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素官居微末,每月只有大朝会时才需上朝,因此能见到万朝霞的次数屈指可数,两人相视而立,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引路的小太监和两位大人还等在乾明宫大门口,梁素不便多留,万朝霞对他说道,“你叫我爹少喝酒多吃饭,要是身子不好记得去看郎中,别硬扛着。”
梁素回道,“我会转告万叔的,你也要多保重,若是有事就叫人稍话回来。”
万朝霞点头,那梁素向她拱了拱手,顶着风雪走出宫门口。
且说梁素等人出宫后,那宫门外自是停着接送他们的马车,王克贞和卢鄂两位大人颇有家资,乘坐的是香车宝马,还有成群伺候的仆役,梁素所乘的是一辆乌蓬顶的马车,拉车的是一匹老马,耷拉着头站在雪地里,马背上搭了一件旧蓑衣挡雪。
三人不同路,梁素送走王克贞和卢鄂,向着自己的马车走去,赶车的车夫叫老赵头,拱肩缩背的躲在车厢里等他,他看到梁素远远走来的身影,从车上跳下来,用力跺了跺冻得麻木的双脚,说道,“梁大人可算回来了,这天真是太冷了。”
梁素笑着回他,“你老受冻了。”
“害,哪儿的话,这不是我该做的嘛!” 老赵头摆摆手,他眺望着王卢两家跑远的马车,放下一个小脚凳,梁素搭着脚凳登上马车,老赵头收起脚凳跳上车辕,一扬皮鞭,赶着马车往家走。
梁素是京官,京官也分很多种,有些豪门世族,在京里有祖产,自是吃喝不愁,而那些外来的官,家境好的倒也罢,有些出身贫寒,又没有门路的小官儿,甚至还需借钱度日。
梁素是青州人氏,梁家在当地原也是乡绅人家,那年年景不好,他家被抢得精光,父母还遇害,梁家自此也就落败了。
当年梁素逃难来到京城投奔万家,身边只带着一个老仆,这些年万顺供他读书,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就算万顺在狱神庙做牢头,日子也过得并不宽裕。
三年前梁素金榜提名,还进了翰林院,开始拿俸禄补贴家用,万顺念着他已入朝做官,打算要给他买匹好马代步,梁素却没要,他想攒钱买处小院儿,如今他还住在万家,明年万朝霞就能放出宫,总不能成亲还要和老岳父挤在一起住。
只因翰林院离老万家颇有些距离,去年梁素找到拉马车的老赵头,让他平日一早一晚来接送他,每月一钱银子,白日用不着他时,还能在城里接些路程近的活计,老赵头自然十分乐意。
马车走了一袋烟的工夫,经过福临记,梁素喊住老赵头,他对老赵头说道,“赵叔,你且停一停,我去买些卤味。”
老赵头勒住缰绳,梁素下了马车,径直走进福临记,一股卤肉的香味扑面而来,这个时辰,天下着大雪,店里除了掌柜和店小二,只有梁素一个客人。
掌柜正在借着窗外的亮光记账,他抬头看到梁素,放下手里的笔,笑道,“是梁大人呀,今日想要买些什么呢?”
梁素说道,“斩一只酱鸭,包成两份,再来半斤猪头肉,半斤酱肘子,半斤素豆腐。”
里间的学徒手脚麻利的给梁素称重打包,掌柜的走过来和他搭话,“梁大人这是遇到什么高兴事啊,买的都是万头儿爱吃的卤味。”
万顺爱吃福临记的卤味,梁素偶尔经过时就会买些回去加菜,他为人温柔谦和,来得次数多了,再加上他年轻榜眼的身份,店里的人都很愿意和他说话。
“今日进宫面圣,看到了我那在宫里做女官的妹妹,正好从你们店里经过,便买些他爱吃的卤味回去。”
掌柜听了这话,拍手说道,“梁大人细心,怨不得万头儿提起你就眉开眼笑。”
梁素和万朝霞的故事,京里有不少人听闻过,这也算是一段佳话,那掌柜又对学徒说道,“再给梁大人包几个鸭掌,算是我们请的。”
梁素大方的接下掌柜的好意,他道,“天色不早,我先走了。”
梁素提起包好的卤味,和掌柜告别,便又回到马车上。
马车行了小半日,停在柳条胡同口,这巷子不宽,再往里走,马车就不大好调头,梁素每日都是在胡同口下车,再自行走回家。
老赵头把梁素送到地方,他还得趁着天黑前赶回家,梁素递给他一包酱鸭,说道,“天气冷,赵叔你拿回去打打牙祭。”
老赵头挺不好意思的,他憨笑着说道,“又让梁大人破费。”
“一包卤味罢了,不值一提,赵叔别忘了,明日还是那个时辰来接我。”
老赵头拍着胸脯,“梁大人放心,包管误不了你点卯。”
梁素送走老赵头,提着卤味走进柳条胡同,没几步路,他推开一扇钉着铜圆环的木门,里面的人许是听到动静,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素哥儿回来了?”
