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火车站的场面——几个人在站台上走来走去,试图弄清楚他们要乘的列车从哪里出发——如果不是已经开走了的话。不知为什么这种迟到者的角色多半是由背着中国制造的条纹漆布袋的跑单帮的妇女来扮演的,或者相反,由只拎新秀丽公文箱和皮包的知识分子来扮演。
我们属于有外国情调的第二种人,只是根本就没带行李,而外貌大部分都十分奇特,但却令人尊敬。
在站台上指针再次开始旋转——我们在向书靠近。
“他企图逃走,”扎武隆庄重地宣布。“那么,现在快要真相大白了,哪几班列车要出发?”
黑暗巫师的目光忧郁起来——他预见到了未来,知道哪一班列车要最先离开站台。
我看了一眼挂在我们头上的信息显示屏,说道:
“现在莫斯科—阿拉木图的列车马上就要离站,五分钟后从第二站台发车。”
扎武隆从自己预见的旅行中回来,通报说:
“开往哈萨克斯坦的列车从第二站台出发。五分钟以后发车。”
他看起来非常得意。
科斯佳悄声扑哧一笑。
格谢尔故作姿态地看了看信息显示屏,点点头:
“不错,你说得对,扎武隆……下一班列车要过半个小时才开。”
“我们让列车停下来,把各个车厢都搜查一遍。”埃德加尔立刻建议说。“行吗?”
“你手下那些人能够找到他者吗?”格谢尔问。“要是他伪装起来了呢?要是他是超级魔法师呢?”
埃德加尔当即就生气了。摇晃起脑袋来。
“是呀,”格谢尔点点头。“书在火车站。凶手也在火车站。我们既找不到《富阿兰》,也抓不住罪犯。你凭什么断定,在列车上干这一切会容易些呢?”
“要是他在列车上,那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炸毁列车,”扎武隆说。“这样一切就都解决了。”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格谢尔摇摇头。
“我明白,这个决定令人不快,”扎武隆赞同说。“我也不满意这个决定。白白断送一千条生命……可是我们有什么选择呢?”
“你有什么建议吗,伟大的魔法师?”埃德加尔问。
“要是,”扎武隆强调说,“《富阿兰》这本书真的是在列车上,那我们就应该等待时机,等列车行驶到没有人的地方再动手。哈萨克大草原完全合适。接下去……就按照宗教法庭在类似情况采取的方法行事。”
埃德加尔神经质地摇了摇头——像通常激动时那样,他露出了一些波罗的海沿岸的口音。
“这不是个好决定,伟大的魔法师。我不能擅自做主,必须经法庭核准。”
扎武隆耸耸肩,摆出一副他只是出出主意而已的样子。
“无论如何得确定书是不是在列车上,”格谢尔说。“我命令……”他看了看我,微微地点点头。“我命令安东——代表守夜人巡查队,科斯佳——代表守日人,和某个来自宗教法庭的人一起乘上列车。进行搜查。这里不需要大队人马。我们……我们明天早上也会抵达。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干。”
“出发吧,科斯佳,”扎武隆温柔地说,拍了拍年轻吸血鬼的肩膀。“不错的搭档,遥远的路程,有趣的任务——相信你会喜欢的。”
朝我这边投来的嘲弄目光几乎没有人察觉到。
“这是……给我们时间,”埃德加尔同意说。“我亲自去。带上自己人。所有的人。”
“只剩一分钟了,”奥莉加小声说。“既然决定了——那就出发吧。”
埃德加尔朝自己那帮人挥挥手,我们向列车跑去。在第一节车厢旁边埃德加尔对列车员说了些什么。这是一个留小胡子的哈萨克青年,他脸上萎靡不振,昏昏欲睡,同时又露出高兴的神情,他闪到一旁,给我们让出一条道。我们拥入车厢过道,我朝下面一瞧——扎武隆、格谢尔和奥莉加站在站台上,目送着我们。奥莉加正小声说着什么。
“这次我将出任总指挥,”埃德加尔宣称。“没有不同意见吧?”
我瞟了一眼那六个宗教法官,他们站在埃德加尔身后,一声不吭。可是科斯佳忍不住说道:
“那要看你发布的是什么命令了。我只服从守日人巡查队的命令。”
“我重申一遍——行动由我指挥,”埃德加尔冷冰冰地说道。“要是你们不同意,那我就只好请你们离开了。”
科斯佳只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就低下了头:
“对不起,宗教法官。我开了个不恰当的玩笑。当然,由您指挥。不过万不得已时我要跟我的上司联系。”
“你得先提出来,然后征得同意。”埃德加尔还是决定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行啊,”科斯佳点点头。“对不起,宗教法官。”
刚刚露出来的一点反抗火苗就这样熄灭了。埃德加尔点点头,从车厢过道探出身子,招呼列车员过来。
“什么时候开车?”
