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我们这一行很少有机会要在隐藏身份的情况下工作。
首先,这得把自己他者的身份完全掩盖起来,不让自己暴露,这就得藏好自己的生物电场,不使出力量,在黄昏界中也不能流露怒气。这似乎十分简单——如果你是五级魔法师,你就不会被级别更低的魔法师——六级或七级的发现。如果你是一级魔法师,你就能向二级和更低级别的魔法师隐瞒真相。如果你是超等级的大魔法师……那么,就没有任何人能认出你。
格谢尔亲自为我进行伪装,就在我跟斯维特兰娜的通话结束之后。谈话简短而不快,我们没有吵架,没有。只不过她心情非常不好。
其次,你还需要假履历。最简单方法是用魔法保障假履历被认可——要让陌生人心甘情愿把你当成兄弟、亲家或者战友,你曾经跟他一起开小差逃跑,一起喝酒解闷。不过任何魔法都会留下痕迹,会被各种级别比你强大的他者发现。
因此,我的假履历不能跟魔法有丝毫关系。格谢尔把在“阿索”的一套房子的钥匙交给我——位于八楼的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房子已经办了手续,过户到我的名下,而且半年前就已经付款买下。见我瞪大了眼睛,格谢尔解释说,合同是今天早上才签的,只是填上了以前的日期。因为用了一笔巨款,所以房子在任务完成以后必须归还。
得到宝马的钥匙就像是拿到了一次补发工资。车子不是新的,也不是最豪华的,不过倒也正和给我用的这套小房子相配。
随后办公室里走进一个裁缝——上了年纪的忧郁的犹太人,七级他者。他为我量了尺寸,答应黄昏前把西装做好,并说“这个孩子会变得像个人的”。格谢尔对裁缝极其客气,亲自为他开门,又把他送到客厅,告别时羞怯地问,他那件“廉价大衣”做得怎么样了。裁缝说,不必着急,严寒季节快到时圣明的格谢尔穿的合适的大衣一定会做好的。
听了这些话以后,我对格谢尔允许我将西装永久留下这件事不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了。显然,真正精细的东西裁缝在半天时间里是做不出的。
格谢尔答应提供领带,他甚至还教了我特别时髦的一种系法。之后又发给我一包纸币,给了商店的地址,吩咐我自己去买其他一切符合身份的日常生活必需品,包括内衣、手帕和袜子。还为我安排了一个顾问——伊格纳特,他是我们的魔法师,在守日人巡查队那边被戏称为夜魔人,或者夜魔女——反正对他来说这没什么区别。
逛精品商店我感到十分快活——伊格纳特到了那地方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可是去理发店,确切地说是“美容沙龙”,却让我筋疲力尽。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小伙子依次打量我,那个小伙子的目光像同性恋者那么脉脉含情,不过他并不是这样的人。大家长时间叹着气,对我的理发师提出一些我不敢苟同的发型构思。要是都照他们说的去做——那么理发师的余生就只能去给光秃秃的绵羊剪羊毛了,而且不知为什么得到塔吉克斯坦去。可见,这是对理发师最恐怖的诅咒了……我甚至决定,完成任务以后到最近一年常去理发的二级理发店去一趟,看看理发师的头上有没有悬着地狱之门。
美容专家的集体智慧决定,要使我不出丑,只有把发式改成分头。这样就活像一个把集市上的小贩洗劫一空的小土匪了。他们安慰我说,今年夏天看样子会很热,头发短舒服。
忙活了一个多小时的理发结束后,我又被他们剪指甲、修脚地折腾了一番。随后,伊格纳特满意地带我去口腔医生那儿,医生用专业洁齿设备帮我清除了牙石,并建议我每半年进行一次洁齿。洁齿以后牙齿好像变得光溜溜了,甚至舌头舔上去也觉得不舒服。所以,对伊格纳特那句语意双关的对白:“安东,现在你可真成了理想的恋爱对象了!”我没有找到适当的答话,只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回办公楼的路上满脑子都是他那句语意暧昧的俏皮话。
西装已经做好,等着我去试穿。裁缝不乐意地嘟哝说,他做的衣服用不着试第二次——正如因为意外怀孕而结婚一样。
我不知道,要是所有因为意外怀孕而缔结的婚姻都像这套西装那么成功的话,离婚率是不是就会接近零。
