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正堂中,大夫来禀报了一趟。
被救男子身上好几道刀伤,虽则位置和深浅皆不致命,可毕竟一路上失血过多,若是一直高热不退,亦十分凶险。
人各有命生死由天,姜云静亦不可左右,知道后只吩咐下去用最好的药材便再没多管。
夜里睡下后,她做了个梦。
梦中她又见到了娘亲,她面目憔悴地卧在床上,一双手溺水般紧紧握住姜云静,嘴还一张一合似有话要说,可姜云静听不清,待到俯身凑近时,那双手却忽然一松落了下去,就像七年前那般,她没能抓住。
从梦中惊醒时,姜云静已是冷汗涔涔,再无睡意。
起身下床喝了半盏冷茶,心中仍旧积郁不散,便披了件薄斗篷走出了房门去外间散步。
行至西厢房附近时,她瞥见房中还亮着灯,这才想起来今日救下的男子。一种奇怪的念头浮上心间,或许他此刻已经死了?毕竟伤成了那样。
一阵略带寒意的夜风吹过,姜云静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不由自主朝那扇亮着烛火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后,房中空无一人,值守的小厮也不见踪影。
姜云静犹豫片刻,缓步走到了床边。
檀香木雕大床上,男子静静地仰面而卧,姜云静此刻才终于瞧清了他的面容。
这人倒生得比她料想的还要好看不少,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长睫在烛光中投出两片深邃的阴翳,白皙面庞上渗出的点点汗珠则平添了几分使人怜惜的病弱之感。
姜云静不由得就多看了片刻。
直到男子薄唇间忽逸出低低的一声,她才停止了方才的打量,倾身去听他在说什么。
“水……”
他眉头紧蹙,神情痛苦,嘴唇则干裂如同旱地。
姜云静折身去后面的桌上倒了一杯凉水端回来,走到床前却愣住了,对方毕竟是男子。
可现下一时也找不到人。
犹豫片刻,她还是坐到了床沿,伸手轻轻扶起对方,将茶盏送到了他唇边。
“张嘴。”
对方似听懂了一般,唇间慢慢张开一条细缝。
杯口太大,水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滴落下来,一路流到随着吞咽而上下滑动的喉结处。
姜云静只好先将茶盏放到一边,拿出绢帕为他擦拭,然而转身时手臂一个刮擦,对方身上的薄被随之便滑落了几寸,露出缠着纱带的精壮胸膛。
只瞧了一眼,姜云静就慌忙撇开了眼,面上登时一片红热。
可把病人这么晾着也不是回事儿,她咬了咬唇,决定先背手将被子扯起来。
手伸出去,摸索一番,触到的却不是柔软的锦缎,而是一片火热的坚硬。姜云静脑子瞬间空白,反应了两秒才被烫着似的想要缩回手。
可下一秒却被一双铁钳似的大掌握住了。
姜云静瞪圆了眼,惊诧回头。
刚刚还双目紧闭的男子此刻却睁开了眼,目光直直地朝她望了过来。因为发着烧,他的眼中似泛着一层水光,格外清亮,狭长的眼尾薄薄地压出一道锋利的弧线,刀片一般,莫名带着些冷淡和危险的气息。
一双手还被对方紧紧地握着,紧得似乎都能感觉到对方皮肤下面血管灼热的跳动。
“咳、咳——”
直到一阵轻微的咳嗽响起,还在出神的姜云静猛地一惊,直接甩开他站起身来。
对方到底是病人,被这样猛地一甩,瞬间就失去平衡倒回到了床上,眼睛也随之重新闭了起来。
姜云静站在那,狐疑地盯着眼前一动不动的男子。
他面色绯红,眉头紧蹙,一副被高热折磨得意识不清的样子。
“公子?”
姜云静试探着喊了两声,对方毫无反应。
她这才捏着绢帕抚了抚胸口,松了一口气。想必刚刚只是个意外,她记起弟弟小时候烧糊涂了也会这样。
姜云静用手背贴了贴还有些发热的脸颊,不敢再多待,攥紧了斗篷赶紧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然而,关门的声音刚一响起,躺在床上的陆玄京就忽然睁开了眼。
他目光清明,哪里有半分烧糊涂了的样子?
片刻后,陆玄京伸出手指轻轻抹了抹唇边残留的水渍,若有所思地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次日一早,还在用膳时,姜云静便吩咐青棠去通知车夫和护卫准备回京。
半个时辰后,马车已停在了院外。
姜云静一走出来,早立在门边等候的李管事立马来到了她跟前。
“庄子上的事还需李管事多费心,若是有什么事,遣人来府上寻我便是。”
姜云静拢着宽大的披风,只露出巴掌大一张小脸,越发显得清瘦柔弱,可说话的语气却透出股沉稳。
“小的明白,小姐只管放心。”
“另外,院中那位公子虽然醒了,可毕竟受了重伤,不必急于让人离开,可等他伤养好了再做决定。这些天你便继续让陈大夫照料着。”
李管事恭顺道了声好。
快上马车时,姜云静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临走时赠他些银钱,他遭山匪劫过,身上已别无长物。”
马车上,姜云静一如既往地拿着卷书册翻看,青棠则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小姐昨日不还不愿回京吗,今日又为何如此匆忙?”
