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夜深,寂静的翠玉院中忽传来一声瓷器迸裂的脆响。
里间软塌上,小陈氏斜倚着素面锦缎隐枕,屋内燃着油灯数盏,交错浓影落在她带怒的面容上,更显出几分阴沉。
塌前的地板被茶水泼湿了一大片,春桃正半蹲着拾捡地上的碎瓷,向来话多的她此时只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夏荷立在一边,给小陈氏轻轻揉捏着额角:“夫人别生气了,气坏了身体可不值当。”
“如何能不生气?那丫头回来这不过两三日就闹得人仰马翻,竟像是要把我逼死才罢休!”
夏荷放轻了手劲儿,劝慰道:“夫人才是府中当家主母,她不过一个要嫁出去的姑娘,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在这姜家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我看她此躺回来便是没安好心,怪不得答应得那般爽快。”说到这,小陈氏冷哼一声,伸手瞧了瞧指间生辉的足金戒指,“不过你说的也对,此次是我大意失察,让她山高皇帝远地钻了空子,可如今回来了,许多事就由不得她了。”
说罢,瞥了一眼还蹲在地上的春桃:“去,把那老东西给我带过来。”
不过片刻,披头散发、形容惨淡的周嬷嬷便跪在了小陈氏的面前,抬起脸时,灯火在高耸的颧骨上打下两片蛾子似的暗影,看上去竟莫名有些渗人。
“夫人……夫人要救救我儿啊!”
腿被那婆子突然一把抱住,小陈氏眼中嫌恶一闪而过,夏荷见状赶紧上前拉开。
“救?怎么救?你可知你那好儿子这次给我捅了多大的篓子?”
“可……可那也是给夫人……”
“给我?”陈氏冷笑一声,厉声打断周婆子,“给我什么了?要没有我,他早被赌坊里的人手脚都不知砍断几只了!”
青棠拽起周婆子,笑道:“夫人都这般体谅宽宥了,嬷嬷还这般说,恐怕会寒了夫人的心啊。”
周婆子反应过来,眼睛一转,忙道:“对对对,是老奴说错话,此事同夫人绝无任何干系!都是……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儿一时糊涂。”
陈氏面色缓和几分,指尖轻轻抚了抚被抓皱的裤腿,“你还没糊涂就好。今日我既同老爷求了情,你们的事便不会不管。周衡嘛,脑子还算灵光,对我素来忠心,我老家那边还有些庄子田产需人打理,虽说肯定比不了之前那般,但也可保他衣食无忧。”
周嬷嬷一听,立时就在塌前磕起头来,撞得地砖砰砰作响:“多谢夫人,夫人恩德,我们周家必不会忘!”
陈氏微微一笑,递给夏荷一个眼色,让她把人拉起来。
“好了,你也尽心尽力服侍我这么多年,我又怎会亏待你呢?明日我会着人送你去庄子,那里风景秀丽,倒也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只是,你还需记得,人呢,嘴巴严才有好日子过。”
“夫人放心,老奴定然记得。”
话毕,复又感恩戴德地磕了几个头,便被带出了翠玉院。
出了这样的事,翠玉院那边倒是消停了好几日。
这天日头好,午后姜云静便让下人在小院里的凉棚里置上了茶席点心。
春风渐暖,吹落杏花如雪。
几瓣粉白晃晃悠悠飘落在姜云静鸦青的鬓间,她今日未施脂粉,只穿了一身月白素裙,置身于这春日头的杏花雨中,别有一番不染尘俗的清丽。
坐在一旁绣绢帕的青棠一抬眼看见的便是这幅景象,自小她便知道姑娘生得好看,只从前到底还是个女娃娃,眉眼间总透着几分稚气,这几年长开了便似那芙蓉初绽、明珠出匣,美得越发让人挪不开眼睛。
姜云静觉得喉间干渴,抬头去寻案上的茶盏,却看见青棠双目痴痴地呆愣在那。
“想什么呢?绣个帕子也能绣丢了魂儿!”
于是笑着用手中书卷轻轻敲了敲青棠的头,对方这才回过神来,抿嘴一笑:“姑娘美得跟画中仙子一样,奴婢一时看呆了。”
姜云静也不当真,敷衍一句:“行吧,仙子口渴了,劳烦姑娘赏杯热茶喝。”
青棠放下手中针线,给姜云静倒上杯热茶,“小姐生得这般好,又知书识礼,若是夫人还在,定能为小姐寻得一门最风光的人家。”
“恐怕也就你觉得我知书识礼了。”
“那是旁人不了解姑娘!”青棠急急开口,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忽地一转,“不过如今小姐刚回来就又得罪了陈姨娘,恐怕她更不会在人前说您的好话了。”
“便是没有前几日的事,她也不会说我一句好话。你忘了那件事了?”
