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卷三殿前欢第七章佛也有火

  “下官礼部五品员外郎季江,前日夜礼部值夜带班,当晚戌时三刻许,下官带领内廷派遣护卫六人,自礼部正堂外自西向东巡夜,在经过暗库外侧三丈拐角处,遭人先点哑穴,后以麻袋罩顶,随后裹挟至礼部南厨地窖内丢弃,掳人者武功高强,行走无声,熟悉礼部道路,并擅长点穴之术。”

  “内廷御林军奋扬营三分队一小队队正刘羽金,队员陈真宜、孔睿、孔海、奚涵博、昌宏,于该日轮班值戍礼部,负责礼部暗库保卫,与礼部员外郎季江一同落入敌手,谨证员外郎诸般情状,句句属实。”

  “下官礼部三品侍郎尤辰涛,近日告假养病在家,前日,下官好友、五军都督府驻山北指挥使蒋欣永来京述职,当晚下官在宴春后院‘山月阁’设宴,其间听闻主官魏尚书在‘雪声阁’饮宴,曾过去敬酒,当晚下官一直和蒋指挥使以及诸好友同年在一起,不曾离开,下官也不知道钥匙如何失窃,下官愿领失察之罪。”

  “下官五军都督府驻山北指挥使蒋欣永,谨证尤辰涛当晚和下官抵足而眠,未曾离开。”

  “下官礼部三品侍郎张青俊,当晚不轮值,因史部文选司郎中祁中冬孙儿满月,设宴宴春前去庆贺,祁郎中听闻魏尚书也在宴春与诸青溟学子饮宴,便拉下官过去敬酒,当晚下官大醉,祁郎中不知下官府邸在何处,便将下官安排在他府中客房,下官的钥匙……也不知道何时失窃。”

  “下官吏部文选司郎中祁中冬,谨证张侍郎句句属实。”

  “草民是……西城街九二胡同的锁匠李阿锁……在九二胡同口开了个制锁铺子,也配制锁钥等物……前日夜戌时前后,有个黑衣男子,白纱蒙面,敲开草民铺子,拿了两把钥匙泥模,让草民给配了两把钥匙,“对,就是这两把。”

  “下官隶属刑部证验司司员许寒,尤、张二位侍郎所交上的两枚钥匙,齿缝内含少量红色碎泥,系曾被泥拓所致,其碎泥经与锁匠李阿锁所持泥模印证,泥质相同。”

  一连串证词下来,严密齐全,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全部隐隐指向魏知,堂上大员们听着,神色都很凛然。

  凤知微沉静的听着,心里也有些佩服对方,事发后没有任何拖延,几乎立即开审,这么紧迫的时间,刑部将证据证人准备得这么齐会,这种超越往日的高效率,证明对方真的是筹备有了日子,是真的来势汹汹,决心要整倒自己了。

  彭沛冷冷看着一脸沉思的她,眼神中闪动着得色,悄悄转眸看了本主一眼,却见他依然有不安之色。

  又一个证人上堂来,远远的,看见凤知微素衣戴铐的背影便抖了抖,畏畏缩缩在她脚边跪了。

  凤知微眼波一闪——很好,很好,终于有了个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证人。

  “学生……青溟书院政史院倪文昱……当日呃……与一众同窗在……在宴春宴请魏司业……其间……其间……”

  和前面一众口齿清楚语言干脆的证人相比,堂下现在跪着的这位,头垂得很低,目光闪烁身子颤抖,断续犹豫不成句。

  因为魏司业正跪在他身边,偏头望着他。

  不怒、不悲、不愤、不惊、不曾怒不可遏爬起来痛斥,也不曾惊愕无伦扑上来挠他,魏司业安安静静跪在他身侧,跪得很近很亲热,还偏着头,目光浅淡平静,唇角竟然还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古怪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笑意。

  仿佛……带点好笑、带点怜悯、带点轻蔑、带点……看傀儡戏扮演欢快,却从不入戏的了然。

  那样的笑意下,谁都会觉得自己是他掌下操控的傀儡。

  倪文昱的身子颤抖起来。

  魏司业这种笑容,他在青溟书院时就见过,每逢遇上不安分的人或者不安分的刁难,魏司业便会这么一笑,然后,刁难灰飞烟灭,刁难的人多半还得下场凄惨。

  魏司业是青溟书院学生心中的神,于他也是,然而今日,他当面背叛了他的神。

  他头埋得更低,一句话吭哧吭哧出不了口。

  “倪文昱。”堂上却有人说话了,刑部尚书彭沛,森然的道,“你尽管放心大胆如实讲来,放心,这是朗朗乾坤昭昭刑部,一切有本尚书为你做主!”

  语气沉凝而压迫,倪文昱又是一颤。

  他的手指抠在了砖缝里。

  他和姚扬宇钱彦那些官家子弟不同,他是贫寒出身,不能像他们朝中无人不愁做官,他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获得不及别人的成果,他不甘像书院其他贫寒学生一样,埋头读书,一步步苦熬,他羡慕贵介子弟的一帆风顺,并努力向他们靠拢,可是和他们在一起,是需要钱的,就像宴春合资请客,别人都是官家子弟,份子钱抬手就得,他却当掉了今冬过冬的棉衣……家中老母三月不知肉味,他却得在宴席上看着整盘未动的菜被随意泼掉……

  那晚之后,他正愁明日米钱,却有人找到了他。

  白银千两,并保他春闱得中,就算殿试过不了,也保他以地方官推优荐举,最起码一个吏部主事职,前程似锦,诱惑展开。

  夜色蒙昧,蒙掉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贫穷学手最后的良心。

  ……堂上彭沛的话还似在耳边回荡,倪文昱狠了狠心,事已至此,银子都已经拿到了手,再想反悔也来不及,大丈夫立身世间,不狠不成人!

  眼一闭,一挺胸,别人教好的话滔滔而出。

  “其间学生因为不胜酒力,没有参与拼酒,在一侧假寐,无意中看见顾大人在尤、张二位侍郎敬酒时,两次靠近,借他人身体掩护,拓印了钥匙泥模!”

  “放你屁!”华琼作为“逼供人证”,拦在栅栏外听审,听见这一句忍不住爆了粗口,“顾南衣真要动手,凭你能看得见?无耻下作,陷人清白,亏你还是读书士子,你丢尽读书人的脸,丢尽青溟的脸!”

  倪文昱被骂得脸色惨白,闪烁的目光四处乱飞,彭沛看他东张西望的怕他飞出什么不妥的眼神来,赶紧怒喝道:“华琼!允你外堂听审已经是破例,你再干扰审案,立刻逐你出去!”

