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大火

思卿,盼归。

秦瑶看着信纸上的话,眼前变得模糊,犹如平静的湖面被击碎,掉下连线的泪珠。

她满腔情绪汹涌,上穿捞过被子,蜷缩成一团,将那封信件抱在心口,仿佛能感受到信件上那四个字力透纸背的力量。

被窝里寒冷,秦瑶卷着被子,小声抽泣,泪水沾湿了鬓发与头下枕头。

虽然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足以安抚秦瑶受惊的心。

原来,他和自己的感情是一样的。

他也在等着她回去,二人重逢对不对?

静谧的黑夜里,秦瑶躲在被窝里哽咽,哭得泪眼迷离,脑海里思绪万千,想起了许多自己和谢玉升相处的过往。

她抱着那封信,陷入了混沌的睡梦中。

门外,一道苍老的背影立在阴影处。

侍女推开门,乍泄了一条缝,露出光照亮外面的木梯。

秦章走出来,轻声问:“信给她了没有?”

侍女点点头,“回将军,给娘娘了。”

秦章颔首,迈开步子往楼阁内走去,脚步轻缓,尽量不发出一点动静。

他手持灯盏,轻轻坐到床榻边,被子往下陷了一点。

暗淡的光勾勒出这一位年迈老将侧脸的线条。

他真的老了,眉宇间堆满了疲惫的倦意,双眉都快被压弯,嘴角两道深深的皱纹。

他手指拈起被子边沿,抬起被子,露出了熟睡中小女儿的容颜,看到了小女儿一双眼睛哭得红肿,鬓发上还沾有晶莹未退的泪珠。

他伸手替秦瑶擦拭泪珠,满手的湿腻,让他掌心发寒。

秦章搁下了灯盏,放在床头柜上,就坐在阴影里,静静地打量自己的小女儿。

他看她有着柔和的面目,挺翘的鼻子,红樱一般的唇,这都是他最喜欢的小女儿的样貌,他见证着秦瑶一点点长大。

两道清泪从老将军混浊的眼底流下,沾湿了掌心,与原本手心上的几滴泪混在了一起。

他不知在黑暗里看了多久,思绪飘忽,眼前走马观花浮现了很多秦瑶小时候的画面。

想起她小时候爬到自己身上要自己抱,想到她不会骑马,自己手把手教;想到她阿娘去世得早,不会梳头发,拿着梳子到他面前,让他教她梳啾啾.......

小姑娘被他宠溺得太过了,懵懂天真,不谙世事。

秦章不知道她这样的性子好不好,但总归他喜欢自己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女儿一直无忧无虑地过下去。

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被欲望蒙蔽了双眼。

在女儿及笄成人后的那一年,先是同意先帝的赐婚,将她嫁进了皇室。

他当初怎么想的?

他枯坐了一夜,看着先帝赐婚的圣旨,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

他的野心太大了,出生百年簪缨贵族的秦家,少年便成名,手握雄兵,势力盘踞,战功赫赫。

那时他站在大齐最北的山峦上,赢下了最酣畅淋漓痛快的一场战役,俯看众生万物,觉得天下尽在掌中,莫过于如此。

这刀剑所过之处,血色泼洒,催发生出的繁华景象,引得多少英雄竞折腰?

他也无法例外。

他是英雄,若没有干出这等谋逆叛国之事,等百年之后,便会被抬进名臣阁,日日受百姓烧香敬仰。

然而他秦章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打算,他谋划得更多,渴求得到的也更多,心里阴暗处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从先帝给女儿赐婚那一晚,他枯坐了一整夜,最终决定同意把秦瑶嫁给谢玉升起,他便付诸心中计划的第一步。

此后一切便自然而然地发展。

他需要一个外孙的降临,之后便是等着皇帝崩逝,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以外戚的身份,来插手处理国事。

可惜女儿未能如他所愿地完成这一步。

下毒、刺杀、勾结突厥,都是他费尽心机地除掉谢玉升所作所为。

若说其中有没有后悔,那肯定是有的。

在最初收到小女儿一次次写信,哭诉她在皇宫里过得不好,想要和离时,他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他后悔了。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救秦瑶呢?

