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进入四月,天亮得越来越早,也越来越暖和,到回宫这日,仍是梁素去送万朝霞,如今,他二人已不像原先那样拘束,一路乘着车马离家,在街边吃过早餐,梁素一直目送她背着包袱走进皇城。
再说万朝霞,回到乾明宫,她给奉茶处的姐妹们分发零嘴,姐妹们见她这一路走回来,头上还带着薄汗,连忙拉她坐下歇息,又端了一碟枣泥山药糕。
“昨日皇上赏的,静兰姐分给我们每人一块,还说剩下的要等着你一起回来吃呢。”
万朝霞笑着问道,“是都有呢,还是就我们奉茶处有?”
春雨笑眯眯的说道,“就我们有。”
原来,昨日下朝,景成帝召见太子和诸臣议事,春雨等人奉茶时,给太子端了一盏茶,太子随口称赞一句,景成帝便道奉茶处的差事当得用心,还赏赐了几碟点心。
万朝霞只笑不语,景成帝一向厚爱太子李维,连带东宫的太子妃和太孙也时常受到帝后的赏赐,只因太子不苟言笑,甚少表露出自己的喜好,他难得说一句乾明宫的茶水好,那景成帝听了自然欢喜,又给东宫赐茶。
昨日贡茶院又送来新茶进宫,万朝霞不在宫里,收茶的是秦静兰,春雨把收到的茶叶拿给万朝霞过目,万朝霞细细的看了一遍,又叫好生收回去。
不久,秦静兰回来了,她见到万朝霞,向她问好,正要去忙时,万朝霞喊住她,把秦父秦母托她带进来的包袱递给秦静兰。
“这是你爹娘叫我带给你的。”
秦静兰先是一惊,怔怔的问道,“我爹娘?”
她缓缓坐下来,呆怔片刻,急忙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套夏日穿的薄衫,一双绣花鞋,三四双袜子,还有一包用油纸包裹的芝麻饼。
秦静兰当即穿上新鞋,她起身走了两下,喃喃说道,“这么多年不见,这鞋子竟然做得不大不小,穿着还挺合脚。”
“可不是,竟巧得很,怎么就刚好能穿呢。”
万朝霞望着秦静兰,却见她满脸泪水,奉茶处的几个姐妹们见她哭了,一时都默不作声。
秦静兰性情沉稳,她虽说来奉茶处的时日不多,却办事老练,处事公道,姐妹们服她,万朝霞也对她很放心。
那秦静兰默默把眼泪擦干,又把油纸包里的芝麻饼分给姐妹们,她低着头,失落的说道,“我小时候最爱吃芝麻饼,可我家孩子多,轻易吃不到芝麻饼,进宫的那日,我爹亲自送我到皇城门口,特意给我买了一包芝麻饼,我舍不得吃,最后都放坏了。”
阿若不解的说,“可是人家说你是宣平伯府的小姐,世家小姐也会吃不起芝麻饼吗?”
“什么宣平伯府的小姐?外头叫着好听罢了。”秦静兰自嘲一笑,她给姐妹们分完芝麻饼,剩下的仍放回包袱里,轻声说道,“虽说都姓秦,我们早分出去单过了,要不是家里日子过得艰难,我爹娘也不会送我进宫。”
听完秦静兰的话,姐妹们没有再问,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问多了徒增伤心。
那秦静兰想了片刻,又问万朝霞,“朝霞姐,我爹娘怎会找到你家呢?”
春雨说道,“这还用说?朝霞姐和梁大人的事情谁不知道?一准儿是你爹娘听说朝霞姐回家探亲,就寻过去了呗。”
秦静兰望着万朝霞,她道,“我爹娘都还好么?”
