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关节戒

昨夜的一时心乱,就如钟弥遗失的那枚关节戒指,是丢了些什么,但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还未到警铃大作的程度。

甚至第二天早上,她回忆起戒指最有可能掉的地方是在沈弗峥车里,聊天紧张时,她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只是蹭了蹭车座,应该是那时候掉的。

她站在洗漱台前,看一眼镜中素面朝天穿着睡衣的自己,俯身闭眼,掬起冷水往脸上扑了两捧。

洗脸巾丢进一侧垃圾桶。

昨日事也一并抛诸脑后。

但她曾不料到,那戒指,还有失而复得的机会。

不说钟弥没有任何一种沈弗峥的联系方法,就连这人名字具体是哪三个字,她现在都还不知道。

凭空想寻回一枚几十块钱的戒指,除非去找外公特意打听,否则不啻于西天取经,大海捞针。

想这事时,钟弥人在州市一家有名的蛋糕店里,翻平板电脑里的样图。

她有些走神,看得不仔细,将前一张小天鹅造型的白色珍珠蛋糕从屏幕上滑回来再端详,再二度pass掉,心里评价:第一眼的潦草心动,果然经不住细究,挺肤浅。

过两天是胡葭荔生日,胡葭荔已经提前订好餐厅,往年八月这时候,钟弥人在学校的训练室排舞,筹备节目,以待京舞每年最隆重的迎新晚会。

往年只能寄礼物给胡葭荔,这次好不容易人在州市,她打算再提个翻糖蛋糕过去。

选好款式,钟弥填写服务生递来的一张预定表,最后付款出门。

好在之前两场雨叫州市降了温,下午两三点半阴半晴,天虽热,也没那么难挨。

钟弥撑着阳伞在路边等车,包里手机响起,她接到一通属地京市的电话,她低垂眼眸看自己的鞋尖,认真听认真答,最后对着电话乖乖说了两声好的,待那边挂了,才收起手机。

司机师傅扭头用本地话问她去哪儿。

“长清国际酒店。”

电话是钟弥大学的舞蹈老师打来的,老师今天来州市参加一项文化活动,行程仓促,回京前,挤出两个小时想和钟弥见面聊聊。

钟弥约了适合喝下午茶的地方。

州市的经典点心糕饼,散落在各个长街小巷的老字号里,要想一一尝尽,旅游旺季时,打车排队往返,一个下午都不一定能凑齐。

好在州市这家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配有甜品廊,虽不说顶正宗,但大差不差是一个味道,胜在点心齐全,摆盘精致。

在路上钟弥就想了老师会说什么,她那样精心培养的学生,不知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板上钉钉的京市舞剧院实习机会,最终却花落别家,怎能不痛心。

天色近晚。

临走前,老师有些不是滋味,钟弥不跟她讲实情,大概因为那是凭她之力也不能扭转的局面,但她依然为自己的学生感到可惜,为舞院感到悲凉。

“你们那届,所有老师最看好的就是你和靳月,你们俩跳的《并蒂花开》至今是学校最好的教学模板,她技巧最好,你身韵见长,都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现在——”

“一个两个……都不往这条路上走了。”

想到靳月,又想到自己,钟弥在老师走后仍惝恍地发呆。

隐隐听见愈近的声音喊她,她才将目光从窗外懵懵然转到大堂。

她记忆力还行,认出跟她说话的中年男人是沈弗峥司机,但司机身旁穿潮牌T的年轻男人,钟弥没什么印象。

对方倒是认识她,还很热情:“钟小姐吧?你好,我是蒋骓,能在这见面,好巧啊。”

钟弥作礼节性颔首:“你好。”

美人看着似乎心情不佳,蒋骓觑着,面上笑容不减,刚刚司机老林认出钟弥,一问才知道这姑娘不仅单独坐过沈弗峥的车,还丢了一枚戒指在沈弗峥车上。

沈弗峥还叫老林好好收起来。

你看,还东西的好时候这不就到了么?

提及那枚关节戒,钟弥自然记得。

蒋骓朝酒店后头一指:“今儿真是巧大发了,四哥现在就在一楼露台,可能待会儿要去钓鱼,你这会儿过去,一准能见到人。”

其实这一面,可以不见的。

因为在露台不费力地寻到沈弗峥,打过招呼,说清由来,钟弥才知道,那小东西还在他的车上。

刚刚叫蒋骓的那人,直接叫司机拿给她就好了,没必要她自己到沈弗峥面前再提。

沈弗峥叫她在对面坐,招来服务生,问她要喝点什么,拿起桌面上的手机说:“我叫老林送来。”

待他在电话里吩咐完,钟弥婉拒了走近的服务生,跟他说:“我刚刚看他们好像有急事要外出,我去大厅门口等吧。”

