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县外。
一辆雅致富贵的马车缓缓驶过树林,四周一片寂静,唯有车辙碾过土路发出的单调辘辘声。
北地的早春二月,树木尚未抽绿,沿途还是一片光秃秃的寂寥景象。北风呜呜而过,赶车的马夫不由缩紧了脖子。
“小姐,喝杯热茶。”
被唤作小姐的姜云静正靠坐在车内的软塌上,她模样生得极好,眉若春山,目含秋水,如瀑乌发松松堆在脑后,透出股慵懒之态,漏在袖外的一截雪白皓腕此刻正持着一本游记。
“还有多久到?”
姜云静起身将游记放到一旁,接过青棠递来的茶盏。
“过了青云县就只需一两个时辰了,小姐可是坐得乏了?”
走了大半月,乏也确实乏了,肩背膝头都像泡了醋似的透出一股酸软。用完茶后,青棠给她轻轻揉捏起肩背。
“早知就该走水路了,船上至少还能歇息,小姐也不用这般疲累。”
“水路太快。”
听出姜云静话中意思,青棠轻声道:“小姐既然不愿回来,为何不让老太君在江城给你寻一门亲事?总好过被夫人安排。”
闻言,姜云静沉默少许,方平静开口:“无妨,这件事我自有打算。”
接着便把目光落到那不时翻飞的车帘上,似是出神去了。
不料,片刻后马车一顿,忽地停了下来。
青棠掀开半拉车帘,蹙眉问:“发生何事了?”
车夫转过身来,马鞭指向前面空地。
“有人躺在路中。”
青棠探身一看,不远处的路中间确实躺着一人,似是位男子。此处路窄,不可绕行,要想过去恐怕还得让这人离开。
“小姐,怎么办?”
姜云静沉吟片刻,“扶我下去看看。”
两人下了马车,缓步走到离那人几步之遥的地方。
沈家派来的随行护卫正蹲在那查看,见姜云静下来了,转头道:“小姐,此人身上有伤。”
男子浑身是血地趴伏在地上,看不清面容,瞧着身上的装束像是个读书人。姜云静的目光落在路旁星星点点的血迹上,看样子是从东边的林子一路过来的,莫不是遇上了贼匪?
“人还活着吗?”
“尚有一丝鼻息。”
姜云静眉头微簇,思忖片刻,“看看他身上可有什么能识别身份的物件。”
护卫搜寻了一阵,一无所获。
一旁的车夫插话道:“想是被人劫去了,这青云县一带山匪猖獗,别说一人了,就连数十人的镖队都常被洗劫一空。”
青棠听着心下惴惴,拉紧了姜云静的衣袖,“小姐,我们赶紧走吧,要是遇上了山匪就不得了。”
此时,两名护卫已起身准备将男子拖到路旁。
“且慢。”姜云静忽然开口,“把人扶上车。”
青棠一听,赶忙劝道:“小姐不可!此人来历不明,又是男子,怎可随意收留?”
姜云静瞥了一眼地上男子,叹了一口气,“人命至重,有贵千金。既今日被我撞上,也是命数,若是不救恐怕日后心中难安。抬上去吧。”
闻言,护卫也没再磨蹭,利落地将男子抬上了马车。上车后,姜云静吩咐他们扯下男子的一块衣角,挂到了西侧林子的树枝上。
青棠在一旁瞧着不解,问道:“小姐这是何意?”
“障眼法罢了。”
说完,姜云静便吩咐车夫继续赶路了。
一行人离去后约莫一刻钟左右,此处密林又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几位身着黑衣的带刀男子快步奔了出来。
“老大,地上血迹未干,人应当没跑远。”
黑衣男子中的一位摸了摸泥土地上的一片残血,转头道。
被唤作老大的男人生得虎背熊腰,一脸络腮胡,面露凶光地环顾着四周。
“给我搜!”
未几,对面林中忽又传来喊声:“老大,这边有片带血衣角。”
络腮胡男人快步走过去,一瞧那人手中的衣料,厉声道:“往林子里追!”
一队人便又慌慌忙忙朝着西侧的密林深处去了。
另一边的马车上,男子闭目靠在里侧的软塌上,散乱垂落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可隐约仍能瞧出此人生得相貌清俊,青色的直裰上此时已是被风干后透着乌色的斑斑血迹,看上去狼狈不堪。
顾忌着男女有别,姜云静只略略瞥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小姐难不成打算把人带回府中?”
“他这般情形,恐怕撑不到那时。你可还记得我在青云县郊有一处温泉别院?”
