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
从漫长黑暗中醒来,永无止境的旅途,无边无际的时间,创世纪与末日审判之间的距离,无生命的雕像的沉思。
幸好,沉思意味着还有生命。
剧烈颠簸将我唤醒,地球尚未毁灭,眼前漆黑一团,如深深墓穴,四面八方被棺木封闭,却能感觉自己活着——黑暗之外的嘈杂,温度与湿度,干涸的身体,嘶哑的呼唤。
微光穿透厚厚的纸板,有人将我抬起,我听到金属的碰撞声,两个男子的喘息声。我感觉自己被抬起来移动了两步,很快就被放到地上,然后听到一扇门迅速关上的声音,接着转瞬猛然下沉。
上天堂?下地狱?我有些头晕,才明白是上升。有人说十九楼到了,又一声开门的声音,我被抬了出去。这将是我的新家。
尽情想象——宽敞明亮,豪华气派,落地大窗,俯瞰半座城市,享受富贵奢侈的人生。
可惜,这不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将注定肮脏。
似乎穿过狭长的走道,又好像经过书房,最后是卧室深处,最隐私的地方。他们将我放下,打开囚禁我的厚厚枷锁,卸除保护我的重重铠甲,剥下遮挡我羞耻的件件内衣,直到我亮着雪白粉嫩的皮肤,赤裸裸地躺在两个男人面前。
看到这个世界了。
然而,我的世界只有卫生间这么大。我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服,杂乱的头发上落着灰尘,眨着眼睛对我说,太漂亮啦!
果然是极品,真想自己坐上去啊。另一个中年男人说,他摸摸我光滑的身体,特别是张开的那一部分。
两个男人迅速拿出工具,将我抬到早已准备好的位置,不到二十分钟便全部搞定。
我楚楚可人地蹲在那里,像一团蜷缩着的沉默羔羊,眼神无助地仰望他们。
水,冰凉的水,从水管灌入,充满我坚固而干净的身体,如同包裹胎儿的羊水。
他们触摸了一下我的脸,便有水从我的体内倾泻而出,瀑布般洗刷外露的那一部分,又经过另一边身体冲向下水道。
男人们满意地看着我的表现,最后留恋地看我一眼,收拾工具离开卫生间,关上镶着毛玻璃的门,留下被侮辱与被损害过的我,孤独地蹲在黑暗角落里。
从此,我被判处终身监禁,永远禁锢在这座空中监狱。
没什么好遗憾的,我的人生从开始便注定如此……
我是马桶。
我不是中国人发明的木板铁条箍起来的马桶,而是一只抽水马桶。
我也不是一只普通的抽水马桶。
我是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
我是一只可以看到可以听到可以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抽水马桶。
我抽出的不是水,而是寂寞。
我,出生在中国的广东省据说有一千万打工者的东莞市——可惜从出生到离开故乡,我从未有幸看到过这座城市。生产我的工厂只有三百个工人,每只马桶的定价却是五万元。
不用说,只有富人和公仆才用得起。
贴在我头上的牌子,是一个来自意大利的姓氏,一个生产奢侈马桶的古老家族企业。这个家族从十九世纪起,就为梵蒂冈供应最豪华舒适的马桶。所有这个品牌的马桶,用的都是最顶尖材料,法国的陶瓷,德国的机械工艺,意大利的外形设计——据说无论男女,只要一看到我这种外形,就会产生强烈欲望。从水箱到坐便器到所有附属设备,全是手工打造,意大利原产要卖到一万欧元。中国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工,所以还能定量出口欧洲。
根据我们品牌创始人的理念,凡是奢侈的马桶,一定是贵族古典的抽水马桶,不必添加复杂的电子设备。我也厌恶那些使用电力清洗的全自动马桶,人类需要自己动手擦干净屁股,而非依赖那些复杂设备——否则就会退化成残废的猴子。
从手工流水线下来后,我的身体已完整成形,忽然感到有人在摸我——这个发现让我大为惊奇,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我”?“我”还能感受到世界?“我”还能为世界感受我还是我感受世界这个问题而困惑?究竟是先有我,还是先有世界?是人类创造了马桶,还是马桶创造了人类?
唯一清楚的是,我是一只抽水马桶,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
别的抽水马桶是否会思考?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我无法对外表达自己的思想,自从离开东莞的工厂,我就再没见过其他任何一个同类,更没机会与我的同类们沟通交流。
也许,我是这个世界的异类,或者说是马桶世界的异类。
也许,错——我不是马桶世界的异类,因为所有的马桶都会思考——理由很简单,所有的现代马桶都会抽水,人类的生命来自水,也只有人类才会思考,故而所有的马桶也都会思考。
嘿嘿,当你坐在马桶上看这篇小说的同时,你身下的马桶也在看着你,你的马桶将同时看到你手中的小说,这样他(她)就能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会思考的马桶了。
终于,我被打包装进箱子——不知哪位有福的人购买了我,漫长的颠簸抹去时间与空间,让我陷入深深的沉睡,脑中不断浮起肮脏的噩梦,想象被送入未知的房间,接受人类的污秽之物,开始暗无天日的马桶人生。
此刻,我来到自己的家。
这个卫生间有十五个平方米,我处于最中心的位置,俨然是世界焦点。我的正前方,是个大理石洗脸台,一面宽大明亮的镜子。我的右面是个大得吓人的浴缸,塞进去三个成年人都不嫌挤(真是令人遐想联翩),若里面放满了水,没准一不留神就会被淹死。
说来我也算幸运,没落到穷人家的小卫生间里,终日与臭气熏天的内衣、袜子为伍,抑或身边堆满各种没用的杂物——我的高贵出身与意大利牌子,注定了我也不可能沦落到那种地方。在主人没搬进来的日子里,我是当之无愧的老大,这里所有摆设都是死的,唯独我是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也只有我能感受到被禁锢的悲哀。卫生间里有一扇气窗,被牢牢锁死,透进来微弱的光,加上紧闭的房门,就如昏暗的牢房,飘浮在十九层楼高的空中。
等待了半个月后,我迎来了第一位主人。
男人可以一日无女人。
女人也可以一日无男人。
但无论男人、女人,皆不可一日无马桶。
所以,我,才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
我的第一位主人,是个肥胖的商人。
据说,他搬进来的那天,是大师计算过的黄道吉日,可以保证他从此宅门平安生意发达。甚至进入卫生间的时间,也经由大师精确计算过。大师说马桶所在之地阴气太盛,又是五谷轮回之所,必然要选择至阳至刚之时辰,否则主人易泻阳气。
果然,我的主人准时打开卫生间,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摸索着打开电灯,既照亮了昏暗已久的我,也照亮了他那张几乎要“扑”出来的脸。
我的主人看起来才三十多岁,却已挺着个篮球似的肚子,晃着脸颊上的白肉,露出垂涎欲滴的目光,打量着我不着一丝的身体。
不过,他还是更对我头上贴着的牌子更感兴趣,拍拍这块意大利人的姓氏说,贝卢斯科尼?果然是名门望族的马桶!太好了,我喜欢!
为了表示他对我的喜爱,他迅速……(以下删去七十八字)
我的第一次。
却是给了这个猥琐肥胖的男人,他满意地深呼吸了几下,按下开关冲去污浊之水,嘴里哼着小调走了出去。
虽然,自来水迅速洗干净了我被玷污的身体,但空气中仍然残留着一丝气味,那个人的气味——令我作呕,可我又能呕出什么来呢?难道是他刚刚给我的东西?这就是一只马桶的命运,永远无法选择自己的主人,无论他是个什么东西。
我所能做的,就是成为一只称职的马桶,一只称职的会思考的马桶,一只称职的会思考的具有职业精神的马桶。
行行出状元,我要做马桶界的状元。
是啊,我必须每天给自己灌输思想,就像主人每天给我灌输大便一样——他把最肮脏的东西给了我,我只能不停地清洗自己,为的是迎接主人的下一次光临,让他每天保持好心情,面对一个干净的马桶,尽情而畅快地排泄。
不是有本畅销书叫《不抱怨的世界》吗?我的主人可是每天都坐在我身上看这本书呢——因此让我顺便领会了一遍这本书的精髓。
“不抱怨”嘛!作为一只马桶,每天接受主人的大便,这就是我的天职,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停止抱怨,振作精神,做大做强,才是马桶的王道!
何况,作为一只可以抽水的马桶,相比当年的前辈们,我不知幸福多少倍!又是在这个有钱人家,宽敞洁净的卫生间,每天有钟点工打扫——瞧,专人伺候我这只马桶,可见我是马桶中的战斗桶,系出名门,高贵不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很满意我的钟点工阿姨,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但经常在这种高级公寓里干活,故而也不显得很土,有时还会穿着时髦的衣服,戴起二十块一根的项链。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她干活的速度就明显变慢了,尤其喜欢在卫生间里磨洋工——我丝毫都不介意,因为她能把我弄得很干净。这时她就会自言自语,好像我就是她的知心朋友,所有的话都可以说给我听——她的老公在煤矿干活,五年前发生了一起事故,老公连同一百多个工友,全部死在地下尸骨无存,煤老板却报告说只死了九个。她拿了几万块的抚恤金,悲伤地领着孩子离开农村,跑到大城市讨生活。她仍记得该死的煤老板的名字,因为那位老板如今已成社会名人,常在各种电视节目中露脸。
阿姨每次都重复相同的话,直到我的耳朵听出茧子,给她起了个绰号“祥林嫂”。但每次她都让我伤心,一只马桶的伤心——想象她那可怜的老公,在黑暗的煤矿深处化作枯骨,却在死亡名单中找不到他,就像空气被一笔勾销,仿佛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或许,“祥林嫂”的老公存在的价值,就是挖出煤炭燃烧出光和热,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而我是多么幸福啊,安全地蹲在豪华的卫生间,思考思考人生,打发打发时光,每天接受几坨屎又算什么?