格谢尔又跟裁缝聊了一会儿他那件大衣,他们为纽扣进行了长时间激烈的争论,直到圣明的魔法师让步为止。我站在窗户旁边,望着夜色中的大街和“自己的”汽车上面一闪一闪的车灯灯光。
车子不会被偷走的……防盗警铃我不能装,它会比笑话中的施蒂尔利茨——跟在降落伞后面跑的追求者——更加轻易地出卖我。
今天晚上我将要在新房子里过夜了,而且还要假装不是第一次住在这里。还好,家里没有人在等我。妻子也好,女儿也好,小猫小狗也好,都不在……甚至玻璃缸里的鱼儿也没有带来,我做得对……
“你明白自己要完成的任务吗?戈罗杰茨基?”格谢尔问。当我在窗户旁想家的时候,裁缝已经离开了。穿上新西装的我心情非常舒畅。尽管头发剪得太短,但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是江洋大盗,而是一个正人君子。比如,向各个小店收取租金的人。
“入住‘阿索’,跟邻居们搞好关系,寻找他者叛徒和其潜藏的主顾的踪迹。发现情况就报告。遇到其他调查人员举止要彬彬有礼,要互相交换情报,共同协作。”
格谢尔站到我旁边,靠着窗户,点点头,说道:
“没错,安东,没错……只不过最重要的一点让你给漏掉了。”
“是吗?”我问。
“你不必听信任何谣言,甚至是最可信的……尤其是最可信的!他者可能是吸血鬼或者变形人……也可能都不是。”
我点点头。
“他有可能是黑暗力量的,”格谢尔说,“也有可能是光明力量的。”
我一言不发。我脑子里也是这么想的。
“最重要的是,”格谢尔补充说,“‘打算把这个人类变成他者’,这有可能是虚张声势。”
“也有可能不是吧?”我问,“格谢尔,毕竟还是有可能把人变成他者的吧?”
“难道你以为我会隐瞒这种事情?”格谢尔问。“有多少人成了他者后前途就被毁掉了……又有多少好人命中注定只能过短暂的一生……这种事情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一次也没有发生过,但总有一天会发生第一次。”
“那么,我就可以认为这是可能的。”我说。
“我不能给你任何护身符,”格谢尔叹息道,“你自己明白,即便能使用魔法,你也最好克制自己别用。惟一可以做的就是透过黄昏界去观察。不过一旦有必要,我们会迅速赶到。只要你发出召唤。”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说:
“我不希望发生任何打斗冲突。但是你应该做好准备。”
我从来也没有机会把汽车停到地下车库去。还好,车库里停的车并不多,混凝土坡道上灯光明亮,门卫坐在电脑监控屏前面,客气地告诉我,我的车位在哪里。
原来,计划中我的汽车至少有两辆。
停好车,从后备厢里取出购物袋,打开车子的信号装置以后,我朝出口处走去。门卫冷不防向我提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电梯坏了吗?我不得不皱起眉头,挥挥手对他解释:快一年没到这里来了。
门卫对我住的大楼和楼层颇感兴趣,一直把我送到电梯口。
在电梯间柔软的革面墙壁、镜子和舒适的空气包围中我登上了八楼。甚至还感到遗憾,住得这么低。不,我并不是想住顶层公寓,可是毕竟……
在楼梯间——如果可以用这个乏味的字眼来表示一个三十平方米的大厅的话——我在几扇门之间踱了一会儿步。童话出乎意料地结束了。有一扇门里根本就没有门脸。穿过空荡荡的门框之后就是黑漆漆的一片空地——只有混凝土的墙壁,混凝土的地面,房间里没有任何隔断。勉强能听到几下滴水声。
要在三扇已经安装好的门当中作选择必须花很长时间——门上看不到门牌号码。最后,我终于在一扇门上发现了用尖物草草刻上的号码,另一扇门上有粉笔写过的痕迹。看样子,我家的门是第三扇,三扇中最不起眼的那扇。格谢尔完全可能派人在这套总的来说没有门的房子里监视我,不过那样的话,所有的假履历不就都见鬼去了嘛……
我掏出一串钥匙,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找了找开关,结果找到一大堆开关。
我动手把开关一个个打开。
等到房间里充满了灯光,我便关上门,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四周来。
不,这里有什么东西。也许吧。
房子从前的主人……好吧,好吧,按照假履历这应该是我。那么,开始装修的时候,我想必满脑子都是拿破仑的计划。不然还能用什么来解释美观的镶木地板、橡木窗框、大金空调和所有其他优质生活的标志呢?
