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陈氏乃是姜修白的同乡,两人都生在江城下面的彭春乡。
陈氏的父亲是个秀才,科考失意后在乡里做了个教书先生,姜修白年少时曾受教于他,也是因此认识了陈氏。陈氏模样清秀,又温柔体贴,少年心动,不过几眼足以。
教书先生收入微薄,靠着陈氏母亲徐氏出嫁时带过来的一些田产,陈家的日子过得才不至于太过清贫。陈父性格怯懦,徐氏嫌弃他没有本事,常对他责骂羞辱,日子一长,陈氏对自己的父亲也心存鄙薄,对母亲则言听计从。
起初,她并没有看上一穷二白的姜修白,直到他娶了沈氏,母女俩这才动了心思,趁他回乡时故意偶遇,等到酒醒后,木已成舟,姜修白碍着沈家的势力一开始只悄悄地将她养在外面,待到她即将临盆,才以子嗣为借口逼迫沈氏将人迎进了门。
徐氏担心陈氏过门后受人欺负,便让自己身边唯一的婆子周嬷嬷随她一并进了姜府。
故而,周嬷嬷称得上是陈氏在这姜家最信任的心腹。
此刻,瑞云堂中,青棠话音一落,众人都把目光转向了立在西侧的周嬷嬷。
“还有这一回事?怎么无人与我通传?”
陈氏先把眼一斜,与周嬷嬷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后者即刻心领神会。
如今姜府后院做主的可是陈氏,她怕那毛都还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做什么?今日这件事本就是夫人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她若是个有眼色的,就该少问些,给自己留点脸面。
于是,她不慌不忙地往前走了两步,一副府中老人的派头。
“此事确是老奴之过,只不过大小姐之前便几次三番地来信说要回来,夫人光宴席就安排了三四回,可总也没等到。老奴当这次又是谁误传了,想着夫人最近身子也有些不适,就没禀报。”
“胡闹!”陈氏面色一沉,“你这婆子,我便是多准备几次又如何了?江城离上京路途遥远,大姑娘路上必定辛苦,回来没个热汤热饭的,旁人知道了岂不是说我苛待她?”
姜云姝拿着银箸把嘴一撇:“嬷嬷也是为了娘亲着想,送了信又不到,分明是捉弄人。江城到京城也就半月路程,姐姐走了也快一个月了,想是不知道去哪游山玩水了吧,娘亲又何必这般殷勤?”
姜修白听得皱眉,抬眼看向姜云静:“既是一时半会回不来,又差人送什么信?你继母向来身子骨弱,你也当体谅一些。”
见姜云静不说话,一旁的青棠忍不住辩解道:“回老爷,姑娘路上虽差人送信回来过几次,可只是报个平安,并未说要回府,周嬷嬷分明是在诬陷小姐。”
“主子说话,你一个丫头插什么嘴!”
姜云姝恶狠狠瞪向青棠,却在中途遇上姜云静冷冷的目光,登时怯了三分。
姜云静转向姜修白,不疾不徐地说:“青棠一时口快,父亲不要介意。只不过她所说乃是实情,只今日到了青云县才让护卫传信来说要回府,想来父亲应该没有读过那些信吧。”
姜修白知道姜云静送过信回来,却从未读过。此刻被这样当面戳破,倒是尴尬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见状,陈氏笑着插话道:“老爷事务繁忙,偶尔难免疏漏,姑娘可千万别怨怪。”
“自然不会,只是凡事还是说清楚的好,既然周嬷嬷知晓这些信,想必确是送进了府中的。何不差人送来,看一看便知我有没有捉弄之意了。”
周嬷嬷惯会装傻充愣,一拍后脑勺,“哎呀,许是老奴记错了,老奴也不识字,想必是被那底下人给糊弄了,这才误会了。”
“既是这样,还不给大姑娘赔罪。”
陈氏给周嬷嬷递了个眼色,对方顺坡下驴,敷衍着道了歉。
“周嬷嬷年纪大了,记事儿难免不清楚,没想到今天闹出这样的纰漏,大姑娘可千万别见怪,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她这话虽是朝着姜云静说的,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一旁的姜修白。
“既然回来了,就坐下一块用吧,让厨房添两个菜便是,何需计较这些个。”姜修白顿了顿,又看向陈氏,“婆子错了罚就是,你管理府上事务尽不尽心,我自然看在眼里。”
陈氏闻言,把头一垂,眼圈已微微泛红。
“既得老爷这番话,妾身日后自当更加尽心。”
姜云静站在那,冷冷看着这一幕,并未接话,目光扫过桌上一圈。
姜修白,陈氏,并着一子一女。真是好一幅其乐融融、温馨圆满的家宴图,她若没眼色地挤进去岂不是煞风景?
“回父亲的话,我连日赶路胃口不好,此刻也用不进什么,过来不过是请个安,就先回房了。”
还不等对面的人再开口,姜云静便略一福身,领着青棠径直向扶风院去了。
姜云姝盯着那道艳红的背影,暗自咬牙,因着知晓了姜云静今日要回家,她还特地装扮了一番,可没想到她竟披着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弄到手的狐皮大氅,那质地一看就是上等货。
“父亲都还没说话呢,她就走了,真没礼数。”
坐在东侧的姜元礼淡淡瞥了妹妹一眼,“私下非议长姐,妹妹你就知礼吗?”