话音一落,青棠沉默了下来。
沈夫人去世后不久,京中忽然传出了一种说法,说是姜云静命格太硬,乃是天煞孤星,这才使得弟弟和母亲接连遭逢不幸。
虽说只是捕风捉影的谣传,可人心多疑,只要这种说法一起,难免就会引起顾忌,这样一来她们小姐本就艰难的婚事是难上加难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想必那些人早忘了。”
青棠声音小,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底气,无奈只好在发间篦了篦针,轻叹一声。
姜云静却只是笑笑并未接话。
其实就算母亲还在,她也不一定能嫁入什么高门大户,作为商户之女,她打一开始就入不了那些豪门勋贵的眼。若非如此,当初小陈氏故意散布的那些谣言也不会那般快地就在京中传开。
这次陈氏主动提起亲事,必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不过她倒也好奇,这小陈氏究竟是找到了什么样的奇葩人家,才巴巴地让她千里迢迢从江城赶回。
又这么闲坐了一会儿,丫鬟来通报说是云锦庄的掌柜来送衣裳了。
青棠闻言,好奇问道:“小姐又定了衣裳?”
“过两日不就是国公府生辰宴吗?这次回京衣裳都留在了江城,总不能穿得太寒酸了。”
往日姜云静对这些宴会并不十分上心,每次也不过简单装扮一番,虽不知这次她为何转了性子,可青棠还是心中一喜,暗道小姐终于开窍了。
没多时,小厮便领着一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走近后青棠才看清楚,这人竟是青云别院的李管事。
“小的见过小姐。”
姜云静放下手中书卷,看向李管事:“事办得如何?”
“果如小姐所料,陈氏没安好心。明面是说把周衡发卖了,暗地里却安排了人要杀他灭口。”
“灭口?”
姜云静挑了挑眉,微觉惊讶。这陈氏还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不过周衡赌性难改,留下来难免是个祸端,只是这样看来,恐怕他手上还确实握着些陈氏的把柄。
“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人救下来了,只不过他知道自己的老娘还在陈氏手上,什么也不肯说。”
“呵,没看出来倒是个孝顺的。不过,此事暂时还不能惊动陈氏那边。”
“小姐放心,办事的只看银子,小的已打点到位,陈氏那边自然会有个说法。”
“好,”姜云静点点头,略一思忖,“既然周衡不肯说,就先饿他几天,我耗得起。他娘那边倒是不用我们动,恐怕陈氏自己就先坐不住了。”
说罢,从一旁的案几上抽出几份田契房契,递过去。
“这是我娘当年私底下给我在上京留的些铺子田产,你这些日子看着都给转出去吧。只是此事还需做得小心谨慎,分散着卖,勿要引起太多注意。”
“转出去?”李管事接过来,翻看了几下,疑道:“这些田产铺子营收都还算不错,小姐为何要急着出手?”
“此事之后再同你细说。”
闻言,李管事点点头也不多问,将契书小心收了起来。
姜云静用了一口茶,又问:“信送到葫芦巷了吗?”
“送到了,陆公子亲自收的。”
“你去的?”
李管事嘿嘿一笑,“小姐的嘱托,哪敢怠慢?况且那葫芦巷人情复杂,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妥当。”
姜云静闻言没再多问,这李管事是沈家的老人,办起事来自然周到妥帖。她收到纪知瑶的回复后,便差青棠假托裁衣去了云锦庄一趟,让李管事派人将信和加了刺引的门状送去了葫芦巷,想来这几日他便得到纪国公的接见了。
想到这,姜云静目光顿了顿,放下手中茶盏,“对了,这两日给葫芦巷那户人家送些银钱粮米过去,也顺道给陆公子送几身衣裳,不用太华贵,普通书生惯穿的便可。”
李管事点头应下,心里却暗暗道奇,且不说小姐是如何又和这陆公子联络上了,今日竟连衣裳这种小事也吩咐上了,可对方到底是男子,这一般不是娘子才会管的吗?
心中啧啧了几声,面上却依然是那副老成模样,拱手行过礼后便离开了。
李管事没问出的话,青棠却问了出来:“姑娘怎么还给那陆公子送衣裳?”
想起那片发白袖角,姜云静头也没抬地平静道:“我的救命恩人,自然不能穿得太寒酸。”
青棠闻言,抽了抽嘴角。
小姐果然还是这副财大气粗的性子啊。
却没注意到,在目光落到书卷上的几片粉白时,姜云静似是出神幽幽念出了一句:“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