谋反吧,谋反之后就可以救他的瑶瑶出水深火热。

可他到底太低估了谢玉升。

若谢玉升是一个懦弱没有主见的废物皇帝,那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他,可惜、可惜,谢玉升太过精明,腹里的老谋深算比起多少在政场上打滚几十年的政客都深沉。

秦章目光重新垂落到小女儿脸上,替她拢好了被子。

床榻上的小姑娘,不舒服地动了下,压在心口的信纸滑落出来。

秦章拾起信,看了一眼,又放回秦瑶的手里。

这信是谢玉升晚上送过来,一箭射到了靖州军营外。

秦章本来不想给秦瑶送上来,可想起这段日子,秦瑶被囚禁在此,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身上失去了那阵灵动的气息,他还是心软了。

他在黑暗里看着秦瑶,以一种近乎不舍的目光一一描摹小女儿的容貌,最后站起身来,半弯下腰,在小女儿鬓发上落下了一个吻。

“不管怎么样,阿耶都是爱你和你阿兄的。”

他说完,又有几滴泪掉落,本是不想打扰秦瑶,却抑制不住地伸出双手,将秦瑶拥入了怀里,轻轻抱了一下。

终于,他松开秦瑶,拿起灯盏,大步往外走去。

屋内的光影渐渐虚弱,很快又陷入了黑暗中。

只是秦章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走后,他以为睡着的小女儿,眼底也流出了几滴泪。

天光初亮,晨曦便透过细缝照亮了楼阁。

秦瑶醒来后,更衣梳妆,坐在案前,一口一口啜着稀粥。

昨夜她睡得很浅,以至于阿耶进来后抱了她一下,就把她给弄醒了。

那一句说爱她,秦瑶自然也听见了。

小姑娘揉了揉哭肿的眼睛,抿了抿唇,让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

她当然也是爱阿耶的,可她无法忍受阿耶做出叛国这样的事情。

大概是受这一份情绪影响,加上昨夜没有睡好,秦瑶下午又撑不住犯困,再次上了榻休息。

当她醒来时,外面已经全黑,柔柔的江风吹进屋内。

秦瑶披着一件青色的外袍,立在栏杆边,和以往一样眺望夜里的江景。

然而这一次,她却发觉了不同寻常之处。

江上起了大雾。

才开始还能看清江面,到后来雾气汇聚,白茫茫一片,彻底遮蔽了人的的视线。

这样诡异的雾,在秦瑶被囚禁的时日里,从来没有见过,一时间心头有些发怵,默默后退了几步,离栏杆远一点。

她侧耳倾听,外面的江浪拍台,声音如雷,却也多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秦瑶对身侧的侍女道:“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了吗?”

侍女听了片刻,脸上神情仓皇。

那是人群在嚎叫,发出杀气震天的厮杀声;是兵戈相接,刀剑刺破肉身的尖利声,萦绕在凤凰台下,久久不散。

秦瑶立在原地,喃喃地道:“这是打仗了,对吗?”

她的目光穿过木条,透过层层云雾,看向了扑朔迷离的黑夜。

战场上两军对峙,齐军先开头筹,以雷霆之钧的气势一扫敌军,将对峙线逼近到凤凰台下。

接下来便是渡江,一旦齐军渡了江,便可以杀进靖州大营。

可谁也没料到,江上会起了一层大雾。

齐军的船行走在其中,根本认不清楚方向,大大增加了渡江的困难程度。

时不时对还有点了火的箭,从对面江畔飞射过来,深深地扎进齐军的船只上。

“哄”的一声,木船瞬间被点燃,窜起滔天的火光,火苗将人一点点吞噬。

“扑通、扑通”到处都是从船上跳下水逃命的齐军。

江上火光升腾,惨烈的叫声回荡在上空,各个方向都响起了士兵的落水声。

“杀啊——”

江岸对面传来怒吼声,在齐军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一队靖州军已经划船渡江,带着弓箭长刀,猛地冲来。

两方人马在江上厮杀,汹涌的江水渐渐染红,变成了血水。

江上叫喊声惨烈,盘旋在河水上空,顺着风吹向了远处的山坡上。

谢玉升策马,俯眼凝望着下方的场景。

他身后的军队庄严肃穆,黑压压的一群,犹如黑云笼罩。

谢玉升手握着缰绳,将马头调转了一个方向,没一会,见远处层层浓雾之后,策马走出来一个修长的身影。

是秦临。

他身后亦跟随着一众骑兵,高举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秦临面目冷峻,策马奔至谢玉升身前。

谢玉升道:“这里交给你,我绕道去后方截断他们的后路,可以吗?”