阿姨是我每天能够看到的人,至于我的那位肥胖的主人,经常几天才能看到一次。他穿戴整齐地站在卫生间里,头发梳得光滑可鉴,照着镜子,手里提着LV的公文包,自言自语这次的投资计划——要么飞北京要么飞深圳,那里都有他投资的房产,隔半年就转手卖掉,轻轻松松赚几百万。
就算他每天回家的日子,也都要到凌晨一点以后,带着满身酒气冲进来,偶尔还会恶心地用嘴巴对准我,将散发着酒精味的晚餐,融化成某种固体与液体的混合物,全部吐进我的身体——简直比他的排泄物还要肮脏。
他还喜欢坐在马桶上打电话,即便有时候拉不出半点东西来,似乎这样才能让他在电话里集中精神。比如涉及数千万的资本项目,比如正在盯紧的地方领导——这都是最要命的机密,足够让很多人蹲监狱的秘密,他以为在卫生间里打电话是最安全的,只有镜子里的自己才能听到,却完全忽略了近在屁股底下的我: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
除了阿姨和我的主人以外,第三个经常被我看到的人,是一个女人。
当然,她不是阿姨那样的中年农村妇女,而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仅仅以一只马桶的审美角度而言。
不用说你们就明白了,她是我的有钱主人的小情人。
她大概也就二十多岁吧,看起来还算有些教养,化着并不是很浓的妆,佩着一条卡地亚的项链。我怀疑她是个在校大学生,因为她的手机上贴着春哥的头像,包包里还插着一本郭敬明的《小时代》。
不知道什么原因,虽然谈不上讨厌,但我并不喜欢她。
小情人大约每周来一次,每次都会在我的身上坐很久,难道是和我的主人厮混久了,也学会他的坏毛病了吗?她的手指不停地发着短信,当然是主人不在的时候。我从下面悄悄瞄了一眼,似乎是发给另一个老板的,原来小小年纪花头还不少呢。
不过,我最讨厌的就是,主人会带着小情人一起洗澡。
我当然不会拒绝看美女,但在看一个美女洗澡的同时,还得看着一个肥胖的丑陋男子,这就实在令我倒胃口了!甚至比单独看我的主人洗澡更糟糕——因为他天生长成那样,也没什么对不起人民群众的。可是,他的那个臃肿身体,和一个年轻美女的身体,同处于一个豪华性感的浴缸之内,不免令人想起某某插在鲜花上的古语。
最令人郁闷的是,主人常把浪花溅到我的身上,强迫我看他们的表演……(以下删去一百九十三字)
这时我就会异常绝望,有些残忍地暗暗对老天祈祷,祈祷我的主人快点死翘翘,终止这些恶心的演出吧。
然而,想不到的是,我的祈祷很快就应验了。
在他成为我的主人六个月零十三天后。
后半夜。我身上没表,不知道是几点。
我听到卫生间外面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电视机和冰箱被砸烂的声音,然后有人一脚踹开了我的房门。
我的主人走了进来。
他摇摇欲坠地摸开电灯,照亮自己惨白的脸。但是,照旧肥胖,照旧猥琐——对不起,这种时刻不该如此形容我的主人。
这回他没有散发酒气,跌跌撞撞地坐到我身上,对面镜中的目光告诉我——他的头脑非常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他知道自己变得一无所有,一夜之间成了穷光蛋,还背着几千万的债。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似乎看到一具压满钞票的尸体,随之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他慢慢地站起来,抚摸我的头脑和身体,就像抚摸他的小情人,抚摸那年轻白皙光滑漂亮的肌肤——她永远不会回来了,说不定正躺在另一个臃肿的怀抱里。
对我抚摸了半个钟头,他才满足地转身,打开浴缸的水龙头。他安静地坐在浴缸边缘,腆着快要撑破的肚子,看着热水一点点往上涨……
很快,卫生间里便已烟雾缭绕,世界变得异常朦胧,我再也看不清主人的眼神,只见他脱下一件件衣服,直至全身赤裸裸的,像拔光了毛的肯德鸡。
当浴缸水差不多要溢出来时,他轻轻地关掉龙头,竟有些优雅地坐了进去。整个人浸泡在热水中,那身白肉即刻烫得发红,表情却很是享受。这浴缸太过庞大,他几乎能在里面潜泳,只把鼻孔露出水面。
享受片刻,他缓缓地坐起来,在浴缸边缘用手摸索,找擦身的毛巾吗?我要是有手就给他递过去了。
然而,他手里摸到的是一把剃须刀。
不是电动剃须刀,而是带着锋利刀片的剃刀——上个月带着小情人去欧洲买回来的。
他平静地看着黑色刀片,将它从刀架上卸下来,放在眼前晃了几下。蒸气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到刀片锋刃闪烁的寒光。
如果,我有嘴巴的话,我一定会大声尖叫起来。
我有嘴巴吗?我没有。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主人,看着这个已经一无所有的胖子,用自己的右手拿着刀片,用力割开自己左手的手腕。
他似乎很不会用刀,足足割了半个钟头,一会儿刺一会儿砍一会儿锯,就像对付一个打不开的罐头。
终于,主人忍不住惨叫了一声,我看到一抹鲜红的液体,从他的手腕里飞溅出来,穿过水雾缭绕的空气,喷洒到浴缸里,瓷砖上,甚至天花板上——还有两滴溅到了我的脸上。
他在浴缸里剧烈挣扎片刻,似乎想要爬起来逃生,像是后悔了自杀的决定,但却没有力气起来。大概是在潮湿闷热中困得太久,再加上体形肥大心脏负担太重,使得他根本无法动弹,就像手脚都被雾气绑了起来。
我痛苦地目睹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却丝毫不能为我的主人做些什么。我恨自己只是一只马桶,只是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可是光会思考有什么用呢?我却没有任何的能力去救我的主人,只能眼巴巴看着我的主人要死在浴缸里,甚至都没有能力向外求救!
痛苦抽搐了数分钟后,我感觉到他的喉咙开始痉挛,瞪大的眼睛甚为怪异,两只瞳孔变得如玻璃晶体,正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我才是杀人凶手。
他死了。
生活就是餐桌与茶几,摆满了餐具与杯具。
我眼睁睁看着我的主人死去。
一阵阴影从他额头飘过,化作一团黑色烟雾,竟轻轻地吻了他的嘴唇。
我知道,那就是死神。
现在,主人即将进入脑死亡的状态,大概正在和死神对话。最后他会想些什么呢?大概是万分的懊恼,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死,反而充满了求生的欲望。自杀对他而言只是一种表演,表演给自己看的一出戏。一旦这出戏危害到自己的生命,他就会立刻回到求生的轨道上来。
可惜,他太胖了,闷热的水汽中,他丧失了全部力量,无法从浴缸里站起来。
他不是割腕自杀死的,而是在泡热水澡的过程中,因为缺氧导致心脏病突发而死。
我知道他的心脏有问题,他和小情人一起洗澡时说过,全因为自己身上这层膘。
可怜的主人,他明明不想自杀,却还是被自己害死了。
他还在想他的万恶的敌人?想他的躺在别人怀抱里的小情人?想他曾经辉煌发迹的过去?想他少年时代的纯洁初恋?想他童年时代与邻家小孩捉迷藏?想他刚出生时看到妈妈的模样?想他还在母腹里像一只小鱼儿时的时光?想他的前世是否杀过太多的人?
死神,却容不得他想太久,挥一挥黑色的衣袖,便带走了他全部的灵魂。
脑死亡。
他倒在宽敞的浴缸里。渐渐变凉的一池浑浊的水中,他像一只充足了气的皮球,鼓着肚子漂浮在水面上。
浴缸里的浮尸。
水,不断化开着手腕上的伤口。血,死人的血,像黑红色的颜料,缓缓铺满一池的水。
我静静地看着我的主人,看着他的血在浴缸中逸开,看着他的皮肤变得惨白,看着他的身体变得僵硬,看着他的头发在水中竖起就像变长了,看着他的眼球因失去血压而变成平面,看着他的瞳孔放大暗淡无光。
我想,他的脑干已经死亡了。
真恶心!就连我这个每天接受污秽之物的马桶,也想再找一个马桶拼命呕吐一番。
几个钟头过去,卫生间的气窗外天色已经发白,我绝望地看着我的主人,看着他的皮肤开始从白变黑,我知道那是死者血液凝结的缘故。
突然,我看到他的胳膊哆嗦了一下。
诈尸?
就在我心惊胆战,但又无路可逃之时,主人的尸体又平静了下来。
原来,这是厌氧性的生理反应,死后数小时内肌肉仍会痉挛。
天,亮了。
而我的世界依旧暗无天日,只有一池浑浊的血水,和一具肥胖的僵尸,与我这只马桶相伴。
主人的手机开始响了,小沈阳的歌声充斥耳边,却再也不能把那具尸体唤醒。
手机从上午响到下午,终于来了一条短信,洗脸台上的手机屏幕,闪出几行文字——
老兄,怎么不接电话?你确实被骗了,但你的投资成功了!不但没有血本无归,反而净赚了一个亿!
抓狂。
我为我的主人抓狂。这条该死的短信,为什么不早来十几个钟头?而这位净赚了一个亿的先生,正躺在浴缸里等待腐烂。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人有宿命,马桶也有宿命。
难道,我的宿命就是如此?守着一具尸体直到天荒地老?
呼唤阿姨回来发现尸体,将它从我身边拖走,免得让卫生间像个坟墓,让我像个倒霉的殉葬品!然而,到天黑也未见阿姨的踪影,浴缸已开始散发出一股臭味。
子夜,手机屏幕上闪过一行文字,号码显示正是阿姨——
老板,我在乡下读书的儿子,因为学校危房倒塌受了重伤,我紧急赶回乡下去了!非常对不起!但我儿子快要死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请老板再请新的阿姨吧!
可怜的阿姨,即便作为一只马桶,我也心如刀绞!
阿姨,快点回去照顾儿子吧,至于我们的主人,我想我还可以忍受几天吧。
一直熬到后半夜,主人死亡已超过二十四小时,腐烂的过程终于开始了。我想,应该是先从我看不到的地方,比如那些肥大的内脏,还有……(以下删去二百七十二字)
第三天。
我彻底绝望了,没有人来救我,没有人来清理尸体,手机响了许多次之后,终于筋疲力尽断电而亡。
臭味弥漫着卫生间,不知道能否穿过紧闭的房门,传到外面的卧室与客厅,再飘出这套房子。这个楼层里还有其他居民吗?可能有,可能没有。所以,我还得祈祷臭味继续往外飘,沿着逃生通道前往楼上和楼下,或者坐着电梯到底楼,把那些保安熏得晕过去,于是就会有人来救我了。
不过,死了一个人,十几层楼下能闻到吗?
第四天。
赤裸泡在浴缸里的主人,全身开始浮肿,口鼻之中涌出许多泡沫,带着体内残存的血液,这让我身边的这池污水,变得更加肮脏不堪。
蛆,我还看到了蛆,从主人的鼻孔里钻出来,它们大概是专门吃脑子的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变成苍蝇。
GOD!
拿什么拯救你——我自己?
第五天。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还能坚持到第五天而没有昏厥过去!
