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一直没能确诊林晃的孤独症。
帮他确诊的,先是林守定,而后是幼儿园老师。
林晃不记得幼儿园老师说了什么,只记得小孩子们为此无休止地拿东西砸他,把他推倒,弄翻午饭,再转着圈地丢他的书包。
但他对这些伤害的感知很微弱——从记事起,他的世界就浸在一片混沌中,他屏蔽了善意,也屏蔽了恶意,几乎从不感到愤怒或悲伤。
从小到大,他只哭过一次,在五年前的夏天。
只怒过两次,一次也在那个夏天,一次则是刚才。
都是被邵明曜煽起来的。
邵明曜仿佛有某种天赋,让他搞不懂,还能惹他烦。
林晃回过神,面前的本子上多了无意识写下的几个字:控制、血性。
这不是邵明曜教训他的吗。
他烦躁地搓一把后脑勺,手刚碰到发丝,又蓦地想起另一只手掌按上来的感觉——那只手兜着他的后脑勺,像罩住了全世界,食指的戒指微凉,有些硌。
更烦了。
放学铃响,林晃把本一扣,抓起书包就走。
钱佳酝酿了一节课要八卦,着急大喊:“诶!你等等啊!”
人已经没影了。
钱佳无奈回身,却见高三一班的窗帘拉开了,邵明曜正朝这边看,笔尖轻点着桌面,眼神深沉。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林晃扣在桌上的本子。
秦之烨大剌剌地往邵明曜桌上一坐。
“发什么呆啊,题都不做了。”
邵明曜回神,“回你班去。”
“你先告诉我,你和小高二到底是怎么回事。”秦之烨从兜里摸出一板巧克力,“换个人薅你领子,你早一拳抡上去了。”
邵明曜平静地反问:“你不是说他一看就不扛揍么。”
秦之烨嗤道:“那我还说兄弟间要坦诚,你怎么不听呢?”
邵明曜没搭理他,秦之烨啃完巧克力,晃着脚在三人的群里打字。
【秦枝叶:@鱼肚白,给我跑个腿呗。】
【鱼肚白:滚,别打扰老子写作业。】
【秦枝叶:你书包里有个娃娃,帮我送你们班长。】
【鱼肚白:滚,再往我包里塞乱七八糟的,就打死你。】
【秦枝叶:有报酬的嘛,我家新出的巧克力,送你十板。】
【鱼肚白:以为谁都像你,大老爷们爱吃甜食。】
【秦枝叶:求求你了。】
【鱼肚白:滚。】
【秦枝叶:求,求,你,了。】
【鱼肚白:……不是上个月刚和现任谈上么,叫王什么弦?】
【秦枝叶:那是上上任,谢谢。】
【鱼肚白:……你妈的。】
预备铃响,秦之烨从桌上蹦下去,手伸进邵明曜书桌堂一捞,“拿你两包坚果啊。”
“等等。”
邵明曜把人叫住,掰开他的手,从掌心里拣走那根棒棒糖,“这个还我。”
秦之烨纳闷,“你不是不吃甜食吗,哪来的?给我得了。”
邵明曜没搭理他,把糖揣进另一侧口袋。
上课没多久,群里突然炸出一串感叹号。
【秦枝叶:才反应过来!!!那不是小高二贿赂的棒棒糖吗??】
邵明曜已读不回。
【秦枝叶:@鱼肚白,娃娃送到了吗?】
【鱼肚白:烦死了,不会自己送啊?】
【秦枝叶:这不怕前任发现吗,她爱哭,白白净净的小脸,眼圈一红,眼泪珠子啪嗒一掉,我就要投降啦。】
【鱼肚白:……还描述上了,在这恶心你爹呢?】
邵明曜埋头做题,时不时瞥一眼群,看到消息忽然有些分神。
白白净净的小脸,眼圈泛红,眼泪珠子啪嗒啪嗒狂掉。
多年前某个午后的画面忽然在脑海中重新清晰。只是那张白净的小脸缠着绷带,哭起来像只悲伤的小木乃伊。
他差点忘了,林晃很能哭。
不知道是不是孤独症的缘故,他哭起来格外凶,不出声,也不抽抽搭搭,就在那里静静地坐着,一垂眸,忽然被汹涌的泪淹没,像黄河决了堤。
那年邵明曜坐在一旁用袖子擦他的泪,怎么擦都擦不完,最后被悲伤感染,自己也跟着湿了湿眼眶。
邵明曜抬头看向已经关灯走空的高二八班。
窗边的课桌上还摊着那个本子,打从走廊上回去,林晃就一直走神,手在本上乱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无非是多站了一会儿,不会真被刺激犯病了吧。
和小时候一样娇气。
邵明曜重新低头写推理条件,没写几句就放下笔,改翻到数学部分,代了两个公式,又放下笔。
没法让自己专注的时候,他宁愿不学。
手指在桌上点了点,终于还是捞起手机。
【smy:@秦枝叶,方威在班级吗?】
【秦枝叶:刚被包乐天叫走。】
【smy:明天下午我班体育课,让他来找我一下。】
【秦枝叶:干嘛,真打算继任九中老大?别吧,我不太想参加傻逼攻校大战。】
邵明曜看完消息,把给俞白整理的学习资料塞进书包,打算多复印一份给秦之烨。
就算家里有厂,也不能放任他的智商继续被污染。
*
“签收之后才被污染的,快递小哥送达时拍照了,不是他们的责任。”店员声音里透着崩溃,“小老板,样品还能用吗?门口有没有摄像头?”
