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彼时山间尚有薄雾,当周柏城从白色的雾气走出来时,温栀正在拍沾着露珠的一片葛藤。

葛藤游龙似的攀附在地面上。这种植物长不高,但一长就容易连绵成一片。

温栀最近在她的微博账户上更新植物拟人化的创作,经过这些葛藤时,头脑里有了个一闪而过的灵感:穿着葛履、头戴葛叶的一群小娃娃,提着灯穿过薄雾弥漫的早晨。

可原本沸腾的创作欲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

周柏城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伴随着一阵有力的跑步声。

他停下时温栀也看向他。

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打断她思绪的罪魁祸首,正穿一身简单随性的运动套装,小跑着穿过丛林。

他刚刚运动过,身体肌肉处于紧张状态,呼吸之间,宽阔的胸膛起伏,喘息声听上去比平时呼吸要重,浓黑的眉毛透露着那么股糙砾的野性。

荷尔蒙扑面而来。

她脑海里提灯从雾中走出一群小娃娃的画面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具象化的人——

从可爱的、朦胧的、需要被保护的,变成了强壮的、具体的、具有一定攻击性的成年男性。

啊……

温栀咬了咬牙。

长得帅真该死啊!

突然蹦出来这么大个他,她脑袋里那些可爱的小娃娃们都不见了。

还她灵感行不行?

她在心里暗骂一声,迅速打开手机便利本,用关键词将刚刚思绪被打断之前的灵感全部记下来,然后才挂上社交场合里不咸不淡的微笑,言笑晏晏地和周柏城打了个招呼:“嗨,你好。”

“你好。”周柏城微微点了点头,视线扫过温栀,最后落到她手中拿着的单反上。

他视线冷凝,声音听上去过分低沉。

又是温栀。

是墨菲定律还是别的什么,为什么他想摆脱却挥之难去?

他一时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真实,雾里的温栀简直像蒲松龄书中的妖精,山里长出来的狐妖,拦路出现时总不经意间就设下惑人心智的圈套。

怪谁呢?是魇是心魔,怪只能怪他意志不定。

他目光避开温栀的脸,只是多看了两眼她手里的单反相机,身上有一种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备感。

这和前两天遇到的他有些不一样,温栀愣了一下,误会了周柏城目光的含义,解释道:“我没有拍到你的。”

她扬了扬手里的单反,想了想,又跑过去给他看她刚刚拍的是什么,好让他放心:“我只是上山来采风,拍的是植物,没有拍你。”

她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在身上,跑起来脚步却轻盈,一眨眼就来到了他眼前。

周柏城低头,看她一张张播放她拍到的那些风景图,有花有草,有早上山间的路和台阶,还有早餐店里的老板与食客,和热气腾腾的一笼小笼包。

自然风光,人间烟火,照片有一种走到哪拍到哪的随性。

“刚刚你走过来的方向能有一个好看的构图,我只是想试一下去拍一张林间太阳升起的画面,可惜我的单反是定焦的,没法调节焦距,最后只能放弃。”她认真解释,忽然将相机递到他的手里,“不信你自己看看,到底有没有你。”

指尖相触的瞬间,他的反应却很大,过电一样,立即将手狠狠甩开。

温栀愣了愣。

他收拢了五指,紧了紧拳头,声线也绷紧,敛眸说道:“抱歉。”

他将手背在身后:“我没有误会你在拍我。”

“哦……”温栀将相机收起来,“那你就当是……看了一会儿我拍的照片。”

周柏城没有再说什么,停顿了有两秒后他说:“再见。”

“再见。”温栀回道。

温栀能感受到他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今天的他太过高冷有距离感,就好像……在刻意疏远她一样。

不过她又没做什么,怎么想都觉得这不太可能,肯定不是她,应该是有别的事情在影响他的心情。

难道是……起床气?

温栀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周柏城作为一个一看就活得十分自律的精英阶层,有起床气什么的,实在是很破人设。

她耸了耸因为背着沉重背包而酸痛的肩膀,又抬手用力揉了揉,继续她的拍摄。

另一边,重新奔跑起来的周柏城在绕上另一条僻静的山间小路时停顿了脚步。

清晨的雾逐渐散去,山间的光线变得明晰,远处温栀的动静被层叠树林中的细响盖住。

他蜷了蜷刚刚与温栀相触的右手手指,虚拢间抓了一掌的空气,漆黑的眼里看不清是什么情绪。

九点二十分。

温栀再次收起单反相机,检查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动身前往周宅。

她走在那条唯一容许汽车上山的大道上,很快听到了后面滴滴的喇叭声。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江心梅从车窗里探出脑袋,一脸急色,“说自己有事,那么早你能有什么事?看看,我不帮你收拾,你就这样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温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简单的白色长袖,一条没有任何款式的黑色长裤,主打的就是舒适,没那么精致是真的,可也不用说成是见不得人吧。

她气定神闲,拉开车门坐进去,说道:“离见面还有四十多分钟,我有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江心梅几乎要气死了,她生气地同开车的女司机说道,“你看看这个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这邋邋遢遢的,被人看到了像什么话!”

