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明了心意

驳船一路朝西,航行了大半个小时后又靠了岸。

一行人上了一辆小货车,继续朝西走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停下。

宋绮年估计他们此刻正位于西郊的某处荒野之中。

“起来!下车!”男人把宋绮年一把拽起来,“快点!”

宋绮年发出低声啜泣,假装膝盖发软,走了两步便朝地上跌。

男人粗暴地把宋绮年从车里拖了下来,用枪抵在她的后背,“赶紧走!”

视觉受限让宋绮年的其他感觉变得极为敏感。

空气里有鱼腥味和动物粪便的气息,脚下是泥地,这里应该是一处乡下民居,被绑匪用作临时据点。

根据男人们的交谈声,看守据点的只有一个人。加上押送宋绮年的两个男子、一个司机,和一个枪手,总共五人。

有人迎了过来:“胜哥呢?还有老马?都没能回来?”

那人骂了一句脏话。

“就这个女人?”

宋绮年感觉到抓着自已胳膊的手紧了紧。

“就是她。他们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还没到。”

“已经晚了。”

“你当我不知道?”对方焦虑。

“这女人的姘头随时都会追过来。”男子道,“他们人多,都有枪。”

“姘头”两个字,让宋绮年在这紧张的时刻依旧忍不住无声嗤笑了一下。

“那就先进林子里躲着。”对方道。

“好!”男子拽着宋绮年就走。

宋绮年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很快由泥地变为杂草地,地面起伏不平,灌木的枝叶不住拂过双腿。

出了城后,雨反而更大,衣服很快就被浸透。虽已入夏,可夜雨凉风交织,依旧让人感到阵阵阴冷。

四野一片雨打出来的沙沙声,远处正前方则隐隐传来几声夜鸟的鸣叫——那里应该就是他们准备藏身的林子。

正是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候。

绑匪手里只有一个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在这一片糨糊般的混沌之中完全无济于事。

荒地崎岖不平,宋绮年目不能视,走得跌跌撞撞。

“快点!”押着宋绮年的男人不住推搡。

宋绮年一脚踩空,跌倒在地。

“快起来!”男子催促。

宋绮年尝试着站起来,可刚走了一步,又跌了回去。

“少来这一套!”男子骂骂咧咧。

“我……我的脚扭伤了!”宋绮年低声啜泣。

其他同伙已走在了前面,见状纷纷取笑。

“哟,你就背人家一下嘛。”

“让你小子占便宜了。”

男子无可奈何,朝宋绮年俯下身:“娘的,事儿真多……”

就这一瞬,宋绮年猛地抓起一块大石头狠狠砸向男人的脑袋,手腕处的麻绳也同时松脱。

男人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砸倒在地。

歹徒同伙们大吃一惊,急忙举枪。

清脆的枪声穿透郊野的雨幕,惊得一群鸟儿自林中飞了出来——

数辆黑色轿车冒雨疾驰在乡道上。轮胎碾过泥泞的路面,泥点溅满车身。

打头的正是那辆黑色凯迪拉克,雪亮的车灯如同在大山之中挖掘出了一条隧道,指引着汽车前行。

阿宽坐在副驾,手持一个硕大的军用手电筒,照着路两旁。

一株形状古怪的老树出现在了灯光下,像一个站在路边探头探脑的老头儿,夜以继日地打量着南来北往的行人。

“三爷,歪脖子槐树!”阿宽低呼,“和那个人说的一样!”

车急停在了老树下,傅承勖一马当先跳下了车,长靴踩得泥水四溅。

手电筒的灯将路上两道清晰的车轮印照亮。车应该刚开过去没多久,印子还未被雨水冲刷掉。

众人顺着这条乡道摸到了一个被杂木林环绕的农舍前。

农舍的院子里停着一辆灰扑扑的小货车,四处却不见人影。

傅承勖再度打开手电筒,蹲了下来仔细观察着地上那片凌乱的脚印。

“她下了车……”他的手按在一个较小的脚印上,“一共有四……不,五个男人,带着她——往那边去了!”

