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觉在心里盘算,这样就对了,席姜一个十多岁的年轻小姑娘,在蜜罐中长大没经历过他所经历的,就算心智再成熟,眼晴也不会骗人,还不懂掩饰。
在察言观色上,席觉天生异于常人,除非顶级腹黑者,但凡没藏好露出一丝可寻之迹,他都能一眼参透。
可惜的是,他如此有把握,却在席姜转身离开之际,看不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
席姜是有被席觉暖心到,也觉自己对二哥不太公平,一股冲动想让她坦诚以对,告诉二哥她是因为怕比之四哥冷落了他,是看中了他的本事想用恩情亲情把他永远拴在席家……
但她最终忍住了,四哥的死里逃生不算,二哥是唯一躲过大祸活下来的席家人。无论他与席家有没有血缘关系,以宋戎赶尽杀绝的狠劲都不会放过他,他若不跑也是死定了。
所以,他能活下来全凭他自己,也足以窥见其心思之深,谋略之久,这样的席觉让席姜感到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因为上一世她与席觉没什么交集,对他本就不了解,熟悉是因为她在宋戎,甚至是太后、武修涵身上都看到这样的特质,而她在这些人身上都吃过亏。
吃过亏就要长记性,所以席姜犹豫了,并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把坦诚相见的冲动压了下去。
乱世中,就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只有后半句是对的。再看看吧,再看看。席姜紧了紧手中的两个瓷瓶,又去忙了。
战后第三日,重新编队的潜北军从四造出发,满载而归。
当初他们从西门出,如今也从西门进,离家越近,各人的底气越弱。席姜注意到,就连兵士都有些垂头低脑,哪像凯旋,倒像是吃了败仗。
可她也没有办法,毕竟父亲才是潜北的一家之主,没得到大家长的首肯,严格说他们算是偷跑出来的,任谁都不心虚。
好在是战后归家,并不需要她给大家鼓士气,他们虚就虚吧,只要她不虚就行,待看到父亲不会责罚他们,自然会安下心来,下次还敢。
况且这次出征,席家愿意与否都已站上舞台,席家内部不变也要变了。
席姜在脑中一遍遍地过要与父兄所谈重点,就见近在眼前的西门,大门敞开着,有队伍列队于那里。
席姜与席觉席铭互对了眼神,席铭道:“停!原地警戒、等候!”
席姜道:“杜义,去看一看,小心。”
没一会就见杜义摇了黄旗,前方是安全的,但席姜还是等到杜义归队听他亲口所说:“禀主将,是大人,带队迎接咱们的。”
大卫未倒时,席兆骏得了个虚衔,所以属下皆唤他为大人。
席姜有些吃惊,席铭倒是裂嘴笑了出来:“这下好了,肯定挨不了家法了。”
回头对大家道:“你们也不用怕了,回去等着好酒好宴,论功行赏。”
行到西门,果然见席兆骏与席亚,就连不常出屋的席奥也来了,他们带着留守兵士与席家家奴们,在列队欢迎。
席姜心中聊慰,父亲与兄长终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且这个时机行此举动,可谓鼓舞士气,有利团结,不寒人心,甚好。
席兆骏眼里好像只有女儿,一眼就看到席姜额上的伤,什么都没说,也顾不得家去,回手就给了席铭一巴掌:“怎么照顾妹妹的。”
席铭生受了,一声都不敢吱,席姜马上道:“爹爹,四哥也伤了。”
席兆骏看向席铭:“我看他挺皮实,伤哪了?”
席铭摇头:“算不得什么伤,崴了脚。”
席兆骏哼了一声,又去仔细察看席姜的伤口,只有席亚微笑着转向席觉:“你可安好?”
