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明里摇尾乞怜,暗中磨爪藏牙。”

邵松柏是傍晚醒的, 醒来就是各种床旁检查,又拍痰咳痰、撤机撤管,护士通知家属时,其实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邵明曜和林晃赶到, 天都快亮了, 老头已经从ICU转进特护病房。

住院大夫见着邵明曜, 开口第一句就是“难关过去了”。

“人一醒, 各项指标都见好。你爷咳痰咳得很好, 才隔两个小时,床旁胸片就有很大变化。”

林晃脑子发木, 只听懂了“见好”两个字。

邵明曜问道:“很大变化,是变好吗?”

林晃赶紧看向大夫。

大夫笑, “是,也拍了颅脑CT,没有新的梗塞点, 再往后就是常规抗感染治疗。”

他在邵明曜肩上用力一握, “你和你爷都挺过来了。”

邵明曜唇角紧绷, 后退两步, 朝大夫深鞠躬。

秦之烨和俞白等在走廊上,一见着两人, 秦之烨深吸一口气, 像在为一通惊天暴骂蓄力。

可紧接着他眼神一兜,落在邵明曜脸上, 立即僵住,“你、你脸怎么了, 谁打……”话没问完, 他又突然看到那处血痧, 直眼看向林晃的手,惊呼:“你戒指呢!”

林晃说:“还他了。”

“林晃扇的。”邵明曜蹭了一下嘴角,冷淡地看着秦之烨,“不是你把我骗出来,让他提分手的么。”

“?”

秦之烨脸上肌肉抽搐,看向林晃:“我操?!”

林晃看向邵明曜:“……”

邵明曜面无表情,对秦之烨道:“你和小白楼下等我,别走。”

看秦之烨强作镇定的背影,林晃怀疑这辈子都看不见他了。

病房里,护工正在帮邵松柏拍痰,门虚掩着,咚咚的拍背声清晰地传出来。

林晃等在外面,邵明曜进屋道:“姨,我来吧。”

邵明曜一手按住邵松柏前胸,另一手把掌心拱成空腔,一下一下快速敲击在老爷子后背上。邵松柏借着他的劲使劲咳,许久,喉咙里畅快地喘出两声,护工赶紧拿水给他漱口,邵明曜架着他躺下。

这才开口叫了一声,“爷。”

邵明曜面色平静,可就这一个字,声音却在嗓子眼里哽了一下。

他立即垂下眸,不和老头对视。

邵松柏抓住他的手放在床边,沙哑道:“明曜,害怕了吧。”

邵明曜滑下去蹲着,把脸埋在他手背上,“没有,爷。”

林晃在病房外看地砖,数着那些不规则的花纹,抬手偕去眼角湿润。

“护士说我十好几天都不认识人。”邵松柏喃喃道:“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刚进手术室。”

邵明曜抬头搓了一把通红的眼眶,“爷遭了大罪,大脑不想让你记得,你就忘了吧。”

邵松柏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拨拉着他的头发,把他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哑声问:“怎么瘦成这样了?没好好吃饭?”

“吃了。”邵明曜深呼吸调整情绪,回头朝病房外看一眼,“我吃饭慢,抢不过林晃。”

护工刚好出去,邵松柏朝门口看过来,虚弱地朝林晃勾了勾唇角。

林晃进去喊了一声,“爷。”

邵松柏缓慢道:“你也不上学,跟着明曜不学好。”

“我学好了,爷。”林晃实话实说,“现在只偶尔逃课,以前是偶尔上课,还是很不一样的。”

“你这混小子!”邵松柏被他气得像是想笑,胸腔一震又顿住,顺了两把才问:“你和老师请没请假?”

林晃心里咯噔一声。

坏了。

上次上学是哪天来着?

他想要淡定,但顿了顿,还是很没出息地站在原地翻出手机日历。

好消息,刚好隔周末,他无非是跑了周五的半下午而已。

坏消息,但他是在胡秀杰办公室外头罚站时跑的。

林晃点开微信,从一长串静音小红点里把胡秀杰翻出来,惊悚地看见一串未接电话和质问。

胡秀杰甚至给他连发了四个问号、四个感叹号!

