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他们这一家人从祖坟离开后,心情倒是轻快了许多,就是三人眼眶都红通通的,看着可怜又好笑。

那老赵头赶着马车送他们回城,什么话也没多问,进城的官道上,行人和马车变多了,过城门时还有些拥堵,梁素告诉万朝霞,再过半个月就是春闱,这些都是从各地赴京赶考的举子。

万朝霞了然,她问,“当年你是一个人回青州赴考的?”

梁素答道,“万叔陪我回去的。”

他祖籍在青州,按照规矩,学子需回原籍会考,他来到京城后,先在京里读了一年书,隔年便要回青州参加乡试,万顺不放心他,向衙门里告假,陪他一同回乡,顺道给梁父梁母重新安坟。

万顺原本坐在车厢外面,听着他二人的对话,扭头说道,“当年我这心里可真没底,青州的读书人多,考功名比别处更难,我心想,这要是没考上可咋办啊,谁想素哥儿争气,第一回就中了,还是榜首。”

他考中功名后,青州老家也不知是隔了多少辈儿的族亲寻来,大约是想沾他的光,梁素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他父母死后,雪中送炭的人没有,如今倒都想要锦上添花,他本不欲理会,还是万顺劝他,说是读书人的名声要紧,殊不知有些小人专爱妒忌眼红,若是叫有心人暗中抹黑,那可就得不偿失。

最后,万顺做主,在青州老家请远亲近邻吃了一日酒席,又置办礼物拜访了梁素的恩师和同年,方才返回京城。

万朝霞听着这些陈年旧事,忍不住又接着问道,“后来呢?”

梁素笑了笑,说道,“回到京城后,又读了几年书,参加了景成三十七年的会试,就中了。”

万朝霞听他说的如此轻巧,不免惊讶的说道,“这么说景成三十七年是你第一回参加会试?”

梁素轻轻点头,旁边的万顺见此,脸上有些不自在,他叹气说道,“这都要怪我,要不是那只烧鸡误事,说不定景成三十四年素哥儿就做官了呢。”

万朝霞诧异的问道,“什么烧鸡?”

原来,景成三十四年的会试,临着赴考前一日,万顺买了一只烧鸡,想要给梁素补补身子,谁知梁素却吃坏肚子,考试那日上吐下泄,根本无法进考场,虽说没过几日就病愈了,却也就此错过那年的春闱,那万顺又气又自责,砸了卖烧鸡的摊子,又自觉对不住梁素,躲在衙门里喝了几日闷酒,连家也不回,最后还是梁素把他寻回来的。

梁素见万顺旧话重提,便道,“这都是意外之事,怪不着谁。”

老赵头也乐了,他道,“可不是嘛,梁大人要是参加了那年的春闱,说不得就没有后来的榜眼呢,祸福相依,这都是咱们算计不了的。”

万顺脸上的神色这才转好,也幸亏梁素后来考中了,若非如此,他指定过不了心里的这道坎儿。

万朝霞听着这些往事,不由的说道,“爹和梁大哥都不容易。”

万顺自豪的挺起胸脯,他道,“能供一个榜眼出来,我这也算值了,当年红榜送到咱们家,附近的人都来看热闹,你爹我可有面子了,我那班兄弟还说要把儿子送来给我调教。”

几人都被万顺的话逗笑,马车也渐渐进城,不久,他们回到了柳条胡同。

只因闺女从宫里回来探亲,今日万家又去观里打醮,因此万顺特意置了酒席,请街坊四邻吃饭。

他们下了马车,就见柳条胡同口架着几个大锅,有个掌勺师傅带着他的徒弟们正忙得热火朝天,据万顺所说,今日酒席已包给外面的厨子,并不需要他们操心,只要银子到位就行。

胡同里聚着几个闲聊的老人,这些老人家万朝霞都还依稀记得,她和老人们打了一声招呼,进到自家小院儿,他家的房屋不算大,顶多只能摆两桌酒席,是以还借了隔壁的院子安席。

胖婶儿和金婶儿一早就到了万家,却没看到小波,他在狱神庙还有差事,怕是要到中午吃席的时候才能过来。

万顺和金婶说了两句话,便往外去了,万朝霞走过去,她问,“婶子,有什么要我打下手的吗?”