林晃面前的快递箱被小刀划得稀烂,冰袋全化了,蛋糕摔成一坨坨糊状物,箱子底下还灌满沙土。
他拎起箱子往外走,“以后选到付,要求本人签收。”
“真缺德!店里都忙炸了,一批打样多难做啊,别让姑奶奶知道是谁干的!”
还能是谁,他的“同学”们而已。
林晃走到长坡底下,把东西丢进大垃圾箱,站在路灯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吹风。
风过迷了眼,他边揉眼边听店员的牢骚,等她发泄完才开口:“新品晚几天也不怕,店里忙,你等有空时再重做吧。”
店员不禁感慨道:“您的情绪太稳定了。行吧,您都不急,那我也不急了。哦对了,那个……我这月工资好像多打了两千……”
林晃有点儿困,打了哈欠才说:“这阵子辛苦了。还有,生日快乐。”
电话挂断,他揉一把酸酸的眼睛,准备回家睡觉。
坡顶上,邵家院子刚好熄灯。
邵爷爷作息不固定,有时能等孙子一起吃顿宵夜,有时又早早睡下。他早睡时就把北灰放到院子里,北灰哈哧哈哧地喘着气,等不到主人绝不回屋。
不过现在高三才放学,它主人还要再加一节自习才回来呢。
林晃扭头往羊肠巷里看去,冷不丁地,又想起邵明曜打了郑浩的那天。
那道干净的背影,和他、和这条巷子、和巷子尽头的学校,都明明不该再产生交集。
那年他和小姑离开没多久,邵明曜就被他爸接去北京了。邵明曜从小跟着爷爷长大,在北京没个认识的人,就把他当成了树洞。
林晃戳开手机,打着哈欠翻那些陈旧的短信。
【我爸找了六个老师,只跟着我,所以不用转学了。】
【英美二选一,还是英国吧,美国很无聊。】
【开始学A-level。】
【不上学没法认识人,不过我也没空。】
【之前说过么,我有两个朋友,秦之烨家里开巧克力厂,俞白……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他家是干什么的。】
【有点想他们,还有我的狗。】
【学得要发疯了,日程表塞得很满。】
【有点喜欢这种感觉,超速,但在掌控中。】
【今天他俩中考,如果没来北京,我也是今天。】
【秦之烨被区九中录取了,罪有应得。】
【……俞白也去区九中了,白费我这些年的远程辅导,真是越努力越好笑。】
……
林晃快速往下翻,一直翻到三个月前——最后几条里,邵明曜还在备战A-level和GRE考试,而后讯息戛然而止,他莫名其妙就回了H市,还进了“罪有应得”的学校。
林晃从不关心别人,即便是对邵明曜,也无非多想半分钟而已。
反正那家伙混得风生水起,还有精力摆布别人。
还能招人烦。
他无聊地收起手机,又揉了揉眼,从兜里摸出根棒棒糖。
其实棒棒糖买了俩,但给邵明曜时犹豫了一下,怕还哄不好,所以保守地先给一根。
这不就省下一根么。
林晃鼓着腮帮子吮糖,裹在夏夜的闷热空气里,慢吞吞地往家走。
*
第二天早上,林晃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对着镜子茫然。
眼眶通红泛肿,眼睛里全是血丝,又刺又痒。
好半天才想起来,昨晚扔完快递没洗手。
陈亦司被吵醒时无比暴躁。
“问你姑啊,老子又不是你监护人!”
林晃说:“她会过度紧张。”
“操……脏东西蜇的,你拿水冲冲就完了,爷们别那么娇气。”
“哦。”
冲完倒确实舒服了点,但林晃刚走到门口,就被一阵风吹得疯狂飙泪。
眯着眼摸到学校,还是去校医室滴了眼药水。
铃响,邵明曜脚步一顿。
林晃从眼皮缝里看着他俩的脚,“这回真不是故……”
邵明曜打断他,“眼睛怎么了?”
“……瞎了。”林晃说。
邵明曜皱眉,“什么?”
林晃改口:“进脏东西了。”
“……”
邵明曜眉皱得更深,林晃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索性绕开他回教室。
座位上一片狼藉,设计本被扯散了,天女散花似地撒了一地,一重重黑脚印叠在图纸上。
九中的混子每天都在诠释着什么叫人傻无聊。
林晃蹲下捡起那些废纸,拢成一大把,准备扔到外头的大垃圾桶里。
出了教室门才发现,邵明曜还没走。
他很尊重地放缓脚步等他开口,可直到扔完垃圾,邵明曜也没出声。
看来不是找他的,那正好。
林晃侥幸地松了口气,正要进屋,手却突然被一握。
掌心里多了一张纸巾。
他艰难地睁开眼,在酸涩中泪眼朦朦地瞅着邵明曜。
干什么?
邵明曜眸光微动,欲言又止。
好半天才开口:“坚强点吧。”
林晃:“……?”
眼睛发炎了要怎么坚强。
邵明曜盯着他的眼睛,又低声说:“不许掉眼泪。”
“?”
心魔好像又要被唤醒了。
脑子里钻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林晃,你要控制。
但控制就他妈是邵明曜教的,故意的吧。
林晃吸气。
“我忍不住。”
——但最后的语气还是很差。
这个乖真是装不了两天。
他彻底摆烂,胡乱抹了一把还在酸痛泛泪的眼睛,扭头就走。
“看不惯就别凑上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8】
呆蛋玩了一宿手机,第二天捂着眼睛蹲在门口。
那蛋在旁边走来走去,走得它眼更晕了。
你到底要干嘛啊。它虚弱地问。
那蛋说:你别捂眼睛了。
呆蛋:为什么?
那蛋犹豫了一下:你坚强一点。
呆蛋: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