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几拳了?”林晃问。

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哗啦不间断地响, 林晃坐在床上,小狗玩偶被他刚才一拳怼进了床和床头柜之间的缝隙里,和他一起侧耳朵数着水声。

“邵明曜。”林晃终于忍不住了。

隔过几秒, 里头的水声停了。

邵明曜喊:“你叫我吗?”

林晃问:“你还要洗多久?”

“快了吧, 你要用洗手间?”

林晃有些不耐烦, “你洗个澡怎么这么磨蹭?”

水声已经响了十五分钟了,小姑洗澡都不用这么久。

“刘海长了。”邵明曜说, “我顺便修一修,怎么了?”

“……”林晃忍无可忍,“你修头发都不先关上水吗?水费已经涨到两块四了!”

里头沉默了。

而后水声哗啦啦地又响起来, 听声音, 比之前开得更嚣张。

邵明曜在里头怒道:“林晃你有病吧!”

林晃站起来又坐下, 目光落到隐藏在缝隙里的小狗玩偶身上, 咣地又给它一拳。

邵明曜洗完澡出来,对着镜子里自己身上的大毛衣皱眉。

这是林晃感冒那天穿的毛衣,又长又大, 邵明曜天生衣架子,把它撑得很好看,但这一身雪白的马海毛忒软乎, 他眉目间的锐气也像被打了一层柔化滤镜,气场短了一截。

“还有别的衣服吗?”邵明曜问, “衬衫有没有?”

林晃在衣柜里一通翻腾,扔了一件宽宽大大的抓绒卫衣在床上。

还是奶白色, 胸口一只小狗。

邵明曜提溜着帽子把衣服拎在眼前看了两秒, 丢开。

“衬衫没有, 那风衣有没有?”

林晃简直烦得要死, “就这两件, 爱穿不穿。”

“校服总有吧,你校服我应该也能穿。”邵明曜扯了一把身上的毛衣,“这玩意我穿着扎得慌,难受。”

林晃烦得不乐意瞅他,“大少爷,你就该进厂好好去去毛病。”

校服就搭在凳子上,邵明曜直接拿了,对着镜子换好。

除了稍微修身一点,没别的毛病。

林晃在旁边看他胸前绣着的难看的校徽,忽然问道:“你最后定下来去英中了吗?”

邵明曜“嗯”了一声,“已经谈妥了,只要考试达标,他们就让我进A班,和正常高考生一样。”

“什么时候去?”

“下学期开学吧,怎么了?”

林晃摇摇头,“没怎么。”

他看邵明曜穿着九中的校服觉得烦,心里像扎了根刺一样。

邵明曜走出来,“我还想问你呢,你也没转学籍,交费当借读生而已,哪个学校都能收,怎么偏偏选了九中这么个……”

“嘘!”

林晃忽然从床上弹起来,头向门口的方向偏去。

邵明曜停顿,配合地小声问:“怎么了?”

“车引擎声。”林晃谨慎地听,“迈巴赫好像要走了。”

小院的门被悄悄拉开一条缝。

黑灯瞎火,邵泽远一家三口站在车旁,邵明宸和李刺槿先后向老爷子道别,娘俩上车后,邵泽远抱怨道:“您这么着急赶我们干什么,现在走和明早走能有什么区别?这个时间,市里订不到什么好酒店,刺槿一坐经济舱就腰痛。”

为你们好。林晃心想,不然半夜正是烈犬出动的好时候。

邵松柏招招手,“行了行了,心意我老头子领到了,饭也吃了,你俩带的礼物、生活费我也收了,赶紧走吧。”

邵泽远压抑地吸气,“爸,明宸可也是您孙子。”

邵松柏冷笑,“那明曜是不是你儿子?是不是你生出来的?”

“您总提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干什么,要是没有他……”邵泽远顿了下,察觉老爷子脸色不好看,把后半句话咽了,转而又劝道:“您总说离不开老家老院,但我妈走了这么多年了,您现在身子骨也不如以前,这边医疗不行,您再斟酌斟酌,最好能来北京,我们也好照顾您……”

“去北京?行啊。”邵松柏语气痛快,“订张机票的事,老院放着就行。”

邵泽远一愣,惊喜道:“真的?”