接下去大概我的钱就用完了,因为像艺术家工作室一般大的房间——没有任何隔开的东西——尚且丝毫未经装修,里面空荡荡的。在计划作厨房的那个角落里放着一只歪歪斜斜的布雷斯特煤气灶,完全可以用来给婴儿热碎麦米粥。但炉圈上直接放着一台普通微波炉,仿佛在暗示这煤气炉“不许用”!可是在样子很难看的煤气灶上方悬着大量排出的油污。边上可怜巴巴地放着两只凳子和一只摆着餐具的茶几。
按照老习惯我脱掉鞋子,走到厨房的角落。没有冰箱,也没有家具,不过地上放着一只装满食物的纸箱子——几瓶矿泉水、几瓶酒、几听罐头、几包汤料、几盒面包干。谢谢了,格谢尔。现在只要再添几个锅子就行了……
我从“厨房”出来,朝浴室走去,四处打量,没发现抽水马桶和极可意浴缸,看来,要考验我的智力了……
我打开浴室门,瞧了一眼浴室。不错,有十来个平方,可爱的绿瓷砖,未来派风格的单间淋浴房——甚至设想一下都令人惊讶,这样过度装修的浴室该要花费多少钱呀!
可是却没有极可意,浴盆总的来说也没有——只有角落里戳着几根流水声哗哗响的水管。还有……
在浴室里折腾了一阵后我深信,令人伤心的推测没有错。
抽水马桶这里也没有!
只有塞着小木棍的下水道。
真是谢谢了,格谢尔!
打住,不要慌,在这样一套房子里不可能只有一个卫生间。想必还有一个——给客人、孩子用,给仆人……
我急忙跑到工作室,果不其然,在角落里又发现了一扇门,紧挨着大门口。我的预感没有错——这是给客人用的卫生间。在这里浴盆根本就别指望,淋浴房更不会有。
本该安装抽水马桶的地方,现在见到的是又一根哗哗响的水管。
真倒霉。
上当了!
不,我明白,真正的职业特工决不会在意这些生活小节。要是詹姆斯·邦德进了厕所,那他一定只是为了偷听别人的谈话或者干掉藏在洗涤槽里的凶手。
可是我得在这里生活!
有几秒钟时间我很想打电话给格谢尔,请求他给我派个施工员来,带上一切必需的卫生设备,但后来我想到了他的反应。
不知为什么在我的想象中格谢尔是面带微笑的,听了我的话之后,他叹了口气,下达了命令——接下去“阿索”这儿来了一个莫斯科的施工总管,亲自动手安装了抽水马桶。格谢尔笑了笑,摇摇头。
像他这样级别的魔法师是决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出错的。他们会出错的事情是——纵火毁城、流血冲突和弹劾总统。但是日常生活设备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如果我住的这套房子里没有抽水马桶,那就是说,本该如此。
我再次观察自己生活的空间,发现有一卷褥垫和一包色彩鲜艳的床上用品。我铺开褥垫,打开放随身用品的袋子,换上带来的牛仔裤和T恤,就是印着乐观面对濒临死亡的字样的那件——在房间里没有必要系着领带!我取出笔记本电脑……顺便说一句,难道我得通过手机上网吗?