  华琼头一甩,一口强劲有力的唾沫呸在倪文昱侧脸,“我等着你被青溟的唾沫淹死!丧家犬!”

  彭沛怕她还骂出什么来,立即长声传唤,“传顾南衣!”

  “传顾南衣——”

  凤知微立即在地上转了转身子,侧头向来处望去,一扭头间眼神关切,堂上慢悠悠饮茶的宁弈突然开始咳嗽。

  也不知怎的越咳越急,胸臆震动,嗓子一甜,宁弈赶紧用杯子一遮。

  一团淤红的血色,在碧绿的清茶里无声洇开。

  宁弈出神的看着渐渐发红的茶,淡红水面倒映晦暗眼神,恍惚间想起刚才凤知微那个眼神,那种关心的急切,记忆中从未对他有过。

  她将最真的情绪毫无遮掩的给顾南衣,却将最深沉的心思云遮雾罩的给他。

  宁弈笑了笑,淡红水面里眼神也是静的。

  这世间情爱,谁先动心,谁便先伤心。

  他倒是想做个独夫,一生里无有挂碍随心所欲操刀天下,偏偏遇上另一个更狠的独夫。

  说不得,自饮心血罢了。

  身侧七皇子凑过身来,关心的看他,道:“六哥茶冷了吗?我叫人去换。”说着便来接。

  他一让,将茶泼在了身后盆景里,茶水迅速在树根处消失。

  随即一笑,道:

  “这茶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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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镣声声,远远拖在地面上的声音沉重,像巨人一步步行来,曾经在刑部任过员外郎的章永,突然怔了怔,喃喃道:“怎么用了这个?”

  他声音虽低,淹没在特别沉重的镣铐声响里,但凤知微还是清晰的听见了,眉头一皱,心想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门口处出现顾南衣的身影,一步步行来,随即华琼一声惊呼,凤知微低眼一看,顾南衣所经之处,地面坚硬的青石全碎。

  仅仅是本身分量便压碎整块青石,这镣铐何等沉重,令人难以想象

  而顾南衣这一路行来,又将如何艰难?

  凤知微只知道彭沛拿出来约束顾南衣的东西,肯定不是好东西,看章永震惊神色,心中却又一沉,隐约觉得,自己还是太轻忽了。

  眉毛一挑,凤知微怒色终起。

  顾南衣站定,却不走近她身侧,凤知微有点疑惑的回头,示意他走近些,也好看看这锁链到底怎样,然而顾南衣就是不动。

  凤知微只好自己往那方向跪跪,突然觉得似有一股寒意逼人而来,她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堂上彭沛已经发难。

  “顾南衣。”彭沛森然道,“礼部员外郎季江前夜被人近身点穴掳入麻袋弃于礼部地窖,点穴功夫高深,非寻常人可为,有人曾经眼见你出手点穴,而你也熟悉礼部,对于此事,你有何解释?”

  季江上前来,将那黑衣人如何落下墙头,如何欺近他身侧,如何伸手点在他哑穴上,指手画脚示意了一番,动作很标准,形容得很精彩,看得出那黑衣人为了欺近季江点他哑穴,很费心思。

  彭沛阴阴的看着顾南衣,顾南衣漠然的看着他,像是没理解他的话,面纱后眼神清亮纯澈,在那样的眼神里,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有点脏。

  彭沛吞了吞口水,他是知道顾南衣的怪异的,只好再重复了一遍,“礼部员外郎季江——”

  顾南衣突然手一抬。

  彭沛的声音,卡的一声顿住了。

  他还是张着嘴,一个开口音在那里,却发不出来,挣红了脸,也只在喉管里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很明显,被隔空点了哑穴。

  “啊,神功!”十皇子惊呼,“隔空点穴!”

  胡大学士笑眯眯捋着他的山羊胡子,慢条斯理的道:“我说季大人,会点穴的人虽然多,但是整个帝京也未必就是顾大人一个吧?你确定你看见的那位高手,真的是顾大人,照老夫看,顾大人根本不需要和你近身相博点穴,他在墙头上抬抬手,你就倒了。”

  季江涨红了脸,朝上一躬,“老大人说的是,下官只知道当晚被人点穴,并没有指证顾大人。”

  他站得离顾南衣近了点,顾南衣立即向旁边退了退,一副你很脏不要污了我的样子。

  有人吃吃的笑起来,彭沛脸色难看得无法形容,瞪了季江一眼,却也无可奈何,此时他穴道未解,张着嘴僵在当地,十分尴尬难堪,偏偏顾南衣好像忘记了,淡定的站在那里,望天。

  凤知微微笑,望天。

  宁弈喝茶,十皇子一直精神勃勃,此刻开始睡觉。

  华琼好奇的探头探脑,打量着彭沛正对着她大张的嘴,忽地一拍手,笑道:“大人,你左边第三颗槽牙似乎蛀坏了,我给你介绍个看牙大夫,就住在南门外狼心大街狗肺胡同狗牙沟,姓芶,名叫嘴臭,看牙是世代祖传的绝艺,包管你去了,和他一见投缘,再见拔牙,一拔就不蛀!”

  说完哈哈大笑,顾南衣顶着死死卡住颈项的镣铐艰难转头,认真看了她一眼。

  这也是顾少爷的最高奖赏了,华琼越发乐不可支,全然不将堂上那几个脸色难看的人看在眼里。

  二皇子眼看不是个事,双手撑案冷声道:“顾大人,你既然用这种方式证明了此事你的清白,这便不提,你当堂将彭尚书禁制在当地,却也是挟制大员的重罪!”

  他说得口沫横飞,顾南衣照样在认真欣赏彭大人的蛀牙。

  凤知微回首,对顾南衣笑笑,传递过一个“且松了他,看他倒霉”的眼神。

  顾南衣立即抬手,彭沛“啊——”的一声,揉揉咽喉,怨毒的看了顾南衣一眼,又看了华琼一眼。

  华琼笑眯眯的对他做了个“别忘了狗牙沟”的口型。

  彭沛也算有定力,铁青着脸,却不纠缠华琼的羞辱,立即命人将季江等人带下去,还指望着倪文昱指证,谁知倪文昱看见顾南衣隔空点穴那一手,吓得早已软趴在地,此时外面刚补好的登闻鼓又一阵急响,隐约有喧哗声响起,仔细听却是“让那背叛司业的无耻之徒滚出来!”似是很多人齐呼,隔了那么远都清清楚楚,可以想见,此刻刑部门口,一定聚集了很多青溟书院的学生,要不是今日刑部严阵以待,只怕这些二世祖们就冲进来拔刀了。

  倪文昱听了清楚,脸色发白,翻翻白眼便晕了过去。

  彭沛一看不好,没的证作不成还惹出祸事,更审不下去,今日自开审以来步步不顺,但是如果不能在今日这一审打下魏知的气焰,只怕便给了他翻身的机会,无奈之下只得冷哼一声,道:“倪文昱急病晕厥,先带下去休息,押后再问!”