于礼于节,拿到东西后,她得跟沈弗峥道句谢再告别,但折身回去,远远看见降温的冷风吹动阳伞下的软布,而藤椅附近,已经不是沈弗峥一人。

多了一位穿绀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

很意外的,那人钟弥认识,启泰地产的副总,也是徐子熠的父亲。

那位大腹便便的徐总满脸殷勤,弓着身给沈弗峥点上烟。

而沈弗峥听人说着奉承话,手落桌上,烟在指尖。

没抽,只任其自燃。

钟弥便没有再走过去。

转身之际,她忽然好奇,他待人是否也如此,就如他指间那根烟,看似没有舍弃,实际未有半分顾及。

矜贵有礼,却也不近人情。

沈弗峥来州市后一直住在酒店,徐总托人打听了,他偶尔下午会在一楼露台坐坐,或者去钓鱼,一直想找个机会来露个脸。

得知沈弗峥今天的日程,特意携徐夫人一同过来拜访。

徐夫人不久前去了洗手间,这会儿往露台走,正撞上避嫌转身的钟弥。

两人算是初见,但她却认得钟弥。

她的儿子徐子熠曾在手机屏幕上划着一张张图片,给她看,兴高采烈地问她,是不是美死了?说这姑娘叫钟弥,是这次城市选美大赛的冠军,也是他高中时候的校花。

是好看。

乌发雪肤,气质独特,是见之难忘的美。

儿子的痴迷明晃晃挂脸上,徐夫人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看照片的时候她就问了,小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儿子一下讷讷,挠头说:“她家,她家好像是在城南开了一家戏馆,也是茶楼,早年粤剧馆的地方,现在叫馥华堂,算是做生意的吧,反正家里不愁吃喝,也算门当户对了吧?”

声音越说越虚。

最后被徐夫人一句冷笑截住:“开个戏馆茶馆算什么生意?怪不得你爸爸让你去见副书记的千金,你推三推四的不同意,心都被狐狸精勾去了!”

现在看着比死板照片还美上三分的钟弥本人,徐夫人更是坐实了狐狸精的评价。

难怪她儿子着魔一样。

徐夫人拢住一侧手臂,端起来的手腕间勾着一只大象灰的kelly,银扣闪闪发光。

三两句讲明自己与徐子熠的关系,她笑得像一个慈爱长辈,跟钟弥说:“钟小姐可能有所不知,家里其实已经给子熠安排了对象了。”

钟弥的声音和表情都淡淡的:“哦,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可我儿子好像对钟小姐很感兴趣。”

钟弥没耐心跟她绕弯子,耗费时间:“所以您想跟我表达什么?”

徐夫人有点满意钟弥知世故。

“只是想提醒钟小姐一句,男人嘛,年轻的时候就是心定不下来,难免要在外面沾花惹草,玩够了才肯停,可这野花野草哪有往家里带的,你说是不是?钟小姐这么漂亮,听说跟子熠还是高中同学,老同学叙叙旧可以,可千万别被我们家儿子耽误了。”

沈弗峥坐在露台藤椅处,旁边这位徐总说话又密又殷勤,沈弗峥正捡一句漏一句当打发时间听着。

视线一转,他看见钟弥。

她面前站着一位富贵打扮的中年女人,环着手臂,笑盈盈不知说了什么,钟弥听后脸色变得不好。

她抿唇侧首,刚巧,和沈弗峥对上目光。

沈弗峥远远看着她,目光似无风的海面,泛着温和的粼光,等一只小舟归港。

他坐在阳伞下没动,指间掸掸烟灰,淡淡一句话就为钟弥了解围。

“过来跟徐总打个招呼。”

她之前的选美大赛,主办方之一就是启泰地产,钟弥曾在颁奖典礼的台下看过徐父。

徐总却不认识钟弥,也不知道眼前人就是儿子在家跟徐夫人闹脾气的罪魁祸首,很客气地望着钟弥,向沈弗峥请教:“这位是?”

沈弗峥道:“钟弥。钟弥的外公,于我有授业之恩。”

这话点到为止,其中的关系细究起来,可深可浅,叫人不敢大意。

沈弗峥轻垂眼帘,问钟弥:“刚刚看你跟徐夫人说话,认识?”

和徐子熠的事情,来龙去脉不算复杂,但被徐夫人搞得有点难堪,钟弥本不想讲。

可她不自知,娇生惯养,被家里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姑娘,忍辱似吞垢,脸上根本藏不住半点情绪。

沈弗峥见她这副样子,低了声音,似替她撑腰。

“怎么不说话?”