“马上!”列车员回答,像一条忠实的走狗那样欣喜地望着宗教法官。“马上开,得进去了!”
“那就进去吧,”埃德加尔让到一边。
列车员依然带着那种乐意服从的表情进入车厢过道,列车立刻启动了。列车员摇摇晃晃地站在敞开的车门旁。
“你叫什么名字?”埃德加尔问。
“阿斯哈特。阿斯哈特·库尔曼加利耶夫。”
“把门关上,按常规去工作吧。”埃德加尔皱了皱眉头。“我们是你的好朋友。我们是你的客人。你应该在车上为我们安排位子,明白吗?”
车门哐啷哐啷地响着,列车员把门锁上,又笔直地站在埃德加尔面前:
“明白了。应该去找列车长。我这儿位子少,只有四个空位子。”
“我们去找列车长吧,”埃德加尔同意说。“安东,罗盘怎么样了?”
我拿起字条,看了一下黄昏界的“罗盘”。
指针懒洋洋地旋转着。
“好像书是在列车上。”
“还要等到有把握了再说,”埃德加尔决定。
列车载着我们离开火车站足足行驶了一公里,但是指针仍然在继续旋转。偷盗者,不管他是谁,和我们乘的是同一班车。
“他在车上,坏蛋,”埃德加尔断定。“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到列车长那儿去一趟,我们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他们和满意地微笑着的列车员一起进入走廊。另一个列车员看到搭档,操着哈萨克语迅速说了句什么,一边还气愤地挥动着双手,但是跟埃德加尔的目光一碰上,他立刻就不吭声了。
“说真的,胸前挂一块‘我们是他者’的牌子还要更简单些。”科斯佳说。“他在搞什么?要是车上真的有高级他者——立刻就能感应到他施的魔法……”
科斯佳说得对。花点钱事情就能办好的,它对人类的作用不比魔法小。埃德加尔大概太紧张了……
“可你——感应到魔法了吗?”一个年轻的宗教法官冷不丁问道。
科斯佳不知所措地转身面对他,摇了摇头。
“谁也不会感应到。埃德加尔有个让人不由自主地服从于他的法器。不过只有对人类才会发挥作用。”
“宗教法官的小玩意儿……”科斯佳小声说,一脸受到了侮辱的表情。“反正,最好不要太张扬,对不对,安东?”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
十分钟后埃德加尔回来了。他是如何跟列车长周旋的——塞钱给他,或者多半是再次使用了神秘的法器——我没问。埃德加尔的脸色满意而平静。
“我们分成两组。”他立刻发号施令。“你们,”他用头点了一下那几个宗教法官,“留在这个车厢,就待在列车员包厢和一号乘客包厢,正好有六个床位。阿斯哈特会把你们安顿好的……总之,你们有什么事就去找他帮忙,不必客气。不要主动采取行动,不要扮演侦探爱好者。把自己当做……当做人类。每隔三小时或者必要时向我汇报一次情况。我们要到七号车厢去。”
宗教法官们默默地从车厢过道探出身子,跟着笑眯眯的列车员去了。埃德加尔转身面对我和科斯佳说:
“我们住七号车厢的四号包厢,我们要把这里当做我们的临时作战基地。走吧。”
“有什么计划吗,头儿?”科斯佳不知是带着嘲弄还是真的感兴趣。
埃德加尔看了他一会儿——看来,他也在寻思科斯佳的回答中哪一种成分多一些——感兴趣还是不必理睬的挑衅,但他还是回答说:
“要是我有计划的话,一定会让你们知道的。在恰当的时候。眼下我想喝咖啡,想睡两三个小时。就按这样的顺序吧。”
我和科斯佳跟着埃德加尔走了,吸血鬼冷笑了一下,我不满地对他使了个眼色作为回应。共同所处的从属地位毕竟使我们团结了起来……不管我对科斯佳有什么看法。
列车长待着的那节车厢——是整列火车中首屈一指的地方。这里空调一直开着,饮水机里一直有开水,而列车员那里——只有现成的茶水。还有,这里环境干净——甚至在从亚洲开来的列车上,床上的卧具是放在密封的塑料袋里发放的——它们在上一班车次的乘客使用后确实洗过。两个厕所都开放,不用穿胶靴就能放心大胆地进去。
为了满足旅客的正常需求——工作车厢的一头挂着一节餐车,另一头是卧铺车厢,要是列车中有这种车厢的话。
在莫斯科-阿拉木图的列车上有卧铺车厢。我们穿过这节车厢,好奇地打量着这里的乘客。这里的乘客基本上是有权有势、白白胖胖的哈萨克斯坦人——几乎人人都提着公文包,即使到走廊去也随身带着。有的旅客已经在用印花茶杯喝茶,另一些人在桌上切好一片片熟肉,摆上酒瓶,把卤鸡撕开。不过大多数人眼下都站在走廊里,望着眼前掠过的莫斯科郊区。
真想知道,他们这些如今独立的国家的公民望着自己从前的首都心里是什么感受?难道真的会为独立而感到满意吗?或者毕竟有点怀念故土?