万朝霞点头说道,“都好,我瞧着他二老的身子挺不错,他们叫你在宫里好生当差,不要惦记家里,有话就托我带给他们。”
秦静兰连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一旁的彩月羡慕的说道,“你们可好了,家就住在京城,哪像我们,还不知这辈子能不能见上亲人呢。”
她的话让众人莫名有些伤感,宫女虽说到了二十五岁也能放出宫,可她们多半都是年幼进宫,就算放出宫,家人在不在世还未可知呢,即便是在世,也不一定愿意接纳她们这些年岁大的闺女。
万朝霞见气氛有些沉闷,出声说道,“好了,不提这些没影儿的事,咱们做好自己的本份,其余的全看老天爷的安排。”
为了不再提起伤心事,芬儿告诉万朝霞,她们宫里的宋嬷嬷回来了。
万朝霞笑道,“算着已有小半年,她老人家也该回来了。”
宋嬷嬷是乾明宫的掌事姑姑,原本是伺候皇太后的女官,景成帝和吴皇后大婚那年,原先的掌事姑姑病故,她便被调到乾明宫,这一来就是三十余年。
宋嬷嬷年岁已高,又是伺候过太后的人,便是景成帝也颇为敬重她老人家,去年冬日下雪,宫门前有块冰没铲净,宋嬷嬷失足摔折腿,此事惹得一向性情温和的景成帝龙颜大怒,乾明宫伺候的宫人们打的打,罚的罚,连带万朝霞在内,各处管事都跟着吃了挂落。
且说宋嬷嬷腿伤后,出宫休养,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想来是伤病痊愈,故此回宫。
说了几句话,万朝霞回屋更换衣袍,这个时辰景成帝在宣政殿议事,奉茶处也有秦静兰守着,她便打算去看望宋嬷嬷,刚走出角门,万朝霞想了一想,又回屋找出一匣子点心,复又往宋嬷嬷的住处去了。
宋嬷嬷住在乾明宫西南角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还住着几个老嬷嬷和宫女们,万朝霞走进院儿里,有个小宫女正在洗头,那宋嬷嬷则是坐在竹椅上,手里不紧不慢的挽着线团儿。
她看到万朝霞,慈爱的冲她招手,万朝霞走过去,朝她行礼,说道,“您老人家这回遭了大罪,腿脚可都好全了?”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宋嬷嬷年事已高,人老最怕摔,她这回去养伤,多少人眼巴巴的盯着她的位置,不想宋嬷嬷又回来了。
宋嬷嬷笑道,“走路不碍事,我这老骨头还想多伺候皇上几年呢。”
万朝霞说道,“可不是么,我们乾明宫少不了嬷嬷您呐。”
她坐在宋嬷嬷旁边的小板凳上,送出点心说道,“我知道您老人家什么好东西都吃过,这是我的小心意,宫外不值钱的零嘴儿,比不得宫里做得好。”
宋嬷嬷看了一眼,匣子上打着和瑞记的标志,光是这匣子点心就得她小半个月的月钱。
宋嬷嬷便道,“你能来看我就有心了,何需你破费。”
万朝霞微微一笑,帮着宋嬷嬷一起挽线团,宋嬷嬷说道,“我见着你们奉茶处来的新人了,性子还算稳重,高公公挑得人不错。”
万朝霞抬头看她,抿唇笑道,“嬷嬷说得是,静兰当差用心,和我们姐妹们相处得也好。”
她挽了一个线团儿,放回筐里,又拿起一团线来挽,嘴里还说道,“嬷嬷刚回宫,只怕还不知道,南阳殿的吴嬷嬷要告老离宫了。”
宋嬷嬷挽线的动作停下来,她惊讶的说道,“果真?”
万朝霞颔首,她轻声叹气说道,“吴嬷嬷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好,早就有离宫的想法,只是一来舍不得,二来接手南阳殿的没有合适人选,就这么拖着,前不久,宫里总算放人了,我听说她端午前后就要走。”
宋嬷嬷不免有些唏嘘,她们都在宫里当差,有些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情谊,如今随着年岁大了,竟是见一面少一面。
“这宫里说得上话的老人儿越来越少,她这一走,我越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万朝霞缓缓说道,“我从进宫以来,便一直由吴嬷嬷带着我,受她照拂颇多,不说嬷嬷你和她是老姐妹,就是我这心里也不好受。”
宋嬷嬷摇了摇头,她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万朝霞一语不发,只默默挽着线团儿,不久,各样儿丝线都理好,万朝霞又进屋寻出一个麻布口袋,将线团好整整齐齐的放好,只待要用时自取即是。
做完这些事,日头已升到头顶,快要到景成帝下朝的时辰,万朝霞也该回去,临走前,她对宋嬷嬷说道,“嬷嬷,我有件事求你。”
宋嬷嬷似笑非笑的说,“什么事,你说吧。”
万朝霞道,“吴嬷嬷离宫后,南阳殿掌事的缺就空着,我有个好姐妹,如今是五品的官职,就在南阳殿当差,按说她这资历也够了,只是我先前试探高总管的口风,他似乎有自己中意的人。”
宋嬷嬷忍不住笑了几声,她拿手指戳着万朝霞的额头,“真是好大的口气,你进宫才多少年,就敢去探那老家伙的底?”
万朝霞满脸通红,她摆低姿态,说道,“嬷嬷,我年轻不懂事,你就当是指点我吧。”
“也罢,我看出来了,你今日不是专程来看我,是来给你好姐妹讨人情的呢。”宋嬷嬷假意说道。
万朝霞连忙说道,“是来看嬷嬷的,也是来给我姐妹讨人情的。”
原先她跟着吴嬷嬷当差,素来知道她轻易不肯求人,恐怕拉不下脸来找宋嬷嬷说情,付青儿在宋嬷嬷跟前儿又说不话,万朝霞思来想去,也只有求到宋嬷嬷面前方才有转机。
宋嬷嬷对万朝霞说道,“这里面有你不知道的缘由,罢了,我就舍了这张老脸,替你从中说和,至于能不能成,就全看你那姐妹的造化。”
万朝霞大喜过望,替付青儿向宋嬷嬷再三道谢,宋嬷嬷冲她摆手,只道,“快回去吧,别耽误差事。“
万朝霞向宋嬷嬷屈膝行礼,离开西小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