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的双目忽地浓墨凝聚凌冽……

陆斌将那道折子叫人拿下去后,便轻着步子又回到了陛下身后。

看着原本氛围还算缓和的殿内时间变得凝滞起来,他不由地在心中叹了一句。

前朝的那些大人们,单想着长公主同陛下亲厚,便自作聪明地上了折子。

不仅提及长公主已过婚龄,行之间还特意提起先帝尚在时替长公主赐婚的未婚夫婿。

旁人或许不知晓,可陆斌跟在陛下身边多年,有些事他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他从未多言,心知不该问的事绝不要多言,因而这么些年来也只当不知道。

陛下未必不清楚他的心思,不过是见他口风紧,从不向外透露一丁点事,因而方重用他。

而这琼英长公主,便是陛下最不喜旁人提及的。

莫说长公主曾经的未婚夫婿,便是她的婚事,陛下听见了面色都要沉上半日。

因而陆斌一概不许御前伺候的人提起半句同这事相关的。

若有人问起,他只说是陛下同长公主姐弟情深,不舍殿下草草嫁人,定要自己千挑万选个合适的驸马,才不算委屈了长公主。

这缘由他对着任何人都是这样说,可各种真相,唯有自己知晓。

原本一切都相安无事,先帝当初的赐婚不了了之,今上登基后也没有半分再提起此事的迹象,旁人也只当不知道。

谁料到今日竟会碰上这样的事。

方才将折子拿出去时,陆斌不当心瞥见一眼,只见那折子前第一句便是“臣祠部郎中稽首言”。

陆斌记得,祠部郎中嫡长女周锦薇恰好在此次殿选名册内。

他闲来无事时,曾听尚仪局去彩丝院教导家人子规矩的典仪提过,这周锦薇在家人子中算是拔尖的,容貌才情都甚为出挑,只是性子稍稍急了些,同人有了争端时总是不让人。

听得说,是自幼体弱,祠部郎中不知从何得知习武能前身健体,便特意替自己这嫡长女请了女师傅略微教导些教授武艺,日子长了,这周锦薇便也养成了一身爽快的性子,和比之寻常女子多一些的气力。

虽则父亲不过是五品郎中,可好歹是京官。这回大选的家人子又多数是京外的贵女,她自然瞧着不是很自在。

同旁的贵女相处时总有些磕绊,不过倒也没闹出什么问题。

只是自打李太妃的内侄女李静涵回了彩丝院后,这两人便十分不对付。

周锦薇性子急且口无遮拦,总是有什么说什么,恨不得将心中不快一概宣之于口,每每见了李静涵便要言语嘲讽几句。

而李静涵又是惯于隐忍的性子,因而碰上对方时,十回有九回是不开口的,这样情况下两人矛盾自然越积越深。

这事陛下也是知晓的。

只是并未在意。

甚至下了道谕,叫尚仪局的典仪莫要过于约束周锦薇,由得她去便是。

陆斌冷眼瞧着,觉着陛下心中应是有打算的,只是不知是何打算。

不过这事之后,照着陛下的脾性,只怕这周锦薇还未来得及殿选,便失了资格了。

果然,在御座后坐了片刻的陛下,忽地开口。

“陆斌,朕记得,祠部郎中的嫡长女是这回殿选名册内的人?”

陆斌忙应了声诺。

“回陛下,正是,那位家人子名唤周锦薇。”

周锦薇

祯明帝指尖在桌面上轻敲,脑中又闪过方才那道折子中的内容,最终冷笑一声。

“殿选之前将她的名字从名册中划去,朕不想再见着她。”

他虽未见过这人,可对这名字却略有些印象。

原本留着她是有用,可如今瞧着,也没这个必要。

若是真见了人,只怕他还会想到那折子,心中便更是不悦。

陆斌其实已猜到了几分陛下的意思,而听了这话后便恭敬应了句。

祯明帝原本暗沉的面色方稍稍散去了些。

“长公主呢?”他微微抬头,看向殿门处。

原来他早早便叫了人去寻穆染,想着等对方来了一同用午膳,可眼下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也未听得殿外有动静,原本就心情不豫的他,不由地愈发郁燥。

“回陛下。”陆斌眼瞧着对方的神色,忙上前一步道,“臣早先便派了人去了,只怕长公主先前正午睡,需要些时辰才能来。”

巧的是,陆斌这边话音刚落,殿门处便传来匆匆脚步声,接着那先前被他派去明安殿的内侍忙着进来。

那人先是跪下见礼,得了圣上叫他起身的话后方恭敬开口道:“回陛下,长公主殿下如今正在太液池中小坐”

“太液池?”那人话未说完,便听得上首的陛下沉着声道,“天这样冷,她去哪里做什么?”