不知道。我不问,即使问了——也不可能得到实事求是的回答。而追根究底,迫使他们说真话——我们又无能为力。
最好还是让他们高兴和自豪去吧——为自己的独立,为自己国家的体制,为自己的贪污腐败。就像圣彼得堡不久前庆祝了建城三百周年,当地人声称:即使让一切都被偷走,可那也是我们的人偷的,而不是莫斯科人偷的——怎么见得哈萨克人、乌兹别克人、乌克兰人和塔吉克人没有同样的感受呢?要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内部划分成几个共和国和城市,那么对从前合住公寓的邻居还能抱怨什么呢?几间窗户对着波罗的海的小房间独立了,高傲的格鲁吉亚人和拥有世界上惟一的高山海军舰队的吉尔吉斯人也独立了,皆大欢喜。只剩下一个大厨房——俄罗斯,在这里老百姓们曾经被放在一个帝国主义的锅子里煮,好吧,让它去吧。反正我们的住房里有煤气设备!你们呢?
让他们去高兴吧!让大家都高兴吧。让参加周年庆祝活动的所有在彼得堡生活过的人去高兴吧——一次周年庆典,众所周知,要花费一个世纪的人力、物力。让首先建立自己共和国的哈萨克人和吉尔吉斯人……去高兴吧,不过,他们当然会举出大量证明自己国家历史悠久的证据。让那些受老大哥压迫的斯拉夫兄弟们去高兴吧。让我们这些来自外省的蔑视莫斯科,来自莫斯科的蔑视外省的俄罗斯人去高兴吧。
某一刻,我完全出乎意料地产生了厌恶感,不,不是对这些哈萨克乘客,也不是对跟我们同一国籍的俄罗斯人。是对人类。对所有世上的人类。我们,守夜人巡查队在干些什么啊?区分和保护吗?胡说八道!没有一个黑暗使者,没有一个守日人巡查队员给人类带来的灾难会比他们给自己造成的更多。跟十分普通的躁狂症患者相比,跟在电梯里强奸、杀害少女的人相比,因挨饿而吸血的吸血鬼又算得了什么?跟为了自由而发射高精尖火箭的仁慈的总统相比,为了钱而施魔的无情的老巫婆又算得了什么?
愿瘟神降临在你们的两个人类的家里……
我在车厢过道站了一会儿,给往前走的科斯佳让了路,我盯着弄脏的地板——那里已经堆起了至少十个难闻的烟头,愣住了。
我怎么啦?
这是我的想法吗?
不,不该装假。是我的,不是别人的。谁也没有硬把这些念头塞到我脑子里去,甚至连高级他者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这一切。
这是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过时的人。
疲惫不堪,世上到处都是灰心丧气的光明使者。
他们就是这么投奔宗教法庭的。那时候你就不再分辨光明力量和黑暗力量之间的差别。那时候人类对于你来说变成了甚至不是一群,而是罐子里的一把蜘蛛。那时候你就不再相信进步,你一心想要的只有一切都维持原状,而且是为了自己,为了那些为数不多的,比你更尊贵的人类。
“我不愿意,”我说,好像在念咒语似的,好像摆出了一个无形的盾牌来抵挡敌人——抵挡自己。“我不愿意!你……无权……支配我……安东·戈罗杰茨基!”
科斯佳在两扇门和四扇厚玻璃之间打了一个来回,困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他听到了吗?或者只不过感到莫名其妙,我干吗站在这里?
