将浮云酿取来后,纪知瑶带着姜云静去了吹雪园。
园中杏花开得正好,远望而去,粉白起伏堆叠,如风吹薄雪,别有一番春日情致。
此地无宾客成堆,格外清幽。两人步入林中,一路走到深处湖边,这才停在一块已被落花铺满的空地前,席地而坐。
命丫鬟拾掇了一只风炉,上面搁只提梁壶,壶中放一细颈玉壶春瓶,周围又置上果盘、点心后,纪知瑶将旁人摒退,只留她与姜云静对饮。
炭火迎着风,没多时壶中酒就被烫得翻滚起来。湖边清风微寒,热热斟上两杯,甫一入喉,浑身都暖了起来。
“这酒如何?”
“余香绵长,入口微甜,果然好酒。”
纪知瑶哈哈一笑,“那便多饮几盅,也不枉我千里迢迢运回这北地。”
姜云静用帕子掖了掖嘴角,她平日甚少饮酒,小半杯下去,颊边已浮起淡淡绯红。
闻言忙摇头皱着鼻子道:“可不敢多饮,今日毕竟是你的生辰,眼下宴席都还未开始,就喝得个酩酊大醉,到时候如山公倒载,就闹笑话啦。”
纪知瑶想了想姜云静山公倒载的画面,乐得咯咯直笑,笑完不知想起什么,又露出个浑不在意的表情,闲闲倚到身后树上。
“我本就不想办这劳什子的宴会,那些个宾客同我又有几分交情?一个个不过是看在我祖父的面子上过来讨好。今日这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岂知明日又会不会墙倒众人推?不若与你在此,更畅快些。”
姜云静见纪知瑶言辞之间似有所指,心中生疑,“可是出什么事了?”
“无事,不过是被我父亲拘在房里成日的练琴习字,憋久了发发牢骚罢了。”
姜云静抿着酒杯噗嗤一笑,“那还真是难为你了。”
“可不是吗?”提起这件事,纪知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我不娴静淑雅,日后必寻不得好郎君。可若是那样的郎君,我还看不上呢!再说了,我这才及笄没多久,京中多少人家都找上了门?只是哪里是娶我,娶的不过是国公府的尊荣罢了。”
“贵门姻亲,大抵如此。不过,你祖父那般疼爱你,想是会以你的心意为重。”
她的心意么,想起那日娘亲在她房中所说,纪知瑶眼神黯了黯,转眼又恢复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摆了摆手,给两人再斟满一盅。
“别说我了,泱泱你怎么样?此次回来,你那继母究竟给你安排了什么亲事?”
“说起此事,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谁?”
“益州州牧夫人,我看她今日也来了。”
纪知瑶皱了皱眉,思忖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她我还真有所耳闻。”
姜云静凑近几分。
“前几日叔母们筹备生辰宴时闲聊,说这益州州牧此次进京述职,把新娶的续弦也带来了。这位续弦乃是州牧原配的丫鬟,先是做了姨娘,等到原配去世后不知为何竟被抬成了夫人,大家都说那州牧真是昏了头,为着此事如今都成了笑话。”
“丫鬟?”
姜云静忽然想起那位州牧夫人方才在茶宴上刻意端相的模样,心下了然。
也难怪陈氏会搭上她,这二人或许是觉得“同病相怜”吧。
见姜云静沉思不语,纪知瑶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姜云静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后纪知瑶挑了眉一脸惊讶。
“你说就是这家?”
“若我猜的不过的话。”
纪知瑶沉默片刻,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可……叔母们还说,这州牧的嫡子体弱有疾,常年困于房中,可是个实打实的病秧子啊。”
病秧子倒还好,只是姜云静总觉得事情不会这般简单。
纪知瑶越想越不行,拉住姜云静的手,“你可千万不能去,且不论对方如何,这益州一去千里,便是出了什么事,也无人可求援。我有位表亲的姐姐便是远嫁,在出嫁的途中遭了劫,性命都丢了!”
姜云静又何尝不知,兴许,陈氏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纪知瑶还想再劝,可见她沉默不语,忽又想起自己的亲事,动了动嘴也没了言语。
半晌,轻叹一声,“比起做国公府的千金小姐,我反倒羡慕那些侠客英豪,若我不是女子,定当执剑沙场,斩敌阵前,而不是困于这闺阁,为什么亲事发愁。”
姜云静知她志向,可纪知瑶本就生在文官之家,便是男子也难能从武。可她又何尝不是同她一般,身在囹圄,却渴望青天呢?
两人说说笑笑又各有愁绪,对着湖光水色、连天杏雪,将那两壶浮云酿喝得只剩个底。
酒意上头,纪知瑶忽地起身,折断一旁新发的树枝,以木当剑握在手中,比划了一曲在某次宫宴上看过的剑舞。
少女摊开的裙摆与地上的花海连成一片,如层层堆浪,绵延出绮丽一片。
看着此情此景,姜云静仿佛又回到了江城,她和纪知瑶头戴薄纱帷幕,打马过三月长堤,溅起青草春泥阵阵,何其恣意畅快。春风和柳条轻拂面庞,那是她在母亲和弟弟出事之后少有的轻松时光。
情之所至,微微一笑,也学那时扯下一片新鲜树叶,执于唇边,吹起了一首《将军令》为友伴奏。
一时间,春日杏雨化作了大漠白雪,乐音清亮高昂,舞者身若游龙。
站在不远处曲桥上的纪珣同谢岭等人不由得停下脚步,驻足观赏。
“这是哪家小娘子在此处起舞?”
