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的,阳光驱散了前些天的阴霾,就连心上的阴暗角落,也一一扫过。
我感谢这样一个阳光普照的一天。
悲伤似乎走远了一些,生命中鲜活的一些东西似乎又跳了进来,那是重生的感觉。
此刻我和师兄并肩坐在医院的花园长凳上,远处草地上一个孩童正蹒跚学步,一位母亲紧随其后,身旁清瘦的男人穿着病号服,套着蓝色大衣,笑得慈爱。
我和师兄望着这享受天伦之乐的一家子,在阳光的沐浴中,谁也不说话。
经历过述衷肠的那一晚,就像抽丝剥茧以后剩下的残藉,变得不一样了。
我们心照不宣地不提那晚的事。
还是我先开口的,“今天不上班吗?”
他懒懒靠在椅背上,目视远方,“上,到医院来查案。”
“什么案子?”
“车祸。”
“哦,来抓人吗?”
“抓个闯红灯的小家伙。”师兄转头笑眯眯看我,眼中绽着温柔的光。
他眼中的光束,媲美缕缕阳光,给人无尽的温暖。
我张大嘴巴,手指了指自己,“该不会就是我吧?你什么时候成交警了?”
师兄笑容扩大,揉了揉我的短发,宠溺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傻丫头。”
我本来在笑,可听到“傻丫头”三个字的时候,竟然有想哭的冲动。
听到这“三个字”的机会不多了。
我们再度陷入长长的沉默,我想了又想,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刻实在难得,趁此机会把想问的都问了吧,这种被蒙在骨子里的感觉实在糟糕。
我犹豫了一下,小心观察了眼他的神色,还是决定问早就盘旋在心里很多年的问题,“师兄,当年你为什么上山?”
师兄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望着远方,“想知道?”
“嗯。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值得听的。”
“嗯?”
“有些故事不太美好,应该藏起来。”
听起来有些悬。
而且我听出苗头来了。
我紧张兮兮,挠挠头发,扯了扯师兄的衣袖,不安又怯怯问道,“师兄,我不会因为你以前是不良少年就看不起你,真的。”
师兄竟然笑了,眉稍稍挑了一下,“不良少年?我?”
“嗯,你以前在哪个堂口混的?有绰号吗?”我又觉得有丝不对劲,“不对不对,你是警察,对了,你一定是卧底在黑帮的警察,被发现以后逃上山的。”
我为我有这样编剧逻辑而沾沾自喜。
师兄展颜哈哈大笑,又揉乱了我的头发,“小东西,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我有些不服气,“你还别说,你刚上山的时候,我就猜你是哪个地方来的小混混,到师父这躲警察呢。”
我扫视周围有些萧索的冬景,其实已经陷落在那如风的陈年回忆中,“那时我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山洞,心里很高兴,心想要是警察来了,我就把你藏到这个山洞里,谁也找不到。”
回忆到了这里已飘出一丝感伤,师兄又猛吸了两口烟,“我也曾经想过带你逃跑。”
“你有想过吗?”
“嗯。”
我欣慰一笑,“原来你有想过,这就够了。”
“师兄,你究竟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
“我只告诉你为什么来,至于为什么走,你不用知道。”他点起了一根烟,吸了两口,之后就由着它静静燃烧烟丝,回忆在一阵烟雾中徐徐拉开。
“为什么不用知道?”