第六天。
我终于被臭味熏得昏迷过去了。
对不起,主人。
第七天。
晨曦透过卫生间的窗户,将噩梦中的我唤醒。
可惜,醒来后依然是个噩梦。
于是,我又一次昏倒。
第八天。
我已经麻木了。
终日看着我的主人,由一个“人”的样子,渐渐变成“鬼”的样子,就像被强迫看一个慢镜头。我渐渐适应了与死者为伍,渐渐让自己相信,眼前的主人已不再是人,而只是一具臭皮囊,只是一堆无生命的骨头和烂肉,就像人类餐桌上的牛排与鸡块。对啊,如果你正在喝鸭血粉丝汤,是不会想象到鸭子被屠宰时的惨状的,更不会想象到鸭子的内脏被挖出来,用它小小的身体里的血液,来满足人类邪恶的贪婪的欲望的。
一旦把这些全都想通,也就克服了那种彻骨的恐惧感。
如果,我还有下辈子的话,如果,下辈子有幸不做马桶的话,我想做一名合格的法医。
两周之后。
我已对主人的尸体产生了审美疲劳。
可怜的他被世界遗忘了,亏得那些终日拍他马屁的家伙们,没有一个想来找找他。也亏得那些生意伙伴投资兄弟,大概以为他已经移民国外了吧。
除非是债主。
假设,他真的赚了一个亿,真的是阴差阳错做了枉死鬼,别人当然不会来找他了——趁机把他的钱全部吞走还来不及!大概那些人还盼着他早点死翘翘,好从遗产里分一杯羹。
他没有亲人吗?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吗?也许,是在另一个城市?可是,那么久都没有联系,他们不会着急吗?难道,他早已断绝了一切亲情,或者亲情早就抛弃了他?这个可怜的胖子,就好像一个孤独的流浪者,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疼爱,人们只是关心他的钱,疼爱他的钱。
我越发怜悯主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已完全不认识这张脸——那些蛆就像无孔不入的城管,一点点侵蚀主人最后摆出的小摊。正在腐烂的舌头伸了出来,那是腹部气体的压力所致。他的身体从绿色变成了红色,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肥老鼠。他的牙齿和指甲都已脱落,沉淀在污浊的浴缸底部。
三周之后。
终于明白苍蝇为什么是苍蝇了,生于斯长于斯,自然适应于斯。就像我们马桶的职责就是处理人类污秽之物,自然也不会感到有什么不适——尸体嘛,相处久了,也会习以为常。那些刺鼻的臭味,也会被你的鼻子接纳,倒会觉得香味或者无味难以忍受。
我开始想象,如果永远都没有活人进入这个房间,那么我将永远孤独地守着这具尸体,看着他被分解为最原始的分子,最后只剩下一具枯骨。而浴缸里骇人听闻的污水,也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慢慢地挥发到空气中。我不知道这个过程需要多久,可能一年可能两年,总有一天会看到浴缸见底的——除非这栋楼先于这池水而毁灭。
四周之后。
我陷入了哲学家的沉思中,而我的主人正在变成绿面人——尸体脂肪会变成绿色物质,也就是所谓的“尸蜡”,看起来有些像草莓汁——他的小情人曾经坐在马桶上喝过。
突然,有人踢开卫生间的门,看起来像大楼的保安。他一看到我和我的主人,便惨叫着昏迷了过去。
原来是楼上和楼下的邻居,闻到窗外飘来阵阵异味,又发现家里的苍蝇成倍增多,向大楼物业投诉才发现了情况。
一小时后,大队警察赶到这里,个个戴着口罩拧着眉头,做了详尽认真的现场勘察,最终结论为自杀。
只有我知道真相。
凶宅。
发生过“自杀”事件,以及陈尸一个月的房子,自然是凶宅无疑。
但是,在这个没有卖不出去的房子的时代,“凶宅”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这还是一个豪宅,一个俯瞰着城市最美景观的豪宅,自然是有人要前赴后继地进来的。
当我孤独地在卫生间里沉睡了几个月后,房子已轻松地卖出了上千万元的价格,若是我的主人还活着的话,他这次的投资回报率便达到了100%以上。
随后,是彻底的重新装修。工人们花了两个多月,将原来的装修全部推倒,又按照一种奇怪的品位,大刀阔斧地改变了房屋结构。尤其是卫生间——新主人当然知道这是凶宅,首先是把浴缸换成了木桶,但这庞大的洗澡木桶,也足够容纳两个人进去了。其次是更换了洗澡的方向,从我的右手边移到左手边。原来空出来的地方,放了一尊狰狞恐怖的神像,目的就是镇住原来主人的冤魂。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我。
因为,我是这个家里最完美的。(我是不是太自恋了?一只自恋的马桶)
不久,我迎来了我的第二位主人。
她是一个女人。
谢天谢地,还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
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与她相逢的情景——我正孤独地在卫生间里沉睡,感到门被轻轻推开了,温柔的灯光洒上我的额头,我抬眼看到一身白色衣裙的她,如同一只害羞的小猫,偷偷踏入别人家的后院。
我看清了她的脸。
如果我是一个人,我将立刻爱上这张脸。
如果我是一只鸟,我将转眼从天空坠落。
如果我是一条鱼,我将马上沉入黑暗的水底。
如果我是一朵花,我将迅速凋零并且永远不再开放。
然而,我只是一只抽水马桶。
但是,鉴于马桶向来是人类的好伙伴,因此我们的审美标准也与普通人类相同。
抱歉,我无法再用人类的语言来描绘她的脸。因为,任何一种漂亮优美的词汇,都会被邪恶的人们用于邪恶的场所。
所以,对她不加任何形容,我想就是最好的形容。
今夜,她是我的女神。
对不起,我还是要再形容一下,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眼神——她不是普通人,我认定她不是普通人,她的眼神里有股特别的气质,高贵,纯洁,傲然独立,不惹尘埃!在这个肮脏的俗世之中,尤其是在终日吞噬肮脏的马桶眼中,她完全是这个世界的异类!即便她也将坐在我的身上,即将她也将排泄出一些东西,但我宁愿称之为“身体的产物”,而不愿以人类鄙俗的词汇冠之。
似乎,冥冥之中已经注定,当她第一次走进卫生间时,第一眼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她与我有缘。
她长久地注视着我,眼神微微颤抖,就像见到久别的故人——对不起,我们肯定是初次相逢。她伸手轻轻抚摸着我,感受我洁白光滑的身体。其实,我也在感受她指间微热的温度和细腻的皮肤。我就像干涸的土地上,重新得到甘露的浇灌。她重新赋予了我生命。
随后,她优雅地撩起裙子,坐在我的身上。
哦,原来是有内急。
但我丝毫都不介意,这不就是我的工作吗?我是一只具有敬业精神的马桶,不管什么人坐在我身上,我都必须微笑着迎接“身体的产物”,何况是完美的她呢?
她很快从我身上站起来,重新整理好衣裙,轻巧地对我揿下按钮。我心满意足地放出水来,将她的“身体的产物”送入下水管道,并以自己清洁的身体,迎接她的下次光临。
通过对面的镜子,我看清了她的表情,她终于有了一丝微笑,似乎全身都得到了释放,包括原本可能沉重的内心。她笑起来时眼神太美了,却又很是节制而含蓄,隐藏在这私密空间,只向自己一个人敞开——还有,作为马桶的我。
我听到水龙头流水的声音,她认真地用洗手液洗手,面对镜子看看自己的仪容——完美无瑕。她理了理肩头的长发,像黑色的丝绸飘过身体,带来一股淡淡的幽香,弥漫在马桶与浴桶之间,让正在充水的我心旷神怡。
她仔细观察了卫生间一遍,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她的家,怎能不好好端详?只是,我右边那尊辟邪的神像,让她的眼底掠过一丝恐惧,大概是年轻女子共有的心理吧。不过,她一定知道凶宅的传说(不,是事实),还敢住进来就说明胆子不小,她应该可以克服这些恐惧。而且,我也可以保证——我的第一位主人,那个肥胖的倒霉的商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即便他的幽灵想要回来,我也发誓要把他再赶出去!
因为,现在我只有一位主人,我要好好地保护她。
不过,我又产生了一种恐惧,会不会同时再有第二位主人?
她是单身女子吗?她看起来至少有二十五岁,但绝不会超过三十岁,这个年龄的女人很可能已有老公,当然也不排除剩女的可能性。
但愿,她是个剩女——对不起,我怎么那么自私呢?只为了自己一点微小的满足感,就要牺牲她的幸福吗?
也许,人类心里所有的毛病,马桶的心里也全都有吧,或者我早就被人类同化了,变成一只拥有人心的马桶——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走出卫生间前,她又温柔地抚摸了我一下,在这个隐私的空间里,她最喜欢的还是我,这无疑让我受宠若惊。
随着卫生间门的紧闭,我再度陷入深深的黑暗中,却再也无法入眠,而是兴奋地瞪大眼睛,等待新主人的再度光临。
数小时后,她再度推门进来,这回换了一身粉色睡衣,匆忙地坐到我身上。她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封面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在释放“身体的产物”同时,她慢慢地翻着书页,几乎逐字逐句地咀嚼。她的皮肤摩擦着我的皮肤,她的体温与体香传递到我体内,我还能感受到她血管里的脉搏,感受到她心跳的节奏。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她心里的话:不喜欢范柳原!
接着,她在心里读着《倾城之恋》的文字,读着那个遥远的爱情,也在读着她已经破碎的梦。
我确信这不是我的幻觉,因为我听得是那么清晰,而且我也能确定——她的嘴巴并未动过,喉咙里也没发过声音,是她的心在说话!
难道,我也有了《人间》里的读心术?
只是,我不需要看对方的眼睛,只要感受她下半身的皮肤,以及血管里微微的跳动。
等到《倾城之恋》翻了数十页,她也轻叹一声站了起来,揿下我的按钮冲去“身体的产物”。
但她并未就此离去,而是打开洗澡木桶的水龙头——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假如我有心的话),她要洗澡了吗?对不起,我本非偷窥女人洗澡的登徒子,不过你也别强迫我看啊。
她先用了几十分钟清洗浴桶,随后才放满了一池热水,倒进去许多带花瓣的浴液,这才脱下那身睡衣,将整个身体暴露在我的眼前。
该戳瞎自己的眼睛吗?可是我找不到眼睛,因为我的全身都可以看到她。
她是我的洛神。
或者说,是我的维纳斯。
虽然,我过去也看到过女人的身体——我的前主人的小情人,尽管也年轻漂亮皮肤很好,但并未激起我的任何欲望,我只是像看表演一样看着她,看着她和肥胖的主人的表演。
可是,我的新主人却完全不同,她不是普通的女子,更不是美丽的花瓶,她就是我的主人——无论从法律上还是肉体上抑或精神上,她都已经深深地征服了我,让我彻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她走上木桶旁边的小台阶,抬起腿要跨入浴桶——我提前闭上了眼睛。
我要做一个有道德的马桶。
等我重新睁开眼睛,维纳斯已完全没入水中,只露出酥胸以上的部分。水面上漂浮着各色花瓣,就像众花神簇拥着花中之魁。她将长长的乌发放下来,在水中就像黑色的海藻,每根发丝都装饰着她的身体,如同传说中的美人鱼。
氤氲弥漫的热气中,她终于彻底放松,仰头没入水面,露出一张完美的脸。水汽充满她的额头,就像一串串珍珠。她闭上眼睛,仿佛水中的睡美人。
时光啊,请你为我稍稍停留片刻。
她在享受,我也在享受。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站起来,洗干净头发和身体,略微哆嗦着跨出浴桶——我再度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洛神正用某种化妆品搽着身体,看来她很懂得保养皮肤。她很快裹上了浴巾,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终于第二次露出了笑容。
她擦干净镜子上的水汽,认真地刷起了牙,怪不得有一口洁白整齐的好牙。她又往脸上抹了一些东西,回头看了看我说:“晚安!”
这着实让我吓了一跳,难道她知道我在看着她?知道我是一只会思考的马桶?
不,她只是对一切都有爱心罢了,包括我这只孤独的马桶。
她轻巧地走出了卫生间,让我重新沉入无边的黑暗中。
今夜,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这是目前最让我心满意足的事——不需要理由了吧?
我爱她。
别迷恋哥,哥只是个马桶。
哥正在迷恋。
我的主人。
我的洛神。
我的维纳斯。
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请原谅我盗版了纳博科夫,但接下来的几个月,确实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她似乎不太出门,当然也不可能上班,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无论上午、下午、傍晚、子夜,都能看到她匆匆走进来,或短或久地坐在我身上,有时还带一本张爱玲或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最近,她正在看的是《无人生还》,我在她看书时偷看了几页,真是一个疯狂而绝望的故事。我不知道有哪位推理小说家写过更绝妙的谋杀——凶手不是人,也不是爱伦坡的猩猩,而是一只马桶,一只会思考会感觉的马桶,一只具有嫉妒心的邪恶的马桶——或许,只有斯蒂芬·金这样的大师才会想出这么BT的创意吧。
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做什么的,或许是个自由职业者,果真在家SOHO办公?但看她的气质与眼神,我相信她不可能是做生意的,做生意更不可能闲在家里。
晚上,我常常听到书房里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接连不断往往持续到天明,不太像QQ聊天吧?偶尔看到她戴着黑框眼镜,疲惫不堪的样子,恐怕已付出大量精神与心力。
她在写作?