“真的。明曜去,我就跟着去,我得给明曜做饭,臭小子打小就离不开爷做的面条和大包。”

“……”

邵泽远上车时脸发绿,隔着黑蒙蒙的夜,林晃看得特别真切。

车开走了,北灰突然在屋里狂叫,邵松柏没目送儿子远行,反而紧忙着回去哄狗。邵明曜也转身回屋,林晃跟在他后头问:“你不回去啊?”

“不回。”邵明曜语气冷淡。

林晃撇嘴,“大孝孙。”

俩人进屋,邵明曜对刚才看到的一切不予置评,摆弄了一会儿手机,林晃偷偷瞄着他,发现他又点开了背单词APP。

林晃快要被学霸震碎了,忍不住问:“还没背完吗?”

“早就背完了。”邵明曜语气淡然,“重复而已。”

林晃说:“我以为学习好的人,背过的东西就不会轻易忘。”

“确实不容易忘,但——”

邵明曜还没说完,门口又传来动静,院门似乎被人推了推。他俩起身出去,发现门外地上多了两只宽而浅的碗,各盛着一大块生日蛋糕。

“好消息,你爷知道你在我这儿。”林晃瞅着地上的蛋糕说,“坏消息,他好像没打算哄你回去。”

邵明曜在他身后垂眼瞥着他,“好消息,蛋糕看起来是给咱俩的。”

林晃回头问:“坏消息呢?”

“坏消息——”邵明曜一指那两只碗,“家里的碗碟都被邵泽远摔了,这俩是北灰小时候的碗。”

“……哦。”

林晃淡定地弯腰端起蛋糕,“那你是回家吃,还是在这儿吃?”

邵明曜接过其中之一,“我不回家。”

邵松柏给切了沉甸甸的两大块,林晃刚要坐下品尝,陈亦司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他瞟邵明曜一眼,邵明曜正对着蛋糕发呆,压根没分心留意他,于是果断起身去卧室接电话。

“选址差不多定了,现在看好三个铺面,我把这边的事安顿一下就出发。”陈亦司在电话里兴奋地说道:“崽,把你想坏了吧?除了牛肉面还想吃什么,你拉个单子,我先把材料准备好,到你家一样一样给你做。”

“恭喜。”林晃斟酌道:“不必了。”

“嗯?”

“人到就好。”林晃再三强调,“就你自己、你本人,就够了。”

陈亦司感动得快哭了,开始细细盘点林晃从小到大拢共说过几句人话,纯爷们感性起来让人想吐,林晃强忍着不适,往外看了一眼。

外面好像又有动静。

“挂吧。”他说,“困了。”

陈亦司被迫打住,“好吧,那你选一个,牛肉面还是腰花面?”

林晃“嗯”了声,“好的。”

陈亦司:“?”

林晃挂掉电话,出去一看——人走了,桌上的蛋糕连同狗碗也少了一份。

不是说不回去吗。

小狗吧。

他无所谓地坐下,把自己那份蛋糕吃了。

吃完才发现盘子下压着一张字条。

林晃摩挲了两下,把字条展开,上面是两行俊逸的钢笔字——

“但当你获得它的时刻,也就是失去它的开始。

所以我会珍惜。”

林晃注视着那两行字,手指从字迹上摩挲过,擦出轻微的墨痕。

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撇了下嘴。

背个单词而已,说得花里胡哨的。

*

隔天林晃一觉睡到自然醒,摸手机一看,九点半。

微信里飘着一串“smy”。

【晨跑吗?】

【陪我遛狗去。】

【开门啊。】

【北灰特别渴望见你。】

【白天在学校睡,晚上在家睡,你觉怎么这么大啊。】

【算了,我俩先走了。】

【我爷包了猪肉笋丁烧麦,挂你门上了。】

【不是,我都跑完十公里了,你还没醒吗?】

【是没醒,还是又有回复障碍了?】

【卫星,检查你的信号。】

“……”

