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离开得太久,这个我土生土长的城市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灰头土脸的模样,它是崭新的。坐在公交车上,我睁大眼睛望着城市忙碌的公路,林立的高楼,以及时髦的男女,恍如隔世。
我在想,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我爸会以什么眼光去打量呢?
他准会说:莫愁,城市是现代工业社会的缩写,我们该庆幸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桃源里。
想到我爸永远安睡在那片绿意盎然的桃源深处,我感到稍许的欣慰。
中间转了好几次公交车,城市公交网络太过交错,我有些晕头转向,中间还坐错了一次车。
等到我到达名片上的公司地址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我还没吃饭,早上只是胡乱啃了个馒头,不过现在这时候,倒不觉饿,只是头痛,头痛欲裂。
只要一想到即将见到的男人,我就觉得头更痛了。
我尤其不喜欢他的眼睛,深邃却凌厉,不苟言笑,常常紧抿唇看着你,却不多说话,冷冷的气质硬是毁了他那张英俊的脸。
这个男人是英俊而不可亲近的,就像我遇到的另一个男人一样。
我皱着眉仔细一比较,发现两人的气质竟出奇相似,似乎从小就是在冰窟里长大成人的。
都爱用没有温度的眸子看着我,让人浑身不舒服。
抬头仰望面前高耸的玻璃大楼,进出大门的无不是精英打扮,我背着行囊风尘仆仆的样子,有些突兀。
此时此刻处于穷山恶水的我,内心泛起怯意。
但来都来了,我没有忘记这次回来的使命,为了我爸,再难再不堪的事我都要忍受,我的身后已经没有退路。
深呼吸了几次,寒冬的冰冷空气让我浑身一震,混沌的大脑终于有一丝清明,我走到路边的电话亭,塞进一个硬币,一个键一个键的重重拨下号码。
听着电话的“嘟嘟”声,我的手心不自觉泌出汗,心跳也渐渐加快。
其实只是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五天的路人,而将那五天放到人生的漫漫长路上,微小到不值得回忆。
他确实欠我,但我不确定他愿不愿意还。
我想,如果重新选择,即便知道他不会回报我什么,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背起受伤昏迷的他,走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死也不放手。
“喂?”电话那头那声沉沉的“喂”,让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我握着电话筒,紧张到沉默了几秒。
这几秒出奇漫长,但我还是决定说话,不知不觉咬着唇,“你好,林……先生。”
“……莫愁?”出乎意料的,他直接喊出了我的名字,这一次倒不像以前那样礼貌唤我“莫小姐。”
“是我,林先生,真高兴你还记得我。”我死死握住电话柄,用我以为镇定的声音说话,可是因为我不常求人,也不懂怎么开口求人,所以我的声音在发颤。
他那头似乎有人说话,而且是女的,我依稀听到他交代道,“等会再说。”
“你在A市?”
“我……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来电显示了。”
“嗯,是的……”
然后我就再也说不下去,死活不知道怎么吐出“借钱”两个字,于是就此沉默打住,在寒风中等待凋零。
也只过了几秒,兴许两秒,兴许三秒,他低沉的声音再度传来,“你在哪里?”
“……林先生,其实,其实我在你事务所楼下。我想……”
我再度语噎,实在开不了口,不过他很快说道,“在楼下等我。”
之后挂了电话。
撂下电话,我心事重重地踱步到路边人行道,有些阴郁地看着路边谈笑风生的两个时髦女郎,察觉到我的打量,她们扫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转头望向其他,不太自在。
天开始起风了,更何况天寒地冻,风吹来,脸上微微刺痛,双手双脚已经冰冷僵硬,我搓了搓手,听着妖娆女郎们银铃的笑声,瘪瘪嘴。
低头瞄了一眼表,我把头转向大楼门口,猛然间身体僵硬了。
他来了。
完全不是我印象中苍白虚弱的样子,向我走来的他,黑色西装蓝色领带,英气勃发,像是从哪个广告里走下来的完美模特,周身笼罩着耀眼的光芒。
是啊,他那天醒来走出房间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耀眼的。
我不得不承认,在粗野山村见到如此一个令人窒息的男人,我的心,当时微微颤了颤。
他的脚步稳稳的,节奏有些快,即使穿着不同,有些东西却不会改变。
比如他凌厉的眼睛。
我们已经相隔十几米,光用脚趾头我都能猜出,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好冲他傻笑。
其实我的笑容有些僵滞,眼神飘忽,颇有些狼狈,于是不安地挠了挠短发。
我爸说过,每当我心虚的时候,就会折腾我的头发,直到他原谅我为止。
我爸还说过,我必须少犯错,要不然我迟早是个秃头。
他终于站定在我面前,他很高,紧抿唇,他俯视我,我则仰视他,我想他一定是个极有威严的男人,喜欢用这样冰冷的眼神给人以压迫感。
自从他清醒睁开眼的那一刻,我就从没有适应这种压迫感。
有些人给你的直觉就是,他离你很远很远。
所以我一如既往的傻笑,希望用笑容化解我们之间的生疏和距离。
要微笑,要微笑,可是我笑到嘴角发酸,他为什么还是不笑,我怒火中烧,断定这个男人有个不幸福的童年。
他望着我说,“怎么来了?”