傅承勖伸手一指,带着手下顺着脚印往农舍后的荒地走去。

脚印消失在了草地里,被踩踏伏倒的草和灌木又继续给他们指路。傅承勖从狩猎中学会的追踪猎物的技巧为他们的行动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三爷,这里有个人!”阿宽在草丛里发现了一个男子,“已经没气了。”

傅承勖立刻上前检查尸体。

男子身穿看守所的制服,正是把宋绮年从巡捕房骗走的人之一。他身体还很热乎,显然才刚刚咽气。

当傅承勖在尸体旁捡起那堆散落的麻绳时,深锁的眉心终于微微舒展。

“她挣脱了绳子,假装跌倒,然后用石头砸了这男人。然后……”

手电筒的灯光从男人血淋淋的脑袋,移到男人身上两个中弹处。

歹徒的叱喝声中,宋绮年就地翻滚,抓起男人覆在身上,挡住了射过来的两枚子弹!

“that's my girl!”傅承勖低声呢喃,嘴角微扬,眼中流露出无与伦比的骄傲。

他就知道,不论身处怎样的绝境,宋绮年绝对不会放弃抗争!

傅承勖打着手电筒在附近仔细搜索,随即又找到了宋绮年的新脚印。

“然后她站了起来。没有血,她没受伤!”

歹徒见误伤了同伴,一时大惊。宋绮年趁此机会翻身跃起,拔腿狂奔,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她逃进林子了!”傅承勖顺着地上的痕迹望去,“是那个方向!”

一声闷闷的枪响自密林深处传来,似在回应傅承勖的推断,又似在他背上抽了一鞭。

傅承勖一马当先,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冲去。

林子并不茂密。但此刻没有一丝天光,林中伸手不见五指。

宋绮年并不熟悉地形,在这近乎绝对的黑暗中,她引以为傲的夜视能力也不大派得上用场。

所以宋绮年进入林子后寻到一个可以暂时藏身的灌木丛,躲了起来。

以静待动,以不变应万变。

那四个绑匪一进入林子便分散开来,对宋绮年采取包抄围剿之势。

林子里充斥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人的脚步声混杂其中,不易辨识。

宋绮年全神贯注地去倾听和分辨各种声音,然后听到了潺潺流水声从北面传来。

北面有河。

包围圈在缩小,躲在原地不是长久之计,凫水逃走肯定是眼下最快速便捷的选择。

宋绮年当机立断,从灌木丛里爬了出来,朝北面而去。

可没走出多远,她一脚踩空,下意识抓住了一旁的树枝以稳住身子。

树枝却不能承受宋绮年的重量,咔嚓折断。

声响暴露了宋绮年的所在。

“她在那边!”

宋绮年加快速度朝北奔去。

一个黑影从东面扑了过来,试图将她截住。

宋绮年迎着对方一跃而起,左脚踏在对方膝头,身体以一个极灵巧的姿势凌空旋转,骑在男人肩上。

下一秒,她反握匕首,将它狠狠扎进了男人的颈侧。

男人喉中咕噜作响,捂住脖子跪在了地上。宋绮年拔出匕首就地一滚,滚烫的血液从刀口喷涌而出。

一个绑匪看到模糊的动静,当即大吼,对宋绮年的身影扣动扳机。

子弹从宋绮年脸侧飞过,击中了她身后的树干。

宋绮年翻身躲开,继而拔腿继续朝北面飞奔。

枪声穿过密林传入傅承勖的耳中。他倏然扭头,朝着声音传来加速狂奔。

绑匪紧追不舍,对着宋绮年的身影疯狂射击。子弹在林中飞梭,打得树皮飞溅。

宋绮年却是无愧她“玉狸”的美誉,如一只黑猫在林中敏捷穿行,身影左闪右现,飘忽不定。

眼看屡击不中,绑匪破口大骂:“臭婊子,别以为你跑得了!等老子抓到你……”