  此时堂中只留下了那个锁匠李阿锁。

  “李阿锁!”彭沛转身面对李阿锁,温和却隐隐压迫的道,“你看看眼前这个人,是不是那晚让你配制钥匙的蒙面人?”

  李阿锁眯着眼睛看了会,眼神里掠过狡黠的光,随即点点头,道:“大人,虽然没看见脸,衣服也不一样,但是面纱和身形,却是很像。”

  “你说的属实?”彭沛冷冷道。

  “草民不敢撒谎。”

  彭沛阴冷的笑了笑,转脸面向顾南衣,道:“顾南衣,点穴事你虽有解释,但现有锁匠李阿锁指证曾于前夜戌时前后,见过一个类似于你的男子,拿过两个钥匙泥模寻他打制钥匙,对此,你如何解释?”

  他忌讳顾南衣武功,开始没有强迫他跪见,现在语气倒也算客气,却在问话里并没有点明案由来源,避重就轻,刑名出身的都察院指挥使葛元翔皱皱眉,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顾南衣站在那里不动,不说话,全天盛朝廷都知道这位顾护卫,太子的手他也敢打,皇帝的问话他也不高兴答,很多人就没见过他对外人开过口,彭沛也并不打算要他回答,如果这人真的还是始终不开口,那正好,干脆算成默认。

  一片沉默里,彭沛眼底掠过一丝得意之色,缓缓道:“顾南衣,你的为人,陛下和百官都有所了解,断不会任性妄为此人神共愤之大罪,想必碍于情面受人所托,或受人蒙蔽无意为之,所谓不知者不罪,从逆者论轻,只要将苦衷说清楚,我等自会禀报陛下,陛下定有恩旨于你,你且放心便是。”说到这里一顿,语音提高,已是声色俱厉,“但你若冥顽不化,负隅顽抗,自有国家昭明法制,高悬尔首!”

  这番话他自认为说得软硬兼施,十分出色,说完眼底忍不住得色。

  这番话二皇子等人频频点头,一脸语重心长,都察院指挥使再次觉得彭沛这段话有指供之嫌,依旧不是刑名问案应当所为,但他还是没有开口——今天水深,且看着吧!

  凤知微也没有开口——堂官问案,无关者不得插言,彭沛可以枉顾问案规矩指供套供诱供,却不会给魏知一点行差踏错的机会,她相信,只要自己一开口,彭沛便会以扰乱公堂罪下令掌嘴,说不定还加她个当众串供的罪,她虽然不惧,但是以顾南衣对她的维护和华琼的火爆性子,到时候难免闹得不可收拾,还不如静观其变。

  看她家顾少爷那淡定的样子,凤知微莫名的就是有信心,觉得还没到自己大展风采的时候。

  彭沛说了一大堆,顾南衣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上头杵着那些人,在他看来个个都是猪猡,快要上屠宰场,所以拼死的叫的那种。

  他的脸,突然缓缓转了过去,面向李阿锁。

  李阿锁一抬头,就迎上顾少爷面纱飘拂的脸,明明隔着面纱,却依旧令人觉得,面纱后的目光宛如实质,冷木生铁一般的碾过来,毫无感情而又因其漠然无限压迫,压得他的心怦怦的跳起来,他有点惊慌的向后退了退,腰上随时系着的一大串钥匙突然落地。

  顾南衣手一伸,那串钥匙便到了他手中,别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怕他突然出手,看守他的衙役紧张的涌上前来。

  顾南衣手指一划,钥匙串上一个最大的钥匙落地,钥匙串上还有一些未经打磨的铜片,顾南衣取了两个,将那个大钥匙拿在手中,仔仔细细的摸了一遍,随即仰起头闭上眼,又摸了一遍。

  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望着他,彭沛想呵斥,但慑于顾南衣武功,不敢老虎头上拔毛,凤知微皱眉看着顾南衣,心中想起宗宸说过,南衣的记忆很是特别,常见的,一般人能记住的东西,他记不住,比如道路,在他眼里看来就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有些特别精密的,机械的,常人根本不可能全部掌握,需要借助仪器的东西,他却能一丝不差的照搬,就像他自己就是个精密的仪器,可以完美复制,但是不知原理,所以他学武,最先练成的是固定经脉流向的内功,其次是门派中最为复杂、一招有数万个变化的无人练成的剑法,数万个变化,他一天之内,记得一丝不芶,才成就了这一身无人超越的武功。

  难道……

  此时顾南衣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钥匙,取过那两个铜片,转头,平淡的吩咐身边押解的衙役:“黑布。”

  衙役愣愣的递过用来蒙眼的黑布。

  顾南衣低头,伸手入面纱,将黑布蒙上,他虽然低了头,但手指一撩间,晶莹光洁肌肤和如玉铸成的精致下颌惊鸿一现,看见的人都不由自主窒了窒呼吸。

  随即他放下面纱,将铁片放在指间,手指一削,指尖如剑将铁片削尖,成了一柄小小的匕首,随即用这柄贯注了内力的“匕首”,在另一块铁片上开始划动。

  他蒙着眼睛,关闭了天地,回到自己心无旁骛的世界,动作极快,转眼间指掌间铜屑纷飞,锁链玎玲细碎声响和铜片打磨沙沙声响里,一样东西已经渐渐显出雏形。

  满堂的人此时已经猜出他要做什么,都面带震惊之色的站了起来。

  彭沛先是惊讶,随即便露出喜色——这个顾南衣,胆大疯了,竟然要用这种法子证明清白,可这天下,就没有能瞬间手制钥匙的人!何况还闭着眼睛!真是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

  李阿锁却瞪大眼睛看着顾南衣掌心那渐渐成型的铁片,呼吸急促,枯黄的脸上连皱纹都写满震惊,他是锁匠,当然知道对方在做什么,这也是他每日的工作,但是他做这个,需要借助很多锁匠专用物件,需要亮光,需要最起码半天以上时间,还未必能一次成功。

  钥匙在任何时代,都是相对那个时代比较精密的东西,据说早先的钥匙比较简单,后来大成开国后,皇后对当时的锁和钥匙很有意见,说这样烂的锁和钥匙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难怪无论上了什么锁的墓门都一搞便开,大成皇宫里经过她改良的锁和钥匙越发精致,经过数百年,那些精密的东西也渐渐传向民间,李阿锁自认为技艺了得,世代家传,帝京第一锁匠,没想到今日竟然看见人闭目手工复制钥匙,而且那指掌间渐渐成型的钥匙,每一齿每一痕,都和他做出来的一模一样,一瞬间几乎不敢置信,半生赖以生存和为之骄傲的技艺观念,都被强大的顾少爷瞬间推翻。

  “当!”