不得不在房间里继续搜寻。网络接口是在大浴室的墙上找到的,还好,在工作室边上。我断定,这样安排不是无缘无故的。随即瞥了一下浴室。果真如此——本该安装抽水马桶的位置旁边还有一个上网的插座。
我装修的时候趣味也很奇怪……
可以上网,很不错,不过我可不是为了上网才到这儿来的呀。
为了稍稍驱走一些难熬的寂静,我开了窗。温馨的夜景映入眼帘,河对岸那幢楼灯火辉煌——普通的凡人的生活。然而还是那么寂静。没什么可奇怪的,半夜十二点了嘛。
我拿出随身听,找了一下唱碟,挑出一盘《白卫军》,这首歌曲永远也不会进入MTV排行榜,也不会在演唱会上引起轰动。我戴上耳机,在褥垫上挺直了身子。
当这场战斗完全停止,
如果你能等到黎明降临,
你就会明白,胜利的气息
是那么呛人,如同失败的烟云。
你独自一人,身处硝烟散尽的战场,
从此天下无敌,
然而你的肩上依然压着沉重的天空,
在茫茫荒漠你将何为?
只有等待,
时间带来的恩赐,
只有等待……
蜂蜜会让你觉得比盐巴更苦,
眼泪却不如草原的艾蒿甘甜,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痛苦,
更甚于生活在众多沉睡的人们中间。
只有等待,
时间带来的恩赐,
只有等待……
发觉自己企图用不堪入耳的破嗓音跟着轻柔的女声瞎唱,我便摘下耳机,关掉了随身听。不,我不是到这里来消磨时间的。
要是詹姆斯·邦德处在我的位置会干什么呢?找到隐藏的他者叛徒,他的主顾,还有写匿名信的人。
我该干什么呢?
我只不过要寻找我生活的必需品!归根结底,楼下,在门卫那儿想必总该有抽水马桶……
窗外的某个地方,好像非常近,传来了忧郁的低音吉他声。我一跃而起,可是房子里没发现任何人。
“你好,弟兄们!”窗外传来歌声,我把身子探过窗台,扫视了一下“阿索”的墙。我发现在我打开的窗户上面高两层的地方,传出了这首出乎意料的低音吉他改编曲——窃贼们唱的和弦。
我很久没将肠子往外挤,
很久很久没有往外挤肠子,
不久前我刚刚发现,
我很久没将肠子往外挤。
从前我可是常常将它们往外挤!
我们当中没有人这么往外挤肠子!
那时候我一个人为大家往外挤肠子,
为了大家那时候我一个人往外挤肠子!
简直无法想象这声音跟卓娅·亚岑科的低音、《白卫军》的女声独唱会有如此大的反差,这用低音吉他伴奏的歌曲唱得如此蹩脚,简直难以置信。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十分喜欢这首歌。歌手唱完了走调的三和弦,开始忧伤地唱道:
往往是,现在我偶尔往外挤,
不过那是现在,完全不同于当初,
我完全不是那样往外挤,
像从前那样挤,今后我永远不会……
我哈哈大笑起来,窃贼歌曲的所有特征都存在——抒情的主人公回想起了昔日光荣的岁月,倾诉了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感到伤心,因为昔日的辉煌他已经无法得到。
我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如果把这首歌曲拿到“民间歌谣电台”去播放,那百分之九十的听众甚至会听不出它是在嘲讽。
吉他发出了几声叹息。这个嗓音唱起了另外一首歌:
从来没到精神病院去看过病,
你不要问我有关那里的事情……
音乐戛然而止,有人悲哀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拨动琴弦。
我没有再犹豫,到纸盒子里翻了一阵,取出一瓶伏特加和一根熏肠,然后跑到楼梯间,砰的一声关上门,顺着楼梯往上走。
找到夜半歌手的房子并不比在灌木丛中发现藏着的风镐困难。
这是接通了电源的风镐。
鸟儿停止了歌唱,
太阳不再发出红光,
院子里的污水坑旁,
讨厌的孩子们不再跳蹦……
我按了一下门铃,完全没有把握里面能不能听到铃声。可是音乐戛然而止,半分钟后门就打开了。
门槛前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男子,脸上露出和善的微笑。他手里拿着犯罪工具——那把低音吉他。我幸灾乐祸地发现,他的头发也理得“像个强盗”。歌手身上套着一条很旧的牛仔裤和一件相当有趣的T恤——穿俄罗斯军装的空降人员用一把大刀在割身着美国军装的黑人的喉咙。下面有一行自豪的字样:我们不会忘记,是谁赢了二战!
