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话不中听,但是真实。可也正是因为这份无法否认的真实,让它和藏在粥里的砂石一样,都能够轻易划伤人的自尊。
所以姚安不能承认,为了她的面子。
“你误会了,我对你哥不感兴趣。”
“好吧。”瑞恩耸了耸肩,“那就当我没说,对不起。”
“我得回去了,作业还没写完。”
姚安的理由无比正当,只是转身的动作有点僵硬。
回到图书馆,在电脑前坐下,手重新放回键盘——一连串动作尚算自然,甚至和户外比起来,四周也是绝对安静的。
姚安的注意力却一直不能集中,时不时从论文上滑走。
难道所有的心动,在旁观者眼中都只是玩玩而已吗?
这不公平。
姚安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给钟浅锡发一条消息,去证明一切只是瑞恩的胡言乱语。
【今天好像不会下雨。】
手比理智快了一步。开始后悔之前,这条短信已经发了出去。
图书馆空调开得很大。冷风不要钱一样呼呼直吹,让人骨头缝里冒出凉气。
姚安打了个小小的哆嗦,用胳膊环住自己。
等待是漫长的,从天亮到天黑。
手机中途震过几次。有社交软件的推送,有教学平台的提醒,有母亲转发的心灵鸡汤,还有苏粒从意大利发来的美食照。
唯独没有钟浅锡的回信。
快到晚上八点,姚安不打算再等了。
她拎起塑料框子去公共浴室,决心要把所有的纠结都冲得干干净净。热水沿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淌,沐浴露搓出的泡泡浮起来,连带思路都变得清明。
理不清的感情,不如放下。过一段时间没准自己就会解开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心理建设做了一层又一层,信心满满地回到阁楼时,姚安的手机屏幕却在不断闪烁。
命运好像特别喜欢开玩笑。
有人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姚安看到来电人上“钟浅锡”那三个字,下意识就要把手伸出去。临要碰到接听键的前一秒,指尖又忽然蜷起。
不行,不能接。得让他也多等一会儿才行。
多么天真的孩子气。
屏幕暗了下去,姚安把手机扣在胸口上,靠在床头发呆。发梢没来得及擦干,水珠滴滴答答地坠落,不知不觉就打湿领口。
时间在潮意和静默中流逝,变得清晰可闻。
应该过去了十多分钟,差不多了。
结果屏幕翻过来再一看,竟然才过去三分。
相对论充分发挥作用,这样的感受未免太磨人。姚安盯着未接来电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任自己,回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来。
“今天没有下雨,要出去透透气吗?”钟浅锡礼貌地邀请,用的是姚安白天发过的话题。
他没有质疑姚安为什么不接电话,仿佛这是他和她之间的一点默契。
去,还是不去?
选择直白地摆在面前,姚安却陷入犹豫。
理智上是应该把关系拉远一点,可情感上呢。
都知道的,情感是最靠不住的狗东西。
天平在心里左右摇摆,发出叮铃铃的动静。姚安迟疑着开口:“我……”
话到一半,窗外传来刺耳的鸣笛声,是街区上巡逻的警车驶过。而让人意外的是,电话里竟然传来了一模一样的声响。
“等等,你在附近?”姚安愣了一下,疑惑地问道。
钟浅锡好像笑了:“是。”
姚安想到什么,抓着手机,冲到窗户旁,“呼”地把百叶窗拉开。
果然。
从阁楼往下望去,街边停着一辆宾利轿车。车灯正亮着,高大的身影靠在门边,英俊的脸上沉了些明暗交织的影子。
是钟浅锡。
而看到他的一刹那,所有的抵抗都化为乌有。
“我马上就下去。”姚安对着楼下喊。
听筒里传来男人的嘱咐:“不着急,海上冷,穿暖和一些。”
钟浅锡说要去透透气,指的自然不是随便找间不打烊的麦当劳、两个人坐在塑料椅子上吃一块2美元的香芋派。
他指的是出海夜钓。
钟浅锡有一艘船。
这是姚安抵达码头之后,才知道的事情。
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船长和大副正一遍遍检查舱体。光洁的甲板上面,月亮静悄悄垂下来,被水浪震得斑驳。
姚安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一边是还没有褪去的纠结,一边是满眼的新奇。她怀着矛盾的心情,站上扶梯:“我们要去钓什么鱼?”
