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留芳阁出来,姜云静独自朝着旁边的小花园走去。
一路上,她都在回想方才陈氏的举动。以往见到这些名门贵妇,陈氏巴不得她离得远远的,可刚刚却主动将她拉去引见,再联想这次主动邀她来国公府赴宴,姜云静心头已隐约有了个猜想。
大概,那位州牧夫人便同陈氏暗示过的亲事有关。
然而便是她也曾耳闻过益州州牧的名号,此人“见事明决、治绩犹著”,当是能官,假以时日调回京中必更进一步,比之这城里许多金玉其外的高门世家还更好些。
若是这门亲事是为姜云姝相看,那尚能理解,可若是为她,就太奇怪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思量间,姜云静已拿定了主意,沈家在益州有商号,此事只需差人打探打探,若这州牧家真藏着些密辛,京中人或许不晓,可当地绝不会一点儿流言都无。
她立在花丛前想得入神,连身后有人靠近了也未曾察觉。
“呵,这不是姜家大姑娘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姜云静回头一看,一位身着烟紫色锦衣的鹅蛋脸女子正在站在离自己两三步远的地方,身旁还跟着好几位穿红戴绿的贵女,就连姜云姝也不知怎么混迹在其间。
瞧着倒是有些眼熟……
姜云静略一思忖,脑中闪过几个画面。
原来是她。
林尚书,哦不,如今应该是林阁老的孙女林妙之。
三年前,姜云静曾同她在某次赏花宴上打过一架。起因似乎是踩到了她裙角之类,结果这林妙之就带着人嘲讽她有娘生没娘养。
那时姜云静娘亲过世不到一年,京中正盛传她天煞孤星的流言。
见姜云静沉默不语,林妙之以为她是怕了自己,走上前来,越发嚣张:“没想到你还有脸回来啊。”
三年没见,这人竟还是那副令人望之生厌的模样。
姜云静瞧了她两眼,面色淡淡道出一句:“你是?”
此话一出,周围人都傻眼了。
见林妙之语气不善、如遇仇雠,还以为要目睹一场狗血大戏,结果对方竟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林妙之气得当场就要破口大骂,一旁的平宁郡主却低低笑出了声,“林二,你又输了。”
这个“又”指的是上次打架,林妙之被姜云静按进了花丛的地里吃了一嘴泥,起来时整张脸都花掉了,一时成了京中人人皆知的笑谈。
“姜云静,你少装蒜,”林妙之抬起胳膊,指向手腕,“这疤还是拜你所赐!”
那道疤痕极淡,若不仔细瞧都快看不出来了。
姜云静略略扫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哦,原是林二姑娘!对不住,那时你一脸泥,弄得我都有点记不清你的样子了。”
“你……”
林二一时语塞,转念又觉得当年之事到底不够光彩,多说于她无益。于是冷哼一声,鄙夷打量姜云静两眼。
末了用团扇掩鼻,轻叹一声:“如今这国公府真是什么阿猫阿狗也能进来了,一个商户出身的也好意思现眼。”
一旁的贵女大都不知姜云静来头,此话一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可不是,还穿成这么副寒酸样子,丢人现眼的。”林妙之身后的某位拥趸附和道。
姜云姝在旁听得痛快,见机插话道:“姐姐刚从南边乡下回来,也没怎么参加过这等宴席,许是不知道规矩呢。”
“原是南方来的土包子啊,难怪。”
一时间,议论声起。
只平宁郡主盯了两眼她头上的绒花,笑而不语。
那般样式精巧的绒花,便是她在宫中的姨母每次得了也欢喜得不得了,只这林二眼拙,还当人家是寒酸,殊不知自己才是个土包子。
心中一阵鄙夷,倒也不显,毕竟关她什么事儿呢?
姜云静这几年养气的功夫足了不少,对这种小打小闹根本没放在心上,她今日还有事要做,并不欲这群人纠缠。
正准备转身离开时,不远处却响起了一个声音。
“姜大姑娘是我亲自下帖邀请来的,怎么,你林二有意见?”
纪知瑶从游廊那边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一众丫鬟仆妇。
今日她身着一袭织金飞鸟染花长裙,高高梳着朝天髻,因身量高,长相又偏英气,下巴微仰地睥睨过来,莫名就有一股让人无法直视的压迫感。
这京中谁人不知,纪家满门清贵、诗书传家,唯这嫡孙女剑走偏锋,小时候便开始学着舞刀弄枪、御马射箭,有段时间闹得是人仰马翻,这些闺阁贵女们见了她都想绕道远远避开。
林妙之脸色微变,姜云姝更是疑惑,她可没听说姜云静和纪知瑶还有什么交情。
带着几分酸意开口道:“姐姐既认识纪小姐,为何不早说出来?娘亲也省去为你奔波的那些麻烦了。”
姜云静方才就觉得这姜云姝是个蠢货,此时又见她发难,声音到底冷了下来:“我向来是连话也懒得同你们说,姨娘自己要忙,又与我何干?”