“你也不错,”吉他手瞧了一眼我身上的T恤,说道。“请进。”
他接过我手里的伏特加和熏肠,进了自己的房子。
我透过黄昏界看了看他。
是人类。
他身上的生物电场是如此混杂,我立刻打消了试图了解他性格的念头。灰色的,粉红的,大红的,蓝色的——一杯不错的鸡尾酒。
我跟着吉他手进了屋。
他的房子比我那套大一倍左右。哎呀,怕不是靠弹吉他赚钱买了这房子吧……不过,这跟我无关。更滑稽的是,除了面积,他的房子看起来跟我的那套一模一样。豪华的装修刚开了个头,又匆忙收了尾,有的地方还没有完工。
在大得出奇的居家空间中——至少有十五米见方,放着一把椅子,椅子前面是一个支架式麦克风、一个相当不错的专业扩音器和两个超级大喇叭。
靠墙还放着三个博世大冰箱。吉他手打开其中一个最大的——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把伏特加放进去,解释说:
“温的。”
“我还没买冰箱。”我说。
“常有的事,”歌手理解地说,“拉斯。”
“什么‘拉斯’?”我莫名其妙。
“大家都叫我拉斯。不是身份证上的名字。”
“我叫安东,”我自我介绍说,“身份证上的名字。”
“常有的事,”歌手承认,“打老远来吗?”
“我住在八楼。”我说。
拉斯若有所思地抓了抓后脑勺,看了看打开的窗户,解释说:
“我开窗是为了免得声音太响。要不耳朵会受不了的。打算做个隔音设备。可是钱用完了。”
“看来,我们大家都有不幸,”我谨慎地说,“我那儿甚至连抽水马桶也没有。”
拉斯欣喜地笑着说:
“我这儿有。已经装了一星期了,真的!瞧,就在那扇门里面。”
我从洗手间回来后拉斯伤感地切起了熏肠,我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买这么大的,而且还是这种英国货?”
“你看到上面贴着的商标没有?”拉斯问。“‘我们发明了第一只抽水马桶’,看到这样的题字,怎么能不买呢?我一直打算把商标扫描下来,稍稍修改一下。写道:‘我们首先想到人类为什么……’”
“明白了,”我说,“不过我那儿安装了淋浴房。”
“真的吗?”歌手精神起来,“我想洗澡已经想了三天了……”
我把钥匙递给了他。
“你现在准备一下下酒菜,”拉斯兴奋地说,“反正伏特加要过十来分钟才会冰镇,我很快就洗完回来。”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留在了陌生人的房子里——独自伴随打开的扩音器、切开的熏肠和三个大冰箱。
嗬,真是美事!
从来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房子里会有和睦的公寓……或者大学生宿舍那样的融洽关系。
你使用我的抽水马桶。我在你的极可意里洗澡……彼得·彼得罗维奇那儿有冰箱,伊万·伊万诺维奇答应拿伏特加来,而谢苗·谢苗诺维奇把下酒菜切得很整齐,很小心……
大概,这里的大多数住户都购买了房子的永久产权,用赚来的、偷来的和借来的所有钱。
只是到了后来幸运的住户才意识到,这种规格的房子还需要进行装修,可是任何装修公司都会从房主身上扒下三层皮。为了巨大的公寓、地下车库、花园和堤岸每个月都得付费。
所以一幢大房子就这么一半空着,差不多快要被人遗忘了。
当然,谁的钱包瘪——这不是悲剧。不过我第一次亲眼证实,这起码是一场悲喜剧。
到底有多少人真正住在“阿索”里?既然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低音吉他的夜半吼声来找他,那么我没住进来以前,这个古怪的歌手发出的声音都是轻柔悦耳的旋律吗?
一个人住一层楼吗?好像是,至少……
那么是谁去寄信的呢?
