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赤红,瓦罐轻沸,隐隐有药香逸出。
姜云静走出房中,一眼便看见了蹲在廊下的陆玄京。他手执一柄破烂蒲扇,眉目低垂,神情专注。
只是煎药,也莫名有股清雅之姿。
便像方才在里间看到的他写给阿婆孙儿的几张习字帖,字字清秀俊逸、风骨内含,观之有月朗星稀、旷远幽静之感。
姜修白自诩写得一手好字,可比起眼前这位在气韵上却差之不少。
许是姜云静目光太过专注,陆玄京有所察觉,转过头放下蒲扇,站了起来。
“姑娘可是有事?”
姜云静回过神,抿了抿嘴浅笑道:“倒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陆玄京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方才我同婢女走散了,她若找不见我,恐怕会着急,不知可否劳烦公子再帮我出去寻一下她?”
陆玄京点点头,“既如此,那便请姑娘同在下说说那位婢女的衣着相貌。”
姜云静大致描述了一番,又取下佩囊交给他作为信物。
“我听阿婆说,公子并非本地人士,不知公子家住何处?”
陆玄京正要转身离开,闻言一顿,“在下居无定所,不过一介散漫书生,游历至此。”
姜云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方才我见公子笔法精妙,故而有些好奇,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陆玄京没说什么,微一颔首便折身下了台阶。
陆玄京走出院外,青原已在巷口等待。
闹事的人被抓走了一批,后面跟着的也渐渐偃旗息鼓了,散的散、走的走,只留下一些还没看够热闹的,也站得远远的,生怕被牵连进去。
陆玄京收回目光,脸上又成了那副冷漠疏离的神情。
“人看好了吗?”
“一直盯着,她被挤到后面去了,倒是无事。只是现在满大街地在找她家小姐。”
陆玄京轻轻“嗯”了一声,也不急着把人带回来,又问:“今日抓了多少人?”
“约莫不过二三十。有两人拒捕,被差役当场打断了腿。”
“都是青壮男子?”
“也有几个老人小孩。”
陆玄京眉头微蹙,半晌冷笑一声,“倒是不用我们多费功夫了。”
青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那一片狼藉的粥棚。
那可是他一大早派人布置的……
青云县山匪作乱、流民不断,屡屡清缴却总是无功而返。如今他们不过是稍微放出点鱼饵,对方立马寻着味儿过来了。
看来,这件事还真如主上所料,背后果然还藏着只大手。
只是,主上素来低调谨慎,这件事他们隐在背后,为何今日又犯险将那姜姑娘救下?
正思量间,身侧又传来了陆玄京平静无波的声音:“查一查姜府和今日之事有无关联。”
青原一听,这才明白主上原来是起了疑心,他还以为……
转瞬便收束了心思,赶紧道:“是,主上。”
约莫一盏茶后,小院外传来推门的动静。
“小姐!”
一见到姜云静,青棠便快步奔了过来。
走到跟前,又前前后后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小姐并未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方才跑遍了巷子也没寻到小姐的身影,青棠急得真想一头撞死在那墙上,要是小姐真被那恶人掳了去,她根本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小姐你急死我了!”
见青棠眼圈发红,但鬓发未乱,衣裳完整,姜云静放下心来,温声安抚了几句。
然后才折身向陆玄京道谢。
陆玄京道了声“无妨”,又说:“方才我见外面人已经散去不少,姑娘若是不介意,在下可以将你们送出去。”
“这样也好,那就劳烦公子了。”
老妇立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两人,心道还真是般配,模样都生得跟那神人仙子似的,只是这姜姑娘一看就不是小门小户出身,恐怕家世上……
唉,可惜了。
出了小院,几人沿着窄窄的巷子朝外走去。
陆玄京背手跟在姜云静身后,目光轻扫过少女鸦青的发髻,上面一应钗饰都无,就连耳垂上也光秃秃的。想起方才她在人群中洒银子的举动,心中又多了几分思量。
马车还停在原先的地方,车夫靠在车辕上已打起了盹儿。
“小姐,我们还去东平街吗?”