席觉回他:“大哥莫担心,我也没有事。”
席兆骏这时也过来拍了拍席觉:“好样的。”
一行人热热闹闹回了席府,一家人围在中堂内,开始讲述这几日的详细情况。
说到宋戎,席兆骏道:“他要来贺喜,咱们打开门欢迎,若是不怀好意,自然也不会放过他。”
席亚道:“父亲说的是,想来我们与良堤一向和平相处,井水不犯河水。
席姜皱了眉:“这次我们抢了他的四造,焉知后面不会再与他相争。父亲与兄长要面对现实,井水不犯河水只是暂时,咱们与良堤的关系要重新定义。”
一向沉默的三哥席奥道:“两家的关系无外乎两种,要么结盟,要么各自为王,想来两边都知道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席姜没说话,但她知道宋戎不可能与潜北结盟,在整个征服天下的过程中,宋戎从不与人结盟,他要的是归顺与臣服。
愿归顺编入良堤军中的,他不吝钱财与赏赐,甚至当初明明他可以只与潜北联盟,不用结姻亲,但他宁愿娶她,宁愿把他自己卖给她,换来了席家的一万六千士。
对于不肯归顺的,他会视情况,或先放任不管或下狠心打服对方,总之他从不给别人与他并肩的机会。
以目前的局势看,宋戎虽然领先了潜北几步,但他自己也才刚刚起步。各占山头,互相掣肘,应该是未来一段时间潜北与良堤该有的关系。
至于他在城下说要来潜北亲送贺礼,当面祝贺,不过是上门来达成共识的。
真想给他摆一场鸿门宴,报了上辈子的仇,以了心愿。但是席姜知道不能,现在还不能,她重活一世不光是来让恶人得到报应的,她还要好好活着,带着全家好好活着。
若能平掉遗憾,抹掉郁愤,获得内心的安宁平静就更好了,不枉她重新来此一遭。
这时,有下人来报:“关管事求见。”
关宁是席姜院的,他这时来做什么,连席姜都想不通。叫他进来,只见其身上覆着粗麻绳,进到屋来就跪下了。
席兆骏看了席姜一眼,席姜摇了摇头,就听关宁道:“奴本一介家奴,奴籍尚在家主之手,但却坏了规矩,不得家主令擅自离府,请家主责罚。”
席姜这才想起,关宁与出征的兵士不同,他是奴籍,是席家的家奴。
前朝大卫对家奴的规训极其严苛,家主是天,且握有家奴及其妻儿的生杀大权,甚至一本奴律截断他们所有后路。
现虽大卫已覆灭,但旧制、习惯仍在,身为家奴若是违背主人的意愿,那是天大的罪过,家主可随意处罚,天经地义。不止前朝大卫,往前倒三朝都是这样的规矩。
就算文书上写有,家主可放奴籍,但这种情况微乎其微,基本等同于无。如双臂被断战死沙场的颜繁,死前都没有脱奴籍,是宋戎看在他军功的份上,在他死后才解了他的奴籍。
另一位阿抬,直到问鼎宝座,宋戎才有意论功行赏脱他奴籍,宋阿抬并不是被皇上赐了皇姓,而是他本来就是家姓奴,这就是他为什么总忍着颜繁,因为他的身份比颜繁还要低一等。
阿抬谢绝了宋戎的赏赐,只因当年阿抬身有天残,若不是宋戎出手救他,他早就被羞辱折磨致死。是以他坚持不脱奴籍,还卸掉大将军之位,最终入宫为侍。
在宋戎统治的大闰时期,废除了奴律,他还让阿抬不再以奴自称,虽阿抬有时会忘记。这就像家奴制一样,虽不再有严苛的奴律管着,但具体到各家,就是一家一个规矩了,厚道人家的家主在管理家奴上宽松了很多,严苛一些的家主,还是按着旧律来。
席姜是大闰的皇后,当初废除奴律她也有参与,正是因为她的支持,才让宋戎大刀阔斧地剜掉了这个前朝腐律,预示着他统治的时代正式到来。
席姜把奴律这茬忘了,现在想起,当初她让关宁陪她一起走时对方的表情不是惊诧,是惊恐。
这位老管事知道自己需要他,默默在心里背负上家奴违背家主的罪过,还是跟着她去了。只是那时他就打定主意了吧,完事后自捆其身来请罪。
席姜马上起身,欲把人先扶起来,但关宁躲开并不起来。
席姜知旧朝奴律已深入老管事的骨髓,她只得从另一角度道:“关管事并不是家姓奴,况大卫都没有了,何来坏了规矩,父亲说是不是?”
关宁直摇头,大卫虽然没了,但奴律还在啊,且家主仁厚,对他及家人不曾苛待,无论他如何事出有因,还是坏了规矩。
席兆骏当然没有生关宁的气,他还要感谢他的忠诚,对席姜的忠诚。
他道:“把你遣去待香阁,你的家主就是五姑娘了,你为主做事,何罪之有。”
一句话说得关宁楞住,席姜见机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把人扶起来。关宁马上冲着席姜行了叩拜大礼,认下了新的家主,谦卑地表了忠心。
席觉全程没有说话,像看戏一样看着席兆骏父女与关管事的这一幕,觉得甚是可笑。
有多可笑呢,有他一会还要去扮演可靠有爱的兄弟,知恩懂礼的儿子可笑吗。
一场插曲,该谈的也谈得差不多了,席兆骏让出征归来的三个孩子下去休息。
此刻的良堤城,宋戎已掌握了四造之战的全部细节,最让他惊讶的是,席姜竟是此战的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