  一片窒息般的静默里,顾南衣手一翻,一枚亮晃晃的铜钥匙,连同先前的那枚做样板的钥匙,一起扔在了李阿锁的脚下。

  钥匙在半空中发出碰撞声响,玎玲清脆,声声如冷笑。

  顾南衣这时才干巴巴的说了一句。

  “扯——淡——”

  他自上公堂,对于连番指控,至今只说了两个字,还是因为彭沛诱导他指控凤知微才说了这一句。

  话少,却和凤知微一样,不需言语而尽得风流。

  李阿锁僵在那里,木雕似的没了动作,他是老手,眼睛一扫便知道,两枚钥匙是一样的。

  彭沛一看李阿锁直着眼睛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好,但犹自不肯相信,不敢开口问,用眼神询问他。

  李阿锁脸色蜡黄,不住擦汗,避让着他的目光。

  彭沛心中一凉,万万没想到顾南衣有这一手,僵在那里,眼看葛元翔开口要问李阿锁,一急之下恶向胆边生,大步下座来,恶狠狠笑道:“公堂之上,岂是玩把戏的地方?这什么烂东西?”抬脚便要将两枚钥匙踢出去。

  他的脚尖刚刚抬起,顾南衣的手臂一抬。

  沉重的锁链声响震得彭沛大惊失色身子一僵,生怕顾南衣再来点上什么死穴,脚尖顿时停在半空,身子失衙向后便栽,身后正是凤知微。

  凤知微身子一直,眼疾手快的托住他后腰,笑道:“大人小心些。”随即将他轻轻扶直。

  此刻彭沛背对着所有人,只有靠着公堂门口栅栏的华琼,才看见他脸上在凤知微扶过来的瞬间,有潮红一涌,瞬间消失。

  华琼目光一闪,露出一丝森然笑意。

  彭沛自己却毫无感觉,站直后立即挥袖拂开凤知微,冷哼一声也不道谢,转身就走,凤知微也不介意,笑嘻嘻的跪回去。

  她跪回去的瞬间,手一抄,将两枚钥匙抄在了手里,向葛元翔章永方向一托,道:“两位大人请看,殿下们和贾公公请看。”

  二皇子招招手,示意身边护卫上去接,宁弈身边的护卫突然大步上去,后出发,却比人家快,肩膀一撞便将人家撞开,抢先接了过去。

  钥匙拿在手中,一一传看,在座的眼力都不错,看得出果然一模一样,何况还有李阿锁死灰般的脸色证明。

  十皇子今天特别的活跃,把钥匙捧在手里,“哗哗”的赞叹着给贾公公看,“公公,你瞧瞧,真的一样!”

  贾公公颤巍巍戴上老花镜,眯眼看了半晌,笑道:“老奴年纪大了,看不分明了,不过就这样子,倒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同来。”

  这句话一出,彭沛抖了抖。

  宁弈将钥匙接在手里,微笑着看了又看,突然一抬手,将钥匙掷在李阿锁脸上。

  “狗胆包天的贱民!”他怒喝,“顾大人既然有如此妙技,何须寻你配钥匙?你一介下九流麻衣草民,竟敢攀诬当朝大员,株连九族当众凌迟,也轻了你!”

  黄灿灿的钥匙在半空飞过一道金色弧线,劈头盖脸砸在李阿锁脸上,啪的一下便砸了他满脸血,李阿锁却早已被当朝亲王声色俱厉的怒责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知道痛,满脸的鲜血也不敢抹,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颤声道:“草民……草民是糊涂了……草民是糊涂了……”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糊涂,却始终没有承认自己攀诬,更没有喊冤枉,宁弈冷冷望着他,森然道:“李阿锁,你和顾大人素不相识可是?”

  李阿锁抬起涕泪横流的脸,犹豫的点头。

  宁弈淡淡道:“你既然不认识顾大人,无缘无故,断不会任性妄为此人神共愤之大罪,想必碍于情面受人所托,或受人蒙蔽无意为之,所谓不知者不罪,从逆者论轻,只要将苦衷说清楚,本王自会从轻处置,你且放心便是。”说到这里一顿,语音提高,声色俱厉,“但你若冥顽不化,负隅顽抗,自有国家昭明法制,高悬尔首!”

  这番话,几乎完全照搬彭沛先前诱供顾南衣的话,听得彭沛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尴尬得无地自容。

  但这人也是个厉害角色,气色虽然尴尬,却立即趁势上前一步,抬脚对着李阿锁就踢,“你这贱民,受何人指使,攀诬顾大人,还不从实招来!”

  李阿锁被踢得翻了个跟头,额头有血流出,他怯懦的看了彭沛一眼,咬了咬牙,砰砰磕头,“没有……没有!是草民……是草民有次被顾大人踢翻了钥匙摊子,怀恨在心……所以……所以狗胆包天……攀诬大人!”

  “你这只因些许小事便胡乱举证的贱民!”彭沛立即接口大骂。

  葛元翔和章永对视一眼,咳嗽一声,道:“李阿锁,以民诬官,是杀头重罪,你想清楚了。”

  李阿锁浑身一颤,张嘴欲言,然而一抬眼,看见彭沛海水江牙的深蓝色官服袍角,那种明朗的颜色此刻看在眼底却是一片深沉,令他想起暗夜里自家小院里妻儿的惊恐的脸……他蓦然抖了抖,再次伏下身去,“……草民……有罪……”

  宁弈突然道:“李阿锁,顾大人于何时何地因何事踢翻过你的摊子,你且说来。”

  李阿锁张了张嘴,没想到竟然会问这个问题,犹豫了半晌,支支吾吾道:“…草民也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去年……也好像是前年……”

  顾南衣突然平平板板的道:“我前年才到帝京。”

  “那是去年!去年……春!”李阿锁眼晴一亮,大声道:“去年春,他说草民的摊子挡了他的路,他一脚踢翻了草民的摊子,将草民辛苦制作的很多锁都踏坏,坏了草民半个月的生意!”

  宁弈笑了起来。

  堂上几个人,有的笑,有的苦笑。

  “去年春。”宁弈笑意阴狠凛冽,近乎轻柔的道,“因为魏大人在南海回京路上遭遇山崩而失踪,顾大人沿路寻找了大半年,整整一年,他都没有回过帝京。”

  李阿锁张大了嘴。

  华琼在吃吃的笑。

  从来不骗人的人,偶尔指供诱供,才叫真正的有效果……

  “我我我……”李阿锁结巴着,此刻真的是再扯不出什么来,惶急之下对彭沛望去。

  凤知微此刻却趁着一阵纷乱,蹭到了顾南衣附近。

  堂下就这么点地方,顾南衣让不到哪里去,此刻她靠近,才发觉先前那一阵寒意,果然自他身上的锁链散发,越靠近越觉得寒意刺骨,这还是她在身边,戴在身上的顾南衣,是什么感觉?