两人说话间,纪知瑶正好走过来,听了个清清楚楚。
目光淡扫过姜云姝,眉头皱起,“你是何人?本小姐可不记得邀请过你。”
陈氏母女是托俞夫人的关系来的,并非晋国公府邀请,如今这样被当众揭穿,姜云姝面上一红,赶紧解释道:“是俞夫人……”
可甫一开口,纪知瑶便利落打断,目光锋利扫了一圈身后丫鬟仆妇,“你们仗着我好性儿是吧?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放进来?!”
不久前林妙之用来讽刺姜云静的话此刻却落到了姜云姝头上,她面上再挂不住,白成了一片,却又不敢还口,只好暗地里攥紧了袖间的帕子。
林妙之却不像之前那般怕纪知瑶,她祖父如今入了阁,手握实权,这国公府看上去表面风光,可等老国公一死,不也是秋后的蚂蚱?
“早知国公府来往的都是这么些不入流的货色,本小姐今日也不必来了。”说到这,把头一转,“郡主说是不是?”
平宁郡主可不是个蠢的,知道国公府树大根深,便是她姨母越贵妃也不敢轻视。
没接林妙之的话,反对纪知瑶笑起来:“知道纪姑娘今日生辰,姨母还特地赏了些宫中的宝贝,让我一并带过来呢。”
纪知瑶福了福身,“多谢越娘娘记挂。”
林妙之被拂了面,可也不敢得罪平宁郡主,只好一拂衣袖,“算了,这处风景乏味得紧,我去旁边透气了。”
林妙之一走,剩下的人欲要同纪知瑶攀谈,见她无心应付,也都三三两两地散了。
等人一走,园子里清净下来。
纪知瑶这才笑吟吟把姜云静手一挽,半是埋怨半是撒娇:“泱泱,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好久了。”
姜云静笑瞥她一眼,其实这纪知瑶看上去是个小霸王,私下里不过是个活泼爱撒娇的小姑娘。
“走,泱泱,这里呆着无趣,咱们找个好地方痛快聊一聊。”
说话间,人被纪知瑶拉出了小花园。
两人将近两载未见,再聚首仍是亲密如故。
“我藏了几瓶好酒,是托人从江城运来的,一直在等你回来共饮呢。”
“你现在可以饮酒了?”
纪知瑶把头一扬,“我都及笄了,你忘了你说过的话?”
姜云静回想起当初在江城,自己似乎确实说过,等到她及笄要与她痛饮一场。
“可……等下还有宴席呢,醉了怎么办?”
“就尝一点儿嘛,”纪知瑶掐着小指比了比,“就这么点儿。今儿可是我生辰,你不许扫兴。”
抿了抿嘴,姜云静才低声问了句:“是飞仙阁的浮云酿?”
“正、是。”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这破园子里的花还不及我府上的一半好看呢,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
另一边,林妙之狠狠拧下一朵绯爪芙蓉,脸色显见的不虞。
目睹了方才一幕的众人也只能小心翼翼陪在左右,生怕说错什么话再惹这位阁老孙女不高兴。
这时,忽然有人唤了声“林二姑娘。”
林妙之转头一看,觉着说话人有些面熟,一时却没想起来。
一旁立即有人低声提醒:“这是姜郞中府上的二姑娘。”
林妙之现在听见“姜”字就烦,语气不善道:“你不同你姐姐在一块,跟在我后面干什么?”
“谁要同她在一块?”姜云姝面带不屑,“在家中我都是离她远远的,毕竟商户出身嘛,离太近沾上些铜臭味就不好了。”
听见这话,林妙之起了几分兴趣,隐约想起方才这位姜姑娘说的几句话。
揉捏着手中红白相间的花瓣,哼笑一声,“偏偏呢,有些人还不自知,整日乡野丫头一样的撒野,惹人笑话。”
“林姑娘你别看我那继姐成日里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其实呢,胆子比针尖还小。”
“怎么说?”
姜云姝捏着手帕,指了指不远处山茶上一条正在蠕动的毛虫,“她若见了此物,必定得吓得花容变色。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墙上不过是爬了只蜘蛛,她竟半月都没踏进那房中一步。”
“是么,那还真是有趣。”林妙之意味深长地一笑,看向身侧的姜云姝,“你倒是个机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