姜云姝一听,火登时就冒了上来,她这位亲哥哥平日里总看不惯她就不说了,还自小就老帮着姜云静说话。她本以为姜云静走了这么些年,他早该忘了这位“长姐”,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大哥,你为何总偏帮着她?”
“我只是帮理不帮亲。”
陈氏看着姜修白已明显不悦的神色,赶紧斥道:“吃饭吧你们,都多大了还学小时候拌嘴。”
是夜,翠玉院中,陈氏服侍姜修白梳洗完,又亲自为他铺好床榻。
“老爷,夜深了,妾服侍您歇下吧。”
上了床榻,刚一躺下,姜修白便觉察到颈枕似与从前有些不同。
“这枕头是……?”
坐在床沿的陈氏正要脱鞋上塌,闻言侧身看了一眼,笑起来,“老爷前些日子不是觉得视物模糊吗?妾身听闻这菊花有明目静心的功效,便亲手做了两只菊花枕。”
姜修白侧首一闻,鼻间果然传来清香阵阵,再抬眼看见灯下的陈氏,眉眼低垂,露出一截柔润的脖颈,俨然还是当初那个婉约柔美的玉娘。
心中柔情顿生,伸手握住妻子的手,“你辛苦了。”
陈氏轻柔一笑,回握住姜修白,“这本就是妾身的本分,夫君又待我如此体贴,谈何辛苦?”
姜修白点点头,“我知你心。”
闻言,陈氏眼圈微红,半晌才又迟疑着开口道:“夫君知我心,旁人却不一定了。”
“为何如此说?”
“妾出身低微,这些年蒙夫君不弃,才勉强掌管起这内院里的大小事务。我自知天资愚钝,比不上姐姐那般聪慧,只是尽力去做,可难免有疏漏不足的地方。今日大姑娘一回府就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妾身实在愧对老爷的信任。”
闻言,姜修白拍了拍陈氏的手背,温声道:“本不是什么大事,无需放在心上。”
“妾身如何能不放在心上?当年姐姐去得早,大姑娘年纪小尚不懂事,或许是听了一些闲言碎语,似乎总对我隔着一层,我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怠慢了她。”
提起这件事,姜修白面色沉了几分,连带着声音都冷了:“沈知玉是病重去的,与你何干?若有人说闲话,处置了便是。她当年小不懂事,如今还能不懂事吗?”
陈氏捏着帕子掩了掩眼角,喉间带着几分哽咽,“妾身被误会倒不紧要,只是不能辜负了姐姐的托付。这趟大姑娘回家,我也是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的,她若对我心有芥蒂,恐怕到时候不好办。”
姜修白翻了个身,冷哼一声。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还能翻了天不成?她自小性子就倔,礼数方面也不够周全,这京中的名门贵女有几个像她那样?我知道此事不容易办,还得辛苦你多费心。”
“妾身定当比对姝儿还要用心。其实……妾身已寻得一户人家。”
“嗯?是哪家人户?”
“是益州徐州牧的嫡子,徐州牧过几日会回京述职,他的夫人也会一道跟来,妾身想着可以趁此机会相看一番。”
“徐州牧?”
姜修白心下一惊,翻过身坐了起来。
州牧乃二品大员,且徐州牧此人为政清明、素有贤名,甚得圣上喜爱。姜修白虽是京官,也不过区区五品,虽说向来是高嫁低娶,可这门亲事恐怕也有些高攀了。
“徐家怎会看上静儿?”
此话说得直白,陈氏心中一哂,嘴上却说:“此事是俞夫人牵的线,其实对方倒不是看中了静儿,而是看中了咱们姜家。夫君端方持重又饱读诗书,教出来的孩子定然也是极好的,静儿是您的嫡女,怎可妄自菲薄?”
姜修白被她说得面色微赧,心中疑虑倒是消去七八分。
“方才是我想窄了,夫人说的是。”
“夫君是关心则乱。”
想到陈氏竟给姜云静寻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姜修白心头更是热了几分。
“夫人贤惠,为我儿考虑至深,为夫心中甚慰。”
闻言,陈氏抿嘴羞涩一笑。
过了片刻,姜修白似想到什么又喃喃来了句:“只是这益州到底远了些。”
“远是远了些,”陈氏顿了顿,“但大姑娘当年出了那样的事,若是在京中说亲,恐怕不一定能寻到这般好的人家。何况这徐州牧是个有本事的,日后调回京中也未可知。”
陈氏话一下便让姜修白想起那些不悦的旧事,眉头深了几分,“如此倒也是个法子,那此事你就多操心。”
陈氏温柔点了点头:“夫君放心。”
姜修白伸手将陈氏轻轻揽入怀中,忽然看见她头上簪着的那只梅花簪,心中一动。
“唉,这些年你跟着我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