  此时仔细一看,才发觉昨日地牢昏暗没看清楚,那不是玄铁,那是寒铁,产于深海之底的重铁,重于普通铁十倍以上,且长年埋于极北之地冰海之下,千万年吸收地底寒气,阴寒无伦,也不知道刑部从哪搞来这么一副要命东西,难怪章永语气惊讶,想来这东西因为太过伤人,非穷凶极恶必死重犯,刑部轻易绝不动用。

  却用在了顾南衣身上!

  昨夜一夜至今,他怎么过来的?

  凤知微眼角一瞟,看见顾南衣因为刻钥匙未及掩藏的手指,指节青白,指甲底呈微蓝之色,这正是寒毒侵体的征兆,按说此刻,他的手指已经僵木了。

  他竟是用这样的手,顶着这样的酷刑,来刻那副钥匙!

  顾南衣发觉她的异常,立即察觉将手指缩进衣袖里,凤知微盯着那一收之间的蓝光微闪,只觉得满腔的冰冷,冰冷底又生出腾腾的怒焰,毒火一般烧灼着会身的血液经脉,轰然一声体内热流喷薄而出,翻卷滚掠,将她平日压在平静冰面下的狠烈狂流,一瞬间都掀了出来!

  随即她大力扭头,扭得过于用力,自己都听到颈骨吱嘎作响。

  她一直在等,一直在忍,等着在最合适的时机给对方一击,她用蔑视的心态,看着那群人群魔乱舞作茧自缚,心态悠然不急不躁,还自以为这是雍容和淡定,却不知道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是对南衣的戕害和折磨,每一分每一秒她的悠然,是靠南衣咬牙苦忍一声不出换来,他避着她,躲着她,瞒着她,甚至不愿让她靠近知道这重铐的狠毒,她还在懵然不知,盘葺着怎样才是最有利时机——

  凤知微浑身颤抖。

  她一生里沉静冷淡,将所有的恨和毒都习惯性压抑,然而今日她终于发现,佛也有火!

  “铿。”

  锁链交击声响起,还在对李阿锁目光威胁的彭沛愕然回首,便看见一直老老实实跪在那里凤知微,突然缓缓站了起来。

  她脸色平静,眼神却极黑,像是极北之地没有天日的苍穹,反射不出一丝星光,只有一点妖异而灼热的红,在眼神深处腾腾燃烧。

  彭沛触着那样的眼神,只觉得心中一凉如堕深水,比刚才顾南衣点穴还让人惊怖,瞬间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竟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惊惶的退后一步。

  堂上人都惊讶的看过来,宁弈脸色一变,轻咳着坐直了身体。

  凤知微走到彭沛面前,盯着他,森然一笑。

  “彭沛,你扯完了没?”

  彭沛白着脸,又退一步。

  凤知微再进一步。

  “我忍你们很久了,现在。”

  她露齿一笑,白牙森森。

  “也该轮到我了。”

  卷三殿前欢第八章怒抽

  她语气平静,却字字从齿缝里挤出,字字磨砺得杀气逼人!

  彭沛被那眼神语气震慑得忘记反应,不自觉的又向后退了一步,这一退,便退到了栅栏边,想起栅栏后是华琼,不敢再退赶紧站住。

  刚站定,身后华琼突然闪电般出手,抬手打掉他官帽,一把薅住他后脑头发,将他重重往栅栏上一勒!

  与此同时凤知微抬起手上锁链,劈头就对他恶狠狠抽了下去!

  “第一抽!抽你罗织罪名,伪造人证,试图构陷无辜的当朝大员!”

  “啪!”

  青白色的额头绽开血色的花,鲜血爆射而出再涔涔而下,瞬间便披了满脸,挡了彭沛惊惶欲绝不可置信的视线。

  凤知微看也不看,反手又是一抽!

  “第二抽!抽你滥用重刑,阴谋逼供,意图将国家功臣刑死狱中!”

  “啪!”

  额头相对的位置血花再绽,彭沛自巨大的震怖中惊醒过来,才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连连嘶声惨叫挣扎,却被华琼勒住逃脱不得,翻着白眼直着脖子,双手胡乱的在空中飞舞抓挠。

  满堂的人一直泥塑木雕般定在那里,被这两人出手震住,再没想到一直平静从容的魏知竟然当堂暴起揍人,出手还这么狠辣,两抽过后,彭沛惨叫声起,才纷纷反应过来,二皇子愤然拍案而起,怒喝:“魏知你大胆!来人——”

  与此同时第三抽,伴随着凤知微听而不闻的冷笑,也到了。

  “第三抽!抽你欺世盗名贪贿营私,本欲在春闱中卖官鬻爵,却因为我横空突降,扰了你的财路,遂与人勾连,欺君罔上,执法者知法玩法,意图活活将无辜人士陷于杀头大罪!”

  “啪!”

  彭沛左腮上开了条鲜血淋漓的口子,皮肉翻了出来,一张一合也如正在惨叫的嘴!

  二皇子的怒喝,堵在了咽喉里。

  最后那一抽,魏知的话,清清楚楚点明了他早已全盘知道一切,那句与人勾连欺君罔上,便是最森冷的警告。

  对魏知动手,并不仅仅因为财路被搅,但魏知只说了这一点,便说明他心中有数,没打算把这事情闹大牵连朝局,自己如果执意坚持对魏知问罪,看这小子暴怒坚冷杀气摄人的样子,那就真不管三七二十一鱼死网破了。

  他只是心中那一盘算犹豫间,凤知微的第四抽,已经毫不犹豫又抽了下去!

  “啪!”

  血光爆现,彭沛右腮上同样位置又开了个血口,左右对称,深可见骨。

  彭沛抽搐着,已经叫不出来。

  堂上人瞪着眼睛,等着暴起的凤知微骂出第四句,她却什么都没说,只不住冷笑。

  华琼哈哈一笑,道:“痛快!”嫌恶的一松手,将血口袋似的彭沛扔在地下。

  凤知微上前一脚踏住,俯下身,冷冷看着彭沛脸上上下左右四道血淋淋的裂口,眼底掠过一道森凉凶狠的光,在他耳边低声道:

  “第四抽,抽你竟敢那样对南衣!”