我试图想象拉斯是那个用剪刀从《真理报》上剪下字母的人。不可能。他这样的人会想出更加别出心裁的花样。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眼皮的灰色影子落到瞳孔上。然后又睁开眼睛,透过黄昏界打量房子。
没有任何魔法的痕迹,甚至在吉他上面——不过,这是一个不错的乐器,给他者或者潜在的他者的手拿过,好多年都记着接触它的那双手。
也没有发现青苔和黄昏界中想找乐子解闷的吸血鬼。要是房子的主人确实陷于忧郁,那么他干这件事就不会在屋里。或者——非常真诚和坦然地作乐,以此烧毁青苔。
于是我坐下来,动手把熏肠切完。为了以防万一,我透过黄昏界查看,该不该吃它。
熏肠显然是没问题的,格谢尔不希望他的特工中毒身亡。
“这才是合适的温度,”拉斯从打开的酒瓶里取出酒精温度计,说道,“不能搁得太久,要不会把伏特加冷却得像甘油那么稠了,你去喝吧,就像是喝液氮一样……为我们的相识干杯!”
我们干了杯,吃了熏肠和面包干,面包干是拉斯从我的房子里拿来的。他解释说,他今天根本就没想到过弄吃的。
“整幢楼的人都这么过日子,”他说,“不,当然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的钱既够装修,也够买家具。不过,你要知道,住在空荡荡的大楼里有什么快乐可言呢?所以,他们期待着你我之类的小窝囊废装修完毕后搬进来住。不然咖啡馆歇业,娱乐场没有人去,门卫无聊得乱发脾气……昨天就赶走了两个人,他们在院子里对着灌木丛胡乱射击一通,说是看到一个可怕的东西。这不……马上把他们送去看医生。果真查出病来了——两个人吸毒过量,伤了身子,那才叫可怕呢。”
说着,拉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白海香烟,狡诈地看着我说:
“你要来一支吗?”
我没有料到,一个饶有兴味地喝伏特加的人会喜欢吸这种烟……
我摇摇头,问:
“你吸得多吗?”
“今天已经是第二包了,”拉斯叹了口气说,这下轮到他来说了。“你怎么啦,安东!这是白海!这不是犯糊涂!我以前抽吉丹,后来明白了,它一点也不比咱们的白海好!”
“标新立异。”我说。
“这算什么标新立异?”拉斯委屈地说。“我压根儿就不喜欢标新立异。这就是让人类变成他者为什么值得的缘故……”
我哆嗦了一下,可是拉斯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我并不是那种人们说的那种标新立异的人。我只是喜欢抽白海,也许一星期后我抽腻了,就不抽了!”
“成为他者没有任何坏处。”我试探地说。
“真正成为他者并不简单,”拉斯答话,“两天前我考虑过……”
我又警惕起来,信是两天前寄来的,难道事情这么顺利就解决了?
“我曾经在一个小医院里排队等候看病——所有的价目表都翻了一遍,”拉斯没有怀疑我设的圈套,继续说:“他们那儿全都是动真格的,用钛合金制造假肢替代失去的下肢。还有腓骨、膝关节和髋关节、颌骨……颅骨上打个小补丁替代丢失的骨头,还有牙齿和其他零部件……我取出计算器,算了一下,把身上的所有骨头都换掉需要花多少钱。结果算出来要花一百七十万美元。不过我想花这样的价钱定制可以打个大折扣,便宜百分之二十到三十。如果能说服医生,说这可以做个很好的广告,那么五十万就可以搞定!”