对,她那么爱看书,又如此气质不凡,整天待在家里打字,不是作家又会是什么?
我更爱慕甚至崇拜我的主人了。
她写的一定是感人至深的爱情小说,就像她的容颜那样美丽,又像她的眼神那样忧郁,更像她的身份那样神秘。总之,她写的故事肯定非常精彩,拥有千千万万忠实的粉丝,每本书都可以畅销几十万册,才买得起这套豪华公寓。当然,单靠写书的收入还不够,想必还向银行贷款了几百万——当她成为我的主人的同时,也成为了这套公寓的房奴,在未来与我日夜相伴的许多年里,她就得靠辛勤写字还债了。
那样她还有时间谈恋爱吗?
所以,她就这样成了伟大的“剩女”。
真为主人惋惜!那么好的姑娘,那么出色的女作家,就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呢?即便终日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即便拥有无数个热情的读者,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定也很寂寞吧!她会想什么?许多年前美好的初恋?几年前那个患得患失的男人?抑或最近遇见的那个让她心动,却又在她面前自惭形秽,而怯懦退缩的傻瓜?这时候,她就会想起我,想起这个日夜陪伴她的忠实仆人,想起这个皮肤光滑白皙贴着意大利牌子的广东制造的小怪物。每当接触她温柔的皮肤,我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活生生的长着四肢五官的男人,永远这样体贴入微地陪伴着她,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我是一个男人吗?对不起,我只是一只马桶,即便会思考会感觉,仍然是一只马桶。
所以,我不能满足主人的心愿。
当她坐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她的心里话,感觉到她对我的幻想时,立即又意识到自己仅仅只是个马桶,这让我心如刀割……
如果,如果我还有下辈子,我一定会投胎为男儿,勇敢大胆地吻你抱你,永远地关爱你守护你,并且对你承诺:“你,永远是我的主人。”
至于我的这一辈子,作为马桶的这一辈子,我也永远只能作为马桶来陪伴她,而不能给她真正需要的幸福,不能给她像男人给女人那样的幸福。
如果,我还能联络到其他马桶,联络到其他与我一样能够思考的同胞,我会要求他们向我推荐一个男人,一个真正优秀的配得上我的主人的年轻的男人。
希望这个男人给我的主人以幸福,就与我期望自己下辈子给她的幸福一样。
她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留在卫生间,不只停留在我身上,还有充满热水的木头浴桶。每次沐浴完后,她都会赤裸着面对镜子,痴痴地看着镜面上水雾淡去,美丽的脸庞逐渐清晰。虽是朴实无华的素颜,但在暧昧的卫生间里,在我这个忠诚的奴仆面前,依然让人心襟摇荡——闻着她身上的香味,感受着她近在咫尺的体温,触摸着她发丝间散出的水滴,还有她后退时细腻的皮肤。
她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如此留恋这个卫生间?似乎这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所在,甚至远远超过了卧室的重要性。
我闭上了眼睛,不敢……不敢看她的身体;更不敢……不敢看她的眼睛。
但是,我可以听。
她在唱歌。
焚身以火/让火烧熔我/燃烧我心/喷出爱的颂歌/奋不顾身/投进爱的红火/我不愿意/让黄土地埋了我……
那真是她的声音吗?午夜的卫生间,充满蒸气的氤氲世界,宛如天国寂静的花园,只有我的天使孤独吟唱——是,这是天使的声音,也是她的声音。她就是天使。
这是哪部电影的主题曲吧?最近,尤其是凌晨时分,常听到卧室电脑里响起这段旋律。这回换到真正的人声,从她的声带和喉咙里婉转而出,穿过诱人的红唇白齿,悠扬地飘散在我的耳边,竟绝不逊色于原唱的感觉。
就像那部电影里的故事,深埋两千多年来到这个时代,却发现一切都已改变,变得那么平庸那么复杂那么肮脏,再也没有那个仗剑而立的男子,再也没有那个不顾一切的夜晚,再也没有那黄沙飞扬里的烈火,只有喧嚣尘世里的这个隐秘空间,还有一只会思考的马桶。
此刻,她的夜半歌声,她的低吟浅唱,她的彻骨深情,都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迫使我不得不睁开眼睛——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映在对面镜子里的眼睛,柔和灯光下乌黑的眼睛。
三分神秘,七分忧伤。这双美丽眼睛的焦点,却似乎在异常遥远的地方,或是异常遥远的年代。我,一只默默无闻的马桶,早已经被她彻底遗忘了。她,完全沉浸在她的情绪里,沉浸在她的回忆里,沉浸在她的恐惧里。
她的嘴唇在发抖。
这是一面值得珍藏的镜子,伴随着《焚身以火》的旋律,我的主人的胸前不断起伏,这回终于看清楚了——最完美的女人,我只能如此来形容,虽然她的每寸肌肤都一览无余,却丝毫容不得人起半点邪念,这不是色情更绝不是情色,而是人类最美丽的时刻,所有的人类加在一起的美丽,汇聚在我的主人的身上。只有一只马桶作为观众,沉默着激动着痛苦着,陶醉在主人的歌声和眼神中。
让我写下诗/让千生都知道有个我/让万世都知道有个你/共享福祸/焚心以火/烫上爱的深烙/燃烧的心/黄土地埋不了我……
歌,唱完了。
主人的眼泪,也缓缓地滑落下来。
从红红的眼眶到苍白的脸颊,再到优美弧度的下巴与脖子,直到她孤独而滚烫的身体。而我的体内则几度翻滚,竟然自动抽水了一次——我抽的不是水,而是我的泪啊!
马桶抽水声惊得她回过头来,双手还下意识地捂着胸口,怕是死在这里的鬼魂作祟?
她赶紧裹上浴巾逃了出去,但愿今夜的她和我,都能做一个美梦。
然而,我没有想到,美梦很快就碎了。
梦,碎了。
那是个阴冷的雨天,我听到卫生间的气窗外,不停地淋漓着淫雨。空气充满了潮气,似乎随时能拧出水来,就连我体内那池清水,也有要涨出来的欲望。
忽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进来的却不是我的主人,不是那个美丽忧伤的女子,而是一个男人。
其实,我并不讨厌男人来这里,如果是个年轻优秀一表人才的男子,同时又具有淳厚善良的品德,那么在我黯然神伤的同时,也会为主人感到高兴——她终于有男朋友了,可以告别以往的孤独岁月,大胆享受女人应该享受的幸福。
可惜,我看到的是个中年男人。
如果,是个风度翩翩谈吐优雅的极品大叔,倒也并非完全不可接受,毕竟如今适龄优秀男生都是稀有动物,许多萝莉或御姐竞相化作大叔控,投入阅尽沧桑的魅力男子怀中。
可惜,这个中年男人既非极品大叔,更非艺术家气质的怪蜀黍,而是一个面目可憎令人厌恶的家伙!
倒——怎么会是这种人?
对不起,本马桶绝非以貌取人之辈,但这位不速之客实在太挫了——他有着高大魁梧的身材,却穿着一件巴黎小开风格的DIOR西装,还看似休闲地打着白色小领带,实在与他脸上的横肉很不相称。再看他的眼神,极其傲慢,似乎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皇帝,全世界都是他的奴仆——何况我这个蹲在地上的马桶。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邪恶。
甚至,我还听到某种尖厉的啸声,仿佛来自深深的地下,又伴随他打开门吹入的寒气,散布到卫生间里的每个角落,让我也感到彻入骨髓的恐惧。
天哪,若非我只是一只不能移动的马桶,我就得立刻从气窗跳下去,躲避这个令人作呕的混蛋,哪怕我自高空坠落粉身碎骨!
不,她不可能选择这种人!
于是,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难道她已经搬走了?不再是我的主人了?因为该死的出版商拖欠版税,令她无法按时缴纳按揭贷款,此屋已被催债的银行收走?但也不可能那么快吧?几个小时前,她还进来享用过我的身体,怎么一眨眼就人去楼空还换了主人?不对,卫生间里摆满了她的东西,她不可能抛下不管就走了的。
正在恐惧地思量之间,她却悄悄走了进来,穿着一件厚厚的睡衣,脸色甚是难看地转过头——似乎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在这个中年男人面前穿着睡衣?正在我为主人抓狂之际,那个男人已粗野地伸出一只大手,重重地搭在主人柔弱的肩膀上,同时轻薄地说,看来你还蛮喜欢这套房子。
实在太无礼了!我要是一个男子汉的话,会立马跳起来对这家伙报以老拳!
但更让我吃惊的是,主人并没有剧烈地反抗,或者干脆来个女子防身术,而是低下头蜷缩到卫生间的角落,就像一只落入猎人手中的小母鹿,乖乖地等待宰割。
该死的男人却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就像搂着个小情人似的说,一个月不见,就变得不好意思了吗?
我今天不太舒服。她皱着眉头有气无力地回答了一句,好像投入那个男人怀中本就是她的义务。
不太舒服又是什么意思?但我可以证明,今天她并没有“不太舒服”,这只是女人拒绝男人的借口。
扫兴!男人粗暴地推开了她,解开胸口的领带,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扯开了裤子拉链……
虽然,这本就是我的天职,但面对这个男人的眼睛和身体,却让我感到无比羞耻。
他没有便后冲水的习惯,也不懂得要洗手的规矩,甚至连拉链都没拉上,便不屑地走出了卫生间,还冷冷地瞪了我的主人一眼,仿佛他才是这套公寓真正的主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绝望地看着我的主人,看着这个美丽的弱女子,代替男人放水冲了马桶,又将我的盖子放下来,痴痴地坐在我身上,抓着纷乱的长发,微微起伏,低声抽泣。
不!你不要哭啊!你的眼泪也会引来我的眼泪。
可是,我又怕这样会把她吓走,只能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绪,不让水箱里的水再度冲出。
就在她坐在我身上哭泣的瞬间,我已用读心术触摸到了她的心底——
我恨这个男人!可是,我没有勇气,没有勇气离开他。因为,我将从此一无所有,是他给了我现在的一切,让我可以远离那些肮脏的人,安静地躲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不,我不想再回到那些地方,回到过去的生活,那是噩梦,我永远不会再回到噩梦里!
他给了她现在的一切?
竟是这个可憎的中年男人?他才是这套高级公寓的主人?那么她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要给她这一切?
其实,地球人都已经明白答案了,只有我还在顽固地坚持己见,顽固地不愿意相信,顽固地奢求还能有什么其他可能性!
终于,她从我身上站起来,擦干眼泪低声说道,对不起,我只是一个二奶。
梦,碎了。
梦。
只要是梦,迟早都要碎的。
我的主人是个高级二奶。
这套房子却属于那个可恶的男人,所以我的主人混得也不算太好,天知道她跟到最后还能得到什么?