秦临点点头,道:“可以。”

二人之间沉默了下去,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谢玉升转身欲走,却在那一瞬间,秦临拉过了他的胳膊。

谢玉升转过脸来,问:“还有什么事?”

秦临酝酿了片刻,道:“我确确实实是来援助你的,我父亲谋反,但我与秦瑶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在来之前,父亲写了一封信,让我带兵马粮草来支援他,我并没有答应。”

谢玉升平静地注视着他。

秦临松开了他的胳膊,叹了一口气道:“若我去支援我父亲,一旦战败,秦家就再无半点翻身的可能,但我还想拼一条活路,为我、也为我的妹妹。”

他直勾勾看着谢玉升,忽然扬高了一点声音道:“我抽了三万兵马,帮你去抵御南下的突厥。”

谢玉升道:“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吗?”

秦临笑了笑:“算是吧,若突厥真的入侵到中原,你绝对要分出一些兵力去对付他们,到时候你分身乏术,再有别的地方发起叛乱,你该怎么办?”

这样的结果,便是最坏的局面。

历朝历代多的的是国家内乱,胡人入侵,把中原大地搅得一片疮痍的前例。

即便谢玉升把一切都算好了,也难保不会有万分之一这样的可能性。

秦临手搭上他的肩膀,道:“希望等这场战事平了之后,你还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对待我妹妹......”

话说到一半,秦临自己都没底气,改了口道:“不奢求你和以前一样对瑶瑶,废后也好,贬为庶人也罢,希望你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给瑶瑶一条活路,从头到尾,她都是无辜的。”

战场上的鼓声传来,拉回了二人的思绪。

谢玉升与秦临齐齐往山坡下看去。

秦临道:“那边鸣鼓声了,应该是要回防,准备第二次进攻了。”

谢玉升道:“我那先去后方。”

秦临颔首,目送着谢玉升的队伍的离去。

等他们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浓雾之中,秦临转目,望向江面上那一座高耸的凤凰台。

风吹得旌旗猎猎如皱,秦瑶搭在剑柄上的手,轻轻握紧,忽然拔剑出鞘,一阵肃杀的寒光破开了浓稠的夜雾。

秦临高举宝剑,转身怒喝道:“大齐的好儿郎们,今夜随我冲破敌军,踏平乱党!”

震天的呐喊声划破长空,湍急的江面上,士兵浴血奋战。

凤凰台后山之上,遍地清冷寒霜。

谢玉升的人马绕道到了靖州军营的后方,对方仿佛也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提前做下了部署,防止齐军的突围。

谢玉升拔剑出鞘,一剑封喉,斩杀了对面冲锋而来的一个将领。

淋漓血色泼洒在草地上,很快渗透进了土壤之中。

大批齐军的马自山坡上俯冲而下,从后突袭靖州军。

谢玉升的马疾驰在山道之中,这里浓雾弥漫,夜里看不清楚道路,时而听到士兵自马上掉落的呼救声与踩踏声。

谢玉升微微皱眉。

他计划好在今夜突袭敌军,却没想到遇上了大雾,极大地降低了可见度,让突围难度陡增。

对于齐军这显然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可对于常年驻扎在此地的靖州军,他们再熟悉不过这里的地形地势,无疑的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至少现在看来,靖州军在山坡上,逐渐借着地形的优势,占领了上风。

也是此刻,谢玉升余光瞥见一道寒光地朝自己刺来,他侧身躲过,见冰寒的剑堪堪擦过自己的脸,在空中转了一个弧度。

剑的主人见没有刺中,再次朝谢玉升刺去。

谢玉升抬起手上的剑,应下这一招,“碰”的一声,两剑相撞。

在剑身折射的光照看下,这一次谢玉升总算看清了来人是谁。

燕贺满面门都是杀气,气势凛凛,手上所握的寒月剑上滴下鲜血,显然是刚刚才斩杀了一名士兵。

二人长剑相交,发出一阵铮铮鸣剑之声。

“谢玉升。”