  ==========

  “魏知!”此时怒喝的却是胡大学士,“你疯了!身为罪犯,当堂殴打问案大员!”

  四面衙役蜂拥围上,抖着锁链便要围攻,凤知微冷然而立,一声冷喝:“滚!”

  衙役们被她喝得心中乱跳,愕然站住,面面相觑不敢动,凤知微已经霍然一个转身,直对上方,厉声道:“我是疯了!但有些人比我更疯!”

  她一抖手上锁链,哗啦啦声响里昂首上前,围成一圈的衙役警惕的执刀拿枪,护在堂上大员皇子身前,随着她的向前不住缓缓后退。

  “我疯!”凤知微森然道,“我敢在陇西抬手杀了当朝二品大员,三百三十六个头颅我亲送上刑场!我敢在南海常家地盘撬了常家老窝,他炸我我便炸回他老家!我敢在南海铁板官场一绳子牵了七个二品,周希中南海霸王脖子再硬也得弯!我敢在安澜峪和海寇盗船大炮对轰,轰到最后官船给震散掉下海游十里!我敢在千斤沟三个人堵晋思羽一万军!堵到他火烧屁股仓皇回头,我敢在胡伦草原以一万骑兵七进七出越军各路大营,扰得他食不安席寝不安枕!我敢在白头崖越崖夜袭,拼一身伤砍敌将头颅十一!身陷敌手历经酷刑不惜跳城逃生,我敢——”她霍然转身,一指在地上血泊里捂着脸瑟瑟发抖的彭沛,“替圣上宰了这狼心狗肺罔顾君恩上负君王爱重下负黎庶重托的斯文败类!”

  她一番话电闪雷鸣,一字不顿,众人一句句听着只觉得如惊鼓如烈雷如汹汹大潮逼面而来,一瞬间心动神移,竟然被她气势震住,俱都说不出话来。

  “有些人比我更疯!”凤知微根本不给人思考消化的机会,她要么不爆发,要爆发便得掌控全局,所有人都得跟着她的思路走,“有些人敢当庭蒙蔽圣聪,视陛下圣明于无物,自以为翻云覆雨,却做得跳梁小丑!有些人敢刑讯罪名未定的朝廷大员,万蛇加身,寒铐伤体,自称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有些人撒谎错漏百出,证言荒唐无稽,被当众揭穿还不知悔改振振有词,咄咄逼人字字置人于死地,有些人敢罗列假证,寻那低贱下作无耻丧德之人,或威逼或利诱,于堂堂国家律法之地,三法司四皇子及陛下观审代表之前,当众伪证,罗织罪名,将天下人都视为白痴,意图当众编造出惊天大案!——谁被你们欺骗?谁被你们蒙蔽?谁将被你们联手整死,谁的国会因为你们堕入黑暗?谁给了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谁喂肥了你们脑满肠肥满是蛀虫的躯体?谁膨胀了你们充溢贪欲阴私不可告人的丑恶内心?谁容你们这么倒行逆施颠倒黑白无视天下悠悠众口混淆纲纪践踏律法?”

  她一番话海潮般呼啸奔来,惊涛拍岸气势夺人,满堂人听得心神震慑不能言语,都没发觉不知何时外面的气氛有些怪异,还有很多人聚拢了来,站在栅栏外面,目光闪亮的听。

  凤知微旁若无人在堂内走来走去,挥舞着镣铐,一脸正气和激愤,此时正走到二皇子案前,霍地双手往二皇子案前一靠,铿然声响里厉声道:“殿下,你说,谁?”

  正愣愣看着她的二皇子,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得浑身一颤,张大眼呐呐望着她,不能言语。

  身侧宁弈却立即笑道:“总不会是二哥吧?”

  二皇子又是一颤,凤知微哈哈一笑,已经离了二皇子案边,行到正前方刑部尚书案前,掌中锁链哗啦啦一扫,将那些案卷签筒全部扫在地下,抬脚踩烂,竹签在脚下碎裂出吱嘎声响,她仰头长声大笑,“今日你们说我疯也好,说我找死也好,我拼了这条命,告诉你们——不管谁能容,天容,地容,我不容!”

  “好!”

  哗然喝彩声起,声音雄壮若有千人,堂中听出一脸汗的大员此时才震惊的发现,不知何时正堂栅栏外密密麻麻围了无数人,最前面的就是青溟那批二世祖,后面挤挤挨挨的也看不出有哪些人,但是因为六部的官衙都在这附近,隐约可以看见各部的主事们似乎也混在里面,目光亮亮的瞧热闹。

  喝彩声最狠的就是青溟学生,比凤知微还激动还兴奋还嚣张,最前面几个直接爬上了栅栏,站在栅栏上捋袖子大骂:

  “他妈的残害忠良自毁长城!彭沛去死,刑部去死——”

  “这也是国家法制第一部?操你奶奶的谎言集中营!伪证发源地!”

  “国家功臣你们就是这样对待的?不怕天下人齿冷?”

  “不管谁能容,天容,地容,魏大人不容,青溟三千学子,不容!”

  “青溟三千学子,不容!”

  “不容!”

  呼喊声惊天动地,雄壮如潮,一波波一浪浪,几乎要将整个阔大正堂掀翻。

  彭沛在呼声里瑟瑟颤抖,几个“证人”早已软瘫如泥,二皇子脸色铁青,七皇子眉头紧皱,宁弈盯着某个方向若有所思,几位大员交头接耳,贾公公先前一直坐着不动,突然开始坐立不安,眼睛不住往后堂睃。

  “朕也不容!”

  蓦然一声铿锵如铁,虽然语气不高,还带点老年人的衰弱,但是开首的那一个字,短促、威严、所代表的无上权柄,刹那便镇住了呼啸的风潮!

  声到人到,后堂人影闪动,松鹤屏风后转出几个人来,当先一人一身明黄便袍,山眉细目,正是天盛帝!

  除了贾公公,满堂上下的人都怔住,再想不到天盛帝竟突然出现在刑部,还是宁弈反应最快,一拉十皇子,迅速转过桌案便跪了下去:“参见父皇!”

  所有人这才惊醒过来,乱糟糟跪成一片,“参见陛下!”