邵松柏看破一切,“明曜,赶紧让他回去!”

“知道了,爷。”邵明曜招手让护工进来,“我送他下去,您等我两分钟。”

邵松柏又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怎么和你爸吵成这样?”

邵明曜脚下一顿。

邵松柏道:“让你爸进来,怎么能这么打孩子。”

林晃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邵泽远的死讯肯定得先瞒着,但现在让两名家属陪护了,还能怎么瞒?

邵明曜却面无异色,“他昨天下午回北京了。”

邵松柏诧异,“回去了?公司有急事?”

“那谁知道。”邵明曜语气淡漠,“我骂了他两句,巴掌就呼上来了。你自己联系他吧,我懒得管。”

*

来到没人的消防楼道,林晃问:“爷能信吗?”

邵明曜摇头,“之前我让明宸帮我,用我手机登了邵泽远的微信,文字消息还能回复几句,但估计瞒不了多久。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他低头给秦之烨发了几条消息,说道:“他俩跑了,你得自己回去了。”说着在林晃手心上捏咕两下,“再等等,我很快又能接你放学了。”

“谁用你接。”林晃冷下脸,“你和秦之烨说他帮我分手,他能不跑么?”

“事实如此。”邵明曜语气平淡,边说边正了下皮带——他们出门急,只顾着冲澡,没顾上换衣服,皮带扣之前被林晃挣掉一半,还好爷没发现。

林晃伸手扯了它一把,“把这玩意扔了。”

“不扔。”邵明曜挑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拽着林晃胳膊往角落里走了两步,垂眸沉声道:“咱俩先立个规矩,你再走。”

林晃问:“什么规矩?”

邵明曜说:“这次的事错先在我,从今往后,我遇事都和你商量。”

林晃没吭声,深知邵明曜不是什么好东西,先礼必然后兵,他等着他下文。

邵明曜接着说,“但动不动就提分手,这错得更邪门。往后你有不满直接说,不许提分手吓我,再敢提——”

“怎么?”林晃打断他,“你真跟老子分?”

邵明曜一把捏住他两边脸颊,“再敢提,就不是捆手那么简单。”

“你他妈敢吗。”林晃嘟着嘴瞪他,“松手。”

邵明曜松了手,在他头上使劲一揉,“那你尽管和我闹,到时看我敢不敢。”

林晃被搞得脸红气粗,捋一把凌乱的头发,转身就要下楼。

邵明曜却又喊他:“晃晃。”

林晃一回头,被他扯回去,邵明曜捧起他的脸亲了一口,低声叮嘱道:“坐电梯下去,路上小心。”

“……”

真特么混。

弄人时往死里弄,事后还要威逼,等坏事做尽,又要打一手温柔牌。

“滚你妈的。”林晃骂道。

邵明曜替他按了电梯一楼,等门关上,林晃又改按二层,拿着刚才从桌上摸来的住院卡,给爷续了一笔费。

坐公交车回学校,半路就收到邵明曜的消息。

【smy:钱很快就还你。】

【lh:多吃饭,少放屁。】

邵明曜似乎被这句粗俗的表达沉默住了,半天没回消息。林晃占了上风,又单独给他转了两百五。

【smy:骂我是吧?】

【lh:让你去把蛋糕卷给我买回来。】

【smy:不买。】

不买就不买。

林晃提前两站下车,去了同一家连锁便利店,顺利找到新口味的蛋糕卷。

他对着价签,僵了足有半分钟。

八块九。

以前都是七块九,新口味成本应该更低,竟然还敢多卖一块钱。

也就邵明曜那种被当少爷养的才会做这冤大头。

林晃放下蛋糕卷就走。

路过柜台,收银员在他空空的手上打量一眼,撇了下嘴。

林晃没吃上蛋糕卷,心里烦,到校听了胡秀杰审判后,痛苦程度直接翻倍。

胡秀杰问清前因后果,没踹他,罚他在班门口站着听一天课。

好残酷。

本来就被搞得腰酸腿酸,站一天还不如挨一顿踹呢。

林晃贴着墙站,半死不活地捱到中午放学,正要去食堂,结果迎面撞见了胡秀杰。

胡秀杰拿着盒饭往他怀里一怼,“回屋坐着吃,十分钟,吃完接着站!”