一道巨大的黑影从侧面袭来,将此人扑倒在地,打断了他的叫骂。

借助高大的身材将对手压制住,傅承勖双手箍住男人的头,朝一旁用力一掰。

随着咔嚓一声颈骨脆响,男人瘫软如泥。

傅承勖急喘着直起身,朝着宋绮年逃走的方向望去,却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正想大声呼喊,突然一道劲风自侧方袭来。傅承勖久经训练的身体先于理智作出反应,飞速扑倒在地。

一枚子弹掠过他曾站立的位置,深深射进树干里。

这只是第一颗子弹。

一大群黑衣人涌入林中,不分敌我,见到树林里的人影便开枪射击。密集的枪声霎时响彻整片林地。

宋绮年也在此刻冲出了林子,身子却是猛地一沉,向下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抓住了一根树藤状的东西,悬在了半空中。

“是圈套!”林中,阿宽护着傅承勖闪躲,“他们用宋小姐引您上钩……”

这时,老天爷大发慈悲,抛出了一道闪电。大地被这珍贵的光芒短暂照亮。

借助这道光,林中的人大致看清了对手们的方位,宋绮年也看清了身下的情况。

这里果真有一条小河。

正是雨季,暴涨的河水冲垮了一段河堤,制造出了一个小小的悬崖。

宋绮年此刻抓着一条树根,悬在半空中。

在她下方,翻滚的浪花犹如无数条白蛇,大张着嘴,等着接住上方坠落下来的食物。

宋绮年张口骂了一句脏话。声音被林中传来的枪声和脚下的浪花声淹没。

一场以盲狙为主的枪战正在林中进行着,子弹自枪口射出时带出的火花宛如暗夜中闪烁的星子。

敌方的火力虽不算很强大,但胜在出其不意,一时压得傅承勖一方抬不起头。

傅承勖躲在一株大树背后,目光锁定了不远处一个冒着火花的枪口。

抬手一个点射。对方仰头倒地。

傅承勖猫着腰摸到尸体旁,飞快搜着对方的身。

“改变计划!”傅承勖对阿宽道,“召集大伙儿,找个人假装我,装作掩护着我撤退,把对方引走。”

“那您呢?”

“我去找宋绮年。”

“三爷……”

“听我的!”傅承勖将尸体身上的枪和子弹缴获,“你回去后抓紧时间寻找小武。我和宋绮年会合后,会和你联络的。快!”

暴雨冲刷之下,悬崖正在不停崩塌,泥土大块大块地落在宋绮年头上。

手中的树根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往上走的可能十分渺茫,往下虽有溺水的危险,但总算有一线生机。

两年前,宋绮年诈死逃离千影门,也是在这样一个初夏的雨夜。她义无反顾,一头扎入滚滚激流之中,置于死地而后生。

既然做过一次,又何惧再来?

树根再度崩断了一截,宋绮年的身子猛地往下坠了一小截。

再耽搁下去毫无意义。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果断松手,落入河中。

汹涌的河水瞬间就将女子吞没……

林中战况也发生了变化。

一声哨声响,傅承勖一伙集体撤退。

对手原本一路紧追。可就在即将追出林子之际,有人大喝一声,众人齐齐停了下来。

阿宽借此机会带着手下们成功撤退。

林子深处,傅承勖正背道而驰,沿着宋绮年之前逃走的方向一路追到了河边。

雨减弱了不少,可闪电却比之前密集了许多。

河岸两侧并不见宋绮年的人影。

敌人还未走远,傅承勖不敢放声呼唤宋绮年。他沿着河岸搜寻,不多时便发现了宋绮年的脚印,以及那一处塌方。

傅承勖顺着脚印朝下望了一眼,立刻朝着下游搜寻而去。

宋绮年一落进河里便被水流卷向河底。强劲的水流如蔓藤紧紧缠着她的身体,让她无法动弹。

宋绮年屏住呼吸,节省着体力,顺着水流旋转着。

就在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之际,宋绮年终于从漩涡里转了出来,浮出水面。

可刚刚喘了几口气,一个大浪打来,又将她压进了水中。

宋绮年奋力向上游去,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背脊一阵发凉,大口的空气也从口中泄出。

宋绮年潜了下去,摸到了麻绳。

应该是一个破渔网,一头缠在河底的岩石上,一截缠住了她的脚踝。

傅承勖转头望过来。

他方才觉得眼角似乎看到了什么,可定睛一看,那只是一团翻滚的浪花。

正要走过去再看个仔细,枪上膛声传入耳中。

“站住!”一个男人从林中走了出来,持枪对准傅承勖的后背,“举起手!”