青棠点点头,反应了过来,“小姐是说把他送到那去?可是……这样一来今日就赶不回上京了。”
“无妨,既已在路上拖了这些时日,也不差这一晚了。”
江城到上京,走陆路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可她们这次却生生走了二十余日了。
这趟行程,一路上经过的都是大梁最繁盛富庶的地界,她这些年久在闺中,少有远游的机会,在江城虽说跟着舅舅学了些经商理事的本领,可若不知世情,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再说,她还想趁此机会打听一下当年那件事。
故而,此次回京,她便故意拖延了些时日。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缓缓停在了青云县郊的一处清雅小院外。
院中留守的李管事见小姐忽然来访,不免惊讶,在看到护卫扶着的那名血衣男子后,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小姐,这是?”
姜云静并未多解释,只道:“立刻着人去城中寻个得力的郎中来。”
李管事是姜母留下来的人,十分靠得住,闻言也不再多问,转身就要去找人。
然而他刚迈开步子,姜云静又补了一句:“此事还需办得隐秘,最好找信得住的人。”
男子被护卫送进了厢房之中,姜云静则去了房中梳洗。
这附近温泉密布,后院便凿有一处汤泉,姜母有腿寒症,生前常来此小住。然而自她去后,这还是姜云静第一次造访。
梳洗毕,姜云静来到母亲房中。此间布置陈设一如往昔,轩窗前的妆台上还放着一把缠枝牡丹纹玉梳,她捡起拿在手中,摩挲着梳齿上缠着几缕青丝,想起以往给母亲梳发的场景,心中泛起一阵涩意。
青棠进来时正瞧见这副场景,上前劝道:“小姐,勿要伤心了。夫人泉下有知,也会跟着伤心的。”
姜云静淡淡一笑收回心神,轻轻将玉梳放回原位。
“大夫来了吗?”
“刚到,已被管事领去了西厢房,小姐要去看看吗?”
姜云静摇了摇头,“他是外伤,我去了多有不便。等大夫诊治完再带来见我便是。”
“那小姐可要歇一会儿?”
“不必了,把李管事叫来,我问他些话。”
半个时辰后,姜云静坐在侧厅,手中端着杯热茶,一旁的桌案上则放着几份账册。
“为何这大半年庄子上的收成减了如此之多?”
李管事叹息一声,缓声道:“小姐有所不知,这些日子山匪作乱,附近村子里好些户人家为了避祸都逃去了别地,庄子也受了牵连,加之年景不好,收成自然减了。”
姜云静吹了吹茶雾,轻抿了一口,抬眼道:“青云县地处京郊,素来安宁无事,怎会有如此猖狂的贼匪?”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朝廷已派官兵清缴过纪次,可全都扑空了,倒像是那群山匪提前得了信似的。几次下来,那群贼寇越发猖狂,都直接闹到了街市,真真是民不聊生。”
姜云静想了想,既然朝廷都屡次无功而返,这群山匪来头必定不简单,这庄子估摸着一时半会也难能有好的营生了。
“即是这样,管事也不用再顾着这边,手底下找个可靠的人来帮你就行。我如今回来了,有许多事都得劳烦你。”
李管事本也是两头跑,闻言自然乐意,连声应下。
不过,那书生为何会惹上这群山匪?看他的穿戴打扮也不似富贵人家子弟。
想到这,姜云静眉头微蹙,望向李管事,“你请大夫时可有透露是要治刀伤?”
“自是没有,这大夫乃是小人的旧识,嘴严得紧。”说到这,李管事觑了一眼姜云静的神情,迟疑道:“只是这人……为何会受这般刀伤?”
“此人是我在青云县附近的林子里遇见的,应当就是被那山匪劫了。”
李管事闻言神色微变,他知道姜云静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性子,可也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大胆,只好苦笑道:“小姐这菩萨心肠还真是和夫人一样,想当年她遇见那位时也是见他困苦,便出手救下,还让老太爷出钱资助他读书赶考,谁承想后来竟会……”
姜云静不喜听见这些往事,冷声打断李管事:“这些就不要再提了。”
施人须当厄,姜云静并不认为娘亲当年之举有任何不妥,她相信即使知晓了结局,娘亲仍会那般抉择。娘亲错不在救人,而在将爱意错付于薄幸无德之人,才会落得那般孤苦而死的结局,而她则绝不会如此。
李管事告退后没多会儿,青棠从外间走了进来。
“小姐,那人的伤已包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