金艳芳是个爽利人,她道,“没什么要忙的,你去屋里歇着吧。”

自家办事,万朝霞自然不会当真去歇着,她一直跟在金婶和胖婶的身后,不一会儿,眼里就看到活儿,无论是安放桌椅,或是引着来客落座,要忙活的事可不少。

稍时,左邻右舍都来齐了,还未开席,众人有说有笑的喝茶磕瓜子,偶尔有些上了年纪的人看到万朝霞,还要拉着她说几句话,邻居们对她在宫里的日子很好奇,不过却都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儿。

临要开席前,万顺在狱神庙的兄弟们来了,他是牢头,手底下大大小小管了二三十人,只因差事要紧,自是都不能来赴席,万顺特地叫帮工送了一桌饭菜到狱神庙给不能来的兄弟们受用。

万顺的兄弟就坐在万家的宅院里,万朝霞看到有几个眼熟的叔叔伯伯,还上前问了一声好,其中有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比划着自己的胸口,说道,“你当年到狱神庙给你爹送饭,才只有这么高,谁知转眼间就长成大姑娘了。”

万顺回道,“什么转眼间,都十几年了。”

那伯伯又说道,“可不是嘛,我外孙都会打酱油了,咱们明年再来吃喜酒,叫梁大人多使使劲儿,早些让咱万头儿抱上孙子。”

他们嘻嘻哈哈拿万朝霞和梁素来打趣,万朝霞早就有眼色的退回到厨房里,万顺笑着把他的兄弟们拉上酒席,梁素坐陪,只是他话少,又是读书人,万顺的那些兄弟是粗人,到底和他谈不来。

客人们差不多到齐了,万朝霞出去告诉掌勺师傅开席,帮工们陆陆续续开始上菜,万朝霞却没闲着,席上有少了碗筷的,都要及时补上,为了让来客吃好喝好,她甚至还得帮忙照看小孩子。

酒席吃到一半,万朝霞又叫金婶和胖婶去坐席,她二人忙活了一上午,又见万朝霞行事周全,倒是没有推辞,相约着一起到隔壁院儿里吃席去了。

不久,梁素过来了,万朝霞问道,“你怎么离席了?”

梁素对她说,“我捡了一碗饭菜就放到东屋的炕桌上,你先去垫垫肚子,这边不用你照应,有我看着呢。”

万朝霞楞住,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让他来做这些杂事不合适,梁素却像是看穿她的心思似的,“不打紧,该上的菜都齐了,你自去吃你的,万叔他们这一桌且有得喝呢,隔壁是胡同里的邻居,料想不会挑咱们的理。”

万朝霞被他说动了,她晨起出门前吃得早饭,回到家忙得脚不沾地,早就饿了。

眼见的确没有要忙的地方,万朝霞便回到东屋,那炕桌上放着一碗菜,一碗冒着热气的米饭,梁素不知她的口味,席面上的各样儿菜色都捡了一些。

此时看到热气腾腾的饭菜,万朝霞更觉得肚饿了,于是坐到炕上用饭。

万家的酒席置办得十分丰盛,坐在隔壁的邻居们最先吃完,有没吃完的还打包带回家,万顺和他的兄弟们推杯换盏,到最后个个儿喝得东倒西歪,方才互相搀扶着离开柳条胡同。

万顺也喝得酩酊大醉,他青年丧妻,中年丧子,就剩一个女儿,还不在他身边,他刚收留梁素时,也不是没人笑话他,说他给别人养儿子,就算梁素日后当上大官儿,生得儿子也不姓万,万顺却不管这些冷嘲热讽,儿子没了,他活着就像没有盼头儿似的,恰巧梁素来了,万顺看到梁素,就觉得那是他儿子回来了。

梁素和万朝霞把他扶回东房,万朝霞打来热水给万顺擦洗,他嘴里一直哼哼唧唧,还拉着万朝霞的手,迷迷糊糊的说道,“淑娘,淑娘,是你吗?”

万朝霞扭头对梁素说道,“这是我娘的闺名。”

梁素给万顺盖上被子,他道,“我知道,万叔有时喝醉了就会喊婶娘和柯弟的名字。”

万朝霞默默望着他爹,心头酸涩不已。

梁素对万朝霞说道,“万叔累了,让他睡会儿吧。”

万朝霞点头,他和梁素出了东房,院子里都已收拾干净,午后的院落暖意盈怀,万朝霞也累了,她坐在阶下的小木凳上,指着院角那棵光秃秃的柿子树说道,“我听我爹说,这棵柿子树是我哥哥出生时种的。”

梁素也坐了下来,他中午陪着喝了两盅酒,却没醉,只略微有些上脸,他看着那棵柿子树说道,“万叔说那树底下还埋着几坛女儿酒,是你出生时他亲手埋下的。”

万朝霞笑了笑,京里生了女儿,有酿女儿酒的旧俗,只待女儿出嫁时再拿出来宴客,她爹这酒埋得却是够久了。

二人坐在院里,偶尔说几句话,各自晒着日头,倒也十分惬意,直到日头将要栽西,万顺睡醒了,万朝霞煮了一壶浓茶给他喝,还不住的念叨,让他日后莫要再贪杯。

中午吃的大鱼大肉,晚上几人都没有胃口,万朝霞煮了一锅米粥,就着咸菜应付了一顿,吃完晚饭,梁素仍旧去他同窗家借宿,临走前,他和万朝霞约定明早来接她,再送她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