燕贺直接喊了谢玉升的大名,语气里未见得多敬重,反而是带着一种势在必得要将谢玉升砍下马的气势。

他出手快且狠,每一剑都冲着谢玉升的命门而去,刁钻无比,招式如同细密的雨,刺得人猝不及防,每一次谢玉升拆完招,燕贺就反应极快,再次挥剑砍去。

但凡谢玉升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坠下战马。

若是换旁人在此,只怕早就命丧剑下,成为一道亡魂了。

谢玉升始终从容不迫地应对,挡住燕贺的一次次进攻。

长剑破开夜雾,夜光凄凉,林间风声鹤唳,回旋着一种汹涌的杀意。

风入松间,万林婆娑。

谢玉升手腕灵活地一转,剑尖锋利,直刺燕贺的咽喉。

燕贺瞳孔剧烈一缩,弯下腰躲过这一剑,却没能躲过谢玉升劈来的第二剑。

那一剑削铁如泥,力量震得燕贺的虎口锐痛,他咬牙坚持,仍然阻止不了宝剑自手中飞出。

只见夜色里,他的寒月剑划过空中,插进了一旁的泥土里,骤然断成了两截。

谢玉升转过身来,碎发拂面,他再一次劈来一剑,直直刺入燕贺的左肩之上。

没有丝毫的犹豫,极其冷厉的一剑。

瞬间洞穿了燕贺的左肩,生生在盔甲上剜出了一道血色的窟窿,有源源不断的血自盔甲中流出。

燕贺闷哼一声,手捂住肩头,面目痛苦而狰狞,而同一时刻,他身下的马也被后面赶来的士兵刺中的背部。

马儿受到惊吓,撅起双蹄,湿润的嘴巴发出长长的一声嘶鸣。

马儿轰然倒塌,向一侧倒去,马身上的燕贺也随之跌倒,被甩出去十几步有余,溅起一地尘土。

战场之上,没有了剑的将领,用丧家之犬来形容也不为过。

再没有比在两方人马之前,被对方将领来得更鼓舞军心了。

几乎在刹那间,齐军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更加奋力地挥剑与敌军死战。

而对面的靖州军,在看到带他们冲锋陷阵最大的将领燕贺坠马后,心头漫上一阵惧怕,萎靡不振。

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短短的一个瞬间,便由齐军占领了主导,气势碾压了对方。

红尘飞扬,战马驰过,齐军大举往前进攻。

燕贺从马上摔了下来,左肩头传来的伤痛,让他额间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

他手撑在泥地之上,咬牙切齿地想要站起来,却在这时,身后劈来了一把长剑。

燕贺错神躲过,力量爆发,总算站了起来。

围绕在他身边的是两只齐军的战马,他们手持长矛,一点点逼近,似乎是要朝燕贺刺去。

燕贺无剑无马,面对它们,毫无还手之力,犹如困兽之斗。

只见对方手臂一抬,那只长矛朝他刺来,燕贺都已经做好了被刺死的准备。

曾想下一刻,那持矛的士兵被人生生砍下了脑袋,鲜血四溅,应声倒地。

而另一个围绕燕贺的士兵,胯.下的战马被一把长刀砍断四肢,顿时人仰马翻。

燕贺心悸地抬头,看到浓雾后走出的一个骑马的人影,身后一群士兵,正是此次与他们一同合计造反的靖州校尉。

靖州校尉坐在马上,道:“这里我来稳住局势,你快回军营包扎,我派士兵护送你。”

燕贺忍着巨大的疼痛,上前道:“你拦着他们,谢玉升绕道来后方,带来的兵马并不多,我们有人数优势,战胜他不成问题。”

靖州校尉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燕贺在几人的搀扶下上马,马儿奋力地迈开四蹄,往远处的军营奔去。

寒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迷雾之中,山川都隐去了踪迹,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燕贺的一队兵马如同鬼魅,穿行在浓稠的迷雾之中。

直到最远处出现了点点的星火光亮,照亮了前行的路,燕贺长松一口气,终于回到了军营。

燕贺下马,走到主帐之中,脱下盔甲,由军医上来包扎。

主帐之中,还立有另一个人,正是骠骑大将军秦章。

秦章翻看着地势图,看到燕贺满身是血,眉头锁起,问:“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燕贺的衣袍被卷起,露出受伤的左肩,上面一道血口,森然可见骸骨,看得帐子中的其他几名大将倒吸几口凉气。