至于,那个让我感到恐惧和羞耻的男人,却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面前。而他每次扯开拉链之后,都不会自己放水冲马桶,而且还得意洋洋地站在镜子前,摆弄着他那数千元剪出来的发型,用来匹配他那张充满横肉的脸。
他差不多每周要来三次,每次都是在晚上十点以后,经常浑身的酒气与烟味,让原本干净整洁的卫生间,就此变得污浊不堪。我也得被迫忍耐他的种种恶习,尤其是他看着我的邪恶眼神。
但是,最最让我无法忍耐的,是半夜里从卧室传来的声音——我听到我的主人痛苦的呼唤,同时还有那个男人嘴里的咒骂声,那是天底下最肮脏的词汇。
我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就像前任主人和他的小情人那样,但也不至于那么可怕啊。从卧室发出的各种声音里,我丝毫听不到任何欢乐与愉悦,只感觉到令人作呕的恶心与恐惧。这凄惨的叫声贯穿黑夜,难道邻居们都没听到吗?抑或那些人类也都有相同的嗜好?
作为一颗马桶的脆弱的心,就在这彻夜的可怕声音中粉碎,同时翻滚起阵阵泪水,一遍遍地抽着马桶水,却并未让卧室里的人们察觉。
后半夜,那声音终于停止了。中年男人走进卫生间,这回不用扯开拉链了,用肮脏的屁股坐在我身上。通过对面的镜子可以看到,他露出极度满足的表情,惬意地点起一根香烟。我能看穿他眼睛里的一切,那是男人实现征服欲望后的快乐,就像成吉思汗的野蛮大军,蹂躏被征服的女人们,人类独有的傲慢而残酷的快乐,建筑在鲜血与死亡之上的快乐。
烟雾缭绕的片刻,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了,只觉得在那团蓝色烟雾中,隐藏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将肮脏留给我以后,他缓缓地站起来,将未燃尽的烟头扔到我体内。火星与污水接触的刹那,发出人类难以察觉的嘶嘶声,接着升起最后一缕烟,就像死者最后离去的灵魂,只剩尸体漂浮在马桶里。
男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冷笑两声,便拍着肚子走了出去,同时还吹着欢快的口哨。
几分钟后,我的主人来到了洗手间。她裹着一件宽大的睡袍,脸色苍白如同幽灵,眼角红红的,腮边还挂着泪水。她一进来就把门锁紧了,恐惧地贴在门后,似乎还在听外面的动静,但很快响起了如雷的鼾声。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毫无顾忌地脱下了睡袍,将身体展现在我的眼前,露出那一道道血红的印子。
天哪!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发出那些惨叫了,那个变态的家伙究竟对她做了些什么?白色的灯光之下,受伤部位的肌肉微微颤抖着,似乎还有血丝在往外渗透。她从洗脸台上拿了些乳膏,小心地涂抹在吓人的伤处。当乳膏接触伤口的刹那,她又如触电似的战栗起来,那一定是钻心的疼痛。她只能死死地咬着嘴唇,忍着不哭出声来,以免吵醒睡着的那个畜生。她还有些受伤的部位,是自己的手很难够着的,只能拼命地扭曲身体,尽量把乳膏抹上去。我真恨自己不能长出一只手来,帮助她把乳膏抹上去。
她差不多搽完以后,才发现那个男人又没把马桶冲掉。她极度厌恶地揿下冲水按钮,我才感到一阵畅快淋漓,那些污浊之物被冲泻到下水道去,就像把那个男人一起冲下去似的!可是,她还嫌马桶没冲干净,强迫症似的又冲了几遍,又用卷筒纸拼命地擦着马桶圈,似乎要擦去那个人身上的一切味道。
终于,我的主人赤着身子坐了下来,火热的皮肤紧紧贴着我,几乎要把我烫得融化。可她依然在瑟瑟发抖,仍未从伤痛中解脱出来,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的胸口,仿佛是想好好保护自己的小鸟。
我想要听到她的心里话,但我什么都无法听到和看到,她的心底已一片空白。
主人在我身上坐了许久,直到刚才那些软膏渐渐干涸,骇人的伤口也不再流血,她才打开水龙头浸湿了毛巾,轻轻地擦到自己的身上——她不敢下木桶去洗澡,生怕让伤口感染,只能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擦去那个男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看着她现在的样子,我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都不敢为她流泪,只能强忍着悲痛,看着她渐渐擦干身体,怔怔地站在镜子跟前,面对着这张苍白美丽却悲惨的脸。
我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仇恨。
她想要杀了他。
但是,我知道她没有这个勇气。
为什么不是阿拉伯的石油,而是山西的煤炭?
我的主人的主人,这套高级公寓的真正主人,那个邪恶卑鄙变态的中年男人,是一个山西煤矿的老板。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这个男人总是带着一股煤炭的味道,尤其是外出几天刚回来的时候,那种味道足以让我立即燃烧起来。而他的外形与气质,穿着打扮与品位,无不透出那种味道来。再加上他说话的浓重口音,一听就能判断出他老家在何处。还有他也和我的前主人一样,喜欢坐在马桶上打电话,用他的方言叫嚷着煤炭价格,随着天气变冷而一路上涨。他总这样遥控煤矿的生产管理,通知他的爪牙们如何对待矿工,如何处理和县政府领导的关系,还要亲自选定为县长进贡的美女。
他处理这些事总是得心应手,打电话就像聊天似的轻松。唯独有一次他慌了神,电话那头的声音实在太响,我清楚地听到三个字——爆炸了!
坐在马桶上的他全身颤抖,却还故作镇定道,死了……几个?
接下来,我听到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数字——我不能说,这个数字实在太惊人了,是你们平常在《新闻联播》里听不到的数字。
然而,他咬咬牙一跺脚,狠狠地说,九个!只能报九个!其余的,统统埋了!家属用钱搞定,如果有人敢惹事,就干掉!有人敢报道,就用钱收买,不吃这套的,也干掉!听清楚了没有?
我想起了以前那位可怜的清洁工阿姨的老公。
挂断电话之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站起来,连臀部都来不及擦干净,便提着裤子冲了出去。随即,卧室里传来他的叫嚷声——我要回山西办点急事!
一分钟后,这个男人走出了这套房子。
谢天谢地,这个混蛋一走就是许多天。
我的主人终于暂时获得了自由。
她的脸色恢复了正常,半夜不再痛苦呻吟,后背的伤痕也渐渐褪去。当她坐在我的身边洗澡时,我看得出她那复杂的表情,她就像刚经历了一个可怕的噩梦,醒来却发现自己仍然活着。
然而,主人依旧没有摆脱恐惧。
谁都说不准,那个男人什么时候还会回来。他仍然是这套房子的主人,仍然是她唯一的生活来源,仍然随时都会出现在这里,重新掌控她的生活她的自由乃至她的身体。
就像楼上只扔下一只鞋子,不知道第二只鞋子何时放下。
最初几天的如释重负之后,她又陷入了深深的心理负担中。似乎那个男人就是一团影子,无论她躲藏在哪个角落,都逃不脱身后那团黑色的东西,转眼便能化作野兽的形状,将她恶狠狠地一口吞没。
她一天天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一天天躲在马桶上轻声哭泣,一天天衣带渐宽形容憔悴——当她坐在我的身上时,我能感到她臀部的肌肉在减少,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大腿骨,那不是正常女子的骨感,而是严重的精神衰弱导致异常的消瘦。
我真的为她感到难过。
她那么漂亮,那么有气质,又那么聪明,可是,为什么要因为这么一个男人,忍受那么多痛苦与恐惧呢?她完全可以自力更生啊,逃出这座美丽的监狱,逃出那个混蛋的魔爪,去找寻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我就不信那个男人有天大的本领,能把逃出去的她再抓回来!
我的主人啊,我最爱的人啊,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可是……可是……我又不敢真的这么去想,因为我实在舍不得她,舍不得看不到她的日子,如果她真的离开了这里,自然也就永远离开了我——谁搬家会把马桶也一起搬走呢?不敢想象我将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再也见不到她的微笑她的目光她的容颜,再也听不到她的神秘的歌声,再也闻不到她的兰花般的气息,再也接触不到她的光滑细腻性感的身体……
没有她的日子,不就是我的地狱?
啊,就算换了另一个主人,就算新主人能够善待于我,就算他(她)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也绝对不可能替换她在我心底的位置,更不可能弥补我失去她的痛苦。
因为,我爱她。
可是,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只要这个房子继续属于那个男人,那么她就必然生活在恐惧与阴影之中。
难道,这就是我爱她的结果——她的永远的痛苦?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永远地失去她!
你,快点走吧!我的主人!快去一方自由的天地,快去寻找真正的幸福,不要再留恋这个卫生间了,更不要再迷恋马桶哥了,哥只是个传说!
爱一个人,不仅是占有她,更重要的是让她幸福。
我想到这里,禁不住悲痛欲绝,忍不住泪如雨下。
对不起,我没有眼睛没有脸,泪水只能从马桶里翻涌起来,如果有谁BT地想要尝尝马桶水的滋味,那将享受到一股淡淡的咸味和苦涩。
每个夜晚,我都会这样流泪,从水箱泄漏到马桶里,又汩汩地流淌入下水管道——抱歉,我知道中国西部地方的人都吃不上水,我却如此奢侈地在浪费!下辈子坚决做一台打井机来还债。
每夜,躺在卧室里的她,都能够听到卫生间里传来的淌水声,自然让她忐忑不安心神不宁,似乎这水声就是她生命最后的音符。一个夜晚,她悄无声息地闯进来,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她一把掀起马桶盖子,就像突然剥去我最后的遮羞布,灯光亮起之后,她发现了漏水的秘密。
第二天,我的主人向公寓的物业报修马桶。
物业派来一位头发半白的大叔维修工,操着一口流利的北方乡村口音,看到我的主人还十分地不好意思。友善的主人给他倒了杯热水,使得大叔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大叔在这栋楼里上班,当然知道这里住着不少高级二奶。他每次上门维修的时候,都得受尽白眼和歧视,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这不禁让大叔的干活热情高涨,以至于给我来了个外科手术。
没天理啊!只是流了几滴眼泪而已,何必要在我的胸口开刀呢?
作为一只马桶,有时必然要面对这样的“杯具”。修理工大叔打开我的身体,用坚硬冰冷的螺丝刀和扳手,反复蹂躏我的五脏六腑,就差把我给德州电锯式般大卸八块了。
但他无法阻止我的泪水。
折腾了个把钟头,大叔终于无奈地投降了,手一摊说,小妹啊,俺修了几十年的马桶,没看到这个马桶那么难对付,看来不是一般的马桶,大概沾了什么灵气,俺看你也别修啦,要么另请高明,实在抱歉。
我的主人不想为难辛苦的大叔,就在报修单上签字认可他修好了。送走修理工后,她回到卫生间里,一筹莫展地看着我,看着我那永不停歇的眼泪,便想起了她自己的悲伤。
于是,她蹲在我的面前,痴痴地说,马桶,我的朋友,能不能不要流泪?你的眼泪会让我伤心,让我想起我的过去。想起过去,我就会每夜流泪。
一分钟后,我止住了眼泪。
看到马桶里的水平静下来,她终于给了我一个微笑。
谢谢你!我知道你能够听到我的声音,我知道你是一个有生命的马桶,我也知道你是在为我而悲伤流泪。
她在和我说话,她真的在和我说话,不是自言自语,不是顾影自怜,她知道我可以感受到她,她知道我可以为她流泪!