我勉强笑了笑后打开门,走进了车厢连接处的闹哄哄的褶棚里。
公务车厢确实是个行窃的好地方。干净的地毯;畅通的走廊;洁白的窗帘;柔软的褥垫,完全不像黑人吉姆睡的铺满了玉米穗的床垫。
“谁睡下铺,谁睡上铺呢?”埃德加尔一本正经地说。
“我无所谓,”科斯佳说。
“我最好睡上铺,”我说。
“我也是,”埃德加尔点点头,“咱们说定了。”
门口传来了礼貌的敲门声。
“来啦!”宗教法官甚至头也没回就喊道。
是列车长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个装满开水的镀镍茶壶,一个沏茶用的茶壶、几个茶杯、一些华夫饼干,甚至还有一小盒炼乳。一个一本正经的男人——身材魁梧,留着蓬松的小胡子,身上的制服是崭新的。
而他的那张脸——实在是太难看了,活像刚生出来的小狗。
“请随便用吧,尊贵的客人们!”
显然,还是法器在起作用,埃德加尔毕竟属于黑暗力量的事实,在他的行事风格上留下了痕迹。
“谢谢。告诉我们所有在莫斯科上车,但是半路上要下去的旅客的名单吧,亲爱的,”埃德加尔接过盘子说道。“尤其要告诉我们那些不是在他应该到的站下车,而是提前下车的人。”
“遵命,大人!”列车长点点头。
科斯佳嘿嘿一笑。
我等到那个可怜的人走出去后才问:
“为什么叫你‘大人’?”
“我怎么知道呢?”埃德加尔耸了耸肩。“法器使得人类服从命令。至于他们在这件事中把我看成什么人:严肃的检查员,受爱戴的老大爷,尊敬的演员或者最高统帅斯大林——那是他们的事情。这一位,看来,读了好多阿库宁的作品。或者是老电影看得太多了。”
科斯佳又扑哧一笑。
“这没有什么可乐的,”埃德加尔一下子发起火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这是对人类的心理伤害最小的方法。有人用车送雅库博维奇,或者让戈尔巴乔夫不排队就通过,这一类的故事中有一半都是这种法术的结果。”
“我又不是笑这个,”科斯佳解释说。“我在想要是您穿上自卫军军官的制服……头儿。您就会令人尊敬了。”
“笑吧,笑吧……”埃德加尔一边给自己倒咖啡一边说道。“罗盘怎么样了?”
我默默地把字条放在桌上。模糊的形象悬挂在空中——罗盘像个大圆盘,指针懒洋洋地旋转着。
我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味道很好。诚心诚意沏出来的茶,就像是真的泡给“大人”喝的。
“火车里,有坏蛋……”埃德加尔叹了一口气说。“先生们,必须要做的抉择我不瞒你们,要么我们抓住罪犯,要么火车将被毁掉。包括所有乘客。”
“怎么干?”科斯佳一本正经地问。
“有几个方案。天然气管道同整列火车一起爆炸,从战斗机上突然发射一枚导弹……万不得已时——用上核弹头。”
“埃德加尔!”我很想相信,他是故意夸大事实。“这里起码有五百个乘客。”
“还要多一点,”宗教法官纠正说。
“不能这么干!”
“不能把书放走。不能容许不讲道义的他者组织自己的军队随心所欲地改变世界。”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们知道,他毫不犹豫地杀害了宗教法官。我们知道,他非常强大,追求着某个我们不知道的目标。他把什么忘在中亚了,戈罗杰茨基?”
我耸耸肩。
“那里有一系列古老的力量中心……”埃德加尔小声说。“有一些失踪的法器,一些治理得不太好的领土……还有什么?”
“十亿中国人,”科斯佳冷不防说道。
黑暗巫师互相盯着看。
“你可真是完全疯了……”埃德加尔没有把握地说。
“十亿多,”科斯佳嘲笑地补充说。“要是他打算经过哈萨克斯坦到中国去,怎么办?这就需要动用军队了!十亿他者!还有印度……”
“你这个大笨蛋,”埃德加尔挥挥手。“甚至连白痴也不会干这种傻事。要是三分之一居民变成了他者,那力量从何而来呢?”