是不是多动症。

一分钟不打字就手痒吗。

林晃昏沉沉地把手机一扔,扶着脑门醒神。

昨晚忘记把小狗玩偶从床缝里掏出来了,难怪这一宿睡得不踏实。

他对着被床缝挤变形的狗脸沉思片刻,一通凶狠的蹂躏。

恢复如初。

邵松柏已经摸清了小邻居的饭量,拳头大的烧麦装了八个,塑料袋都快系不拢了。

林晃出门查收,心满意足,拎着一兜子烧麦准备去铁馆冲个大重量。

正上午,坡街一片静谧,在阳光下晒得懒洋洋的。

林晃往坡下晃悠,走着走着,渐渐地收了脚。

两侧久无人住的院子里伸出茂盛而凌乱的枝杈,他抬头看了一会儿,把烧麦换个手拎,摸出块巧克力含进嘴里,继续下坡。

又走几步,他再次停住,又含一块巧克力。

装着烧麦的塑料兜绕着指尖转啊转,他边走边玩,慢吞吞地一直晃悠到长坡中间,突然回身,如同一只迅捷的豹,凶猛地往回跑。

前后不过几秒,跟着的人被林晃堵进了两户旧院之间的凹口。

“四中的。”林晃辨识着,“叫……王金浩?”

上次打架的人之一。

林晃对他印象很深,因为邵明曜唯一后背挨的那一下就是他抽的。从警察局出来后,秦之烨说有两个牵头的人要拘留五天,其中一个就是王金浩,算算日子,这才刚放出来没两天。

王金浩穿一件蓝天白云海滩的花衬衫,牛仔裤裹着两条筷子腿,浑浊的眼仁里浮着油盐不进的无赖样。

这种人身上好似结着一层垢,是九中那些傻白甜混子根本比不了的。

林晃很喜欢这种“危险分子”,因为比九中那些家伙好处理多了,一般都不会捅到老师和家长面前去。

他往左右环顾一圈,坡街空空荡荡,面前这条凹口又窄又深,深处一点光都进不去,干什么,别人都发现不了。

他斟酌着环境,王金浩打量着他。

“小兄弟,你跑得够快的,不像上次看着那么窝囊废。还是说——真像你们学校那群傻叉传的那样,你才是九中老大?”

都传成这样了么。

林晃掀了下眼皮,反问道:“你来这里,是为了跟踪他?”

“他?”王金浩露出两颗泛黄的虎牙,思索了一会儿。

“你是说迈巴赫的私生子吗?”

林晃倏然抬眸,眼中迸发一抹厉色。

“你说什么?”

“不是我说什么,是我听到了什么。”王金浩笑得洋洋得意,从裤兜里摸出半截烟屁股,眯着眼点上,猛吸一口,“本来就是蹲个点,摸摸那家伙出出进进的习惯,没想到还有戏听,可惜今天迈巴赫怎么不见了,害我白跑一趟。”

他话音落,见林晃弯腰,将那袋烧麦轻轻地扔在外面的地上,朝他走进来。

咬在牙齿间上下晃的烟停顿住,王金浩睁开眯着的眼,本能地绷直了脊背。

一步步朝他逼近的人看起来依旧瘦弱无害,但却像是卸去了伪装的猎食者,举手投足都让人不寒而栗。

*

“怎么个叫法啊?”邵明曜从羊肠巷拐到坡街上,“它天天叫,闲着没事叫,吃饱了撑的叫,闻着饭味叫,看着蝴蝶也叫,您管它干什么?”

电话里,邵松柏说:“平时你不在家,街上又没动静,它从来不叫。就刚才,进屋绕着我一圈接一圈地兜,还咬着我裤腿把我往外拉,肯定是有事。”

邵明曜问:“那你出去看了吗?”

“看了,外头没人,我还让它到处找了一圈,它东闻闻西闻闻的,也没闻出个好歹。”

“我看它就是惦记林晃家门上挂着的烧麦,行了,我到坡底下了,等我回去看看吧。”邵明曜无语道:“是不是小时候绝育没绝干净啊,哪天还得带它再去医院……”

他的脚步忽然顿住,目光落在前方两户人家之间的凹口处。

贴着墙根的地上,扔着一袋烧麦。

邵明曜对着电话低声道:“爷,我们老师电话进来了,等会儿到家再说。”

他挂了电话,太阳穴突突突地跳着。

爷电话里说,北灰二十来分钟前开始躁动,但烧麦是他七点半晨跑回来就挂在林晃门上的,不好推测林晃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人堵了。