湍急的水流正疯狂冲刷着宋绮年,让她不能控制自已的身体。匕首早已不知所踪,不论她怎么拉扯,都没有办法挣脱这个渔网。

缺氧放大了心跳声,求生的本能让宋绮年控制不住想要呼吸,可稍微一放松,带着泥沙的水便汹涌地灌入鼻腔和喉咙。

最让宋绮年绝望的是,她离水面并不远。她能将手伸出水面,头却始终被水淹没。

“转过身来!”男人喝道。

傅承勖缓缓举起了双手,却没有转身。

男人走近,大喝:“我叫你转——”

傅承勖猛地转身,手中利刃在幽暗中一闪,划开对方手背的肌肉。紧接着以一招叉喉重击对方的咽喉,阻断了他的叫喊。

枪从手中落下,对方捂着喉咙不能呼吸。

傅承勖再重重一拳捣在对方胃部,然后抓着他的领子,把人丢进了河里。

河水如巨兽,张开大嘴将那人吞没。

傅承勖捡起了一只手电筒,举目四望,一脸茫然。

宋绮年有可能顺水而下,不知道被冲了有多远了。

“宋小姐!”他再也不遮掩,高声呼喊,“宋小姐——宋绮年!”

水下,宋绮年的挣扎已减弱。

她绝望地向水面伸手,试图抓住什么。可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昏暗。

岸上,傅承勖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河岸搜寻,呼唤着宋绮年的名字。

水下,宋绮年的手渐渐垂了下去。

窒息的痛苦突然消失,她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好像来到了一个虚幻的世界。

耳畔传来声音,有些熟悉。

是什么?

啊,是舞曲!

是的,她正站在邮轮的甲板上。头顶一轮皎洁的明月,海风吹拂得她飘飘欲飞,风中飘荡着华尔兹舞曲。

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向她走来。

男人有着伟岸的体魄和俊朗的笑容。

宋绮年亦扬起欢笑,把手搭在男人宽阔的肩上,感受到他的大手将自已用力搂住。

随着音乐,他们在海风和月光下翩翩起舞。

手电筒的光掠过一处水面。翻滚的浪花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大脑中的直觉让傅承勖头皮骤然发麻。

他丢开手电筒,拔足狂奔,一头扎进水里。

宋绮年的世界一片祥和,充满了温柔的海风和音乐。

她正和一个英俊的男人相拥着,正随着音乐一圈圈地旋转。

男人的肩膀宽阔厚实,可遮挡风霜;他的手臂强健修长,可以将她整个人轻松揽抱住。

她还从未在哪个男人脸上见过这么深邃温柔的眉眼。

当他注视着你时,仿佛你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是他唯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那个人。

乐曲无限循环,他们也随之一直跳着,旋转着,离开了甲板,飞到了半空中。

沐浴着月光,俯瞰着海洋……

傅承勖割断了渔网,用力托着宋绮年,冲出水面。

“宋小姐!”他用力摇晃着宋绮年,“宋绮年——绮年!”