“万一他——真的是白痴呢?”科斯佳不肯罢休。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采取非常措施,”埃德加尔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说得一本正经,毫不动摇——能不能杀掉这些被施过魔法的列车员、面颊肥胖的出差人员和坐在硬卧里的贫民。应该——可见是应该的。农场主杀掉患了口蹄疫的牲口也会感到难过。
好像不想喝茶了,我站起来,走出包房。埃德加尔理解地目送着我,但他的目光中没有一点同情。
车厢里已经安静下来,大家准备就寝,有几个包厢的门还开着,有人在车厢过道里受着罪,等待厕所空出来,不知从哪里传来杯子的丁当声,但是大多数乘客都在莫斯科弄得太疲劳了。
我无精打采地想着,按照情节剧的所有惯例,现在走廊里应该有长着天真脸蛋的天使般的孩子在奔跑,那样的话,我就能完全看清埃德加尔想出的计划是多么荒诞离奇。
没有出现孩子。却从一个包房里探出了一个胖男人的身子,他穿着褪了色的针织内衣和走了形的针织背心。红红的、满是汗水的脸已经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浮肿起来。那男人懒洋洋地盯着我看,一边打着嗝——然后就躲回去了。
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去拿随身听。我把扬声器的耳塞塞进耳朵里,随便嵌进一张盘,身子紧靠在玻璃上。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显然——什么也没有说。
响起了轻柔的抒情旋律,还有尖细的歌喉:
当你被人用短枪打死,
你没有时间奔向灌木丛。
世上没有一件事
比戒除毒瘾更加美……
这是拉斯,我在“阿索”的熟人。那张盘是他送我的礼物。我微微一笑,把声音开大了。这正是我此刻所需要的……
一张张稚气的脸回到了星世界,
用我们的鲜血炼成了铁,
世上没有一件事
比戒除毒瘾更加美……
嘿,你呀,完了……朋克中的朋克。这甚至不是什努尔在嘻嘻哈哈地说粗话……
谁的手碰了一下我的肩膀。
“埃德加尔,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方式放松,”我小声说。
我的肋骨下面被轻轻地推了一下。
我转过身去。惊得目瞪口呆。
我面前站着拉斯,他得意地晃悠着,合着音乐的节拍踏着碎步——毕竟我把音乐开得太响了。
“唉呀,太开心了!”我刚摘下耳机,他就热情地喊道。“我在车厢里闲晃,没打扰任何人,忽然大家听到了我自己的歌!你在这儿干什么,安东?”
“去……”我只能这么吞吞吐吐,一边关上了随身听。
“真的吗?”拉斯欣喜若狂。“从来也没有想到!你去哪里?”
“去阿拉-木图。”
“应该说‘阿拉木图’才对!”拉斯用教训的口吻说道。“好吧,我们继续谈话。干吗不乘飞机?”
“你干吗不乘呢?”我终于意识到发生的事很像是在审讯。
“我有恐高症,”拉斯得意地说。“不,要是非常必要的话。那一升威士忌就能帮助我相信空气动力学的作用。不过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比如去日本或者去美国……那里不通火车。”
“去办事吗?”
“去休假,”拉斯咧开嘴笑了。“不要去土耳其,也不要去加纳利群岛,对不对?你去办事吗?”
“嗯,”我点点头。“打算先在莫斯科做一点马乳酒和骆驼奶酒生意。”
“什么叫骆驼奶酒?”拉斯感兴趣起来。
“就是……骆驼奶做成的酸奶。”
“祝你成功!”拉斯同意地说。“你一个人干?”
“跟朋友们一起干。”
“到我那儿去吗?包厢里空着呢。骆驼奶酒我那儿没有,但马乳酒是有的。”
圈套吗?
我透过黄昏界看了一下拉斯,尽可能仔细地观察。
没有一点他者的特征。
或者是人类……或者是非同寻常的他者,能够在黄昏界的所有层面都伪装得很好。
难道是我交上了好运?难道站在我面前的他,就是《富阿兰》的神秘偷盗者?
“马上去,我要带上一些东西。”我笑着说。
“我那儿什么都有啊!”拉斯反对说。“你把你的朋友也带上吧。我在隔壁车厢,二号包厢。”
“他们已经躺下睡了……”我笨嘴笨舌地撒了个谎。“马上,一会儿就来……”
好在拉斯侧身站着,看不到谁在包房里。我稍稍打开一点门,一下子钻进包房——这肯定会让拉斯产生这样的感觉:门背后藏着一个没有完全穿好衣服的少女。
“出什么事了?”埃德加尔仔细打量着我。
“车上有一个‘阿索’来的男人,”我快速说道,“他是音乐家,记得吗,他曾经被我们怀疑过,不过好像不是他者……他叫我去他包厢喝几杯。”
埃德加尔的脸上出现了激动的神情。科斯佳兴奋得甚至跳起来,大喊一声:
“动手吗?现在他跑不出我们的掌心……”
“别忙。”埃德加尔摇摇头。“我们不必着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安东,拿着。”
我拿到一个小玻璃瓶,上面缠着不知是黄铜线还是青铜线。看上去样子非常古老。瓶子里深棕色的饮料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这是什么?”