这让我兴奋异常,但我却不能说话——除了流水喷水,我还能如何表达自我呢?
我只是一只马桶。
残酷无情的现实,让我安静地蹲在地上,注视着我最爱的女子。
她说,好吧,我知道你不能说话,但我知道你可以听到,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的沉默,已经代表了YES。
主人微微点头,轻启红唇,叹息道,唉,我的故事——我从没对人说过我的故事,幸好你本来就不是人。
哦,她是真的知道我能够听懂,还是单纯地想要找个倾诉的对象呢?
我,出生在一个北方的小城,我们那个地方盛产美女,很不幸我也是其中之一。她回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苦笑道,我想,这不算是自卖自夸吧?
接下来,她慢慢地说出了她全部的故事,从自己出生之前父母的故事,再到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回头想到的那些日子,仿佛是另一个极度遥远的世界,遥远到自己从没去过那里。
她的人生,就像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经过许许多多急流险弯,变成郊野间缓流的小河,不断接受两岸的垃圾与污水,满目油污的水面上,漂浮着塑料饭盒与矿泉水瓶,最终汇入一条无边无际的浑浊江水,融入数千里奔流下来的泥沙之中,再也看不到原来的样子,再也回不到小溪源头的青翠山峦。
你要问:这就是她的故事?
是的,这就是她的故事。
难道没有我们常听说的那些词语?比如——家庭贫困,弟弟辍学,女大学生,筹措学费,误入歧途,受骗上当,贪慕虚荣,好逸恶劳,天生淫荡,骨子下贱……
对不起,我听到了她的故事,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爱她,我愿意为她保密——她的故事,也不仅是她的故事。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人生都是一样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其实,我想很多人的不幸也是相同的。
正如我的主人,和那些与主人类似的人们,还有许多比她更不幸的人们。
有人鄙视她们,有人可怜她们,有人羡慕她们,但没有人真正地爱她们。
但我爱她,听完她的故事以后,我仍然爱她,并且不曾减少半分。
当,我的主人,终于从回忆中抽身而出,泪水却已经铺满脸颊,轻轻垂落到我的身上。
她的泪水,与我的泪水,混合在一起。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哭的。主人擦干眼泪,给了我一个微笑——这才是她最美的时刻。
可是,这样的美丽又能持续多久?无论她是否能获得自由,无论她是否能重得幸福,再美的容颜终将变老,不是说红颜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吗?
但愿,她能早点离我而去,这虽让我肝肠寸断,但也省却我看着她慢慢老去而痛苦。
而我,作为一只马桶,将永远保持现在的样子,直到彻底报废被扔进垃圾堆里。
于是,我想起一首叶芝的诗——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
唯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在炉栅边,你弯下了腰
低语着,带着浅浅的伤感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用《当你老了》来形容我的主人——她这样的女人——算不算对诗人叶芝的亵渎?
我想,无论或高贵或低贱,只要是一个女人,在各自爱她们的男子心中,都是同样的美丽而神圣——尽管我还算不上男人,甚至算不上个“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连一只马桶都能有情,何况万物灵长之人呢?
但是,有些人实在不配被称作“人”,自然更谈不上什么情了。
比如,那个邪恶的男人。他已经半个多月没回来了,看来要把许多消失的生命,缩小到一个很小的范围,就像死去的只是狗或猫,很快就被我们自己遗忘,显然是一件并不容易办到的事。
不过,即便身为一只马桶,我依然明白,在这个充满想象力的时代,没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但对我的主人来说,却是她难得的自由。
就像笼中的美丽小鸟,居住在这高高的城堡之上,难免会孤独寂寞心生杂念。这是人之常情,何况她本来就不是属于任何人的奴隶。她有权利寻找自己的方向,更有权利去喜欢别的优秀的男子——尽管这将令我嫉妒令我难受令我抓狂——但我还是要祝福她。
祝福她。和他。
请原谅我大喘气的说话方式,因为我确实很嫉妒很难受很抓狂,所以才会极不情愿地停顿了许久,说出了后面的那个他。
再说一遍——祝福她和他。
他是谁?
当然,不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只配用“它”来做人称代词。
他是一个画家。个子高挑,眉清目秀,长得很像某个整容后的韩国男明星。比如,他戴的那副黑框眼镜,偶尔放射出迷离的目光,带着淡淡电流穿越空气,对女人具有超强的杀伤力,我的主人自然也在劫难逃。
他们是在QQ上认识的,因为寂寞与好奇聊了数个月天。趁着那个男人不在的时机,他们才有机会第一次见面。她没想到他真如照片上那么帅,更没想到他贴出的那些图片,竟然都是他自己所画。
她真的动心了。
很快,她把他带回了公寓,带他参观这里的一切,包括她最喜欢的卫生间,以及她最喜欢的马桶。
当我第一次看到他,看到这张英俊帅气的脸,看到这个留着艺术家发型的酷哥,看到这个确实与她相配登对的男子,我就像被扔进了南极的冰层深处,似乎我的水箱即将结冰凝固,然后再在烈火中粉身碎骨。
我的主人俯下身子来,摸着我的马桶脑袋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遇到许多烦恼的时候,就会向它倾诉心声。年轻的画家从背后揽住她,温存地在她耳边说,干吗对着一个马桶说话?别人会以为你有精神病的,以后有什么事就对我倾诉吧,我情愿做你的垃圾桶。
他可真会跟女人调情,甜言蜜语一句接一句,我的主人也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却仍然乖乖地吃了这一套。他似乎面对情敌似的瞪了我一眼,随后将手伸到她的胸口,抚摸她身上各个诱人的部分。令我很嫉妒很难受很抓狂的是,她却完全不加反抗,闭上眼睛安静地享受,好像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幸福。
是啊,我曾经告诉过自己,当她找到自己幸福的时候,我应该为她祝福,而不是自私地想要永远留在她身边。她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将我独自抛弃在这个房间里,或者将我送到建筑垃圾堆里。
可是,可是,看着她深深地沉醉其中,看着她投入地与他拥抱接吻,好像要把两个人完全融在一起——我的心先是裂开了一道缝,接着又迅速愈合起来,但转眼又裂开了无数道缝。我试图用胶水强行粘合住我的心脏,但它却彻底碎了。
接下来,他们在我身边停留了一个小时,在蒸气缭绕的浴桶里,欢快的热水浇湿了我的脸,似乎是对一只马桶的冷嘲热讽。我闭上眼睛不想去看,捂住耳朵不想去听,甚至放弃全身的神经触角,不想去感受任何温度与湿度的变化。
但我的那颗碎裂的心,还在继续碎成无数的粉末。
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全身心地投入和另一个男子……(以下删去十九字)于我而言是更惨烈的酷刑,赛过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从此,每个夜晚他都会过来,留到早上再匆匆地离去。他是那种很能讨女人欢心的男人,能够让女人对他死心塌地。他经常在卧室里为她画肖像,我有时从卫生间的门缝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幅素描的片段。我时常听到她的欢笑声——这让我自惭形秽,至少我没有能力让她笑起来,更没有能力让她感到幸福,当她在那个恶魔的手中时,我只能做一个行尸走肉般的旁观者。
还是认命吧!虽然,我不喜欢这个年轻的画家,但只要他能带给她快乐,我就应该感激这个男人。
她爱上了他。
但是,她不敢跟他走。
他也从来没有提出过要把她带走。
因为,他没有钱,他只是一个穷画家,挂在画廊里的那些画,半年能卖出一幅就不错了,而卖一幅画只够他三个月的生活费。
可惜,她也不是杜十娘,更没有藏什么百宝箱,只有这套属于别人的房子。
她唯一真正能够拥有的,只有一颗马桶的心。
她和他,都是飘浮在这座城市中的微小的尘埃。
短短的两周时间,我就已经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知道——他不能带给她幸福,他甚至连给她承诺的勇气也没有,更没有能力带给她完整的自由,他能给她的只有短暂的快乐与刺激。
于是,嫉妒心再度熊熊燃烧起来,这回我是真的要为我的主人而行动。
我要把这个小白脸赶走。
每当半夜,他坐下来使用我的时候,我就故意翻涌出许多水来——通常是在他行将完事之时,把这白嫩嫩的屁股弄得满是肮脏之物——还是他自己的。
每次都搞得他尴尬不已,手忙脚乱地清洗自己,并向我的主人投诉马桶太糟糕了。
这让主人也非常吃惊,甚而不敢相信他的话,因为她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为了验证他所说的话,她当着他的面使用了我几次,当然都是“风平浪静”,再次让她感觉到舒适畅快,丝毫都不会有他遇到的恶心事,这就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说谎?我们的画家被搞得百口莫辩,但下一次使用我的时候,他还是会被弄得一塌糊涂!看来我的能力也越来越强,可以通过体内的机械装置,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意志。
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了,要求她一定要把我给换掉——再买个新的马桶吧,不要再用这个家伙了,我看它有恶灵附体,肯定对我们不利。
这个明显无理的要求,让我的主人感到难过,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的马桶换掉?你知道吗?在这个冰冷的公寓里,我最心爱的东西就是这只马桶!
小白脸简直要被气晕过去了,真是不可理喻,难道在你的眼中,我还不如一只马桶?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请不要强人所难,我不会为任何人而抛弃它的。
谢谢你!我的主人!
我们的艺术家却愤怒地摔门而去,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婊子。
他知道她的职业是什么,他也知道这套房子属于谁。只是在他不需要厌恶的时候,他可以宽容地面对这一切,但在他需要表达自己的正义与纯洁时,她就成了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肮脏的婊子。
主人孤独地留在卫生间里,留在我这只马桶的面前,像个受伤的十岁小女孩。沉默了几分钟后,她缓缓落下了眼泪,回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不恨任何人,只恨她自己。
那个年轻的画家消失了,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地方,他就像她生命里的一颗流星,她的生活曾经被她照亮过几秒钟,随即又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中。
七天后,另一个男人回来了。
她的天空从来没有亮过。
只有一颗微暗的星星,在暗夜里替她闪烁了几下,那就是我。
子夜,静得让人让马桶都发疯的子夜。
外面骤然响起沉闷的脚步声,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咆哮。灯光亮起,又熄灭,再亮起,再熄灭,伴随着身体的碰撞声、刺耳的打击声、响亮的耳光声。
这是男人打女人的耳光。
他,不是破门而入的盗贼,而是这套房子真正的主人。
外面混乱了片刻,就像爆发了一场战争,但我知道战败的肯定是女人。
突然,卫生间的门霍然打开,我的主人被推了进来。就像刚刚遭受过酷刑,衣衫凌乱,披头散发,脸颊带血,明显的耳光印子,还有恐惧到极致的目光。
我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邪恶的男人,带着一身煤炭的气息,却穿着DIOR的西装,戴着江诗丹顿的手表,配着脸上的横肉,更像屠宰场的刽子手。
“杯具”的日子到了。
马桶也知道一句成语:东窗事发。
看着这个男人阴沉的脸色,看着他眼睛里喷射的怒火,就知道那个秘密已经败露——他绝对无法容忍发生这样的事,绝对无法容忍在他买的房子里,他养的女人居然带回了小白脸。在这个北方男人的面前,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用任何代价都无法弥补回来。想必他不在的日子里,早就派人悄悄监视着这个房子,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就像她永远无法摆脱以他为主角的噩梦。
这是最原始的冲动,最原始的愤怒,最原始的独占欲。他将她重重地推到墙边,用大手抓紧她的头发,恶狠狠地撞到马桶的外侧边缘。
可怜的主人——我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头骨,像一只清脆玲珑的瓷器,冲撞在工业陶瓷构成的我的身上,同时发出类似金属的声音。
装饰瓷器与工业陶瓷,哪个更硬?