我觉得冷,搓了搓手回答,“有点事。”
“要留多久?”
“说不好,事情不太好办,可能会呆一段时间。”
事已至此,我瞥了眼他身后巍峨的大楼,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求人终究不是长宜之计,心下有了决定,“林先生,我知道我很冒昧……你好像,好像挺有钱,我也不问你借钱,我就问你,你这招人吗?”
他不太热情,“你什么学历?”
我尴尬笑笑,顿时觉得自己又矮了几分,讪讪坦白,“我18岁以后就没进过学校,不过我练过武,你这招……女保安吗?”
他摇摇头,我的心嗖得凉了半截,有些无地之容,想扭头就走,可又做不到那么潇洒。
我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出口。
过了好半响,他才说,“……你可以负责保护我的个人安全,也就是,当我的保镖。”
我愣了愣,“保镖?为什么你需要保镖?”
对于我的失礼询问,他脸上并无异色,只是面无表情道,“最近碰上点麻烦。”
一个月前我才刚把他从鬼门关上捞回来,才几天时间,这个男人又遇上麻烦,大到需要请保镖的地步,他可真是流年不利。
但我还是很高兴,继续呵气搓手,“那你们这有没有什么空着的地下室?火车站的长凳我吃不消睡,关节炎犯了。”
他静静的看着我,我从这个冷漠的男人眼里看到了一丝怜悯,“我可以考虑包吃包住。”
“谢谢。”我掩不住内心的兴奋,朝林白岩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九十度躬,之后朝他漾出大大的笑。
“……其实我欠你的比较多。”他依旧不苟言笑,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的表情有一丝丝的忸怩。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终于没有定格在我身上,而是偏头望向其他。
骄傲的男人呐。
我明白他心存感激,但为了证明我不是个没用的草包,我补充说道,“你放心,我师傅是世外高人,功夫很了得,我跟了他四年,我可是他的得意门生呢。”
他蹙蹙眉,说道,“我见过他。”
我愕然,他怎么会见过我师父?要知道我老迈的师父师母住在幽谷里的深山小屋已近十个年头,也不出山,平时除了我们这些徒弟们,几乎很少见客。
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难道他也想拜师学艺?可是显然他超龄了,师父不喜欢老徒弟的,对大徒弟特别凶……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有了安慰他的冲动,认真说道,“你也别难过,当不成我师父的徒弟也没什么,我师父脾气不好,我有个师兄就是被他气跑的,我师父虽然很疼我,不过我要是练不好,他照罚不误。”
我很严肃地说明情况,但林白岩显然不太严肃,竟然十分罕见地,笑了。
他这浅浅一笑,如数九寒天恣意开放的梅花,让我想起幼年时读过的一首诗。
冰雪林中著此身,
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
散作乾坤万里春。
不爱笑的人,难得一笑,竟给人以春暖花开的错觉。
我眨眨眼,突然意识到,也只有俊俏男人才有这般非凡的能力。
我实在是多话了,抱歉一笑,说道,“我可以随时上班的,那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说话间,我退了几步,朝他挥了挥手想走。
他喊住了我,“莫愁,你去哪里?”
这是个最为普通的问题,可此时,却成了我最大的难题,我要去哪里?我能去哪里?那个我从出生到16岁花季住过的大宅院吗?我去不了,我爸已经把它留给了那个女人,曾经的家,因为人心的变质,家的味道早已消散殚尽。
为了这个普通问题,我犯了难,直直望着几步外的林白岩,在这个城市,他似乎已经拥有一切,而我却一无所有,这种可怕的反差让我鼻子一酸,眼前竟然模糊一片。
这个问题已经击中我内心最脆弱的部分,残忍地暗示我,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
林白岩冷冷转身,迈开步子前回头对我说,“跟我来。”
我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目送他的背影。
他走了两步,察觉到我没跟上来,回过身不耐道,“站着干什么?快点,我没空陪你吹西北风。”
我摸摸鼻子,怏怏地低头跟在他后面,心里却多少有些欢喜起来。
今晚终于有地方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