  天盛帝瞟了几位大员和皇子一眼,“唔”了一声道:“起来罢。”

  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几位大员和皇子都抬眼偷偷瞄他,揣测着他为什么会来,来了多久,来做什么?亲自审案还是听审?刚才到底听见了多少,出现时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有宁弈最为神色坦然的,微笑将自己桌案让了出来,自己和十皇子坐在一起,天盛帝满意的看他一眼,坐下挥挥手道:“朕是来听审的,你们继续。”

  几人惴惴不安的坐回去,面面相觑,现在谁还敢继续?还能怎么继续?堂上是万乘之尊亲自听审,堂下是各部郎官青溟学子竖着耳朵监审,主审的已经被揍成猪头,被审的一脸冷笑杀气腾腾,三法司办理刑名重案多年,经过无数风浪,也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章永和葛元翔对视一眼,谁也不肯先开口。

  天盛帝的目光,却已经落在了跪在堂下的凤知微身上。

  老皇神色平静,眼神虽因苍老微有浑浊,但看人时仍旧精光烁烁,凤知微并没有大胆迎上他的目光,显出悍然之态,也没有畏缩求饶,她似乎已经从激越状态中恢复过来,沉静的接受着天盛帝搜骨剔肠般的锋利眼光。

  半晌天盛帝终于开了口,沉声道:“魏知,你可知罪?”

  这句话一出口,堂上骚动堂下哗然,刚才天盛帝出现时的那句话,明明是在赞同魏知,怎么一转眼,态度就变了?

  本已绝望的彭沛满脸鲜血的抬起头来,惊喜的便要扑上来哭诉,却被御林军拦住,二皇子目光一闪,胡大学士捋起了胡子,宁弈眉头一皱,眼光掠过天盛帝周身,渐渐又松开。

  凤知微反而是听见这句话最平静的一个,昂起头,膝行几步,跪到了他面前。

  跟随来的御林军高手立即紧张的上前一步,天盛帝一拦。

  “陛下!”凤知微干脆利落的磕了一个头,“魏知有罪!”

  堂下又是轰然一声,人人面露惊诧之色。

  “哦?”天盛帝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何罪?”

  “一罪。”凤知微平静的道,“不该于国家堂皇法典重地,肆意践踏执法案卷用具,咆哮公堂。”

  “嗯。”

  “二罪,不该在执法审案庄严时刻,挟制审案主官,当堂殴打朝廷大员,重手伤人。”

  “嗯。”

  “三罪……”凤知微露齿一笑,平日里斯文淡定的人,这一笑竟然有点狰狞,看得正饶有兴趣注视她的天盛帝也眉头一跳,“不该没把这个畜生,当堂打死!”

  “……”

  满堂死寂,万万想不到魏知当着皇帝面,竟然也凶悍如此,天盛帝怔在那里,直着眼睛瞪着凤知微,被这人杀气腾腾死不悔改激得一阵猛咳,面上泛起一阵潮红。

  宁弈及时的递过一盏茶,天盛帝灌了自己两大口,才勉强平静着声音,森然问,“你刚才说什么?”

  堂下青溟学子怔怔的看着他们的魏司业,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同时,也担心得捏紧了拳头。

  凤知微磕了一个头,大声道:“陛下!彭沛贪贿阴私,欺君罔上,罗织罪名诬陷同侪,这等丧心病狂道德沦丧之徒,为民,则杀伤人命,为官,则为害一方,有负陛下如海深恩,有伤朝廷圣明之德,这等无耻之徒,当朝巨蠢,我天盛军民,上至为政宰执,下至三尺孩童,但凡有一丝良心热血,人人得而诛之!”

  天盛帝默然不语,并没有对这句话进行驳斥,青溟学生们抿紧嘴唇,盯着他们魏司业侃侃而谈的背影,目光闪亮,热血如沸!

  “微臣本应不惜此身,手刃此獠,还我朝光风霁月明月如洗!”凤知微声音浙渐多了几分无奈的哽咽,“但彭沛可以无视国家法纪,当堂知法犯法,微臣却不能和他学!他有罪,便当有司审判,陛下亲批,明正典刑,才是律法堂皇至公之意,另外,微臣也对陛下不够忠——微臣还是怕死!怕宰了他之后自己也会被人群起攻之直至丢命,微臣没能做到为全陛下令名为全朝廷美名而不惜此身,这是微臣的私心,这便是微臣的罪!”

  一片静默。

  两大学士对望一眼,眼光一闪,各自掉开。

  胡大学士悠悠的捋着自己胡子,心想这番话自己可说不出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把戏,这小子玩得炉火纯青,谁不会被这段既忠且诚的剖心之言打动?十八岁的人,说起话来竟然四面溜光琉璃蛋儿似的!要狠狠得,要软软得,以雷霆之举慑人,以怀柔之锋镇人……唉……不出三年,只怕老头子见他,便得弯腰咯。

  十皇子用茶盏挡着嘴,凑到宁弈嘴边道:“六哥,这家伙你为什么要帮他?为什么要帮他?太可怕了,这么个滑头蛋儿,你不怕将来被他给卖了?”

  宁弈饮着茶,淡淡笑着,半晌也用茶杯挡着嘴,在自己最爱重的弟弟耳边道:“老十,被人卖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家根本不屑于卖你。”

  十皇子愕然不解,苦思半晌,自以为听懂了的一点头,道:“嗯,如果六哥不够强,这位魏侯爷,只怕确实不屑于以您为对手。”

  宁弈笑而不语,心想只怕不是不屑于以为对手,而是早就开始了……

  这边的对话并没有传到天盛帝耳中,天盛帝一直紧紧盯着凤知微,凤知微毫不退缩的跪在他脚下,天盛帝沉默良久之后,蓦然大笑,道:“好!好个三大罪!”

  青溟学子们齐齐松了口气,发出的声音轰然如一阵小型旋风。

  “陛下英明!”华琼扒着栅栏喊。

  天盛帝绷着脸看了那边一眼,这名新近展露头角的女将曾经陛见过他,自然认识,英朗爽气的华琼,到哪里都像一道光,照亮死气沉沉的朝堂,老皇帝对她印象很是不错,竟然没有责怪。

  “魏知。”他收回目光,沉声道,“刚才朕过来,在后堂听了你一番话,真真是诛心之言,按说你这般妄议他人之罪,也是不当,但朕既然能给别人机会,自然要给你机会,你给朕彻底的指证出彭沛怎么个欺君罔上丧心病狂,朕便免了你那实实在在的前两罪。”

  “是!”凤知微一句回答干脆利落,刹那间抬眼和天盛帝对视,两人都是目光一闪。

  凤知微一瞬间心中一叹。

  皇帝很明显也一直在查着这事,多少也是知道点其中暗流汹涌,如今他来得这么积极准时,很明显,是不想让自己说得太多。

  此事一旦全数掀起,势必牵连广泛,那些主使的,帮凶的,春闱里塞了纸条的,一定是个庞大而复杂的利益集团,一旦牵丝绊藤的扯开去,掀动的又何止一个彭沛或一个皇子?有可能是天盛整个官场和国基!

