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5

两天后,洛杉矶。

“这件衣服我们干洗不了。”洗衣店里,老板操着浓重的越南口音对姚安抱怨道。

“为什么?”

老板翻出西装内衬上的标签,指给姚安看:“喏,不可机洗,不可干洗,不可手洗。”

一连三个否定句。

脏了连洗不能洗,难道是要直接扔掉?

姚安拿起钟浅锡留给她的外套,从洗衣店里走出来,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俗话说缝缝补补又三年,衣服怎么可能是一次性的呢?

她疑心是被骗了,于是按照标签上的品牌名,搜索了客服电话打过去。

没想到客服说:“我们的客户大多没有清理衣服的需要。”

还真是一次性的。

姚安不可置信地挂断电话。原本她想着见面之前,总得把借来的西服弄得干净体面。这下可好,计划被彻底打乱了。

想到这里,姚安退出通话页面,重又去查看短信的收件箱。

最后一条是钟浅锡回复她能否见面。

他说:【好。】

怎么见面?具体哪天?

没有定论。

不知道是钟浅锡太忙,还是一件几千美金的外套对他来说,压根就无足挂齿。

无论哪一样,都足够姚安煎熬。

过去的48小时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心她的“病情”。明明那天去参加瑞恩生日派对的只是个很小的圈子,传言却像是长草一样,无声地蔓延开来。

有些仅仅是见过一面的同学也发来消息,拐弯抹角地试探起姚安的背景。至于那个白人女生,更是提出如果姚安有意愿加入姐妹会的话,她会投出一张赞成票。

营销学里讲Word of mouth,这个概念姚安为了考试背过很多遍,一直记不清楚。等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口口相传”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就好像走在哪里,都有人在死死地盯着她。

“杰西卡申请了好几次姐妹会,都没能进。要是被她知道了,估计得气个半死。”苏粒在姚安的语音信箱里留言,显得兴高采烈,“你身体怎么样了,明天的课能来吗?”

这完全取决于谎话能圆上几分。

街角起风,一片叶子被卷得飞起来,又被车轮碾过去。姚安抱着怀里昂贵的外套,仰起脸。

天阴沉着。这在阳光明媚的洛杉矶不太常见,好像是要下雨了。

水珠顺着宾利车窗滚落,拉出一道淅淅沥沥的长线。

“你是雨神吗?走到哪里下到哪里,从达拉斯到洛杉矶。”克里斯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和惊人的酒量比起来,这位老同学身上的幽默感实在贫瘠。

“可能吧。”钟浅锡看着车窗外的雨景,若有所思地说。

克里斯自顾自高兴了一阵,又把话题扯回生意:“这回多亏有你,我都没想到老施密特身上还有这么一笔烂账。瞧那份dna报告甩出来的时候,把他吓的,哈哈哈哈!”

人活一辈子,图名或是图利。老施密特活到七十来岁,别的东西熬没了,就剩下一点政治野心。

他计划明年竞选议员,机会难得,势必要把履历做得干净。这种关键时期要是冒出一个私生子,选区内的支持度一定会下降。所以他宁可出掉一块地皮,也不能惹上一身腥。况且钟浅锡是慷慨的,价格给的还算合理。

“要我说,我们就应该多讹他一笔。”克里斯越讲越起劲,有点得意忘形,“谁叫他管不住裤子,生了一个不够,还非要再搞出第二个便宜儿子。快餐店的妞他都上,真不挑食……”

话到这里,气氛微妙地凝滞。

钟浅锡没有接下去。

克里斯意识到不对,硬是把后半句话生生咽回肚子里:“对不起,我不是在影射你的……”

“没什么。”钟浅锡打断了对方,语气温和,“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克里斯讪讪地松了一口气:“对,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气氛重新恢复正常,直到事情谈完,电话挂断。

钟浅锡靠在后座上,阖上眼睛。

成年人之间的交往,并不讲究十全十美。

克里斯做事鲁莽,在教会学校念书的时候就敢往床板下面藏酒。要不是有做级长的钟浅锡替他兜底,再加上那个在海军做中将的父亲,毕业恐怕都不大可能。

不过钟浅锡并不介意对方愚蠢。他正需要这样的一个合作伙伴:头脑空空,有背景,又好控制。

长久的忍耐,为的是更大的利益。

钟浅锡有他的野心。

——那些可耻的、卑劣的、值得被鞭笞的野心。

想想《加拉太书》上是怎么写的吧。

“顺从罪恶本性而行的事显而易见……我从前警告过你们,现在再一次警告你们:行这些事的人,必不能承受上帝的国。” [1]

钟浅锡自嘲地笑了。

雨下得更大,雷声轰隆隆作响。仿佛天谴随时会降临,把车子劈得粉碎。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手机开始震动。有人试探性的,发来一个小小的笑脸。

姚安:【^-^】

这样混杂在小心思里的天真,大概很少见。

至少钟浅锡明知道姚安在担心什么,依旧无法阻止一种懒洋洋的愉快从他的骨头缝里泛出来。

有欲望才会有弱点。抓住这样的弱点,利用它,是猎手的本能。

但偶尔,钟浅锡也会欣赏这样的欲望。就好像漫漫长夜,有个陷落的灵魂陪着他,不止他一个人饱受折磨、承受孤单。

电话回拨过去,年轻的声线出现在听筒中。

“喂?”姚安说,嗓音脆而甜,像秋天新鲜的沙棘。

“不好意思,我才从达拉斯回来。”钟浅锡诚恳地道歉,“如果有空的话,今天我们也许可以见上一面。”

“现在吗?”