林晃诚恳道:“这点不够吃,我能去食堂再打点吗?”

胡秀杰冷笑,“吃不饱来我办公室,我给你找别的吃的,边吃边聊。”

“……”林晃突然很想念区九中和包乐天,转身就往班级走,“好像突然不怎么饿,谢谢主任。”

*

下午最后一节课,高二六班是数学随堂测验。

教室里安静无声,林晃也拿了卷子在走廊窗台上撅着写。略长的头发垂下,遮住偷戴的耳机。

耳机另一边,是邵明曜上次和李刺槿见面的咖啡厅。

邵明曜赌赢了。

李刺槿今早收到资料,下午就又从北京飞回D市,约他面谈。

邵明曜端起自己那杯咖啡饮尽,而后从容地播放了询问叶韵绮真实年龄那通电话的录音。

“邵泽远和我母亲发生关系时,我母亲还不满十六岁。生下我后,他帮她篡改了年龄,又送她去欧洲读珠宝,才把这事压了下去。虽然我拿不到父子DNA证据,但我和爷的DNA证明,连带母亲的口述证词,足以说明问题。”

李刺槿微笑,“法律不认。”

“法律认不认无所谓,他人都死了,我还要抓他的棺材去坐牢吗?”邵明曜无所谓地收起录音笔,“等这些证据曝光出来,不知道大众和股东们会怎么想。”

李刺槿语气陡然冷下去,“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说呢。”邵明曜看她一眼,“我不是还发了几十个女人的信息给你么,都有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当年都和我妈读同一所学校,你真的猜不到?”

“我妈不是邵泽远唯一的出轨对象。”邵明曜口吻平淡,像在说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他就喜欢未成年,口味从未变过。我妈不是唯一的,甚至就连我也不是唯一的。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这些女人中有三分之一和他发生过关系,其中有两个还留下了他的种,你猜,是哪两个?”

李刺槿冷笑,“说这种荒唐的话,你以为我会信?”

“不信也无所谓。”邵明曜声音毫无波澜,“你就当看了一篇新闻预告吧。”

李刺槿秀眉一挑,“什么意思?”

邵明曜说:“记者已经联系过了。明天,邵泽远的风流史就会出现在商业新闻头条。你可以不分家产,但股价损失或许会更惨重,你本人也会被圈子里嘲笑一辈子。”

他轻笑两声,近乎期待地说道:“李家擅经营,股价波动无伤大雅,但一想到能让你永远抬不起头,我已经足够爽了。我一个光脚的,最喜欢看人脏了鞋。”

“还有。”他语气突然一转,变得冷漠而刻薄,“你在拿林晃威胁我时,有没有想过,一旦邵泽远的丑闻曝光,邵明宸在学校会得到什么对待?”

话音刚落,李刺槿一杯咖啡直接泼了上来,尖声道:“明宸没有对不起你!他甚至一直把你当成大哥!”

淋淋漓漓的咖啡液顺着邵明曜发丝和脸颊淌下,白衬衫上洇开一大片褐色。

“那又怎样。”邵明曜垂眸,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由很多东西决定的,我们注定对立,光靠他一厢情愿,难道就能兄友弟恭了?”

邵明曜抬手抹去脸上的咖啡,随意般道:“说起来,邵泽远有四个孩子,只有邵明宸天真又善良。而在他所有搞过的女人里,也只有你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你看,即使你气得要发狂,也无非泼我一杯咖啡而已,我那弟弟妹妹就不一样了,全都是小混子,他们妈妈往我脸上扇巴掌时,简直是彻头彻尾的泼妇。”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母亲性格也很跳脱,只是比另外那些女人有野心了一点。你说邵泽远怎么会有这种癖好,娶了大家闺秀在家里,外头净找些摆不上台面的?”