宋绮年猛地呛出一大口水,恢复了神智。

傅承勖的心这才落了回去,抱着宋绮年的手颤抖得不像话。

“好了……没事了!你安全了……”

傅承勖抱着宋绮年游到岸边浅水处,轻拍着她的背,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她。

宋绮年大声呛咳,感觉男人的唇不断落在自已的头发上、脸颊上。那一声声反复的、温柔的低喃带来强大的安抚力量,可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已听。

宋绮年抬头朝傅承勖望去,望进他紧张、狂喜,又充满浓烈怜爱的眼睛里。

紧拥的姿势让两人身体贴在一起,宋绮年感受到傅承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疯狂搏动的心跳。

“你来了……”宋绮年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傅承勖的唇也不自然地颤着:“我说过……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两人的视线死死地胶在一起。宋绮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她疲惫地闭上了眼,将额头抵在了男人的肩上。

傅承勖如释重负,将宋绮年的头用力摁在胸膛上,唇紧贴在她的发顶上。

雨停歇时,东方的天空也泛出了鱼肚白。

这个漫长、动荡的黑夜终于过去了。

鸡鸣迫不及待地响彻郊野,村舍的上空飘起了一道道炊烟。

离事发地下游一里多远有一户农家,户主是一对老年夫妻,儿子和媳妇进城做工,二老留在乡下种田。

这日天刚蒙蒙亮,就有一对年轻男女前来敲门。说是走亲戚的途中车坏了,又淋了雨,求老人家给个地方歇歇脚。

这对年轻人宛如一对璧人,男人又大方,出手就是一张十块钱的钞票。

冲着这张钞票,大娘还往青菜粥里多打了两个鸡蛋。

咯吱门响,宋绮年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身上穿着一套阴丹土林布做的衫子,黑色长裤。一头卷发被水泡过,恢复成了柔顺的直发,垂在肩上。

摩登的都市女郎摇身变作朴素的农村姑娘。

大娘把一叠旧衣递给宋绮年:“这是我家老头子的,给你男人穿正好。就是旧了点……”

宋绮年忙道没关系,问请傅承勖正在屋后,便把衣服给他拿去。

刚刚绕到屋后,就听哗啦一声水响。

傅承勖举着木桶,将水当头泼下。

清凉的井水冲过他赤裸的肩背,在麦色的肌肤上流淌,自宽阔的肩一路向窄腰滑落,消失在腰窝之中。

他的黑色军裤也湿透了,紧贴着臀和腿,那饱满的弧度和流畅的线条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半明半昧的天光斜照而下,将男子肩背结实优美的肌肉雕琢出大理石的质地。

傅承勖看似魁梧,其实很瘦。

他肌肤下没有什么多余的脂肪,伟岸雄浑的体魄都是扎实的肌肉堆砌起来的。而这些肌肉都来自他数十年如一日的锻炼和打磨。

此刻他擦洗着身体,随着动作,坚实的肌肉在皮肤下清晰地凸起、滑动,再加上湿润光滑的肌肤,一股令人口干舌燥的雄性美感扑面而来。

可随着傅承勖转身,天光落在了他后背的伤疤上。宋绮年倏然愣住。

“哦?”这时,傅承勖也看到了宋绮年。

在女土面前赤裸身体不是绅土所为,傅承勖也从不是爱卖弄身材的人。可眼下无处可躲,手里也没个能遮挡的东西。傅承勖拽着布巾,很是有点尴尬。

宋绮年这才反应过来,脸轰的一声热浪滚滚。

“早饭好了。”把衣服放下,她转身匆匆离去。

屋角的地上有一块翘起来的石板,宋绮年不慎被绊了一下,伸手扶着墙才没跌倒。这个在夜里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姑娘,竟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傅承勖忍俊不禁。

宋绮年在土灶边帮大娘烘着衣服,一脑子乱哄哄的思绪。

傅承勖健美的体魄反而退居二线,他后背的伤痕才是让宋绮年心绪混乱的元凶。

那是几道交错的鞭伤。

宋绮年对伤疤很了解。那伤一看就年岁很久了,随着人体长大、自我修复,被拉伸、淡化,成了几道浅浅的白痕。

傅承勖小时候遭过难,被虐打过也不奇怪。可宋绮年心里还是有一股说不清的古怪。

一阵啪哒脚步声,傅承勖换好衣服走了过来。

宋绮年扭头望去,霎时乐了。

那身打满补丁的灰布衣裤穿在傅承勖身上,袖子裤脚都短了一截,更衬得他手长脚大,十分尴尬。脚上是一双旧布鞋,五个脚趾露出仨。一贯精致的发型也荡然无存,凌乱的刘海压着眼眉。