她的头与我猛烈撞击的刹那,我感到她的头骨裂开了一道细缝。同时,我的心也被她撞碎了。
我的主人什么声音都没发出,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像具刚刚死去的美丽尸体。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那个男人也大吃一惊,想不到自己出手那么猛,他蹲下来仔细看着她,摸着她受伤的额头——不断有鲜血通过那道细小的缝隙奔流而出。
他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嘴唇终于开始颤抖了,原来他也知道“害怕”二字!
血,已经染红了卫生间的地板。
我也被吓坏了,可是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最爱的人,看着她躺在我的身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只能发出沉重的呼吸,代表她仍然活着。我只是一只马桶,为什么我只是一只马桶?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会立即抱起她冲向医院,竭尽全力将她救回来!
可我甚至都不算一个人。
于是,我又痴痴地望着那个男人,即便我早已对他恨之入骨,现在又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我仍然想要恳求他——甚至跪下来恳求他——求他救救我的主人,求他将她送到医院里去,求他不要看着她这样流血死去。
然而,他仍然安静地看着她,目光呆滞,就像被冰雪凝固般。他想要干什么?是吓得不敢动了,还是突然抽风了?抑或想要逃跑?不,他不是这种胆小鬼,否则也不会成为煤老板,这种人最不缺的就是胆子,许多条人命在他眼中都一文不名,怎会被一个受伤的女人吓倒?
他要干什么?他的手终于动了!但他要干什么!我看到他的手,他的手,他的手伸到主人的脖子上,强硬有力的十指,紧紧环绕住柔软纤弱的玉颈。
住手!放下你的爪子!
如果我有嘴,一定这样狂喊出来。
我有嘴吗?我没有。
我有手吗?我也没有。
我只是一只马桶,一只会思考的马桶,而已。
这个男人的双手,紧紧扼住她的脖子,越收越紧,越收越细……
突然,我的主人睁开眼睛,放射出痛苦异常的目光。最后的呼吸已被掐断,怎能不看清楚是谁要杀自己?作为马桶从来不需要呼吸,也不需要供应大脑的氧气,自然难以体会她此刻的感受——无法想象她该有多么痛苦!脖子和喉咙都要被掐断了,窒息导致大脑缺氧,瞳孔放大四肢抽筋,心脏很快就要停止跳动。
至于那个男“人”,他的眼球顶了出来,全身青筋暴突,整张脸扭曲在一起——我已经看不到“人”了,只看到一头凶残的怪兽,从黑夜的城市深处飞来,带着地底深处的瓦斯味,带着许多个悲惨呼叫的幽灵,带着一身血淋淋的胎衣,紧紧扼住一个女人的脖子。
一分钟。
杀死一个人,其实还不需要一分钟。
我的主人再也不能动弹了,只有一张痛苦不堪的脸,永远定格在最后的瞬间。
她死了。
她死了。
不需要医生鉴定,不需要对大脑检查,我知道她死了——因为,我看到了她的灵魂。
那个轻轻的轻轻的轻轻的灵魂,轻得就像一团男人吐出的蓝色烟雾,轻得就像一捧无人角落里扬起的尘埃,轻得就像一片屠宰场里死去家禽的羽毛,轻得就像——就像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
别走!
我的主人!我的洛神!我的维纳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我哭不出来,我的眼泪已经干涸。我看着她的灵魂从她那尚未寒冷的尸体上飘起,那是和她的身体一样美丽的一片光芒,却丝毫看不到死亡的痛苦与悲哀,只有获得自由的轻松与欣喜。她惊讶地看着自己化作幽灵升起,欢快地在空气中翩翩起舞,并不在意身边那个邪恶的男人,而是把目光聚集到我的身上。
我与她的灵魂四目相交,我们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的心,她终于知道我爱她——可惜,她知道得太晚,只能无限遗憾地抚摸着我,亲吻着我的额头,又无限留恋地向上升去。
再见!我最爱的人!
主人的灵魂飘向卫生间的气窗,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是她在这一世最后的记忆。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经再也见不到她了。
低头,只遗下她的美丽的尸体,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变得发灰的眼珠里,刻录着那个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的脸。
他已失去了任何表情,就像一具地底深处的僵尸,又像一头冷酷无情的野兽,凝固了十几分钟后,开始行动。
转眼,美丽的尸体被拖出卫生间,我在心里大喊别带走她!但他关紧卫生间的门,让我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到外面响起开门和关门声,难道他把尸体背出去了?接着外面是一片寂静。我独自躲在黑暗深处,只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这是她在这里最后的遗迹。
不,地上肯定还有她的头发,某些残留的皮肤组织,加上满地流淌的鲜血,她不可能就此在世界上消失!凡是存在过的人,一定会留下许许多多线索,杀人者不会逃脱惩罚的!可是,那些在他的煤矿里死去的人们,不也像空气一样无影无踪了吗?谁还会关心那些生命存在过与否呢?有些生命的存在,就连放个屁也会引来亿万人关注,但更多生命的存在,却只是画在黑板上的一个数字一个符号一个图案,仅此而已,用黑板擦就可以轻松地抹去。
我悲哀地守候在这座隐秘的坟墓里,卫生间的门始终没有动静,门外也安静得如同墓道,只能幻想自己不知过了多少个岁月。一个小时?一个星期?一个春秋?一千年?
天,将要亮的时候,外面终于有了声响,接着有人打开了房门。
我期待见到警察,没想到还是那张邪恶的脸。
他,他又回来了。
男人的脸上有些疲倦,显然一宿都没有合过眼。从前额的头发来看,似乎流过许多汗水。半夜出去了那么久,肯定是去荒郊野外抛尸——可以想象他的伪装,就像架着一个醉酒女子,架着她的尸体坐电梯下去,到车库装进他的悍马车。没人能想到他会带着一具尸体!当他狂飙到城市的郊外,就把尸体装进大号的塑料袋里,但他不能把尸体扔在这里,这样很快就会被警察发现的。他必须用其他方法来处理,他会用电话招来某个手下,找到一个可靠的卡车司机,将尸体长途运送上千公里,直达真正属于他的地盘——煤矿,那里是他的私有财产,他的独立王国,也是他的御用陵墓。到那里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就像处理那些死去的矿工那样,他可以有许多方式来解决尸体——我的可怜的主人,她将要永远埋葬于黄土之下。
此刻,男人虽然疲倦但并不害怕,反而露出轻松的表情,为自己的厉害手段而自豪。但他还没有彻底安全,必须把杀人现场清理干净。他打开水龙头冲洗地面,还使用了一些特别的液体,任何痕迹都会被消灭殆尽,无论血痕还是毛发全都尸骨无存——当然,这些并不会伤害到我的身体。但他也不会放过我——又用这些液体在我身上清洗一遍,将她最后残留的气味也清除了。
我恨他。第一次如此恨一个人。
如此折腾到中午,他才满意地呼出一口长气,出去清理她的物品——所有东西都被分批清理出房间,但没扔到公寓的垃圾桶,而是运进他的悍马车,丢弃到郊外的垃圾场,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了。我听到他在外面打了个电话,嘱咐他的手下要搞定她认识的所有人,伪造成她跟着另一个老板跑了的假象。据说那位虚构出来的老板后台极硬,属于“上面有人”的级别,将她秘密保护在某座海岛宫殿之中,从此过上了皇妃般的幸福生活,还要惹得大家纷纷羡慕嫉妒她呢!
于是,我的主人的所有痕迹,被这个男人一干二净地清除掉了,就像她从来不曾出生过,从来不曾长大过,从来都只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梦。
梦?
这真的是一个梦吗?无论美梦还是噩梦抑或短暂的春梦,我都不会忘记这个梦中的女人,不会忘记这些梦中的情景,不会忘记梦中自己的痛苦与泪水,不会忘记梦中对另一个人的仇恨。
也许,很多年后,当我作为一只年老体弱的马桶,躺在世界末日般的垃圾堆里,永远埋进土中化作各种元素时,希望能够埋在她的尸骨身边。
我,一只马桶,一只抽水马桶,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仍然静静地蹲在这套公寓的卫生间里。
距离那桩命案的发生,距离我的爱人的死去,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没有人再回来过,也没有人再关心过,公寓成为一座死去的冰冷的坟墓。
我沉睡了一个月。外面已没有任何她的痕迹,徒留灰尘缓缓积起。母蜘蛛在我的身边吐丝作网,与公蜘蛛交配之后,再毫不留情地将它吃掉——杀与被杀,吃与被吃,这是世界上唯一的法则。
他,一个男人,一个邪恶的男人,一个带着煤炭气味的男人,仍然不辞辛苦地为我物色新的主人。
终于,一个潮湿的清晨,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经验告诉我新主人搬来了。
有人推开卫生间的门,清洁工人进来打扫卫生,倒霉的母蜘蛛当即家破人亡。忙碌了整整一天,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都没看到新主人的真面目。傍晚,所有人都离去以后,外面才响起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想必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吧。
果然,她轻快地走进卫生间,露出一张水嫩水嫩的脸蛋,而且是最适合上镜头的巴掌脸,看样子不会超过二十二岁,难道是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学生?她对这间公寓很是满意,嘴角微微上翘,指尖滑过打扫干净的洗脸台,对着镜子摆了几个POSE,挤眉弄眼就像在拍戏,还能突然放出“电眼”——看来马桶的判断很准确。
她回头看到了我,果然被我超凡脱俗的外表吸引,立即坐下来享用了一番。
出于马桶的职业精神,我强迫自己认可这位新主人,迎接她那更年轻诱人的身体。这也是上一位主人死去以后,我第一次接触人类的皮肤——不,感觉总是不对,无论她的身体如何漂亮,无论我如何努力工作,却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回到我的上一位主人身边,回到我的洛神和维纳斯身边。
新主人满意地起身,放水冲洗我的身体,一边哼歌一边洗手,不过听起来很是走音,与曾哥有得一拼。我看着镜子里她的脸,虽然那么年轻与完美,绝不逊色于我的上位主人,却无法吸引我再多看她几眼。
她打开浴桶的龙头,脱下衣服跳进热水之中,将惹人喷鼻血的性感身体,完全暴露在我的面前,我却闭上眼睛沉入黑暗。这并非出于我对女人身体的羞涩,更不是要保持我的纯洁,而仅仅因为不想——不想看别的女人的身体,不想被别的女人所吸引。
我想,我的心曾经是空的,后来被某样东西填满,又随着那样东西的离去而破碎,变得筛子似的漏洞百出,便再也无法容纳任何新的东西了。
相比之下,人心易变,而马桶心却不变。
就在我的新主人洗完澡,裹着浴巾要出来的时候,卫生间的房门却打开了。她先是恐惧地捂紧胸口,接着又轻松地笑了出来,便将胸口的浴巾放开了。
于是,我的目光从她的身上,转到了门口的那个男人身上。
还是他。还是那双邪恶的眼睛,那身DIOR西装和领带,那股无法洗去的煤灰味,还有身后照例跟随的一团烟雾——只有我才能看到这些东西,因为马桶的眼中有灵,可以看到死去的鬼魂。
这套房子依旧属于这个男人,即便他曾经亲手杀过一个女人,即便这里就是他的凶杀现场。他继续过着充满欲望的生活,似乎那个女人只是一件衣服,穿旧了便扔进垃圾桶,反正也不会有人关心一件旧衣服,反正他有的是钱去买新衣服。
现在,他的新衣服就挂在他的面前——虽然,现在她没有穿任何衣服。
他冷冷地打量着他的新衣服,打量着这个更年轻漂亮的身体,浴后散发着水汽的尤物,就像打量着他即将享用的夜宵。
就在女孩热情地张开双手说,谢谢你啊,我很喜欢这套房子,也很喜欢你这个人,我会让你感觉到幸福的。
这番话他自然听得多了,刚刚松下胸口的领带,他就把目光对准了我,皱起眉头无情地说,跟我出来!