“最普通的二十世纪阿马尼亚烧酒。而瓶子结构复杂,只有他者能够打开它。”埃德加尔嘿嘿一笑。“总的来说是一个小摆设。某个古代的魔法师对自己所有的瓶子都施了魔法,以防仆人偷走。要是你的朋友能够打开瓶子——那他就是他者。”
“我没有感觉到任何魔法……”我手里转动着瓶子说道。
“所以说嘛,”埃德加尔得意地说。“这是简单而可靠的检验方法。”
“这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埃德加尔从外套内侧袋里掏出一个三角面包。“好了,行动吧。等一下!哪个包厢?”
“卧车二号包厢。”
“我们会去查看的,”埃德加尔许诺。他欠起身子,关上包房的灯。随后发布命令:“科斯佳,躺到毯子底下去,我们马上要睡了!”
就这样,两分钟后,我拿着瓶子来到走廊,我的同伴真的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毯子底下。
不过,拉斯出于礼貌没有往稍稍打开的门里瞧一眼——看来,他真的是搞错了我的朋友们的性别。
“白兰地吗?”拉斯瞧了一眼我手中的瓶子,问道。
“更好,二十世纪阿马尼亚烧酒。”
“我喜欢,”拉斯承认。“而其他人连这个词儿都没听说过。”
“他者吗?”我重复了一遍,跟着拉斯走向隔壁车厢。
“嗯。好像是严肃的人,掌握着几百万,可是除了白马牌和拿破仑牌以外,对酒一无所知。我常常为政治经济精英的孤陋寡闻而感到震惊。可是为什么我们成功的象征就是奔驰六百?你明明在跟一个严肃的、聪明的人交谈,对方却忽然自豪地插进一句:‘我的奔驰坏了,只好一星期都开五百!’他的眼睛里既流露出降低身份开奔驰五百的苦行僧式的谦卑,又有作为奔驰六百的拥有者的自豪!我以前考虑过,在新俄罗斯人还没有换上适合他们的宾利和捷豹之前,国内就不会有什么好事。要知道,即使换了——也丝毫不会有什么变化!红色的外套里面还是会衬着范思哲的衬衣。一个道理……顺便说一句,这些人找到了崇拜的服装设计师……”
我跟着拉斯走进了卧车舒适的包厢。这里总共只有两个铺位,有一个靠角落的小桌,桌布下面藏着一个三角形洗手池,一把小折叠椅。
“说实在的,这里的空间比普通包厢小,”我说。
“嗯。不过开着空调。还有洗手池……日常生活必备的……”
拉斯从铺位底下拖出一只铝合金箱子,开始在里面翻寻起来,一会儿工夫桌上就出现了一个一升装的塑料瓶,我拿起瓶子,看了看上面的商标,果真是马乳酒。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我的“邻居”得意地笑了笑。“质量非常可靠的饮料。你打算做这个生意吗?”
“不错,正是这种,”我贸然说道。
“这种酒你弄不到的,这是吉尔吉斯出产的。你应该到乌法去弄。路程又近,海关那儿又不会有麻烦。当地人既生产马乳酒,又生产布扎。你喝过布扎吗?这是马乳酒和燕麦羹的混合物。好难喝啊——真可怕!不过醉酒后很快会醒过来。”
这时候,桌上出现了灌肠、烤里脊肉、切片面包、一瓶我不熟悉的波利尼亚克牌一升装法国白兰地、一瓶法国依云矿泉水。
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把自己带来的小礼物也放到食物中,说:
“让我们先来尝尝阿马尼亚克烧酒吧。”
“来吧,”拉斯赞同说,拿出塑料杯倒水,另外两个白铜高脚杯倒酒。
“打开吧。”
“你的阿马尼亚克,你自己打开吧,”拉斯漫不经心地说。
“还是你来吧,”我说。“我倒酒总是倒不均匀。”
拉斯像看一个白痴似的看了看我,说道:
“你做事太认真。常常是倒三个人的酒吧?”