那个往日里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傅大老板,竟然也有这种潦草笨拙的时候。

宋绮年没忍住,当即扑哧一声笑。

傅承勖:“……”

宋绮年咳了咳:“来吃点东西吧。大娘烙了玉米饼,可香了。”

傅承勖努力蜷着他高大的身体,坐进一张小竹凳上,端起一个盛着菜粥的陶碗,大口喝着粥。

宋绮年也饿坏了,喝粥吃饼,没顾得上说话。

通宵辗转奔波,经历了九死一生的逃亡。两个人的身体都像生锈的机器,每个关节都在咔咔作响,四肢如有千斤重。

热腾腾的咸粥菜饼给他们续上了半条命。

宋绮年一口气喝完一大碗粥,才开了口。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先把你安顿好。”傅承勖道,“然后我回上海一趟,争取把这件事了结了。”

宋绮年呵了一声,讥讽道:“男人要干大事了,女人最好安分待在一边,别给男人添乱子。”

傅承勖无奈地笑了,柔声道:“绮年,你要这么看我,可让我有点伤心了。”

宋绮年的嘴唇用力抿了一下,将视线移开。

自打从河里出来,“宋小姐”就被“绮年”代替了。

他改口改得很自然,好似早在人后练习过千百遍,反而让宋绮年有些不自在:那她也要改口吗?该怎么称呼他?

承勖?

这两个字光是在舌尖打了个转,就让宋绮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倒不是肉麻,而是……有点不好意思……

“我是觉得,鉴于昨夜发生的事,你暂时保持‘失踪’的状态比较好。”傅承勖给宋绮年添了一碗粥,“说起来,这件事本是我的私人恩怨。将你牵扯进来,我已经非常愧疚了。而且,我以为出了江映月那件事,你已经不想和我搭伙了。”

最后一句话提醒了宋绮年,她还有立场要坚守呢。

“行!”宋绮年悻悻地翻了一个白眼,“不过,出于道义,有个事得和你说一声。我在巡捕房的时候,郭仲恺亲自审问了我。有意思的是,他并不认为我是凶手——”

她歪着脑袋瞅着傅承勖,有点幸灾乐祸。

“他觉得凶手是你。”

傅承勖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他还认为你是新光会的一个对家。”宋绮年道,“你们两家正在争夺华中的地盘。我们所偷的每一个古董都是你的战利品。”

“说得好像我是一名连环杀手。”傅承勖莞尔,“不过,郭仲恺这么想不奇怪。因为我就是这么误导对手的。只是很遗憾的,对方已经识破了我。”

“所以,接下来就是你和那个人面对面地交锋了。”宋绮年道。

傅承勖点头。

宋绮年问:“你做这一切,费尽心思找回那些古董,都是为了和那个人决一死战?”

“我倒不希望是死战。”傅承勖轻松地微笑着,“或者说,我现在不这么希望了。”

“怎么说?”

“你改变了我。”傅承勖道。

宋绮年感觉胸膛里又荡起一串涟漪。

傅承勖认真道:“当你发现我用不道德的方法导致张俊生家破产时,你说的那番话不啻于给了我当头一棒,让我突然意识到,权力让我膨胀到了什么程度。更让我明白,强者应当心怀悲悯,应当适当地宽容。”

“所以,你决定原谅你这个仇人?”宋绮年惊讶。

“那倒不至于!”傅承勖交叠着修长的双腿,“但我决定把击毙改为活捉,将她交给法律去制裁。”

这个动作当傅承勖西装革履时做出来,非常优雅诱人,甚至带着点禁欲的诱惑。但他此刻穿着短了一大截的粗布裤,脚指头还露在鞋外头,效果简直打了骨折。

宋绮年下意识咬唇憋笑。

傅承勖皱眉,随即明白她在笑什么,一脸没好气地把脚收了回去。

宋绮年言归正传:“没想到我的话会对你产生那么大的影响。”

