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二月中,乍暖还寒。
一连两日,姜云静都窝在软炕上围炉查账。这三年在江城,她别的本事没长进多少,但于查账一项上已是得心应手。
姜修白素来瞧不上商贾之事,认为舍本逐末,在教习子女上也依循此道,只许她专注女红刺绣、琴棋书画,不涉经营庶务,以免沾染铜臭之气。
可若无铜臭,如今这姜府哪来这般优渥日子可过?看看姜云姝便知,一个五品官的女儿,平日里吃穿用度竟快赶上个侯府小姐了。
当年娘亲骤然离世,虽则死前将她当年的嫁妆全都留给了姜云静,可依据大梁的律法,只要她尚未出嫁,这些都需由家中主母代管。
如今,陈氏把着府中所有钱财,明里暗里不知昧去多少。若非娘亲私底下藏了些铺子田产,恐怕现下她还要在她手底下讨生活。
此番回来,姜云静便是打定主意要让陈氏将吞进肚里的沈家银钱全都吐出来。
正思量间,青棠走进里间,将一碗糖蒸酥酪轻轻放在了案几上。
“小姐,歇歇吧,都看了大半日了。”
姜云静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脖子,将手中账册放到一旁。
青棠往几案上瞥一眼,促狭笑道:“小姐这是要做账房先生?整日里也不做别的,净捧着堆账册了。”
姜云静用了两口酥酪,轻抬眼皮:“账清方能目明,我这是防着有人把我当睁眼瞎呢。”
“小姐是说陈氏?可现下那些东西不都把在她手上吗,小姐哪能查到她的账?”
姜云静轻笑一声,“我这些天整理了一下娘亲留下来的旧物,草蛇灰线的,总能找到些疏漏。”
青棠露出个似懂非懂的表情,讷讷一点头。
见小姐把头一偏,目光重新落到了一旁的册子上,眉头微簇,又是个专注凝神的模样了,便不打扰默默立到了一边。
只是心中暗想,经过了这几年的种种,小姐的性子同从前还真的大不一样了,如今私下里是越发的沉静,偶尔甚至透出股让人揣测不透的深沉。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外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老爷传大姑娘去前厅一趟。”
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厮站在廊下,青棠认出这是平日里在老爷跟前服侍的柴胡。
“老爷可说是何事?”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老爷只说让姑娘立时就去,勿要耽搁。”
青棠道了谢后,面带狐疑地转身回房禀报了。
“听那小厮的口气……不像是什么好事,倒像是要训话似的。姑娘觉得是何事?”
姜云静不答,只起身把手中账册轻轻一扔,抽出埋在下面的另一本,卷在怀中:“那便去听听我这位好爹爹又要治我何罪吧。”
前厅,姜修白坐在上首的黄花梨圈椅上,显见的面色不虞,下面低首垂目坐着的则是陈氏。
今日她穿了一件青绿色柿蒂纹杭绸褙子,脑后松松挽了个垂螺髻,发间只有一枚素色梅花簪。她样貌不似沈知玉那般明艳动人,而是小家碧玉的清秀,眉目间常带着股楚楚哀哀的风致,最引男人怜惜。
此时她脸上三分可怜、四分隐忍,眼中还隐隐带泪,却在将要落下时又被绢帕掩去。
“她真是这般说的?”
姜修白望着立在厅中的周嬷嬷,语气已隐隐带怒。
“千真万确,老奴怎敢对老爷撒谎?大姑娘说夫人只是小娘,不配做这府中的正头夫人,便是连继母也不肯叫一声,只叫陈姨娘。”
“嬷嬷你休得胡言!”陈氏轻斥出声,顿了顿才又道:“大姑娘……大姑娘何曾说过这些?”
“夫人你心善,什么苦的累的都能往肚子里咽,可老奴瞧着心里难受啊!”周嬷嬷抚着胸口,一脸不忿,“大姑娘便是瞧准了您性子柔,这才欺负到头上了!”
陈氏没有说话,只又用绢帕擦了擦眼角,喉间隐隐传来低低的哽咽声。
周嬷嬷见状又朝姜修白的方向走了几步,“老爷,此事您一定要给夫人主持公道啊。大姑娘这般轻贱夫人,别的不说,二小姐和公子日后在府中又该如何自处?更别说被外人知道了,那日后恐怕连婚事都要受到连累!”
此话戳到了姜修白的痛处,脸色越发难看,一拍桌案:“那个竖子呢?怎么还不过来?!”
话音刚落,姜云静便出现在了正厅的门前。
方才在廊下她便已将里面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自知发生了什么事,面色平淡地缓步走到堂中,福了福身。
不过还没等她开口,姜修白就铁青着脸扔出一句:“跪下!”