不过他还是拿起了酒瓶,开始拧瓶盖。
我等着。
拉斯费了很大的劲儿也没拧开,皱起了眉头。他不再拧,而是仔细地察看起盖子来。小声说:
“粘住了,好像是……”
好一个伪装的他者!
“给我,”我说。
“不,等一下,”拉斯火了。“这玩意儿含糖量很高吧?马上好……”
他撩起T恤下摆,包住瓶盖,用尽力气又拧了一次。激动地喊道:
“动了——动了!”
传出了咯咯的响声。
“动起来了……”拉斯没有把握地继续说。“哟……”
他不好意思地朝我伸出双手,一只手里是玻璃瓶,另一只手里是瓶盖——紧紧地贴在折断的瓶颈上。
“对不起……他妈的……”
过了一会儿拉斯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类似自豪的东西:
“我力气可真大!从来也没有想到……”
我一声不吭,想象着失去了有用的法器以后埃德加尔的脸部表情。
“是贵重的东西吧?”拉斯面带愧色地问。“是古董酒瓶吧?”
“瞎扯,”我小声说。“可惜的是阿马尼亚克。里面掉进玻璃了。”
“这没关系,”拉斯精力充沛地说,他把弄坏的瓶子放在桌子上,手又伸到箱子里去,从那儿拿出一块手帕,故作姿态地揭去上面的商标,说:“干净的。一次也没洗过。不是中国货,是捷克货,所以不必害怕会染上非典!”
他把手帕一折为二,绕在瓶颈上,镇静地把阿马尼亚克倒入酒杯,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说:
“为旅行干杯!”
“为旅行干杯,”我赞同地说。
阿马尼亚克温和、芳香,有点儿甜,好像温的葡萄汁一样。喝起来很轻松,不会让人想到要下酒菜,下了肚之后酒力才发作——人道而高明,任何美国导弹都赶不上它的威力。
“太棒了!”拉斯赞同说,嘴里喘着气。“不过我要说——含糖量太高!比较起来我更喜欢亚美尼亚出的白兰地——他们的酒含糖量控制在最低限度,不过味道还是不错的……再来一杯吧。”
第二杯倒进了高脚酒杯。拉斯期待地看了看我。
“为健康干杯吗?”我没有把握地建议。
“为健康干杯,”拉斯同意说。他一饮而尽,闻了闻手帕。看了看车窗外后,他哆嗦了一下,小声说:“没什么……吓我一跳。”
“什么东西?”
“你不会相信的——好像,车厢外有一只蝙蝠在飞!”拉斯惊叫一声。“非常大,像牧羊犬那么大。咦……”
我大声跟他开玩笑说:
“那不是老鼠,可能是松鼠。”
“会飞的松鼠,”拉斯发起愁来。“大家都在它底下走……不,说实话,是一只巨大的蝙蝠!”
“只不过他飞得离车窗玻璃非常近,”我推测。“而你匆匆一瞥无法估计出我们离蝙蝠的距离——你把他想象得比他实际上大。”
“嗯,有可能……”拉斯若有所思地说。“他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他和火车并肩飞行?”
“这很简单,”我拿起酒瓶倒了第三杯,说道。“内燃机车在高速前进时会在自己面前形成空气保护层。他会把蚊子、蝴蝶以及其他各种会飞的生物都震晕,并且把他们抛到四面包围着火车的涡流中,因此蝙蝠夜里喜欢跟着前进的火车飞,吃一些昏迷的苍蝇。”
拉斯思索了一下,问:
“那为什么白天在前进的火车周围看不到有鸟在飞呢?”
“道理也很简单!”我把高脚杯递给他说。“鸟类——他们的感觉要比哺乳动物迟钝得多。因此当蝙蝠已经想到如何利用火车来谋生时,鸟类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一二百年之后——鸟类也会懂得如何利用火车的。”
“我自己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拉斯感到纳闷。“实际上一切都十分简单!喂,来吧,为悟性干杯!”
我们一饮而尽。
“动物——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拉斯沉思说。“不是因为有了达尔文才聪明的。瞧我家里生活着……”
谁生活在他家里——狗、猫、老鼠或者是观赏鱼,我没来得及听清。拉斯又瞧了一眼车窗外,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那里又飞来……一只蝙蝠!”
“来捉蚊子!”我提醒拉斯说。
“什么蚊子!他在绕着柱子飞,好像听从命令似的!我告诉你——像大的牧羊犬那么大!”
拉斯站起来,毅然决然把窗帘往下拉,果断地说:
“瞧,我明白了,临睡前不能看书……这种老鼠大得很!像翼龙!他要捉的是猫头鹰和雕,而不是蚊子!”