燕贺一边由着人包扎,一边道:“韩校尉已经顶替我去后山拦截谢玉升,一时半会他们过不来。”

秦章收起地图,面色冷凝,道:“还得感谢老天助力,今夜起了一场大雾,阻拦的齐军行动的步伐,只要我们稳住,便可抵御住他们的进攻。”

只是他们都没料到齐军的攻势那么凶猛,气势那么凶狠,像一只无法餍足的野兽,到处撕咬猛攻。

目前两处战场,一处是后山,谢玉升对阵靖州校尉,一处是凤凰台下。

尤其是凤凰台下的江水河畔,也不知那里领兵的究竟是何方人物,用兵竟然那样的诡谲,每一次出兵都何其的出其不意,像是一条藏在迷雾里幽暗的蛇,让人无法预料他的下一步举动。

秦章背后流下冷汗,在他几十年的戎马生涯中,头一回像这样捉摸不清敌人进攻的套路,直觉告诉他,那人绝对不简单。

这一刻,他心底升起几分迷茫,同时也升起了几分棋逢对手的战栗快感。

能在这样的战场上,遇到这样的对手,不失为一种快意。

可惜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今日凤凰台起了大雾,对面的人注定是一场徒劳。

秦章想,等胜利之后,可以放那人一马,游说对方,将他收入营中,成为自己麾下的一员猛将也未尝不可。

也不知自己的那个儿子在此,和那人相比,谁领兵布阵的本领更胜一筹。

若是秦临在此......

秦章想到这里,摇了摇头,他在数十日前,便八百里加急发信告诉秦临前来支援,他却迟迟未前能来,倘使今夜有秦临助阵,想要取胜是轻而易举。

“阿临......”老将军呢喃道,深陷的眼窝看着地舆图,想起儿子,轻轻笑了下。

他的儿子,必定是天下第一的勇猛无畏。

他已经是迟暮的英雄了,可江山代有才人出,他的儿子必将接过他的旗帜,成为新一个杰出的将领与领袖。

这一场仗,秦章除了胜利没有别的选择。

他抬起苍老的面颊,走到剑架前,再一次抚摸过这一把陪他征战无数的宝剑,道:“替我更衣,我要亲自去江畔,剿灭敌军!”

几个小兵走出来,提起沉重的盔甲,来帮这一位战神更衣。

这一套战衣通身漆黑,坚无不摧,犹如龙鳞,射出幽幽的寒光当。

秦章穿好它上身,转过身来,这才露出了他最骇人的面目,不怒自威,如同虎狼,看得帐子中人无一不背后发麻。

秦章拿起剑,伴随着“笃笃”的击鼓声,大步往外走,气势如催。

然而这时,帐子掀开,外面狂奔进来一个灰头土面的士兵。

“大将军,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秦章皱眉:“什么事?”

营帐中人齐齐站起来,看着瑟缩跪在地上的士兵,心里隐隐浮起不妙的情绪。

那小兵缓缓地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道:“凤凰台起火了。”

秦章不敢置信,一把拉起小兵,怒问:“什么?”

小兵嘴唇颤抖:“齐军势如破竹,攻破了后山,靖州校尉受伤,被困在山上,慌乱之中,想到了娘娘,便派人去给凤凰台点火,说要以皇后娘娘的安危,威胁皇帝退兵。”

秦章目眦尽裂,扔开小兵摔到地上,大步流星往帐子外走去。

他抬头仰望天际。

大雾仍然没有消散,然而黑夜之中,有一簇火光正在幽暗地燃烧。

火势越累越大,照亮了天际。

那是凤凰台的方向,大火连天,烧光了台下参天的草木,烈火熊熊升腾,飞快地吞噬着一切可以吞噬的东西,迅速包围了凤凰台。

秦章拉过几个士兵,焦急地道:“救火!快去救火!”

士兵们狂奔而去,或提着木桶,或抱着木盆,仓皇往凤凰台的方向跑去。

秦章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火光一点点漫上石身,越烧越高,而高台之上,那一座精致的飞阁,檐角斗拱如翅,在火光之中,岌岌可危,却又犹如振翅而飞的凤凰。

世人都说凤凰台鬼斧神工,精美绝伦,可谁都没有见过它浴火的样子。

这一刻它沐浴火海,好像真映照了它的名字。

秦章转过身,高声呼喊:“来人,快去救火——”

他拼命呼喊,跨上了马,四处奔走,呼喊士兵去凤凰台救火。

他的声音雄浑,每一次呼喊都拼劲了全力,声嘶力竭额角青筋爆突,眼球快要夺眶而出,不顾颜面地大声呼救。

这一刻,他只是一位想救女儿的老父亲。

秦章一扬马鞭,欲亲自前往凤凰台救人,然而又有士兵前来禀报:“大将军!您该去江畔与敌军作战!前线又一员大将被斩杀了,那里需要您稳住局势!”