钟浅锡扶她上船:“这个季节,恐怕只有鳕鱼了。”
要钓这种海鱼,近岸是不行的,至少要开二十多海里。
洛杉矶虽然暖和,但夜里毕竟温度低。海风很紧,在甲板呆上一会儿,衣服就被寒意打透。
幸而钟浅锡准备得完全,带来了毯子和热巧克力。
姚安听他的话,用毛毯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固定在椅子上,只露出一双手,捧起马克杯小口啜饮。
“你经常出海吗?”身子暖和起来之后,她问。
钟浅锡在她身边坐下:“不忙的时候。”
“这样啊。”姚安想了想,轻声开口,“我还以为你最近都很忙。”
——不然怎么会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
姚安说完,眼睛垂下来,盯住热气腾腾的杯子。
她疑心自己有点过火,因为钟浅锡看着她,一直没有出声。
是该找补一句的,坐在人家的船上,没必要把气氛搞僵。
姚安正准备再讲点什么,对方却突然开口了。
“是很忙,但是也想见你。”钟浅锡说,措辞简单,却直接有力。
姚安惊讶地抬起头。巧克力卡在嗓子里,呛了一口,狠狠咳嗽起来,满嘴都是意料之外的甜蜜。
钟浅锡也想见她。
这句话是从他嘴里实打实说出来的,不是臆想。
噗通,噗通。是姚安轰然作响的心跳声,动静大到钟浅锡好像都能听到。
他笑了,递过纸巾:“慢点喝,没人抢你的。”
姚安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涨红了脸,清了清嗓子:“我没事,真的。”
她没有在撒谎。
因为不安和纠结都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雀跃,快乐在胸口吹起来,像一只圆鼓鼓的气球。
一阵海风刮过,温度有些下降。
“冷吗?”钟浅锡问,“可以开炉子。”
“不冷,我没有那么娇气。”姚安是一点心事也藏不住的,心情一好,语气都立刻变得明快。
话音刚落,又补上一句:“其实我家里比洛杉矶冷多了,冬天河上会结冰呢。”
她很想多和钟浅锡聊几句。
“你的家在哪里?”钟浅锡看上去很感兴趣。
“松城。你去过吗?”
话匣子一旦被打开,就关不上了。见钟浅锡摇头,姚安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
人民公园的喷泉,大学时最常去的麻辣烫店。炼钢厂喷出的一团团浓厚的烟,矗立在北方沉默大地上的风车和水塔。
当然少不了雪原,无穷无尽的雪原——那是她的故乡,姚安的故乡。
“想回家吗?”钟浅锡侧过脸,温声问。
想。
但在中国人的概念里,只有衣锦还乡这一条路是光彩的。
不然父母也不会天天转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姚安,让她好好把握留学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做出点有头有脸的成就,不要花了钱又无功而返。
期许总是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钟浅锡是一半中国人,这个道理他应该明白。
可他却回道:“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看呢?”
话有所指,让姚安抬起脸。
她的目光撞上钟浅锡的眼睛。纯然的黑里,姚安看到了一个迷惘的自己。
在那一瞬间,姚安眼前闪过了很多张面孔。父母,国内的同学,苏粒,瑞恩,甚至是尖刻的杰西卡。
他们会怎么说?
他们会怎么想?
“鱼来了!”船员的喊声打断了对视。
“走吧。”钟浅锡率先起身,结束这场对话,“我们去看看。”
吊杆是被固定在船身上的,走过去的时候,末端正快节奏地上下震颤。鳕鱼在水下疯狂又无望地抖动,任凭它怎么挣扎,都甩不开专门为它准备好的鱼线。
“已经上钩了,要试试吗?”钟浅锡问。
姚安想试,但手里有点出汗,握不住滑溜溜的吊杆。
“这样,转动轮|盘,再用力提起来。”
“我不行的。”姚安说得很小声。
“不要怕,试一试,我会帮你。”钟浅锡站在她身后,用手臂环住了她。
掌心叠握,雪松香弥漫开来,藏在无尽的热里。
一,二,三。
起!
咬钩的鳕鱼是无法逃脱的。
它甩着银白的尾巴,被两人合力提了起来,“啪”地一声重重跌落在甲板上。
姚安激动极了,忍不住笑着回头:“你看!”
钟浅锡正望着她。
“我看到了,你做得很好。”他说,眼神里含义不明。
姚安突然感觉干渴,往后退了一小步。后背抵在冰凉的金属围栏上,再没有地方可退了。
“小心。”钟浅锡温声说着,俯下了身子。
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气氛在彼此的对视中,从起初的帮扶,渐渐变得暧昧起来。
男人的身体滚烫,又饱含着力量。甲板上水汽弥漫,一切都浸在雾里。
塞壬开始歌唱,盈盈绕绕,就在不远处的礁石。
它们在渴望着一个吻。
如果姚安想,是可以拒绝的,钟浅锡绝对不会强人所难——他是个绅士。
但钟浅锡说的没错。
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看呢?
他也想见她,不是吗?
姚安被这歌声蛊惑着,闭上了眼睛。
那个吻顺势落在了她的唇上,掠夺了她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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