“不去了,回府吧。”
如此一耽搁,再去东平街就太晚了,只能写封信送去说明缘由了。不过,说起东平街那位,姜云静倒是心念一动。
目光也随之落到不远处的陆玄京身上。
他背手而立,身形修长,面上仍旧是那副清冷温雅的模样。
于是缓步走了过去。
“多谢陆公子相送。”
“姑娘不必多礼。只是此地鱼龙混杂,姑娘若是无事还是尽量避开的好。”
姜云静点点头,瞧见陆玄京微微发白的衣袖。
“方才我听闻公子也是读书人,又喜结交游历,今日公子救我于危急,若是公子暂不打算离京,我倒是有一人想引荐你认识。”
见陆玄京并未拒绝,姜云静又继续道:“此人为人清正、博学洽闻,最喜结交天下文人学子,公子你被褐怀玉,若能与之结识,想必也能成美事一桩。只是目前我尚不能透露他的姓名,若是公子愿意信我,三日之后,我会派人送信与你。”
她垂着首,露出一截修长的雪白后颈,暖玉一般。陆玄京打量片刻,眼中露出抹思索的神情。
片刻后方拱手道:“既然姑娘美意,陆某自不会拒绝。”
他身姿挺拔,行起礼来也萧萧肃肃、爽朗青举,连带着身上那件不起眼的素裰都显出一股清冽松竹的气质,此刻受人恩惠,面上也仍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从容之态。
姜云静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等到察觉到对方投来的目光,这才撇开了目光。
回府的车上,青棠想起方才场景,忽一蹙眉:“小姐,我怎么觉着方才那位陆公子看上去有几分眼熟似的?”
姜云静微微一笑,并未言语。
又过了一会儿,青棠忽然反应过来,“啊”地一声,“他不就是小姐那日在青云县救下的那人吗?”
回到姜府,天已黑尽。
简单用完膳后,姜云静来到净室沐浴。
泡在热乎乎的水中时,她方才觉得紧绷了大半日的神经终于舒缓了些。不过一想起被困于葫芦巷中的情形,姜云静还是不免后怕。若非那位陆公子及时出现,就算自己侥幸逃脱,恐怕也会遭不少罪。
她仰面靠在桶壁,用澡巾轻轻地搓揉着身体,热气将她的脸蒸腾得微微发红,脑子也跟着有些昏沉疲沓起来。
恍恍惚惚间,她忽又想起今日在夹道中与那人的片刻相依。
一瞬间,桶壁仿佛变成了紧贴着自己后背的坚实胸膛。
随即眼前的水面却又出现了另一幅场景,面容清雅的男子仰面躺在雕花木床上,双颊绯红,露出缠着白纱的精壮身体。
姜云静猛地一摇头,惊醒过来,挥散了脑中那些奇怪的念头。
这之后也不敢再多停留,赶紧起身擦干身体换了寝衣,在窗边吹了吹凉风,发烫的面颊才冷却几分。
沐浴完后,姜云静并未立即休息,而是披了件外裳,缓步来到次间的书案边。
青棠立在一边给她慢慢地擦发,她则研了磨在灯下伏案写起信来。
今日她本是要去见纪知瑶的,两人阔别两载,在回京路上对方已来过信邀她回来小聚。
纪知瑶便是晋国公的孙女,在京中时姜云静并不认识此号人物,后来纪知瑶去了江城游玩,两人在街市上偶然碰见,一见如故,后又多次结伴同游,甚是投机。
纪知瑶此人直来直去、潇洒爽快,与人交不看门第,全凭喜好,毕竟就算在这上京的门阀显贵中,晋国公府也能算得上是头几分的尊荣,想要借机攀附的人从来不在少数。
晋国公乃大梁三朝元老、肱骨重臣,当初不过白衣出身,仅凭一己之力官拜宰相、位列公卿。虽如今已经致士,可无论是朝野庙堂还是江湖山林,均遍布其门人子弟,影响不可小觑。
也许是推己及人,如今他最喜接济那些出身清贫的布衣学子,若能得他推荐进入应天书院学上个三年五载,出来后便是不出仕为官,也必定能在其他方面有所建树。
今日,姜云静要想为陆玄京引荐的便是这位晋国公。
姜云静这人直觉向来很准,舅舅曾说她这是沈家人骨子里那股商人的嗅觉,可在看人一事上似乎也是如此。她今日向陆玄京提出这个邀约,半是答谢,半是结缘。
那位陆公子看似落魄清寒,言行举止却又透出股卓尔不群的意味,加之他又谈及自己曾游离四方,博见广闻,想必眼界也定当不俗。
与这样的人结交,于自己日后的打算自然有益。
既然她已决定在解决完那些旧事后就远离上京,那么从现在起就必须开始为长远计了。
想到这,姜云静提笔蘸墨,在纸上簌簌写下几行小字。
桌边灯光渐暗,一旁的青棠放下手中半湿的巾帕,拿起搁在架子上的一把剪子,在灯芯上轻轻一绞,灯花一跃,屋内立时又是光亮一片。
光亮中,少女面目柔和,握笔托腮,已是个出神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