“我说过,有些故事不值得听,我也不太想回忆。”
他的表情严肃凝重,想必其中故事十分纠结,就连他自己都不忍撕开伤口,我又何必苦苦追寻其中真相,往事如风,至少他曾经有带着我浪迹天涯的疯狂想法,至于后来为何放弃,其中原因我不知道也好。
知道了又怎样,徒留伤感罢了。
“那一年我刚从警校毕业,最血气方刚的时候,老爷子官当得大了,什么都要干涉,要我马上出国,甚至连我以后要结婚的女人也安排好了。”
我动了动嘴,很想问他那个女人是不是就是方菲,但我忍住了,只是静静做一个倾听者。
我想,我从来没有这般接近师兄,真实的师兄,他剥去了他厚厚的保护色,将他的灵魂血肉坦露在我面前。
“那时想法很简单,不想出国,不想结婚,只想和几个兄弟一起干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我自然不屑老爷子的安排。”
“那是我最叛逆的一年,我烦透了到哪都有特殊照顾,就好像身上贴着高干子弟的标签,有些人当面奉承背后挖苦……所以我喝酒打架,除了玩女人,荒唐的事干了不少,但是无论我做什么,老爷子总有本事把我的不良记录消除掉,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真是幼稚得可怕,鸡蛋碰石头而已。”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麻烦的还是老爷子那边,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只能走他给我安排的路,不管我走多少弯路,他总有本事把我揪回来,他等着我闹够,荒唐事做尽后向他妥协,我最不甘心的就是这点。”
“毕业前有场武术比赛,那时我已经郁闷到极点,但我还是很认真地准备比赛,想法很天真,我想,终于有个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了,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赢了这场比赛。”
说到这里,师兄苦笑了一下,猛吸了一口烟,“可是我太天真了,我还没比赛,老爷子的人就已经替我安排好名次了。”
我心一沉,“他们……他们干涉的会不会太多?”
他无奈摇头,“有人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别人巴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我却不要,但是……身在我的位置,我也有我的痛苦。”
师兄笑着转过头望我,那寂寞的笑令人心发酸,“莫愁,你知道吗?我还没比赛,老爷子就安排我当第二名了。他说我再怎么出色也得不了第一,因为我的背景,得第一容易让人说闲话,我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做第二名。你能体会我那时满腔热血却无处使的绝望吗?”
我想我根本不能体会那时师兄绝望的心情,哪怕他外表风光,好似拥有了全世界,我却能想象孤单少年眼中深敛的绝望,本来自由不羁的人生,却这样被重重束缚,成了父亲手中的人偶,无论怎么剧烈摆动,始终找不到脱线的机会。
原来高头马大的师兄曾有过这样难以反抗的时刻。
“我跟老爷子吵了一架,差点把他气出心脏病。然后我安安静静比赛完,领完第二名的奖,直接就去了火车站,”说到这里,师兄的脸放松下来,言语间流露出少年得意,“莫愁,师兄跟你说个笑话。”
“啊?什么笑话?”
“我本来想去少林寺出家当和尚的。”
“啊?”我惊得咋舌,下巴快掉下来了。
“后来我发现自己接受不了不吃肉的日子,就改变主意,上山找师父去了。”
我松了口气,鬼马竖起右手做了个和尚常做的动作,“阿弥陀佛,总算少林寺逃过一劫。”
“啊?”下一秒脑袋瓜就被轻轻拍了一下,我挠挠微痛处,瞪着师兄表示对他暴力行为的控诉。
好像又回到了旧时美好时光,我傻傻的,做一些无厘头的事,还贪玩,犯了罪嘴皮子死硬,死不认错,闹到无法无天的时候,师兄就在我的脑壳上轻轻弹一下作为惩罚,然后我就会挠着头气鼓鼓瞪着他,直到瞪得他笑着无奈走开。
年少时的我浪漫纯真,还有不知打哪来的强烈自信,就坚信师兄总有一天会喜欢我,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睛,塞满了欢喜。
梁展就不会这样看着我,因为他喜欢的是陆丝。
年少时分的猜测终于证明我的直觉没有出错,但是又能怎样呢,到最后还不是落得“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一场空。
我提醒我自己:莫愁啊,醒醒吧,那一年只是一个镜花水月,一场虚妄,放过自己,放过师兄吧。
我于是安静下来,过了好半天,师兄悠悠唤我名字,“莫愁。”
“嗯?”