姜云静目光仍落在书页上,只是眼前却换成了昨夜的尴尬一幕,面色忽就有些不自然。
片刻,才淡淡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闻言,青棠轻叹一声,“要是夫人和小公子都在的话,小姐如今也不会这般为难了。”
姜云静翻过一页,并未言语,神情却顿住了。
与其说是为难,不如说是悔恨。便是如今这般境况,她也从未怕过那陈氏。她在意的只是自己当年年幼无力,没能保住最亲的人。
若是弟弟还在……今年也十四了吧。
他被那可恶的人牙子拐走时不过六岁,等到姜家人寻到荒郊野岭时,只在崖边发现了一件带血的褂子。这些年,姜家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死于贼人之手,只有姜云静还未放弃,一直在暗中悄悄打听着弟弟的音讯。
一想到他那么小的孩子被贼人掳去,不知道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姜云静就觉得心如刀绞,恨不能替他受过。
昨日,看到那人浑身是血地躺在路边,她无来由地就想起了自己的幼弟,若是当时也有人像她那般出手搭救,会不会一切就有所不同?
她救下他,实则是出于私心。
上京姜府,翠玉院中。
身穿一件灰绿滚边缎面对襟袄子的小陈氏坐在妆台前,婢女春桃则立在身后为她挽着发。
“夫人今日想簪哪支钗?”
挽好发后,春桃打开一个黄花梨镶螺钿首饰盒。
小陈氏扫了一眼,“还是那支梅花白玉簪吧。”
“夫人明明有这般多的金玉首饰,为何总也不戴出去?”说话间,春桃从匣子里拿出另一只金灿灿的簪子晃了晃,“像这只金宝石梅花簪多好,又鲜亮又精巧,老爷瞧见了定然欢喜。”
从外间走进来的夏荷刚巧听见了这番话,瞥了一眼春桃手里的金簪,也没等小陈氏回话,直接拿起那根白玉梅花簪小心簪进了小陈氏的鬓间。
“你知道什么?这白玉簪可是老爷当年给夫人的定情信物,岂是一般的金玉珠翠能比的?老爷瞧见夫人如此喜欢他所赠之物,心中定然会更加珍惜与夫人的情谊。”
小陈氏扶了抚已插在鬓间的白玉簪,望着铜镜微微一笑。
“我不过是念旧些罢了,再说了,老爷是清流文官,我又岂能打扮得那般高调引人注目?”
当年,姜修白不过一介布衣书生,家中贫苦,遇见姜云静的母亲沈知玉后得沈家资助才能继续学业进而皇榜高中。然而姜修白最不喜有人提及这段经历,因着沈家乃是江城的商贾之家,世人轻商,他打一开始就对沈知玉的出身心有芥蒂,也不喜她无意流露出来的豪奢之风。
小陈氏自是明白姜修白心中所想,多年来装扮简朴也不过是投其所好。
最懂小陈氏心意的夏荷便也笑着附和道:“夫人与老爷最是心意相通。”
春桃年纪轻,不懂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又被夏荷压了风头,撇了撇嘴嘟囔道:“今日大小姐不是回来吗?夫人这样没得叫她看轻了。”
“夫人如今是姜府的当家主母,她一个没了娘无依无靠的小姐如何能看轻夫人?再浑说仔细你的嘴。”
小陈氏听得心烦,面有不耐道:“好了,一大早的,吵得我脑仁都疼了,春桃你先退下吧。”
春桃扁着嘴退下后,房间里只剩下小陈氏和夏荷。
“她确实是去青云县的别院了?”
“奴婢让我哥去打听的,千真万确。”
小陈氏指腹轻揉着太阳穴,眉头蹙起,“好好的去青云县干什么?”
夏荷凑近了几分,低声道:“说是去那查了庄子的账。”
“呵,”小陈氏冷笑一声,“这丫头还真是心急啊,都还没回府呢就开始查账了。”
“那等她回来会不会查到夫人手里的那些庄子?”
“那也要她有机会,一个早晚要嫁出去的姑娘,手能伸多远?”
闻言,夏荷露出个了然的笑,“也是,益州的人这两日也就进京了,到时候哪里由得了她做主?”
小陈氏也没再多说,垂眸抚了抚妆匣里的那些珠翠首饰,其实她何尝不喜欢这些呢?只不过她知道有些事急不得,需得隐忍而后发,就像当年她在知道姜郞新娶后也没有选择嫁给他人,而是苦等几载,如今她不也成了这姜府说一不二的女主人了吗?
“走吧,今日老爷休沐,随我去服侍他用膳吧。”
说罢,夏荷便搀扶着小陈氏站了起来,正要朝外间走。
“姑妈!”
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了一位男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