钟弥道行还是浅,又是被宠大的,声不高,气却不小:“不熟,倒是高中跟徐公子同过窗,徐夫人可能对我有什么误会,怕我没分寸,所以过来提点我两句。”

徐总诚惶诚恐,望一眼徐夫人,后者立时换了局促神色。

她哪知道钟弥跟沈弗峥还有这么一层联系,徐夫人一时攒拳干杵着,那只kelly都被手腕压得有些变形,包的主人顾不上了,心思都在钟弥身上,不知道该怎么补救赔罪才好。

徐总目光窥探,猜两人什么关系。

沈弗峥完全没在意他们,手臂轻轻一收,拢住钟弥肩头,如同是在哄家里闹脾气的小朋友。

钟弥斜身靠上他,瞳孔微震,他这么一揽,她立时像一张松散竹席被收紧了编线,竹骨条条束到一处。

钟弥整个上身局促僵硬。

心想,这狐假虎威的戏码会不会演得太真了?

男人身上浅淡的木香,似深谷雪柏的泠然,在她嗅觉里锐化清晰,侵扰神智。

倏然,眼皮一跳。

钟弥脱离走神状态,听见沈弗峥的声音,在近到不能在近的地方,轻轻震她耳膜。

“弥弥年纪小,章老先生又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平时宠惯了,只教她待人有礼,想来可能是徐公子误会了,我们弥弥家教很严,这方面,徐夫人倒是不必多虑。”

他音质冷,如薄冰与薄冰之间的碰击,不温不火的话,经他唇齿都另生出一层矜贵。

仿佛“家教很严”“不必多虑”是虚话,实则是敲打他们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高攀得起钟弥。

徐总徐夫人面色惶惶,以为得罪了钟弥。

也因此得罪了沈弗峥。

州市不如京市的商圈那样盘根错节,如今活跃的这批商贾几乎都是近十几二十年凭运势起来的,而小地方的运势,看人胜过看天。

贵人说下雨,州市不会有晴天。

这次京市资本带着这么大的项目过来,半个古城区包括绕城河道,跟政府合作开发,光是预热的消息就炒了两年多,各方人马早就蠢蠢欲动,伸长脖子想来分一杯羹。

沈弗峥不是他们能开罪起的人。

来州市的游客都知道,陵阳山寺宇林立,神仙众多,庙要捡香火旺的拜。

三炷香都已经点好了,好不容易到佛跟前,忽然有了今天钟弥这出,不知道这个头还能不能安然无恙磕下去。

徐家夫妇走后,钟弥陪他去钓鱼。

钟弥还没从“紧束竹骨”的僵硬状态里彻底走出来,步子走着走着就慢了,他本来就高,腿又长,钟弥不声不响就落了沈弗峥好一段距离。

他回首,第二次说话,她才回神。

“钟弥?”

他问她会不会钓鱼。

本想说钓鱼不就是甩个杆子等鱼上钩,有手就会?可又想,可能他是专业人士,连“等鱼上钩”都颇有讲究,于是没随着性子胡乱发言,乖乖摇头说不会。

她说不会,沈弗峥就没叫人再添一柄鱼杆,继续往木道尽头的湖区走。

钟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在心里小声嘀咕,刚刚在徐总徐夫人面前还一口一个弥弥,现在成了连名带姓的钟弥。

他的亲和力是弹簧吗?可伸可缩?

钟弥陪坐,看着西沉的落日,有些无聊,岸边铺路的小石子粒粒分明,又圆润趁手,她时不时捡一颗往湖里丢。

湖面上,荡开数道涟漪。

她单手托着腮,手肘抵在膝上,跟他说:“你刚刚说我家教很严,我外公在这儿,都要替我脸红。”

“那这事儿不告诉你外公,当你欠我一个人情?”

钟弥瞥他一眼,小声说:“你的人情,我还不上。”

沈弗峥说还得上。

钟弥问:“怎么还?”

“两件事,”他朝她看。

居然还有两件?

他帮一次,别人要还两件事?这人不愧是启泰老总都要点头哈腰恭维着的人物,什么京市来的沈四公子,他是京市来的奸商吧?

“明天,有场晚宴在绮月公馆举办,我需要一个女伴。”

其实他出席这种应酬场合早就习惯,女伴也不是非携不可,只是身边有人,会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风月麻烦。

钟弥想想,点头答应了,这个可以,也不过分,又问:“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

沈弗峥看着她的手,皮肤白皙,指骨纤细,捏着一颗鸦青色的小石子。

他淡淡出声:“你这样坐在我旁边,鱼没法儿上钩了。”

再胆大包天的鱼也都被她的小石子阵吓跑了。

说话时,他朝她的方向侧身,那个角度,让他身后匿着大片湖光落霞。

水天相接处,暮色正烈,胭云被酡红烧透,而近处,他那双眼,仿佛湖面下未被照透的水域,浮光掠影,瞧不清明。

钟弥微微张着口,一时挪不开视线。

鱼,没…上钩吗?

钟弥将小石子纳入手心,轻轻硌着掌心纹路。

“那我不扔了。”她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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