傅承勖浅笑着摇了摇头。

“绮年,你不知道你对我的影响有多大。”

宋绮年使出极大的力气才让自已的表情维持住了冷静,却无法控制脸颊的热度猛然飙升。

好在,傅承勖挪开了视线。

“赶紧把粥喝了,我们还要赶路。”

“去哪儿?”宋绮年问。

“去一个你能安全待着的地方。”傅承勖道,“城里现在恐怕遍布耳目,但城外有个地方可以安置你。”

“我本来打算去你那个庄子躲一躲的。”

“那个庄子现在恐怕也不够安全。”

宋绮年还有点不死心:“其实,我可以易容潜回城里,不会被发现的……”

“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傅承勖语气强硬,“我只有在确认你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能心无旁骛地投入接下来的战斗中!”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宋绮年无言以对。

感情她要是没有待在傅承勖指定的地方,傅承勖将来出了什么岔子,都会算在她头上?

大娘正把烘干的衣服逐一从竹笼上收了下来。

傅承勖朝大娘走去,突然回头对宋绮年道:“还有,江映月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宋绮年一脸不解。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傅承勖道。

换回了衣服,傅承勖和宋绮年辞别了那对老夫妇,徒步穿过人迹稀疏的田野。

天光大亮,晨光如金粉洒遍大地,氤氲的水气在雨后的郊野上如幽魂般飘荡着,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

一宿没睡,可宋绮年此刻心情很好。

“我都快忘了郊外的景色有多好了。”宋绮年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各个城镇里转悠,极少去乡下,更别说到郊外来了。”

“为什么?”傅承勖问,“是有什么忌讳?”

“是师父不让我们闲逛。”宋绮年道,“我们是贼。这荒郊野外,有什么可偷的?”

“那倒未必。”傅承勖道,“地面上或许没有,可地底下……”

“我又不是盗墓贼!”宋绮年剜了傅承勖一眼。

傅承勖低笑:“眼前的情景,倒是让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独自带着我……一个妹妹,徒步穿过一大片郊野,去找一位长辈。只是那时候是冬天,可没有这样的美景。”

“就你们两个孩子?”宋绮年咋舌,“你那时多大?”

“半大不大。”傅承勖十分感慨,“但已经觉得自已是个男子汉了。”

“可见你的运气也真是好。”宋绮年摇头,“外头满大街都是人贩子,最喜欢你这种富家小少爷了。白白净净,识文断字,最适合卖给地主做儿子。可你妹妹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没准像我这样,落到什么腌臜的地方去了。”

“是啊。”傅承勖朝宋绮年望了一眼,“我是运气好的那一个。”

穿过一小片林子,一个荷塘出现在眼前。

夏日正好,荷叶田田,汤碗大的粉荷花正朝着阳光怒放。

宋绮年发出赞叹,放慢了脚步。

傅承勖将她脸上的不舍看在眼里。

他折了一根树枝,做了一个简易的长钩,将一支开得正好的荷花钩住,摘了下来。

“喏。”傅承勖把荷花递给宋绮年。

“谢谢。”宋绮年大大方方地接了过去,凑上去轻嗅了一下。淡淡的荷香沁人肺腑。

又走了大半个小时,村舍渐渐多了起来,一个渡口出现在了远处河边。

傅承勖没有朝渡口走,而是带着宋绮年钻进了一条岔路里。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岔路上。

“三爷!”一个青年从驾驶座里跳了下来,十分激动,“您还好吧?”

“很好。”傅承勖问,“城里怎么样了?”

“一切都按照您的指示在做。”青年道,“千影门的人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有关小武的情报,有人看到他失踪前进了一家茶楼。宽哥已经带着人去查了。哦,还有,覃家把您要的东西都给送过来了。”

“他倒是信守承诺。”傅承勖有些高兴。

“覃家把那幅缂丝给你送来了?”宋绮年问。

“是别的东西。”傅承勖道,“缂丝应该被新光会拿走了。但这个东西也相当重要,甚至关系到这一场仗的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