科斯佳可真是个怪物!我明白,以野兽面貌出现的吸血鬼像变形人一样会变得越来越傻,自控力也会变差。大概,他喜欢围着夜行的火车奔跑,瞧一瞧车窗,在路灯杆上休息一下。可是怎么也该保持最起码的谨慎吧!
“这是突变种,”这时拉斯在思索。“因为核试验、原子反应堆泄露、电磁波、移动电话……而我们还一直在嘲笑科幻小说——还说低级小报在不断说假话。不管我去对谁说——他们都会断定——我是因为喝醉了才产生错觉,要不就是在撒谎!”
他果断地打开自己的白兰地,问:
“你对神秘主义持什么看法?”
“我相信它,”我庄严地回答。
“我也是,”拉斯承认说。“现在才相信。以前无论如何也不信……”他提心吊胆地看了一眼关闭着的车窗。“你这么生活着,生活着,然后在普斯科夫泥炭沼泽的什么地方遇到了一个活的喜马拉雅山雪人——你就从小冰丘上滑下来!或者看到一米长的大老鼠。或者……”他挥了挥手,往两个杯子里斟酒。“万一——真的是在我们附近的某个地方生活着老巫婆、吸血鬼、变形人呢?要知道没有比把自己的形象融入大众文化的传媒中更有效的伪装了。用艺术的形式来描绘,在电影里展示不再是可怕和神秘的了。真正的恐怖故事需要口述,需要老爷爷坐在土台上黑夜里这样来吓唬孙儿孙女们:‘后来主人出现在他面前说:“我不会放你走,我把你扣留下来,捆起来,你会消失在被暴风折断的树木里!”’这样,人们在反常的现象出现时才会真正感到害怕!顺便说一句,孩子们对此是感觉得到的,他们不是无缘无故喜欢听关于黑手和有轮子的棺材这些故事的。而现代文学,尤其是电影,使这些本能的恐惧淡化了。如果德拉库尔已经被杀了无数次,他怎么还会让人们感到害怕呢?我们始终把外星人描写得平淡无奇,人们又怎么会害怕它们呢?不,好莱坞是人类警惕性的伟大的麻痹者!来吧——为好莱坞的灭亡干杯,它使我们面对未知事物时不再感到恐惧!”
“为这个干杯——永远!”我动情地说。“拉斯,你到哈萨克斯坦去打算干什么?难道是去那里度过愉快的假期?”
拉斯耸耸肩,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马上感受到异国情调——挤奶桶里有马乳酒,骑着骆驼飞奔,好斗的绵羊在斗殴,铜盘子里有羊肉泡馕,五官姣好的美女随处可见,城里的街心花园里种着像树一样的印度大麻……”
“什么样?”我听不明白。“什么样的大麻?”
“像树一样。它是树,只不过人们从来也不让它长大,”拉斯解释说,脸上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像我讲关于蝙蝠和燕子的故事时一样。“我无所谓,我并不想因为抽烟而损坏了健康,只不过是想感受一下异国情调……”
他掏出一包白海香烟,抽了起来。
“列车员马上会过来,”我提醒道。
“他不会过来,我把避孕套套在了烟雾传感器上。”拉斯朝上面点了一下头。从墙上突出来的传感器上真的给套上了一个稍稍鼓起的避孕套。带有塑料小刺的淡粉红玩意儿。
“我还是觉得你对哈萨克斯坦的异国情调的想象不正确。”我说。
“现在这么想已经晚了,旅行就是旅行,”拉斯小声说。“一清早忽然心血来潮——我要不要去一趟哈萨克斯坦?于是就扔下事务,对助手交代了一下——便乘上了火车。”
我警觉起来。
“这么干脆就打定主意来了吗?告诉我,你总是说干就干吗?”
拉斯沉思起来。摇摇头说:
“不是经常这样。不过这次好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算了,无关紧要,我们再来干最后一杯……”
他开始斟酒,我又透过黄昏界看了他一眼。
甚至明知在寻找,我还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感觉到一点痕迹——那个神秘的他者优雅的已经降下温来、几乎冷却的痕迹。
简单的暗示,最弱小的他者也能做到。只不过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
“干了最后一杯,”我同意说。“我眼睛也睁不开了……以后还会有时间聊个够的。”
不过要在这几个小时里睡觉,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马上要跟埃德加尔谈话,可能——还要跟格谢尔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