三分钟后。

温栀换好了衣服,一身典雅的裙装,白色运动鞋也换成了一双细高跟。

她底子好,化妆也简单,涂个口红就像上了全妆,可碍于江心梅在这,她还是拿出化妆品里的小化妆刷,假模假样地在脸上扫了扫,以表示她的用心和认真,再把江心梅给准备好的耳坠和项链戴上。

呈现的效果让江心梅哑口无言,她根本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她还是想教训一大早就不见人影的温栀,挑剔道:“在家里舒舒服服地打扮多好,非挤在车里弄这些,麻烦死了。你早上到底做什么去了?”

“打探这附近的地理环境。”温栀边给自己编发边信口胡诌,“你不是想让我多了解周寒鸣吗?所以我来了解他的居住环境来了。”

“……”江心梅吃了一瘪,不知道说她些什么好了。

温栀性子软,可有时候说起话来,比她那个一身反骨的姐姐还要呛人。

车开进周宅,到了临近主宅的小路,温栀和江心梅提前下车,往前步行。

短短几日过去,院里的植被已经换了一种。

上次是西府海棠,这次换成了芍药。

芍药花期初至,淡黄的花骨朵掩在丛间,看品种像黄金轮。

这种黄色的芍药花并不常见,温栀又有种想拿起相机把素材拍下来的冲动。

转瞬又想起相机连同她的那个背包都放在了车上,她现在身上只剩一个作为点缀的小挎包,里面只装了一支补妆的口红,只能遗憾作罢。

三楼窗边,见到温栀的身影已经出现,周寒鸣欣喜站起身,说了声“奶奶我下去了”,急匆匆下楼。

“看看他这高兴的样子。”老太太含笑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无比欣慰地说道,“我故去之前要是还能看到他结婚,也就无憾了。等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爷爷,他一定也很开心。”

说完她又有些伤心,老爷子现下还在ICU里,用最高端的医疗设备吊着命。理智告诉她她的丈夫已经时日无多,可情感上却始终无法接受这事实。

房间另一端,周柏城拿着本佛经坐在靠墙的桌边,几乎是这个屋子里离窗边最远的位置。

面前的桌子上檀香烧着,他眉眼肃重,闻言将书放下,站起身走近,将老太太身上滑落下来的薄毯捡起,重新披上。

他温声道:“小心着凉,奶奶。”

老太太瘦小的身体缩在轮椅里,想起刚刚周寒鸣在时他一言不发,再对照他对她这个老太婆的细致体贴,深深叹口气,仰起头看着周柏城。

“你也和你弟弟多说说话,你们兄弟之间,合该是互帮互助的关系。”

“奶奶看不出是他在躲着我吗?”

自从昨日戳破了他和那个小护士的关系,后来周寒鸣在家里遇到他都是目光躲闪,能避则避。

“他为什么要躲……”老太太话没说完,自己先意识到什么,脸色沉了沉,“他又犯了什么错被你先知道了?”

“奶奶自己问他。”周柏城未将话完全挑明,可冷漠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边说着话,周柏城边向外瞥了一眼,等视线里落入那道倩影,愉悦升起的同时他立刻皱起眉来。

待在这里陪老太太这一会儿他已经极力不去听她和周寒鸣聊天里提到的那个人名,甚至坐到了离窗边最远的位置。

可只是这片刻忘记提醒自己,不由自主地又开始追寻她的身影。

周柏城长久出神。

“在看什么?”老太太问。

他将视线收了回来:“没什么。”

他说得稀松平常。

只是眼角余光中仍装着院中小路上的那道身影。

她换了一身衣服。

刚刚在山间跑步撞见温栀时,她穿得简简单单,却也清清爽爽,和现在的打扮完全不一样,把相机里照片分享给他看时,整个人都像是在发着光。

那一面也许少有人知道。

如果不是碰巧撞见,他也不会知道。

不要再想。

他攥住拳,指掐着手心,语气稍显得有些凉薄,却又笃定:“上次答应奶奶的话,恕我做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假装看不见,余光千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