秦章手死死地握住缰绳,一言不发,嘴角隐隐地抽搐。

“大将军,前线需要您!还请您带领将士去杀敌!”

若秦章去凤凰台救火,那前线就抵挡不住敌人的进攻了。

秦章处于抉择之中,心也如同被火烧,撕心裂肺地疼痛,他双目噙泪,望着凤凰台的方向。

燕贺包扎好伤口,从营帐中走了出来,一出来,他便道:“大将军,您去前线领兵作战,凤凰台上事交给我,我去救瑶瑶出来。”

秦章转目看向燕贺。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他颔首示意,随即拉着缰绳,往相反的方向驰去,走到已经集结好的士兵们面前。

“随我上战场杀敌!”

“杀!杀!杀!”伴随着如雷的呐喊声,秦章带着士兵们开拔出营。

呐喊声乘风飘到军营上空,今夜大雾锁江,长风飘荡。

凤凰台上,一片狼藉。

侍女踩着台阶爬上楼阁,气喘吁吁地呼喊道:“娘娘,不好了!凤凰台起火了!”

秦瑶站在栏杆边,眼底倒映着火光。

她之前是看到了下面起了火,可没料到火势这么迅猛,几个眨眼的功夫,林海便化成了火海,而且还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外扩张。

秦瑶有点担心,手捂住心口,让自己别害怕。

然而火光越来越大,大到快要控制不住。

侍女去拉秦瑶的胳膊,“娘娘您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另一个侍女仓皇收拾行囊,跑到秦瑶的梳妆台前,翻箱倒柜,将秦瑶所有的簪子首饰都倒出来,装进了自己的行囊里。

她抱着行囊,推门而出,大火却扑了进来,瞬间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给吞噬。

秦瑶惊叫一声,亲眼看到那个侍女身子起了火,伸出双手胡乱摸索,在火中横冲直撞,最后身子后仰,跌下了楼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秦瑶,让她半天没回过神。

屋外的火似乎小了一点,没再扑来,秦瑶捂着口鼻,提心吊胆地与身侧人一道往外走去。

侍女先去探了下路,站道:“娘娘,下面的火势小了一点,我们趁现在赶紧走吧。”

侍女拉着秦瑶往外,秦瑶却想到了什么,推开了她的手,道:“你先走,我等会。”

秦瑶紧张地环顾四周,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在屋里四处的摸索。

侍女惊异看着她,急得跺脚:“娘娘!”

火势汹汹,又有漫上来的迹象。

那侍女见状不好,知道再待下去绝对要葬身火海,一咬牙,撇开秦瑶,自己往楼下奔走去。

“蹬蹬”的脚步声远去,秦瑶紧张地翻找自己的柜子,她急得不得了,心里也害怕得要命,感觉大火快要蔓延上来了,背后的空气被灼烧得滚烫。

“咳咳”,她咳嗽了几下,闻到了空气里的烧焦味。

秦瑶终于找到了火舌子,转身看向了门口,那里正不断涌进来滚滚的黑烟,像是一团黑雾在汇拢。

秦瑶害怕地后退一步,此情此景容不得她再做思考,她飞奔至栏杆边,一划火舌子,瞬间点燃了那用来封闭栏杆的木条。

一道刺眼的火光升起,在木条上飞快地扩散,渐渐的火势变大,燃烧出耀眼的火光。

秦瑶被呛得后退了一步,挥了挥手,将眼前的浊气扇开。

她看到江上两方人马正在搏斗厮杀,是齐军占领了许上风,可是他们始终渡不了江,体力渐渐消耗。

若是再这样耗下去,齐军恐要落败。

他们需要一盏灯驱散迷雾,才能过江。

秦瑶便点燃了凤凰台。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一簇大火在眼前升起来,那些木条剧烈地燃烧,终于火光一点点变大,彻底照亮了齐军的道路,也封闭了秦瑶的生路。