“何必呢?”我问,多谢理发师,让我现在不至于毛发全竖起来——没什么可竖的了。
“这样有意思嘛!”拉斯解释说。“你想象一下,你要在墙上钉钉子,抡起拳头朝着钉子砸下去!钉子就进入混凝土。反正骨头是钛合金做的嘛!或者碰到有人企图打你……不,当然,人造器官有一系列缺点,而且一开始情况也不会太妙。不过准备改进的总趋势让我感到兴奋。”
他又倒了一杯酒。
“可是我觉得应该朝着另一个方向改进,”我依然继续我的话题。“要充分发掘人的潜能。要知道,我们身上蕴藏着多少惊人的东西!心灵致动,心灵感应……”
拉斯愁眉苦脸起来,我也闷闷不乐:碰到一个白痴。
“你能不能感应到我的想法?”他问。
“现在——不行。”我承认。
“我想,没必要再去挖空心思想那些无用的东西,”拉斯说。“人会做的一切早就众所周知了。要是人类能够读出他人的想法,凭空漂移,或制造其他无稽之谈——那就能证明这一切了。”
“要是人忽然拥有了这种才能,那他就会瞒着周围的人,”我说,并透过黄昏界看了一眼拉斯。“成为真正的他者就意味着会引起周围人的忌妒和恐惧。”
拉斯没有露出丝毫不安,他的神态中只有怀疑。
“那么,这些天赋异禀的人不希望自己钟爱的女人和孩子拥有这种能力吗?如果这样,他们岂不是会像消灭生物物种那样渐渐排挤掉我们?”
“那要是超能力无法遗传呢?”我问,“或者别说是遗传,就是传授给其他人也不可能呢?那么,人类和他者将会各自独立地生存下去。要是这些他者数量不多,他们就会躲着周围的人……”
“我觉得,你谈的话题是关于生物的偶然突变,这种突变会导致特异功能,”拉斯断言,“不过要是这种突变是偶然的和隐性的,它对我们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可是钛合金制造的骨头现在就可以给你装!”
“不必了。”我嘟哝道。
我们干了杯。拉斯充满幻想地说:
“在我们的生活中毕竟还是有一些值得称道的东西!巨大的一幢空楼!几百套公寓——而里面只住着九个人……如果连你一块儿算进去的话。在这里可以创造什么奇迹呀!多么振奋人心啊!可以拍下怎样的电影啊!你就想象这是一个电视短片——豪华的室内装潢、空荡荡的大饭店、无人问津的游泳池以及娱乐场里被绳子拴起来的桌子。在所有这些富丽堂皇的东西中间,有一个小姑娘在行走,边走边唱,唱什么甚至都不重要。”
“你在拍电视片吗?”我警觉起来。
“哦,不拍……”拉斯皱了皱眉头。“有一次我帮熟悉的朋克拍电视片,MTV中播出过,但后来被禁止播放了。”
“里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没什么特别的,”拉斯说,“歌曲是普普通通的歌曲,完全可以通过检查,甚至关于爱情的歌也没问题。电视系列片很怪。我们是在残障医院里拍摄的,我们在大厅里装了闪光灯,播放歌曲《大尉,大尉,你干吗抛弃马儿?》。叫病人来跳舞,他们就在闪光灯下跳起了舞,尽各人所能地跳。后来我们又用这个图像制作了有声系列片,拍得非常别具一格。不过把它放出来真的不行。有点不妥。”
我想象着“电视系列片”,不禁哆嗦了一下。
“我是个蹩脚的电视片制片人,”拉斯承认,“也是个蹩脚的音乐人……有一次电视台播放了我创作的歌曲,深更半夜,在为各种迷茫的人制作的节目中播出。你猜怎么着?一位著名作曲家打电话到电台来,说他一辈子都在用自己写的歌教育人们要善良、有恒心,但惟独这首歌将他一生的辛劳全都一笔勾销了……好像就是你刚刚听到的那首歌——它是一首教人变坏的歌吗?”
“依我看,它是在嘲笑,”我说,“嘲笑不良习气。”
“谢谢,”拉斯忧郁地说。“要知道,不幸的是——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们认定,这是当真的。”
“这么认定的人是傻瓜。”我试图安慰无名歌手。
“这样的人多得是!”拉斯大喊一声,“可是大脑的义肢眼下还没有研发出来……”
他伸手去拿酒瓶,倒了一杯伏特加,说:
“你常来吧,如果再有需要的话,别不好意思。待会儿我把十五楼一套房子的钥匙拿给你。房子空关着,不过里面有抽水马桶。”
“房子的主人不会有意见吧?”我冷笑了一下。
“他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他那些继承人也没办法瓜分房子的面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