李刺槿死死地攥着咖啡勺,几乎要把它掰断,一字一字道:“我不信,这么短的时间,你是怎么调查了这么多人?”

“当然不是这么短时间。”邵明曜唇边绽开一抹笑,又随即敛去,声音低沉如同恶鬼:“是我的五年,被当作棋子的五年。”

李刺槿一恍,随即咬牙道:“你撒谎!那些年你对邵泽远听之任之,就像一条对自己父亲摇尾讨宠的狗!”

邵明曜垂眸哼笑,“岂止是对他摇尾讨宠,我对叶韵绮也是一样,求着媚着、等着盼着、处处上赶着。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查到的这些东西?”

他说着抬眸,目光平平静静,却摄人心魄:“从没享受过父母爱的小孩,每一次心怀期待,得到的都是冷漠和背叛。你以为,我还会对他俩抱有几分幻想?”

邵明曜身子略前倾,衬衫上的咖啡渍浸脏了雪白的桌布,声音形同鬼魅,“我不光查他们,还早就开始拿捏他们了。邵泽远外头三对妻儿,却唯独愿意给叶韵绮出钱留学、唯独默许我被爷养在身边,你不会以为是他偏偏看得上我们母子吧?他把我豢养在身边五年,突然像踢瘟神一样把我踢走,你难道真觉得仅仅是因为我没有利用价值了?”

李刺槿瞳孔颤栗,瞪着他,似震怒,又似恐惧。

“你有两个选择。”邵明曜从书包里摸出一份遗产协议推过去,“我要爷的那份遗产,也就是三分之一,并且额外要一百万现金,十二小时内到账。你要么签了,要么就当我今天没来过。”

“不怕告诉你,爷刚刚醒了,医疗费已经到头,目前欠的也不算多,这笔遗产对我而言已经可有可无,是拿钱还是看你笑话,我其实很难抉择。”

李刺槿秀美的面容几乎扭曲,额头上青筋暴起。

“你看我笑话,你自己也会被人唾骂是私生子。”

“骂吧,大声点才好。”邵明曜笑起来,“小时候我还真在意过这些,但就在邵泽远一次又一次遮盖我的存在、甚至恨不得送我去厂里不见天日地拧一辈子螺丝时,我的想法变了。”

他语气一顿,片刻后敛起了笑意。

那双黑眸深不见底,凝视着李刺槿,却又像是透过她在凝视已经死去的男人。

耳机里忽然安静了下去,就连咖啡厅的轻音乐都刚好播放停顿。

林晃写着算式的笔停住,笔尖点在卷子上,留下一个墨点。

他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那个墨点,听邵明曜清晰地开口。

“我的出身越难以启齿,我越要活得张扬。

“他越不想让我被人发现,我偏越要让全世界都看见。

“我不接受摆布,也不会沉默地存在。”

邵明曜无声微笑,“你说得对,我确实是狗,但狗也要分。”

“明里摇尾乞怜,暗中磨爪藏牙。”

他一字一字说,“很不幸,我是一条恶犬。”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71】

明蛋和呆蛋一起躺在草丛里看月亮。

呆蛋正犯困,明蛋忽然问它:

假如我不是你想象中的蛋,你还喜欢我么。

呆蛋打着哈欠:细说。

明蛋说:我又奸又坏,心狠手辣。

呆蛋沉默片刻:那你以为我想象你是什么样?

明蛋想了想:温柔明朗,善良可亲。

呆蛋闻言彻底沉默了。

明蛋叹气:果然之前对我有很深的误会吧。

不。呆蛋木然摇头:还是你对我的误会更深一点。

明蛋:?

呆蛋拍着它的头:你是一只自我感觉良好的小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