她被困在了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凤凰台下,秦临守在江水河畔,敦促士兵们快速渡河。

然而江面上雾气太大,看不清楚方向,始终是一个问题。

凤凰台下虽然起了火,可火势低,那点光的作用微乎其微,根本照不亮夜路。

直到黑夜的尽头,一道耀眼的火光升起来,秦临抬起头,看到凤凰台上,栏杆边起了大火。

他脑中轰地炸开,望着不断坍塌掉落的楼阁,那一瞬间,什么都听不清了,只看得到栏杆边那一道瘦弱孤寂的身影。

他喃喃道:“妹妹......”

那里站着的人是他的妹妹!

秦临耳畔一片嗡鸣,猛地意识到秦瑶做了什么,心如刀割,转过头来,高举长剑,怒吼道:“快快渡江!”

无数的火光从凤凰台坠落,抛洒在江面之上,照亮漆黑的水域。

秦临沿着江畔行走,驱赶齐军渡江,直到走到一处,响起了一阵喧哗声,有兵刃相交的声音传来。

那是齐军在与渡过江前来的敌兵对抗,局势焦灼,难分难解,时不时有中箭的士兵坠入水里。

秦临下意识抽出身侧的剑,准备冲进浓雾,砍杀敌军。

然而当火光照亮,他目光穿透薄雾,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对方的背影高大,犹如一座雄伟的山,他冲锋陷阵,势不可挡,每一剑下去,都有淋漓的鲜血喷射出来,士兵后仰倒地。

他是活的阎罗,以一当十,在他面前,再多的士兵们也如同蝼蚁,没有人能撼动他一步,甚至近不了他的身。

那是他的父亲。

秦临手都在颤抖,他长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钻入他的鼻端,激起了他血管里的躁动与兴奋。

他扔掉了手中长剑,“铮”的一声。

一旁的士兵被他倾下身给勾了过来,秦临夺过他手里的长弓,两根指头拈起一根箭的箭尾。

开弓、搭箭、对准,行如流水,一气呵成。

挽雕弓如满月。

这一套动作秦临从小到大做过不知道多少回,由秦大将军亲手所授,早就练成了百无一失,箭无虚发的本领。

天底下没有他射不中的目标。

秦临一只眼睛眯起,另一只眼睛瞄准远方,箭尖对准了那穿着龙鳞盔甲的男人,看着他浴血奋战,将背影暴露给自己。

只要秦临这一箭出去,秦章必死无疑。

秦临清瘦的腕骨,轻轻地颤抖,面无表情地凝望着那个人。

他想到了幼时,妹妹出生,父亲将妹妹抱到自己怀里,叮嘱自己一辈子好好待妹妹;想起少时,他手把手教自己搭弓御马;想起第一次上猎场,他扇了秦临一巴掌,逼着秦临猎杀猎物......

秦临永远记得死在自己第一只猎物,那是一只漂亮的白鹿,头上的角瑰丽而壮美。

鹿死去时惨烈的景象历历在目,秦临眼前血色模糊。

记忆中的人逐渐与眼前人的影子合二为一,那人转过身来,正面对向了秦临。

秦临纤长的眼睫抖颤,眼底湿润,喉结上下的哽咽。

那一支箭从弓上射了出去,“嗖”的一声,伴随着隐约的箭鸣声,划破了寂静的夜。

秦章仍然在奋勇杀敌,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到了几丈远外,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他的小儿子。

他看到秦临的张了张口,轻轻地唤他“阿耶”。

两行浊泪从秦章眼中流下。

那一支飞来的箭,带动箭四周的空气涌动,如一颗流星飞过天际。

箭尖不偏不倚刺中秦章的左脖颈,让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从马上坠落,轰然一声,似流星坠落,倒在了草丛之中。

血水从他左肩膀和脖颈交界之处流了出来,星星点点,染红地上的草叶。

秦章身受重伤,手捂着流血的肩头,蜷缩在地上,剧烈地抖动身子。

秦临仰天,闭上眼睛。

天地间草木飘摇,长风飘荡,万马齐喑,四下所有的士兵都沉默了下去。

秦临握着弓的手抑制不住地痉挛,心房急剧地收缩,呼吸困难,他强自压下心中的悲痛,扬起声,道:“渡江!给我踏平这山头!”