“你……喜欢他吗?”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师兄,喜欢林白岩吗?有喜欢吧,他的好我都看得到听得到,哪怕来得有些快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看着我的眼睛没有骗人。
我已经决定走出过去,于是几乎执拗地相信林白岩。
也许他是我的未来。
“他对我很好,他跟师兄一样,对我很好很好。”我低头这样婉转回答,“你们都是好人。”
师兄不说话了,用脚碾碎了地上的烟蒂,“那就好……是该有个人照顾你。”
他倏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背影投射在地上,他面向我,居高临下,阻挡了我身上的阳光,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师兄保证,会让他给你幸福。”
我抬起头愣住了,觉得有些古怪,喊了一声,“师兄?”
“我走了。”
“你不进去看看他吗?”我站起来喊住他,而他已经站在我两步外。
他转过身,“不了,有你照顾,他会没事的。”
“师兄,你和他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说兄弟做不成了?是因为我吗?”我鼓起勇气追在后面问。
这次师兄没有转身,背对着我,沉默了好半响才说,“跟你无关。”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仍旧一头雾水的我,沐浴在清朗的日光中。
我回林白岩病房的时候,他的同事们已经走了,他孤零零躺在病床上接了个电话,见我进来,三言两语挂了电话,然后一脸阴郁地看着我,口气也不善,“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
我笑笑坐下来喝了口水,“到花园坐了会,碰到个爱聊天的老奶奶,聊了会。”
“真的?”看他那神情,看起来不相信。
“你不相信啊?老太太还聊得意犹未尽呢,要不我请她过来跟你聊聊?”
他一脸嫌恶,嘴里嘟囔,“算了,我怕我控制不住敲晕她。”
他嘟嘟囔囔的模样实在可爱,像个闹别扭的大男孩,我扑哧一笑。
他瞪了我一眼,脸色微愠,“你人缘怎么这么好?昨天我见到的两个男人又是谁?”
这个男人……
气色稍微好转些就朝我吼上了,我记得他以前都对我温言细语的,我存心逗他,说道,“哦,那两个啊?一个是青梅竹马的大哥哥,年纪小的嘛,他跟我搭讪,问我要电话号码认识的。”
“什么?搭讪?”林白岩有些气急败坏,生气了,“他问你要你也给?”
我倒是有些委屈了,据实回答,“我没有啊,但是她是我高中同学的学生,号码是我高中同学给他的。我很无辜的。”
“麻烦精。”林白岩又开始头痛了,恼怒瞪我,像是要把握吞吃入腹似的,但是因为他病恹恹躺着,使得他的威胁缺乏说服力。
我拿起热水瓶站起来,挑衅问他,“你说谁是麻烦精呢?”
他收起难得的神神叨叨,拉着我的手,痞笑冲我挤眉弄眼,“我未来老婆。”
这回轮到我气急败坏了,脸红了红,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真没想到你是这个德行。”
我红着脸落荒而逃,而他在后面呵呵直笑。
我算是有点看清这个人了。
坏透了,真的坏透了。
我灌开水经过护士站前台的时候,一个高挑婀娜的女郎正站在前台问着什么,手上一个色彩斑斓的水果篮。
吸引我的倒不是她有多美,只是大冬天的她穿了一身黑色套装,里面是白衬衫,一身清凉,使得她在臃肿的人群里格外扎眼,再仔细看,她气质优雅,应该是个白领丽人无疑。
我于是多看了她两眼,对于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姐,心里只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你不冷吗?
没想到等我回来的时候,这位优雅小姐端坐在林白岩的床边,笑盈盈为他削着苹果,“我就说嘛,你怎么就没有为我英雄救美过?我多亏啊。”
林白岩也不看她,“我也没看出你多美。”
这个毒舌男人……
我对那位优雅小姐又升腾起一丝同情,心里又在啧啧感叹:冻伤了吧?
优雅小姐倒也不生气,削完了苹果,顾自啃起来,很畅快地笑道,“是,我很欣慰,你也不过是一只狗熊。脑震荡的狗熊。”
“你吵死了,吃完就走吧。”林白岩开始赶人。
“那不行,我还没见过那美人情敌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与林白岩的过去有了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