姜云静倒也没反抗,提起裙摆便面不改色地依言跪了下来。
“不知女儿犯了何错,惹父亲如此动怒?”
“何错?”姜修白冷哼一声,见她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更添了几分邪火。“你既见到你母亲也在厅内,为何方才只向我行礼?你眼中可还有一点规矩?”
“母亲?女儿的母亲不是四年前就去世了吗?”姜云静腰背挺直地跪在那,不解环顾四周一圈,“莫非是父亲太过思念母亲,这才大白天里瞧见了那亡故魂灵?”
“放肆!”
姜修白气得胡子直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周嬷嬷见缝插针道:“大姑娘如今这是连老爷都不放在眼里了啊。”
“周嬷嬷前几日才刚因言语不当被斥责了,怎地这般快就又忘了呢?须知口是福祸门,舌是斩身刀。”
说完,姜云静深深地盯了那婆子一眼,嘴边犹带三分笑意,却看得周嬷嬷后背一寒。
姜修白缓过前一阵,抬起手指着堂中的姜云静:“既然、既然你如此不知悔改,来人啊,给我把这竖子拖下去狠狠地打!打完了关进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好好思过!”
青棠一听,心道不好,赶紧也跪了下来,开始求饶。
“老爷饶过小姐吧,她身子骨弱,哪能经得起那般责打?”
姜修白自是不为所动,冷眼看着堂中。一旁的陈氏则拿着绢帕掖了掖嘴角,以免泄露了那微不可察的一丝笑意。
没多时,几名体格健壮的家丁就走了进来,青棠一看他们手上的板子,吓得差点晕过去,忙爬过去护住姜云静。
“老爷!夫人在天有灵要是知道小姐被打,该多伤心啊!”
闻言,姜修白目光动了动,可仍旧没有叫停的意思。
姜云静轻轻将青棠扶到一边,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些欲要将她拖走的家丁。
“父亲责罚,我受着便是,可再怎么我也是这姜府的嫡小姐,还容不得你们这些奴才动手动脚、以下犯上。”
说完,她缓缓起身,抚了抚衣裙,抬头时目光凉凉地落在周嬷嬷身上,继而转向姜修白:“不过,受罚之前,女儿还有一事须得向父亲禀明。”
周嬷嬷被她方才一眼看得有些心慌,害怕她又耍花招,立马道:“大姑娘莫不是又要找借口逃脱责罚?老爷您可千万不能相信啊!”
“爹爹不信我难道要信你个刁奴吗?”
陈氏心忖,姜云静这般气势汹汹,难不成真的拿了她的什么错处?
左右此事已让老爷心中更生芥蒂,打不打的倒无妨,反正过段日子有的她苦吃。
于是也不恋战,站起身来做和事佬。
“老爷,依妾身看,这责打就免了吧,大姑娘过几日还要去国公府赴宴呢,别到时候伤了身子耽误了要紧事。”
姜修白想起陈氏那晚的话,略一思忖,抚了抚须,接着转头看向站在那的姜云静,目光带着几分告诫:“既然你母……夫人替你求情,就免去责打,自行去祠堂思过,再罚抄家规二十遍,切莫再犯。”
还未等姜云静开口,陈氏赶忙抢白道:“大姑娘聪敏淑慧,定能明白老爷的苦心改过前非的。”
说完,她瞥了一眼站在那的青棠,“还不赶紧扶你家姑娘回去!”
姜云静没出声,青棠自然不会动。
见姜云静给了台阶也不下,姜修白刚和缓了几分的脸色又冷了下来,“怎么?你还不服气吗?”
“并非女儿不服气,父亲要责打要罚我去祠堂,女儿无不遵命。只不过,方才那件事女儿不得不说。”
陈氏眼皮跳了跳,一抚额头,露出个虚弱的模样:“妾身有些头晕,既然大姑娘同老爷有事要说,那妾身便先行退下了。”
“且慢,”姜云静伸手在陈氏胸前虚虚一拦,“此事事关姜家和父亲的声名,既然夫人自认为是姜家主母,怎可不在此旁听好知悉全情?”
姜修白一听,神情也严肃了几分,“究竟是何事?”
姜云静微微一笑,目光落到还跪伏在那的周嬷嬷背上,轻击手掌:“把人带上来吧。”
片刻后,姜云静院中的两名护卫便架着一名手脚皆被捆绑的男子出现在了前厅门口。
男子嘴里塞着脏抹布,抬头一看见厅中几人后,神色大变,立时就开始呜呜咽咽地挣扎起来。
跪伏在那的周嬷嬷听见身后动静,心中狐疑,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看得她是心肝俱裂,差点就仰背撅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