“现在。”

姚安从来没有想过,再见钟浅锡,会是在这样一个糟糕的天气里。

洛杉矶很少下雨,排水系统做的稀烂。她撑着伞在街边等了一小会儿,凉鞋就被人行道返上来的水淹没,变得湿漉漉。

“请问你有没有办法联系上Dimi……不对。”她自言自语着,“我听说你在时尚界……也不对。”

草稿在肚子里打了几遍,又被全部推翻。卷好的头发沾上太多水汽,软趴趴地耷拉在肩膀上,更让人垂头丧气了。

就在姚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那辆深色宾利开了过来。后排打开,钟浅锡撑着一柄黑伞,走进滂沱的雨里。

伞面倾斜,他替姚安拉开车门:“好久不见。”

其实真要算起来,距离上一次见面,只过去了三天。但对于度日如年的姚安来说,这句话属实贴切。

车子重新启动,载着两个人向前行驶。

姚安清了清嗓子,乖巧地把怀里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西装递了过来:“对不起,找了两家洗衣店,都说不能干洗。”

“没关系。”钟浅锡果然不在意,只是安静地看着姚安。

彼此肩并肩坐着,距离前所未有得近,呼吸都缠在一起。空气是粘稠的,承载着那些漂浮着的、暧昧不明的注视。

男人高热的体温隔着衬衫传来,让人干渴。

姚安隐约感受到了什么,涂了甲油的脚趾在凉鞋里蜷起,试图藏进湿漉漉的水汽里。

钟浅锡微微笑了,移开视线。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神态是放松的。现在也许是个好时机,去问问他关于设计师的下落。

问题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姚安咽了回去。她拿不准钟浅锡的想法,就好像看不穿迷雾构建的城墙。

他和她认识的那些男大生太不一样了。

机会宝贵,绝对不能搞砸。

好在这个下午还很长。

最终姚安只是问:“我们是要去哪里?”

“先去取个东西,然后吃饭。可以吗?”钟浅锡绅士地征求她的意见。好像只要她说不行,行程就理应被更改。

姚安点了下头。

当然可以。

水花被车轮成片划开,又成片坠落。多半个小时后,比弗利山渐渐露出她高不可攀的影子。

豪宅环映之下,是一处远比学校周遭要高级得多的寓所。车库电梯直接入户,钟浅锡打开了顶楼的门。

地面和家具簇新,应该是刚买下来不久,还没有人入住过。

姚安打量了一圈四周,觉得不是自己应该来的地方,于是老老实实在门廊处站定:“我在这里等你。”

没想到钟浅锡回过身,示意她跟上来:“那件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

是什么东西?

在看到眼前出现的那扇高大衣柜之后,微妙的预感浮了起来。姚安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又不敢相信。

因为即便钟浅锡是个百分百的好人,愿意帮她打圆场、给她推荐一些朋友,也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但钟浅锡笑笑,拉开了柜门。

香氛不可抑制地外泄,华美的裙子就这样跳进姚安的视线里。触目所及之处是蓬松的纱、细密的走线、闪亮的珍珠,和水一样的真丝内衬。

是那条宴会上人人艳羡的裙子。

真的裙子——设计师亲手缝制的裙子。

只要看过一眼,就知道它和赝品之间的天壤之别,以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竞相追捧。

“我托人问过,这条裙子Dimi说不会再做了。”此时钟浅锡开口,“但他下周有时间,可以见你的朋友,看看其他款式。”

姚安听到了,又仿佛没有听清。

她屏住呼吸,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美丽的事物吸引。

“尺寸不知道合不合适,要去试试吗?”钟浅锡看出她在想什么,温声建议。

很小的时候,姚安读过安徒生童话。

那里面有一双红舞鞋,只要穿上就会不停旋转,直到生命耗尽。

但当它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姚安还是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去触碰。面料太滑、太软,在指间留不住,“呼”地溜走。

这不光是一条裙子,也不光是一个联系方式。

钟浅锡在纵容她的欲望。他在向她证明,他可以给她更多。

窗外雨滴在落,淅淅沥沥,没有尽头。这些响动在姚安的耳朵里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她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怦然作响的心动声。

作者有话要说:[1]加拉太書 5:19-21感谢在2022-05-03 19:57:06~2022-05-06 16:0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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