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万顺拎着一包酱牛肉回家,万朝霞闻到他身上的酒味,难免唠叨几句,“你头上的伤口刚好,哪里能喝酒,明日我要找那些叔叔伯伯们说道说道,让他们少拉着你喝酒,身子败坏了受罪的是自己。”
万顺梗着脖子说道,“就喝了几盅酒,睡一觉就没事。”
他喝多了,说话颠三倒四,万朝霞不欲跟他爹拌嘴,便打发他去歇中觉。
那万顺独自回屋歇中觉,屋里也就清净下来,今日的日头好,万朝霞从家里找到大半箱子的鞋底儿,这些鞋底儿瞧着有些年头,都是她娘生前纳好的,后来她娘走了,她也进宫,这家里没有女人当家,没人记得要做成鞋子来穿,这么多年过去了,鞋底儿还是好好的,既没有开裂,也没被虫咬。
万朝霞找来一个大簸箕,她把鞋底儿倒在簸箕里摊在太阳底下晒,鞋底儿有大有小,太小的她家没人能穿得上,万朝霞打算送给胖婶儿,胖婶儿家有几个孙子孙女儿,一准儿能用得上。
她晒鞋底儿时,老马叔就坐在院子里搓麻绳,他老了,不爱出门走动,就留在家里干些杂活儿,上个月回家,他在搓麻绳,这个月回家,他还在搓麻绳。
“老马叔,你搓这么多麻绳做什么?”
老马叔的手指头又短又粗,手上长满老茧,但是搓起麻绳却又快又好,他呵呵笑道,“前街的隆记大药房,他们包药时要用麻绳来打包,我闲着没事,就接下这活计。”
除去搓麻绳,老马步还会用麻绳编草鞋,只是买草鞋的人不多,一来,家境但凡过得去,人家穿得都是布鞋,那日子穷苦的人家,自己就会编草鞋,哪里会舍得花钱去买呢。
万朝霞看他眨眼的工夫就搓好一根麻绳,问道,“你搓这几捆能得多少钱?”
老马叔笑道,“不多,就几文钱,够我吃烟叶呢。”
他平日最大的爱好是抽旱烟,万顺也抽烟,不过没有老马叔的瘾头大,老马叔的动作不慌不忙,搓得累了就拿出他那杆黄铜嘴儿的烟枪抽两口。
万朝霞学着他的样子搓麻绳,晒干的麻叶很粗糙,没两下就搓得双手通红,老马叔倒出烟灰,把烟枪别在腰上,他道,“大姑娘,你干不来这活儿哩。”
他把搓好的麻绳捆好,又对万朝霞说道,“素哥儿能做,刚进京头一两年,家里到处要花银子,他读书闲了,就帮着我搓麻绳,赚些笔墨钱。”
万朝霞惊奇的说,“梁大哥还会搓麻绳?”
老马叔说道,“可不是么,他比我搓得还好呢,可万头儿看他搓麻绳,就骂他不把心思放在读书上,素哥儿说书读累了,干些不用动脑的活儿能缓一缓,万头儿不信,从来不许他为别的事情分心。”
万朝霞问道,“那我爹说他,他就不做了?”
老马叔和万朝霞说着闲话,手上动作没停,他道,“听了,又没完全听,他见万头儿不让他搓麻绳,就替别人抄字赚钱。”
万朝霞不免有些好笑,她说,“抄书又能赚多少钱呢,有那工夫,还不如多多温书呢。”
老马叔拍着大腿说道,“怪不得你和万头儿是亲父女,说得话也一样,万头儿也这么说素哥儿,可那两年日子不好过,就是万头儿落衙回家,有时候还帮着搓麻绳呢。”
万朝霞惊讶极了,她爹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在外头一向大手大脚,她记得小时候他和他那班兄弟们下馆子,从来是抢在前头去结账,为此没少被她娘念叨,不想为了补贴家用,他还会搓麻绳,赚那三五个铜板。
万朝霞又想起那正好是她进宫的前几年,她是见习女官,月例银子不多,时常还要和同期的姐妹们凑银子孝敬上头的管事,根本攒不下几个钱,后来她在宫里站稳脚跟儿,又认得能出宫的人,这才开始给家里寄银钱。
老马叔说起的这些旧事,万朝霞从来不曾听到她爹和梁素提起过,她心里略微有些沉重,说道,“后来梁大哥考中,家里的日子就好起来了?”