  天盛和大越今春大战在即,听说西凉那边幼主新立,摄政王把持政权,也是屡番巡边蠢蠢欲动,最近更是叫嚣说陇南道当初应该是西凉国土,被天盛帝以卑鄙手段所窃——这种局势下,天盛帝要的是稳,而不是破。

  这一场蓄谋已久的暗害,注定要以少量鲜血的流出来达成妥协,她之前链抽彭沛,也表明了不欲牵连的态度,正是这态度使天盛帝出面做了表态,如果她再不知分寸,那就真的没有好下场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留得此身,报不完的仇,杀不完的大王头!

  诸般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她干脆利落的磕了一个头,“是,陛下。”随即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先行到二皇子案前。

  二皇子脸色白了白,掩在桌案下的拳头,紧了紧。

  凤知微不说话,靠在案边,笑眯眯的看着他,看了很久,看到所有人都疑惑的看过去,看到二皇子一直紧张的咽唾沫,半晌才色厉内荏的道:“魏大人,你有话便说,这么看着本王做什么?”

  “我看殿下很——”凤知微拖长声音,在二皇子越来越青的脸色中霍然一收,快速的道,“殿下,下官首先要为自己洗刷清白,这点需要殿下举证——前日夜,礼部试题被窃案发前,下官府中失火,帝京府,九城兵马司,您和七殿下当时都曾赶去,曾亲眼看见下官和顾兄都在自家烧毁的府门前没有离开,之后下官无处可去,您和七殿下都曾邀请下官前去府中暂住,下官不欲惊扰七王夫妻恩爱,便随着去了您的王府,之后被安排住在王府西苑碧照楼,顾兄当晚因为两岁养女住在您寝殿的外间,遂在您门外和侍卫们一同守夜,当夜未曾离开休息,这个,不知道您可还记得?”

  “咦。这么重要的证据,二哥先前怎么没说?”十皇子双手撑着下巴,又咕哝了。

  “二哥自然是记得的。”七皇子立即含笑道,“我也记得,当时我确实曾邀请魏大人暂住我府,魏大人婉拒了,二哥不是故意不提,而是直到现在,魏大人才开始举证清白嘛。”

  “本王自然记得。”二皇子立即道,“正想说给父皇听呢!此事大有可疑,大有可疑!”

  天盛帝瞟他一眼,淡淡道,“老二不错,看得出大有可疑。”

  不知道是谁在吃吃的笑,二皇子神色尴尬的咳了一声。低声道:“谢父皇夸奖……”

  天盛帝不理他,却对凤知微道,“你和顾南衣,虽然已证明礼部事发时不在现场,但并不能证明你们没有指使人去偷窃试题。”

  “陛下您忘了。”凤知微一笑,“自始自终,彭大人的所有证人和案卷指控,都是说微臣和顾南衣出手偷窃试题呀,只要微臣和顾南衣证明自己不曾做过,那么刑部就是在大放厥词诬陷重臣,不是吗?”

  天盛帝沉吟不语,彭沛脸色死灰,怨毒的望向二皇子——既然魏知和顾南衣当晚在你府中,为什么不通知我收手!

  二皇子脸色也难看得很——当晚顾南衣就守在他门外,他翻个身都能感觉到顾南衣转头盯着,事先约好的联络人无法接近,一大早魏知又来上朝,他自始自终传不出消息去,当时其实已经有心改动计刊,但无法通知,彭沛那边就按原计划动了手,他因此心中一直有些不安,所以才授意彭沛在牢中最好就获得口供,然后下手杀人,再伪装成畏罪自杀模样,以免会审会出岔子,不想魏知这人步步防备,竟然给他一直闹到了御前!

  “陛下。”凤知微淡淡道,“微臣一定会彻底举证自己和顾南衣的清白,请看在案情有疑的份上,先将顾南衣身上那足可杀伤人命的寒铁镣铐取下可好?”

  天盛帝一怔,仔细看了眼顾南衣身上那镣铐,突然一怔,想了一阵子想起这东西来历,眼神中露出一丝怒色,怖然道:“彭沛你真是昏了头,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动此大刑,来人,解了!”

  几个御林军侍卫上前去解镣铐,刚刚触手便哎哟一声,随即便见镣铐上冒出淡白雾气,手指粘在了镣铐上,一个侍卫紧张之下一拽,惨呼一声一层指皮血淋淋的留在了镣铐上!

  这镣铐竟然如同深冬寒冰一样,能粘住人带着热气的肌肤!

  凤知微眼中寒火又是一闪,忽然大步走过去,一把抓住彭沛,道:“你来解!”

  彭沛畏缩的抬头对天盛帝望,眼神里满是乞怜,天盛帝漠然喝茶,淡淡道:“极冰铐非御批不得动用,既然你敢轻易用了,你自己解也应该。”

  彭沛一脸绝望之色,抖着嘴唇去撕自己的衣襟,凤知微一脚踢掉他的手,“不许撕衣服裹手!”

  彭沛无奈,咬牙赤手去解镣铐,白色雾气阵阵冒起,皮肉一层层的粘在了镣铐上,痛得他浑身冷汗不住发抖,几次要晕去,却被凤知微在身后狠狠戳着,想晕也不可能,地面上冷汗鲜血,瞬间积了一堆。

  好半天那镣铐才解下,已经满是带血的指痕和皮肉,落在地下顿时砸碎了几块巨大的青石,腾出一股淡蓝的青气。

  镣铐落下的瞬间,顾南衣身子晃了一晃,随即坐稳,衣襟下瞬间抖落一堆碎冰。

  凤知微看着那乌黑沉重发出淡蓝光芒的镣铐,看着顾南衣身上滚落的一地碎冰,一滴眼泪险些落下,急忙抬手遮了,伸手就去抓顾南衣腕脉。

  顾南衣立即起身后退,凤知微知道他不想让她在众人面前显露魏知的武功,然而这样她也就不知道他到底伤重如何,一瞬间心中恨极,一把抓起彭沛,大步又回到堂前。

  没耐心再和他们纠缠,速战速决算了。

  “魏大人。”她还没发难,一直默然不语的吴大学士突然开了口,道,“虽然你有两位殿下举证不曾在案发时前去礼部,但还是无法洗清你是否有指使他人的可能,而且春闱试题何等重要,你身为礼部主官,失窃试题,难免失察之罪。”

  堂中上下人人神色一凛,这是事实,历来和春秋闱试题有关的都是重罪,失窃试题,最起码也是个免官流放,这个罪责,魏知还是逃不了。

  还不死心吗?

  困兽犹斗,小心斗伤了自己!

  凤知微扭头,冷冷盯着他,盯到吴大学士在座上坐立不安,才森然道:“多谢吴大学士提醒——不过……”

  她笑得咬牙切齿。

  “谁说我失窃试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