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万朝霞吃了一碗药,睡到半夜,她又开始发起高热,发病时浑身酸疼,累得她双眼都睁不开,她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叫喊,只在半梦半醒之间迷糊听到身边有人说话走动的声音。
硬扛了一夜,待到天亮,万朝霞方才略微有些退烧,却仍旧四肢酸软,没有一丝力气。
早饭送来时,万朝霞虽说没有食欲,仍旧挣扎着爬下炕,走出房门用饭,早饭更简单,只有稀粥和咸菜,万朝霞舌根发苦,全无胃口,她勉强自己喝了一大碗稀饭,又等到医女送来汤药,喝完药又接着回屋睡觉。
足足睡了一日,到了傍晚,万朝霞总算清醒一些,她吃完晚饭,在小院儿里放风,随口和旁边的女官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你昨晚喊了一夜娘,屋里的人姐妹们都被你吵的没睡好。”
万朝霞一愣,她娘都走了这么多年,平日做梦都很少梦到她,万万没想到她会在睡梦中喊娘,这可真是从来没有的事。
“我烧糊涂了,竟一点儿也不记得。”
说话的女官长着一副宽大的骨架,据她说她在司珍房当差,她比万朝霞早来几日,身子已好得差不多,再过两日就能回去了。
“你这一哭喊,有不少人跟着哭了呢。”
万朝霞默默不语,人病着最容易感伤,她们这些人多半都是少时进宫,这么多年来远离亲人,平时不怎么样,这个时候是最提不得爹娘的。
坐了一会儿,万朝霞问,,“昨日睡我旁边的人哪儿去了,怎么没看到她?”
坐在不远处的柳儿答道,“昨夜人就不行了,刘嬷嬷叫来医女,医女们见不中用,就把人挪走了。”
她对此司空见惯,语气显得很冷淡,有人听了心里发堵,愤愤不平的说道,“毕竟是条人命,就这么草草抬出去,还有她的活路么?”
有人打抱不平,也有人不以为然,“可见这都是命里带来的,哪里由得了自己做主?”
“你这话倒是奇了,既然是命,你怎么不认?前儿你把你那份儿汤药打翻了,就抢着喝睡你隔壁铺位的药,有没有这回事?可见你还是怕死呢。”
被当众落了脸面的女官气鼓鼓的站起来,指着那人尖声说道,“你懂什么,她病得连药都喝不下,我替她喝了,省得白白浪费汤药,这么做又有何不可。”
“你这张嘴,黑的也让你说成白的了。”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柳儿那个小丫头还看的津津有味,也不说来劝几句。
她们的争吵声一阵高过一阵,万朝霞脑仁隐隐发疼,她看不下去了,说说,“病成这样了,怎么还有力气拌嘴儿?你们好歹还是各个处所的管事,也不怕叫人听见看笑话。”
她这句话果然让两人闭上嘴,柳儿本来看的起劲儿,这见她们不吵了,不免感到很无趣。
吵架的俩人闹了个没脸,各自悻悻的回屋,万朝霞没再询问昨夜那人被挪到何处,她坐了半日,也起身进屋睡觉。
再说乾明宫,一眨眼,万朝霞走了四五日,好在奉茶处其余人等都还算安康,秦静兰静悬着的心,总算能落回肚里。
这日下夜,秦静兰领着彩月她们回屋,各人一番洗漱,那秦静兰吹熄烛火,这时,只听睡在她对面的阿若怅然若失的说道,“不知道朝霞姐在西三所怎么样了。”
她刚进宫就分到奉茶处,万朝霞是第一个带她的管事,素日她待她极为照顾,她走的这几日,阿若心里一直很记挂她。
彩云轻声宽慰,“放心吧,西三所有医女照顾呢,等她身子养好了,就能回来。”
另一边的春雨说道,“今日我给皇上端茶,皇上还问朝霞姐的身子有没有好转呢。”
阿若拥被坐起,她对着秦静兰的说道,“静兰姐,我们能去看看朝霞姐吗?”
“别想这些没用的,西三所住的都是得病的宫人,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不让进去,你以为高总管会让我们去吗?”芬儿说。
阿若闷闷不乐,她说,“我听扫地的小太监说那里不是好地方,有的人小病也给拖成大病,医女们也不用心,医治不好弄丢了性命也不奇怪。”
“别听人瞎说,养病的地方能有好的嘛,朝霞姐只是偶感风寒,很快就会好起来?”
这屋里春雨和彩云都去西三所养过病,春雨想起从前在西三所养病的日子,担忧的说道,“说句不好听的,到西三所养病,全凭自己的身子熬着。”
在宫里当差,也并非每个得病的人都会挪到西三所,像是有品阶的女官和太监,或是得主子重用的大宫女,寻常的小病小痛都是留在宫里将养,若是久病不愈才会挪出去,万朝霞这回挪到西三所,亦是因接连阴雨天气,近来病得宫人太多,只怕时气不好,过给旁人,这才把她挪出去。
秦静兰听着她们的对话,一直没有插嘴,那日医女们匆忙而来,她只来得及给万朝霞备上几件衣裳,又给医女们塞了几个银钱,想着托她们能多照顾万朝霞几分。
阿若见秦静兰一直不说话,小心翼翼的问道,“静兰姐,要是不能去看朝霞姐,我们能给她稍些东西吗?”
“这话很是,那西三所比不得咱们宫里,咱们托人送些东西,朝霞姐也能少受些罪。”
“可是要怎么送东西?有谁认得西三所的人吗?”