随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从里间出来,他见到梁素,说道,“我估摸着你也该到家了。”
又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她身形粗壮,腰上系着围裙,看到梁素后说道,“梁大人回来了,咋样,见到朝霞丫头了吗?”
这是也住在柳条胡同的胖婶,她家和万家就隔着几户,万顺雇她来给他们浆洗衣物,再顺带做一餐晚饭,早几年每月五百文的工钱,去年涨到六百文。
说话时,又从厨房里挤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这是梁素从青州老家带来的旧仆,叫马双,他年龄大了,干不了什么重活,平日就帮着扫院子看家门。
“少爷回来了,可见到万姑娘了?”
梁家虽说败了,老马还是习惯叫他少爷,梁素说了两回,他执意如此,梁素便不再多劝,顶多被人打趣几句。
梁素轻轻点头,说道,“见到了。”
那胖婶一听,两眼发亮,追问道,“真见到了,你们说上话不曾?她如今过得可好?”
眼见胖婶那话像是连珠炮似的,万顺气鼓鼓的打断她,“烧你的饭吧,净爱瞎打听。”
那胖婶倒也不气,她对万顺说道,“我这不是关心孩子嘛,那么小就进宫,这十几年也不知道长成啥模样儿了。”
那旁人也就罢了,万顺这个亲爹听到胖婶的话,心口酸疼,眼眶瞬间红了,他怕在人前落泪招人笑话,粗声粗气的嚷道,“饭要是做好就端上来,当了一天差,肚子饿死了。”
说着,他背着手又回到东屋。
梁素把买回来的卤味交给胖婶,他对胖婶说道,“劳烦再给烫一壶热酒,万叔吃卤味必要配酒。”
胖婶接过卤味,回道,“知道了。”
梁素回屋换了衣裳,又来到东屋,屋里光线不大好,靠窗盘着花炕,炕上放着一个小方桌,方桌上有盘果子,拇指大小,外壳发白,梁素从前没见过。
这会儿万顺正歪在炕上,一双眼睛盯着房梁发呆,梁素看到他眼角有泪痕,心知他这会儿肯定不自在,便道,“叔,我买了福临记的卤味,晚上我陪你喝两盅。”
万顺被他逗笑,他抹了一把脸,嗤笑道,“就你这二两的酒量,还能陪我喝酒啊?”
话是这么说,万顺还是坐起身,他把盘子里的果子推到梁素面前,“你尝尝,这玩意稀罕着呢,今日到我们牢里探监的家眷送的,说是前几年从海外带回来的种子,也不知是叫花生还是瓜生。”
梁素听说是海外的干果,好奇的多看了两眼,先帝在位时实行海禁,大邺和海外来往甚少,景成帝登基后,只因他年幼,因此由摄政王辅政,没过两年,朝廷便放开海禁,有无数的商船进行远洋贸易,这几十年,从海外带回了不少的新鲜物,想必这干果就是其一。
他学着万顺的样子把外壳拨开,露出了两粒果仁,万顺告诉他,这果仁就能吃,他尝过,吃着挺香脆的。
爷俩吃了几颗花生,都一起停了下来,万顺找了一块干净的布,把剩下的干果包起来,嘀咕道,“留着给我大丫头回来吃,也让她尝尝这稀罕物。”
梁素笑了笑,十分理解万顺一片爱女之心,他说起今日进宫的细闻,并把万朝霞托他带回来的荷包交给万顺,“妹妹叫我回来的,说是让你裁两件新衣穿。”
万顺拍着大腿,嘴里啧声说道,“你不该收,她在宫里当差,那地方又不比别处,少不得有要打点的地方,手里没有银两傍身,要是一时为难,我们也使不上力。”
梁素说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可是妹妹说这是她的心意,你就全了她这片孝心吧。”
万顺捏着荷包,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梁素说道,“万叔,今日陛下特地问了宫里的大总管,叫他尽早派遣人去接妹妹的差事,有了陛下这句话,妹妹再过不久就能回家探亲。”
万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模样儿,这时,胖婶和老马叔端着饭菜进屋,那胖婶把饭菜放到炕桌上,又送上一壶烫好的酒,她道,“厨房都收拾干净了,你们爷俩吃完把碗筷送回去,我明日来洗。”
万顺喊住她,捡了几块鸭肉放碗里,说道,“带回去给孩子们解解馋。”
胖婶也没客气,爽快的接了过来,她虽然有些碎嘴,但干活利索,烧饭的手艺也不差,最要紧的是她从不肯白占便宜,这两家相处的一直很好。
胖婶走后,老马去将门栓放下,便盛了一碗饭菜,自顾自的坐在小杌子上吃饭,万顺和梁素则是坐在炕上,一边喝酒一边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