两人正浑然忘我时,林中忽传来个轻佻的声音。乐声戛然而止,纪知瑶也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来人。
只见几位身着华服的公子正立在她们身后,方才说话的人手执一柄纸扇,神态轻浮,正是越贵妃兄长的独子贺茂。
“哟,原是国公府纪大小姐。怎么,今日生辰宴打算亲自上场,扮作舞姬?”
此话说得粗俗露骨,姜云静立马皱起了眉。
纪知瑶更是脸色一变,也不打算客气,不屑打量他两眼,“那也好过贺公子,如那茅坑里的搅屎棍儿,闻不能闻,舞不能舞。”
周围有人低低地笑出了声,毕竟这贺茂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酒囊饭袋、草包莽夫。
“你!放肆!”
贺茂把折扇“哗”地一合,指向纪知瑶。
纪知瑶半点不怯,冷声道:“贺公子来我生辰宴上不恭贺也就罢了,反倒大放厥词,本姑娘没说你无礼,你倒怪起我来了。”
贺茂自知说不过向来伶牙俐齿的纪知瑶,便愤愤把头一转,“谢衡,你未来娘子就是这般粗俗泼辣,你还不好好管教管教!”
姜云静闻言微觉诧异,目光转向他身旁男子。
被点到的承平侯府世子谢衡从方才看纪知瑶的目光便是不加掩饰的厌恶,现在被这样指名道姓地点出来,一张脸更是冷若寒霜。
“光天化日当众做此媚俗之态,纵恣无状,你可还有丝毫廉耻之心?”
纪知瑶本就厌恶谢衡,明明是武将之家出生,不仅没有丝毫胸襟气魄可言,还总摆出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此时一听这话,登时气得是七窍生烟。
正当她准备骂回去时,一旁的姜云静却先站了出来。
“公子此言实在可笑。方才纪妹妹所跳乃剑舞,古有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何来媚俗之态?若说廉耻之心,尔等虽为世家公子,饱读诗书,却以己度人,妄言揣测,量小也。”
她话说得不急不缓,却自带着一股沉稳从容的压迫感。
语毕,半晌无人言语,谢衡更是僵在那铁青着脸说不出一句话。
从曲桥一路赶过来的纪珣远远的也听见了这番话,眼中浮起一抹笑意,目光落在不远处杏树下那抹熟悉的身影上。
贺茂不懂这些个文绉绉的话,只见面前小娘子面容娇美又见着面生,心中已起了几分心思。
走上前去,握着折扇,轻浮笑道:“这位姑娘是哪家的?”
纪知瑶见状赶紧拦在中间,瞪着贺茂,“这是我请的客人,与你何干?”
贺茂刚要作色,身侧就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
“知瑶,不得无礼!”
来人正是纪若兰的长兄纪珣,他神色冷然,缓缓走向贺茂。
见纪珣来了,贺茂收敛了几分,拱手笑道:“怀安兄。”
纪珣略一颔首回了个礼,声音带着几分疏离:“贺兄今日不是为应天书院一事来的吗?祖父他现下人应当在书房,我这便让小厮领你过去。”
被他这样一提醒,贺茂倒是想起了正事。
前些日子他又惹出不少事端,越贵妃便有意让他去应天书院学习,顺便拘拘性子,故而特意委托了晋国公。若是今日在此生事,姑母恐真的会发怒。
于是一展折扇,对着纪知瑶哼笑一声,“算了,今日不同你计较。”
说罢,领着谢衡几人大摇大摆离开了此地。
纪知瑶还想再骂,却被纪珣一把拉住。
“阿兄,你都不知道方才那贺茂有多可恶!”
纪珣怎会不知?这些年,仗着越贵妃的势力,这贺茂是越发的无法无天,纵马伤人、强抢民女,为非作歹的事从没少干。
可他毕竟身后是贺家,便是国公府也不得不忍让三分。
只是想到方才他对着姜云静的孟浪行径,握在袖间的拳头还是紧了紧。
正要转过头时,身旁的谢岭却忽然朗声一笑,“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没想到今日杏林芳菲之地,还能见此雄浑之舞,纪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纪知瑶看向说话男子,只见此人生得面皮黧黑,浓眉大眼,和一般面皮白净的世家公子不同,倒有些像军中战士,只不过笑起来一口白牙,却显得有些孩子气。
她很少被人这样直言不讳地夸张,有些害羞,可面上还是不能露怯,装出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算你有眼光。”
对方嘿嘿一笑,先报上家门:“我是承平侯府的谢岭。”
“我又没问你是谁。”
一旁姜云静忍不住噗嗤一笑,忙用手帕掩住了嘴,一抬眼却看见纪珣正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
于是笑意顿时收敛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