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能不能坚强点,不许掉眼泪。”

医生一直没能确诊林晃的孤独症。

帮他确诊的,先是林守定,而后是幼儿园老师。

林晃不记得幼儿园老师说了什么,只记得小孩子们为此无休止地拿东西砸他,把他推倒,弄翻午饭,再转着圈地丢他的书包。

但他对这些伤害的感知很微弱——从记事起,他的世界就浸在一片混沌中,他屏蔽了善意,也屏蔽了恶意,几乎从不感到愤怒或悲伤。

从小到大,他只哭过一次,在五年前的夏天。

只怒过两次,一次也在那个夏天,一次则是刚才。

都是被邵明曜煽起来的。

邵明曜仿佛有某种天赋,让他搞不懂,还能惹他烦。

林晃回过神,面前的本子上多了无意识写下的几个字:控制、血性。

这不是邵明曜教训他的吗。

他烦躁地搓一把后脑勺,手刚碰到发丝,又蓦地想起另一只手掌按上来的感觉——那只手兜着他的后脑勺,像罩住了全世界,食指的戒指微凉,有些硌。

更烦了。

放学铃响,林晃把本一扣,抓起书包就走。

钱佳酝酿了一节课要八卦,着急大喊:“诶!你等等啊!”

人已经没影了。

钱佳无奈回身,却见高三一班的窗帘拉开了,邵明曜正朝这边看,笔尖轻点着桌面,眼神深沉。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林晃扣在桌上的本子。

秦之烨大剌剌地往邵明曜桌上一坐。

“发什么呆啊,题都不做了。”

邵明曜回神,“回你班去。”

“你先告诉我,你和小高二到底是怎么回事。”秦之烨从兜里摸出一板巧克力,“换个人薅你领子,你早一拳抡上去了。”

邵明曜平静地反问:“你不是说他一看就不扛揍么。”

秦之烨嗤道:“那我还说兄弟间要坦诚,你怎么不听呢?”

邵明曜没搭理他,秦之烨啃完巧克力,晃着脚在三人的群里打字。

【秦枝叶:@鱼肚白,给我跑个腿呗。】

【鱼肚白:滚,别打扰老子写作业。】

【秦枝叶:你书包里有个娃娃,帮我送你们班长。】

【鱼肚白:滚,再往我包里塞乱七八糟的,就打死你。】

【秦枝叶:有报酬的嘛,我家新出的巧克力,送你十板。】

【鱼肚白:以为谁都像你,大老爷们爱吃甜食。】

【秦枝叶:求求你了。】

【鱼肚白:滚。】

【秦枝叶:求,求,你,了。】

【鱼肚白:……不是上个月刚和现任谈上么,叫王什么弦?】

【秦枝叶:那是上上任,谢谢。】

【鱼肚白:……你妈的。】

预备铃响,秦之烨从桌上蹦下去,手伸进邵明曜书桌堂一捞,“拿你两包坚果啊。”

“等等。”

邵明曜把人叫住,掰开他的手,从掌心里拣走那根棒棒糖,“这个还我。”

秦之烨纳闷,“你不是不吃甜食吗,哪来的?给我得了。”

邵明曜没搭理他,把糖揣进另一侧口袋。

上课没多久,群里突然炸出一串感叹号。

【秦枝叶:才反应过来!!!那不是小高二贿赂的棒棒糖吗??】

邵明曜已读不回。

【秦枝叶:@鱼肚白,娃娃送到了吗?】

【鱼肚白:烦死了,不会自己送啊?】

【秦枝叶:这不怕前任发现吗,她爱哭,白白净净的小脸,眼圈一红,眼泪珠子啪嗒一掉,我就要投降啦。】

【鱼肚白:……还描述上了,在这恶心你爹呢?】

邵明曜埋头做题,时不时瞥一眼群,看到消息忽然有些分神。

白白净净的小脸,眼圈泛红,眼泪珠子啪嗒啪嗒狂掉。

多年前某个午后的画面忽然在脑海中重新清晰。只是那张白净的小脸缠着绷带,哭起来像只悲伤的小木乃伊。

他差点忘了,林晃很能哭。

不知道是不是孤独症的缘故,他哭起来格外凶,不出声,也不抽抽搭搭,就在那里静静地坐着,一垂眸,忽然被汹涌的泪淹没,像黄河决了堤。

那年邵明曜坐在一旁用袖子擦他的泪,怎么擦都擦不完,最后被悲伤感染,自己也跟着湿了湿眼眶。

邵明曜抬头看向已经关灯走空的高二八班。

窗边的课桌上还摊着那个本子,打从走廊上回去,林晃就一直走神,手在本上乱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无非是多站了一会儿,不会真被刺激犯病了吧。

和小时候一样娇气。

邵明曜重新低头写推理条件,没写几句就放下笔,改翻到数学部分,代了两个公式,又放下笔。

没法让自己专注的时候,他宁愿不学。

手指在桌上点了点,终于还是捞起手机。

【smy:@秦枝叶,方威在班级吗?】

【秦枝叶:刚被包乐天叫走。】

【smy:明天下午我班体育课,让他来找我一下。】

【秦枝叶:干嘛,真打算继任九中老大?别吧,我不太想参加傻逼攻校大战。】

邵明曜看完消息,把给俞白整理的学习资料塞进书包,打算多复印一份给秦之烨。

就算家里有厂,也不能放任他的智商继续被污染。

*

“签收之后才被污染的,快递小哥送达时拍照了,不是他们的责任。”店员声音里透着崩溃,“小老板,样品还能用吗?门口有没有摄像头?”