老马叔露出笑脸说道,“可不是么,素哥儿做官,开始往家里拿俸禄,后来在宫里又见到姑娘,万头儿就不搓麻绳儿了。”
听了他这话,万朝霞也浅浅一笑。
万朝霞和老马叔闲话时,从屋里拿出各样儿零碎的布头,家里这几个人,她爹和梁素时常在外要结交应酬,她给他们的鞋面都选好布料,老马叔不用出门,寻常的布料也不错,至于她自己,宫里每季都会发放衣衫鞋袜,她做不做都使得。
万朝霞拿了出块暗色的布头给老马叔选,老马叔听说她要给他做鞋,乐得见牙不见眼,说道,“我啥也不挑,大姑娘做啥我穿啥。”
万朝霞选好鞋面,又去熬浆糊粘鞋面,她年少时跟她娘学过做鞋,这些年在宫里做得少,起初有些手生,慢慢做得越来越熟练。
且说她糊了一下午的鞋面,日头渐渐西斜,梁素落衙回家,万朝霞见他回来了,把还没做好的鞋面收回针线筐里,说道,“梁大哥回来了,我这就叫胖婶儿来做饭。”
因他要去同窗家借住,晚饭吃得太迟,恐怕打搅人家,因此这两日家里的晚饭就比往常要早,万朝霞出门到胡同里喊胖婶儿,回来时她见梁素在帮忙收捡晾晒的鞋底儿,说道,“那几双小的留起来,我送给胖婶儿家。”
梁素按照万朝霞的意思,把送给胖婶儿的鞋底儿单捡出来,用麻绳捆好放到凳子上,等胖婶儿过来做饭时让她带回家。
另一边,睡醒的万顺找着呵欠出门溜达一圈儿,买回几个大烧饼,还端了好一大碗糖水,据说他路过金艳芳的糖水铺,她没卖完送给他吃的。
不一会儿,胖婶儿来了,万朝霞让她不用忙活,只把万顺带回来的酱牛肉切好装盘,用香油拌了一碟萝卜干,一碗黄豆酱,就算是顶好的一顿晚饭。
胖婶儿乐得如此,她高高兴兴的拿着万朝霞送的鞋底儿回家,过了片刻,胖婶儿的孙女儿娇娘送来一碗油渣白菜给万家添菜。
天还亮堂,万顺从屋里搬来小方桌,一家人打算在小院儿里吃饭,谁知刚坐下,就听到拍门声,老马叔去开门,过来的是金艳芳,她身后跟着一个妇人,那妇人身材矮小,眉眼低垂,看着唯唯诺诺的样子。
金艳芳带着小妇人进来后,笑道,“呀,你们在吃晚饭呀。”
万朝霞起身从屋里搬来凳子给她们坐,又要去倒茶,金艳芳喊住她,“大姑娘不必忙,我们不渴。”
万顺刚从金艳芳的糖水铺回来,见她带着人过来了,便问道,“这不早不晚的,你过来是有啥事呀。”
金艳芳指着她身后的小妇人说道,“这是兰珍家的,大姑娘白日说要裁衣裳,我想着你们这会儿都在家,就带她来看看。”
万朝霞听说她的来意,便进屋把买回来的衣料拿给兰珍家的看,家里还有从前别人送的布匹,都是鸦青,靛蓝,月白等色,就用来给她爹和梁素做衣袍。
兰珍家的进门后,话也不多说一句,显得很局促,这会儿见万朝霞拿来衣料,方才接手,又道,“这都是极好的料子,做起来颇费时呢,你们可急着要穿?”
“我的不急,纵然是晚些日子也不打紧,先紧着我爹他们的裁。”万朝霞说罢,转头对万顺和梁素说道,“家里还有几块好布料,我想着再过俩月就要入夏,索性给每人都裁一身新衣裳。”
万顺心里高兴,他道,“都听你的。”
兰珍家的见都说定了,就拿出随身带的皮尺,给万家的几人依次量好尺寸,万朝霞见她量完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就开始细数万朝霞交给她的布料,还颇有些担心她不记得,到时裁的衣裳不合身。
金艳芳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说道,“大姑娘放心吧,兰珍家的做事靠谱,包管做得你满意。”
听到金艳芳夸赞,兰珍家的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接话,她麻利的把衣料用包袱包好,问道,“你们想做什么样式儿的呢?”
万朝霞对这些也不大懂,她又问她爹和梁素,他俩也只让她看着裁剪,兰珍家的给他们几个介绍了时下流行的几款样式,万家人自无不可。
说完衣衫的款式,兰珍家的告诉她,每件衣衫的工钱十五文钱,她家做得多,兰珍家的抹去零头,只是做衣衫剩余的布头,按例却是要归兰珍家的。
此前,万朝霞已问过,在裁缝铺做衣裳,少说也得三十文的工钱,一般小门小户的人家,但凡手上活计过得去的都是自己动手,她日常在宫里当差,做不来这活计,兰珍家的手艺好,工钱便宜,万朝霞哪有不肯的。
诸事说定,天色渐晚,原本金艳芳还在和万顺说话,那兰珍家的不停的催着要回家,金艳芳便和她一起回去了。
送走金艳芳和兰珍家的,老马叔关上院门,万顺嘀咕一句,“这兰家媳妇,这么急着要走,咱家还能吃了她?”
万朝霞才听胖婶儿说过她家的八卦,回道,“人家上头还有婆婆管着呢,咱们也多理解她吧。”
万顺轻哼一声,围着小方桌坐下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