一问之下,都在那里没有相熟的人。
姐妹们都这么惦记着万朝霞,秦静兰说道,“先睡吧,明早我去找高总管和宋嬷嬷问问。”
众人这才不再言语,各自躺下安歇。
次日一大早,秦静兰先把奉茶处的差事安置妥当,景成帝的御驾已前往宣政殿,秦静兰独自来到宋嬷嬷的西小儿院,门口的小宫女说宋嬷嬷还在梳头,秦静兰在外面等了片刻,直待小宫女让她进去,她方才跨进院儿里。
她进到西小院儿时,宋嬷嬷正站在廊下给鹦鹉喂食,她看到秦静兰,掏出帕子擦净手,说道。“这么大早上的,你不留在值房,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秦静兰寡言少语,她是新调到乾明宫,宋嬷嬷对她并不熟悉,再一则,秦静兰平日也不往她跟前儿凑,因此她二人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是来问朝霞姐,她挪去西三所已有好几日,我们值房的姐妹们都很惦记她,不知她何时能回来呢?”秦静兰说道。
宋嬷嬷温和的一笑,“怨不得说奉茶处的姑娘们心齐呢,你们放心吧,西三所有人照料她,等她身子痊愈,自会回来的。”
秦静兰低下头看着鞋尖,她回道,“前日朝霞姐走时,慌慌张张的衣裳也没带几件,我想着她这几日要是不能回来,就托人送些换洗衣裳给她。”
宋嬷嬷她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回去把东西备好,今日太医院的医女要过来给我送药枕,我跟她打声招呼就是。”
秦静兰向宋嬷嬷道了一声谢,便离开西小院儿,她回到房舍,找出万朝霞的衣裳,又在里面包了一些铜钱,并两盒点心。
她拿不准太医院的医女们何时能来,便把包袱带到值房,又跟姐妹们交待,若是医女过来,就把包袱交给她们,包袱里还另外备着小荷包,是几十个铜板,这是给人家的辛苦钱。
等到秦静兰轮值回来,春雨告诉她,包袱已经拿给医女们带走。
再说万朝霞,来到西三所的这几日,她好一阵歹一阵,到第五日,就再也不曾发热,医女来给她看过脉象,说她病情并无大碍,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需得好生休养。
医女们没说她何时能回乾明宫,万朝霞问过一回,医女们摇头,只说要等太医院的医官发话,万朝霞就不再多问。
身子好转后,万朝霞不愿再待在屋里,那睡觉的屋子潮气太重,她只要醒着就留在外面,可那院门总锁着,她不能出门一步,也就只能和柳儿说话玩耍。
两人熟悉之后,柳儿的话多起来了,她告诉万朝霞,虽说她才十二岁,其实已进宫两年,大小也算是个老人儿。
“我家里兄弟姐妹多,爹娘也没多大本事,穷得都要饿死人,当时我听说要招宫女,想着能吃饱饭,就跑去报名了。”
万朝霞问道,“你爹娘就这么放心让你一个人上京城来?”
柳儿瞅她一眼,“家里少了一张嘴,还能多得几两银子,他们有什么不愿意的?本来我爹娘还想把我那几个姐妹一起送来,可惜人家没要。”
万朝霞又问,“你从进宫就一直跟着刘嬷嬷吗?”
柳儿点头,她一副得意模样儿,“刘嬷嬷来挑人时,一眼就相中我,她说我身子结实,不像别的女孩儿哭哭啼啼的,肯定很好调教。”
万朝霞忍不住笑了一声,她问,“你天天待在这院子里不能出去,就没想过要去更好的地方当差吗?”
没想到柳儿认真的回道,“想过呀,可我没银子,又没人脉,上哪儿找好差事啊,再说刘嬷嬷待我很好,她从来不苛待我,有她一口吃的,就有我一口吃的。”
说着,她压低声音对万朝霞说道,“你没见离我们不远处的那小红门院里的来娣,带她的是李嬷嬷,李嬷嬷脾气暴躁,稍有不如意就拿她出气,有时候打起人来,隔着几个院子都能听到她的哭喊声呢。”
万朝霞默默不语,这些事她见得也不算少,各宫各处都有大大小小的管事太监和嬷嬷,他们手底下或多或少都管着几个人,若是运道好,碰到性情温和的自是相安无事,若是不幸遇上不太和善的管事,挨打挨骂就是家常便饭。
说了半日闲话,医女来了,打头进来的医女姓陈,她看到万朝霄,笑道,“你的精神越来好了。”
万朝霞回道,“今日手脚更有劲儿了,中午还帮着刘嬷嬷放饭呢。”
陈医女是来送汤药的,万朝霞从昨日就开始停药,她和柳儿一起把汤药接过来,医女把带来的包袱递给万朝霞,她道,“这是你乾明官的姐妹托我带来的。”
万朝霞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衣裳并两包点心,她道,“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陈医女笑道,“顺手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想到姐妹们惦记着自己,万朝霞自是感到暖心,她把包袱放回屋里,帮着医女们把汤药倒进碗里,又一起进屋送给那些还病着的女官们服用。
待到送走医女,万朝霞打开包袱,这两日天气转热,秦静兰送来两件薄衫,薄衫里还包着一个小荷包,万朝霞没拿出来,只用手摸了一下,里面放着一些铜钱,想来是让她留着备用。
万朝震打开点心,她给了柳儿一块,又给刘嬷嬷留了两块,余下的包好,仍旧放回包袱里收起来。
柳儿一边吃点心,一边说道,“你为人肯定不错,要不然你那些姐妹们不会把你放在心上,我在这里当差两年,还没见几个人送东西进来的。”
万朝霞只笑不语,柳儿把手上的残渣舔干净,她悄声说道,“这些医女们一准儿收了好处,否则不会帮你带东西。”
万朝霞说道,“这也不算奇怪,好端端的人家为何帮你带东西呢。”
柳儿一想也是,就说她们西三所吧,没有好处的事,谁肯帮着白干活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