秦临跳下马,转身眺望那岌岌可危的凤凰台。

凤凰台下,热浪翻涌。

“报!报——”

燕贺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听到禀报声,转头见士兵策马前来。

“报!燕世子,不好了!秦大将军被齐军给俘虏了!”

这样的消息对于靖州军,无异于是一个霹雳炸开。

秦大将军被俘虏,相当于主心骨没了,那胜利的天平,很可能就要向对面倾斜了。

燕贺咬牙切齿,无法坐视这样局面。

身后的士兵队伍里爆发出一阵骚乱,燕贺心头大震,不得不回头组织纪律,继续派士兵前去凤凰台救火。

“快救火!娘娘还在凤凰台上!”

一部分士兵正在奋力地舀水扑救火势,可他们舀起的那点水,在滔天的火海面前,无异于是杯水车薪。

火扑灭了又升腾来,生生不息。

士兵们害怕被火浪波及,一个个丢下舀水的器具,各自逃散开来。

燕贺阻止不了他们的离去,只能焦急地凝望着。

终于江岸边一阵猛浪拍来,浇灭了凤凰台下大片的火苗。

燕贺看准时机,策马过去,却在靠近时,眼睛微微睁大,他看清了凤凰台上秦瑶的动作——

秦瑶竟然在点燃火把,给齐军照亮前行的路。

燕贺血气上涌,口中喷出了一口鲜血。

高台之上,楼台崩塌。

秦瑶立在高台边缘,栏杆上的木条已经全部烧光,坠入了江水之中。

她已经没有退路,身后的大火将整个楼阁笼罩,升起熊熊的浓烟。

火光燃烧,正在向她涌来,快要将她吞噬。

她身后脚下便是湍流不息的江水。

秦瑶曾不止一次丈量过凤凰台的高度,若是从这里跳下去,或许还有一寸生机,可是秦瑶不敢跳,她实在害怕。

秦瑶无助地蹲下,眼里泪珠掉落,望着江面上无数艘舟。

她用一种希翼的目光,企图在那些士兵当中找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可是没有。

大火终于还是漫了上来。

秦瑶转过身来,衣袂被长风吹飞扬,乌发如瀑飘散,脚下的火把燃烧着最后一寸火。

等脚下的光灭了,凤凰台下的火应该也涌了上来,到时候不用她再燃灯,江面上人也能看清路。

秦瑶泪水簌簌滑落,长风从后而来,轻柔地包围住她,绕过她的身躯,吹散了一点逼近的火苗。

江岸边,秦临隔了一条江水,目眦尽裂地看着凤凰台,下马涉水,怒喝道:“谁在凤凰台边,去救她!”

山坡上,燕贺从箭筒中拿出一只弓箭,隔着茫茫的浓雾,对准了秦瑶。

即便是秦瑶,做出了帮助敌军的事,那也不该存活。

箭尖遥遥地对准那一抹身影,她站到了栏杆边缘,再差几步,便要掉入将大江之中。

燕贺屏住呼吸,就在要射出箭的瞬间,他心猛地一坠,咬着牙,手捂着流血的胸口,放下了弓箭。

等他再抬头,看见凤凰台上的那一抹影子好像虚晃了一下。

大火席卷整个凤凰台,秦瑶背对着江水,闭上了眼睛,后退了几步。

火势蔓延,栏杆烧成了空架子,秦瑶脚步忽然踩空,睁大了双眼,往后仰倒去。

在她坠落的同一时刻,他看见楼阁里上飞奔一个男子的身影,纵身一跃。

风声在耳边嘶鸣,衣袂被风鼓入,卷起飞扬。

秦瑶眼里泪水涌起,看着他从楼阁中出现,和她一同坠下这凤凰台。

江水滔滔不绝,翻起爱恨波涛。

这滔天的火海之中,他终究还是握住了她的手,相触、相拥、一同坠落江水之中。

星火坠落江面,江水灌入口鼻。

江面之下的世界安静而沉寂,谢玉升抱住她,手捧住她的脸,在她闭上眼时,吻住了她的唇瓣,道:“瑶瑶,我来了。”

四面的水环绕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最后的画面我开文前就想好了,写的时候给这一幕配的BGM,是关大洲老师的《风入松》,感兴趣的可以去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