林晃面前的快递箱被小刀划得稀烂,冰袋全化了,蛋糕摔成一坨坨糊状物,箱子底下还灌满沙土。

他拎起箱子往外走,“以后选到付,要求本人签收。”

“真缺德!店里都忙炸了,一批打样多难做啊,别让姑奶奶知道是谁干的!”

还能是谁,他的“同学”们而已。

林晃走到长坡底下,把东西丢进大垃圾箱,站在路灯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吹风。

风过迷了眼,他边揉眼边听店员的牢骚,等她发泄完才开口:“新品晚几天也不怕,店里忙,你等有空时再重做吧。”

店员不禁感慨道:“您的情绪太稳定了。行吧,您都不急,那我也不急了。哦对了,那个……我这月工资好像多打了两千……”

林晃有点儿困,打了哈欠才说:“这阵子辛苦了。还有,生日快乐。”

电话挂断,他揉一把酸酸的眼睛,准备回家睡觉。

坡顶上,邵家院子刚好熄灯。

邵爷爷作息不固定,有时能等孙子一起吃顿宵夜,有时又早早睡下。他早睡时就把北灰放到院子里,北灰哈哧哈哧地喘着气,等不到主人绝不回屋。

不过现在高三才放学,它主人还要再加一节自习才回来呢。

林晃扭头往羊肠巷里看去,冷不丁地,又想起邵明曜打了郑浩的那天。

那道干净的背影,和他、和这条巷子、和巷子尽头的学校,都明明不该再产生交集。

那年他和小姑离开没多久,邵明曜就被他爸接去北京了。邵明曜从小跟着爷爷长大,在北京没个认识的人,就把他当成了树洞。

林晃戳开手机,打着哈欠翻那些陈旧的短信。

【我爸找了六个老师,只跟着我,所以不用转学了。】

【英美二选一,还是英国吧,美国很无聊。】

【开始学A-level。】

【不上学没法认识人,不过我也没空。】

【之前说过么,我有两个朋友,秦之烨家里开巧克力厂,俞白……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他家是干什么的。】

【有点想他们,还有我的狗。】

【学得要发疯了,日程表塞得很满。】

【有点喜欢这种感觉,超速,但在掌控中。】

【今天他俩中考,如果没来北京,我也是今天。】

【秦之烨被区九中录取了,罪有应得。】

【……俞白也去区九中了,白费我这些年的远程辅导,真是越努力越好笑。】

……

林晃快速往下翻,一直翻到三个月前——最后几条里,邵明曜还在备战A-level和GRE考试,而后讯息戛然而止,他莫名其妙就回了H市,还进了“罪有应得”的学校。

林晃从不关心别人,即便是对邵明曜,也无非多想半分钟而已。

反正那家伙混得风生水起,还有精力摆布别人。

还能招人烦。

他无聊地收起手机,又揉了揉眼,从兜里摸出根棒棒糖。

其实棒棒糖买了俩,但给邵明曜时犹豫了一下,怕还哄不好,所以保守地先给一根。

这不就省下一根么。

林晃鼓着腮帮子吮糖,裹在夏夜的闷热空气里,慢吞吞地往家走。

*

第二天早上,林晃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对着镜子茫然。

眼眶通红泛肿,眼睛里全是血丝,又刺又痒。

好半天才想起来,昨晚扔完快递没洗手。

陈亦司被吵醒时无比暴躁。

“问你姑啊,老子又不是你监护人!”

林晃说:“她会过度紧张。”

“操……脏东西蜇的,你拿水冲冲就完了,爷们别那么娇气。”

“哦。”

冲完倒确实舒服了点,但林晃刚走到门口,就被一阵风吹得疯狂飙泪。

眯着眼摸到学校,还是去校医室滴了眼药水。

铃响,邵明曜脚步一顿。

林晃从眼皮缝里看着他俩的脚,“这回真不是故……”

邵明曜打断他,“眼睛怎么了?”

“……瞎了。”林晃说。

邵明曜皱眉,“什么?”

林晃改口:“进脏东西了。”

“……”

邵明曜眉皱得更深,林晃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索性绕开他回教室。

座位上一片狼藉,设计本被扯散了,天女散花似地撒了一地,一重重黑脚印叠在图纸上。

九中的混子每天都在诠释着什么叫人傻无聊。

林晃蹲下捡起那些废纸,拢成一大把,准备扔到外头的大垃圾桶里。

出了教室门才发现,邵明曜还没走。

他很尊重地放缓脚步等他开口,可直到扔完垃圾,邵明曜也没出声。

看来不是找他的,那正好。

林晃侥幸地松了口气,正要进屋,手却突然被一握。

掌心里多了一张纸巾。

他艰难地睁开眼,在酸涩中泪眼朦朦地瞅着邵明曜。

干什么?

邵明曜眸光微动,欲言又止。

好半天才开口:“坚强点吧。”

林晃:“……?”

眼睛发炎了要怎么坚强。

邵明曜盯着他的眼睛,又低声说:“不许掉眼泪。”

“?”

心魔好像又要被唤醒了。

脑子里钻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林晃,你要控制。

但控制就他妈是邵明曜教的,故意的吧。

林晃吸气。

“我忍不住。”

——但最后的语气还是很差。

这个乖真是装不了两天。

他彻底摆烂,胡乱抹了一把还在酸痛泛泪的眼睛,扭头就走。

“看不惯就别凑上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8】

呆蛋玩了一宿手机,第二天捂着眼睛蹲在门口。

那蛋在旁边走来走去,走得它眼更晕了。

你到底要干嘛啊。它虚弱地问。

那蛋说:你别捂眼睛了。

呆蛋:为什么?

那蛋犹豫了一下:你坚强一点。

呆蛋: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