女孩的目光有些害怕,你不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这个卫生间——男人说完将她拉了出来,关门的同时也把我关进黑暗。
接着,我听到外面响起一些声音,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以下删去一百七十二字)
卫生间里的黑夜,无边的黑夜,窗外呼啸的黑夜,还有我自己的黑夜。
接下来的日子,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对我来说,都将是黑夜……
我恨他。我恨这个房子的主人。
虽然,他并不是经常出现在这里,他也几乎很少使用马桶。我也隐忍着不去惹他,忍受着他的身体和灵魂,忍受着他种种的恶劣习惯,忍受着他电话里说的罪恶勾当——因为,我有我的计划。
至于,我的新主人——
我并不恨她,我只是有些讨厌她,这个脸蛋美丽头脑白痴的年轻女孩。有时,我对她还有些微弱的同情和可怜。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我的上一位主人相提并论,就像母鸭怎能与天鹅同享一池?野草岂可同幽兰共处一室?
每当我想起这些,正巧她又坐在我的身上时,我就会给她一些颜色看看。你们知道,我早已不是当年稚嫩不谙世事的小马桶了,我拥有一定的力量可以兴风作浪。我常常翻涌体内的液体,将脏水喷到她白嫩的下半身,惹得她提着裤子落荒而逃。我知道这样的恶作剧不好,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想要看到我的新主人出糗的样子,这样才能稍微让我“杯具”的人生看到一些“洗具”。
我的新主人从此变得草木皆兵。但只要她住在这个房子里,就不得不与我亲密接触,无奈之下只能全副武装,随手带着大量湿纸巾,每次使用我都如临深渊。而她的好运完全取决于我的情绪,我稍有不爽便会拿她发泄。有时我也会反省自身:为何会变得喜怒无常?我本是性情纯良的马桶,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大概也正是我的嫉恶如仇,大概也正是我的一往痴情,最终无法融入人类的世界,也无法像他们一样冷漠无情。
马桶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人类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很快,我的主人就再也受不了了,经常被马桶弄脏倒也算了,最无法忍受这套公寓的是——闹鬼。
所谓鬼,并非腐烂于此的第一位主人,也非我深爱着的并死于我身边的第二位主人,而是我。
因为,我无法忘却我的上一位主人,每当想起我的洛神我的维纳斯,每当想起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每当想起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每当想起她被杀害时的悲伤情景,我就忍不住泪水涟涟。
我的泪水,无法抑制的泪水,就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悄悄地流淌出我的身体。就像深山中的泉水,就像丛林中的溪流,带着我的回忆和思念——不知另一个世界的她能否听到?
或许,她的灵魂就坐在我身上,对我微笑对我唱歌对我沉吟——她会不会后悔?后悔自己选择了这个男人?后悔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后悔自己出生的父母和家庭?后悔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终于也学会了说话。仍然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我体内的各种零件,根据我的意念不停地摩擦。水箱是一种很好的共鸣器,发出类似某种古典乐器的声音。只有幽灵才能听懂我的意思,我真正实现了与她的语言交流,我真正明白了她的心,她也明白了我的心——是不是来得太晚了?
而在人类听来,这种声音无异于夜半鬼叫,通过水箱的共鸣回旋,仿佛冥界的交响音乐会,足以让任何人魂飞魄散,何况我的独自过夜的新主人呢?
终于,她向那个男人提出了要求——把我换掉。
她说她已订购了一只新的马桶,全自动的日本品牌,可以给人最舒适的体验。
那个男人,我最恨的那个男人,思考了半分钟后说,好吧,换个新马桶。
我明白,我的生命,很快就要终结了。
但是,在我粉身碎骨之前,我要完成我的计划。
夜。
黑暗的卫生间,黑暗的杀人现场,黑暗的坟墓,黑暗的我。
我在等待,等待复仇的时刻来临。
天明以后,一只新的马桶,将运到这个房间。工人们会把我拆下来——那是文明的做法,若是野蛮的做法,便是当场将我砸成碎片,清扫干净后装上新的马桶。
我并不可惜我自己的死,我只是可惜没有替我深爱的女人复仇,只是可惜没有替更多死去的生命,去惩罚那个邪恶的男人。
我在等待,从黑夜降临这座城市起,从月光照耀狭窄气窗起,我就在等待那个男人来到这里,等待卧室里响起他的声音,等待听到他们肮脏的声音,等待卫生间的门缝开启……
门,开了。
一线微弱的光,洒进这座黑暗的坟墓,惊醒了我的瞳孔,也惊醒了我的身体。
他,来了。
不需要借助灯光,我就能闻出他身上的气味。不需要借助声音,我就能感觉他粗野的动作。他的身后照例又是一团烟雾,只有我才能看到的烟雾,裹着一群无法进入地狱的幽灵。他虚弱无力地坐在我身上,似乎身上被压着什么重量,那是被他杀死的我爱的人的灵魂。
时间到。
一秒钟都不要再耽误,当他的皮肤终于紧贴马桶圈,我鼓足整个身体和心灵的力量,开始了一只马桶的报复。
两秒钟后,他感到有些奇怪,习惯性地扭动屁股,却发现再也动弹不了了。不可能那么快就麻木了啊,只能继续用力往上抬,却依旧紧紧贴着马桶圈。这塑料圈仿佛被涂上了强力胶,又似乎在陶瓷马桶上生了根,无论怎样用力都不能站起来。他着急地想要大喊,把卧室里睡着的女孩叫进来,却发现喉咙像被破布堵住了,居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个男人开始恐惧了,后背心冒出了汗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几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掐死了一个女人。
现在,他嘴里唯一能够发出的声音,是牙齿与牙齿打架的声音。
浑身的肌肉都颤抖起来,他艰难地转头看看水箱,想要打开盖子看看,却还是徒劳无功。原本轻易就能打开的水箱,现在却像被焊死了一般。他又拼命敲打着我的身体,直到他的手指几乎敲破,依旧是无济于事,只是让他尝够了我的坚硬滋味。
他剧烈地喘着粗气,似乎已看到那些幽灵,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声音,根据对面镜子的显示,他的口形是——对不起,我不该害死你!我不是故意的!请饶恕我吧!我会给你父母寄钱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好他们!把他们当作自己的父母!
对不起,时间不会倒退,你的忏悔也不会有用。
忽然,这个男人想起了什么,又转头揿下了冲水按钮。
于是,他启动了自己的死刑程序。
一秒钟后,他的表情变得轻松了,因为他听到马桶正在抽水。
然而,十秒钟后,他的表情又变得紧张,因为马桶仍然在抽水。
二十秒钟后,他已经手舞足蹈惊慌失措,因为马桶不但在抽水,而且还在抽人。
三十秒钟后,他的半个身体已经被抽进了马桶。
我不是一只普通的马桶,不但是一只会思考会感觉会流泪的马桶,而且是一只会杀人的马桶。
我,已经将积累了数个月的能量,悄悄地隐藏在我的体内,只等待今夜的这个时刻。
如果我一天的能量可以冲下十坨××,那么我一个月的能量就能冲下几百坨××,几个月的能量就能冲下上千坨××。
上千坨××——等于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
此刻,我正在释放无穷的能量,不断吸取整栋大楼的自来水,源源不断地输入我的身体,形成一个马桶大小的漩涡——正因为只有马桶的大小,才能聚集无尽的力量,就像一台功率巨大的飞机引擎,任何物体都无法阻挡我的力量。
这个男人,这个邪恶的男人,这个我最恨的男人,已经在劫难逃。
他还在拼命地垂死挣扎,整个身体已陷入了马桶,双手却紧紧抓着马桶圈,只露出一个脑袋张大着嘴巴——对不起,你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
我不需要再看他说些什么,死亡程序一旦启动就无法停止。他无法阻挡我的力量,也无法阻挡仇恨的力量。这仇恨是水底的漩涡,这仇恨是地底的烈火,这仇恨是风中的巨吼,这仇恨是天上的钟声。
六十秒钟后,他已被仇恨彻底吞没。
不是神话,也不是科幻,更不是恐怖,而是真实地发生在你眼皮底下的现实。
这个男人,这个邪恶的男人,这个我最恨的男人,已经被一只马桶彻底吞没。
我不但是一只会思考会感觉会流泪的马桶,而且是一只会抽水的马桶。
他,就像被我每天抽去的人类污秽之物一样,被我抽入了下水管道。伴随他的是整栋大楼的污秽之物——也是他的同类。
在那条深深的窄窄的黑黑的充满粪便的洋溢臭气的消灭生命的孕育死亡的下水管道里,这个男人已化作为了无数个碎片。
在他死亡的瞬间,一定会有非常熟悉的感觉——就像那条深深的窄窄的黑黑的充满瓦斯的洋溢财富的消灭生命的孕育死亡的煤矿坑道。
他会在这条管道或坑道的深处,遇到许多没有留下名字的黑色的幽灵,他们会以他们的方式迎接他的到来……
我还活着。
我没有被送到垃圾场,也没有被人砸成碎片,我安然无恙地蹲在黑暗中,蹲在这套高级公寓的卫生间里,蹲在这座城市中心最奢侈的位置。
公寓的主人失踪了,有人说他被杀了,有人说他自杀了,有人说他携款潜逃国外了。
于是,那个女孩擦干眼泪,从这里搬了出去,投入到另一个贵公子的怀抱里。
这套公寓彻底空了下来,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只留下满目的灰尘,无边无尽的死寂,和偶尔路过的孤魂野鬼。母蜘蛛再度爬出来,在我身边织起了新家,有时野猫也会钻进来,闲逛一阵后轻巧地离去。
至于我,一只抽水马桶,一只会思考会感觉会流泪会杀人的马桶,仍然蹲在原来的位置,孤独地陪伴蒙尘的镜子与木桶,度过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漫漫时光。
虽然,有时我还会想起那个女子,想起我的洛神我的维纳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并且为她落下几滴眼泪。
不过,我还是希望有人来陪伴我,有人能够重新买下这套公寓,不要管那些闹鬼的传闻,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住进来。
但愿,你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发财致富买得起这套公寓。
你——蹲在马桶上看书的你,就是我的下一位主人。
我是马桶,我是世界顶级品牌。
我是马桶,我等待你的光临!
欢迎光临!
WELCOME!
蔡骏
2010年2月6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