邵明曜不再瞎猜,径直往凹口处走,刚离近点,就听到了拳头着肉声。

闷,重,利落。一下一下裹着风,十成十的练家子。

他本以为是四中的人来报复,但一听这拳风就知道比那帮人道行深得多,八成是被喊来的道上的人。

挨揍的人一点声都不出,估计是被人堵了嘴,或者,已经被揍得昏死过去了。

邵明曜脑子里嗡嗡响,什么也顾不上了,抬脚就往那边跑。

凹口里黑咕隆咚,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轮廓,一个摁着另一个。

正要进去,忽然听到林晃的声音。

“几拳了。”

特无情。

邵明曜脚下蓦然一顿。

痛苦的喘息声逐渐从凹口深处溢出来,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声音哆嗦着道:“没……没数。”

林晃笑了一声,“没数从头来。”

话音落,那人一声求饶还没从唇缝里漏出来,又被捂住嘴,一拳砸在肋侧。

林晃松开他的嘴,他立刻叫道:“数了!数了!七下了!”

“七下?”

林晃在心里咂摸着——迈巴赫的私生子,八个字。

于是他又伸手捂住那人的嘴,挥手一拳,瞄着腹外斜肌最厚的地方,伤不到内脏,但足够让人一礼拜没法扭腰。

巷口,邵明曜下意识捂了一下侧腹,幻痛。

他眉头紧锁,太阳穴突突突跳得更厉害了。

太阳偏了个角度,终于向凹口里透入一丝光。

光照在林晃的背上,他的袖子挽到肩,手臂紧绷,暴露出紧致流畅的肌肉线条。

挨揍的人哼哼着,捂着肚子左右夸张地晃,几下过后,他突然从地上弹起,一拳朝林晃打回来。

邵明曜抬脚就往里冲,然而一只脚刚踏进去,就见林晃头向左一偏,任那只拳擦脸而过,他浅蹲深跃,动作流畅得像邵明曜小时候玩街机操控的格斗小人,那一把纤细的腰在空中扭转,带着腿直劈而下,砸在对方肩上,蛮横地硬将人压倒在地。

“嗵”声震得心肝颤,足足捱过十几秒,那家伙嗓子眼里才终于漏出颤抖的痛叫。

邵明曜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比俞白腿法还利落的人。起跳更矫捷,仿佛不需要蓄力和加速度,轻盈一跃,砸下来的力道却凶得让人胆寒。

——说个好笑的,正是那个大白天挨了揍不说谁打的,因为“太害怕,闭眼了”的家伙。

“我不敢了,不敢了!”王金浩捂着肩膀在地上哼哼,声音颤得像踩了电门,“饶我一次,以后我见着这条街绕道走。”

“嗯。”林晃起身,“记得要说话算话。”

王金浩已经没力气多回应一句,他躺在地上不断地抽气吐气,像条快死的鱼。

“别演了,没往你要害上踢。”林晃不耐烦道。

王金浩:“……”

林晃又盯了他一小会儿,感觉他好像真的爬不起来,有点意外。

“之前打的都是群架?”他问。

王金浩攒了好半天劲才回道:“怎么了……”

“看你像是没怎么挨过打。”林晃说,“先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又觉得不对劲。

反复思考几次,回过头说:“其实好像是七个字。”

王金浩:“?”

多打一拳。

“算了。”林晃又说。

王金浩不解,但隐隐感到绝望:“什么就算了?”

“喂!”

林晃走出凹口,在口罩下轻轻吐了一口气。

打完人渣,心情放松。他把袖子放下来,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

打算愉快地吃个早餐。

然而下一秒,他的身子却僵住了。

墙根空空荡荡。

他扔在那里的烧麦不翼而飞。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23】

深夜,明蛋在蛋舍档案室,举着手电棒狂翻档案。

[呆蛋,蛋型偏小,质脆,柔弱。]

放屁。它拿笔一划。

[性格消极,易受欺压。]

撒谎。再一划。

[需要妥善看管。]

骗子。再——

明蛋笔尖一顿。

它犹豫片刻,改在附近补上几个字。

[呆蛋,冷漠暴力危险狡诈。]

[需要明蛋妥善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