原本正要往下说的那人顿时一噎,不知该如何答话。

还是陆斌反应快,忙开口呵斥:“陛下叫你去请长公主来,你独自回来便罢了,怎的明知殿下在太液池中也不劝劝,若是殿下受了凉,你该当如何?况陛下口谕请殿下来,你难道就未曾告诉殿下?!”

那人才忙着道:“陛下恕罪,小的并非渎职,只是那太液池亭中并非只有殿下一人,还有那百纳国的小翁主。小的从明安殿赶去时,恰好瞧见殿下同那翁主二人并坐着,相谈甚欢,小的不敢上前打扰,便悄悄同殿下身边跟着的千月姑娘说了声。那千月姑娘便替小的去传话,可”他说着顿了顿,显然有些犹疑,半刻后方接上,“可长公主殿下听后,只是略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并无任何起身来紫宸殿的意思,小的想再说便没机会了。”

那人说话时,整个人都高度紧绷着。

盖因他心知自己说的这些话都是大不敬之言,就算那些事那些话都是殿下所说所做,可最终确实是他没能将长公主请来,若正要追究他失职,也不是无凭无据。

况,圣上口谕,形同敕旨,长公主在听得是陛下宣她后不仅未想着赶紧来,反而只是冷淡地说了句知道,之后便继续同那百纳国小翁主继续交谈,分明是藐视圣上,即便知晓圣上对自己这个皇姐情谊深厚,可谁也不知道,陛下这份情谊会持续多久,若是哪日变了,那长公主曾经做的一切都将成为她的催命符。

那人此刻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脑子里一片乱哄哄,身体更是紧紧绷着,

他说完后还以为时间过去了许久,可几乎是他话音刚落下,上首的陛下便语气森然地开口:“百纳国的翁主同长公主见面?!”

这话说完,下面那内侍还未品出味来,一旁的陆斌却心中暗叫不好。

这百纳国的小翁主才来不过几日,为防着对方同长公主撞上,陛下还特意叫六尚局挑了个离明安殿远的殿宇给对方住,原本是想着等事了了再同殿下说,谁知这回竟这么不巧,两人不仅见了面,还交谈起来了。

陆斌想着,不由地看向坐在御座上的陛下,却见对方忽地起身。

“去太液池。”

最后这几个字声音沉沉,冷然之意几乎沁出,陆斌心中“唉哟”一声,猛地拍了下自己大腿,接着匆忙举步赶上去。

倒是那原本在下首站着的内侍见状不由地奇怪,可他还未来得及问,陆斌已经越过他,快步追着已经出殿的陛下去了。

太液池亭中。

穆染同先前一样,坐在石凳上,她身边是小翁主褚师黛。

褚师黛这名字是对方告诉她的。

经过同对方方才的交谈后,她发现这个小翁主年纪不大,性子自然也活泼些。

她记得以前曾听说过,百纳国王极为疼爱自己这个女儿,自幼便是千娇万宠地长大,这回若非为表同大魏关系亲厚,也不会将自己这么个宝贝疙瘩送来联姻。

因着这样,褚师黛便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做什么事都时常要人顺着她,稍有不顺便会闹得天翻地覆。

先前穆染听得对方唤自己时,她还以为这是要刁难她,谁知在见了她后,这小翁主竟丝毫没表现出骄纵的模样,除了过于没规矩外,旁的时候瞧上去同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竟没什么分别。

丝毫不似传说中的模样。

“我从百纳离开那日,母亲拉着我的手,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小翁主坐在穆染身边,语气轻快地道,“那时还有大魏的人在,父王觉得丢人,一直叫她别哭了,可母亲就是憋不住,后来”

“后来怎么了?”穆染看着对方缓缓问道。

“后来啊,我就跟她说”褚师黛忽地抓住穆染的指尖,然后语气变得认真,“母妃,我去大魏是享福去的,又不是受罪,你别哭了,等我去了没多久就可以回来看您了!”

穆染先是被对方的举动弄得一怔,很快回神后便道:“然后呢?”

“然后她哭得更厉害了。”

“噗!”

穆染实在没忍住,下意识笑了一声。

她面色如雪,莹白透明,因着常年面上都是淡漠的神情,故而瞧上去便如同远山寒雪,遥不可触,可眼下她忽地低低一笑,便似春水化冰,冬今春来万物复苏一般充满着盎然生机。

一时间竟让那小翁主看呆了。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握着穆染纤细的指尖。

“我的乖乖。”褚师黛不由地呢喃出声,“这也太美了。”

穆宴赶来时恰好撞见这一幕。

那在池中央凉亭中并排坐着的两人,那指尖交握的画面,还有穆染唇边的一丝浅笑。

这一切,落入穆宴眼中,他的双目忽地浓墨凝聚,凌冽结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