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的感觉,谢玉升很难形容,像是这些日子来所有的观念都崩塌了。
他意识混沌,脑中一片空白,愣了足足半天,才敢相信到册子上写了什么。
——【瞧我这小脑筋,玉升哥哥原来不叫谢玉升,他的名字另有其他啊,一开始我就弄错人了。】
另有其他,认错了人?
这样的字眼映入谢玉升眼底,他第一反应是不信。
秦瑶怎么可能认错人呢?
册子上所写的内容,分明大多数情况都能和他对得上。
谢玉升处在震惊之中,目光紧紧地盯着那纸上,漆黑的眼神闪烁晦暗的光,仿佛要把册子给凿穿了。
他心潮起伏,还是无法接受这一个事实,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发昏,胸口血气上涌,横冲直撞,找不到宣泄的口子。
窗外蟋蟀促织的叫声,回旋在宁静的黑夜中,这寂静声,却无法让他心头平静半分。
他坐在榻边,手撑着额头,等再睁开那一双风流蕴藉的桃花眼时,里面已经充满了戾气。
谢玉升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走到圆桌旁。
他不信秦瑶会认错人,便是认错了,他也要看看那个另有其人的“玉升哥哥”到底是谁。
小册子被他扔到桌案上,撞到青瓷杯盏,发出清脆的声响。
烛光跳跃,将他的眉目映得格外明亮,他长身立在案边,手拨动纸张,俯看着册子,嘴角轻轻地抽搐。
册子翻开,上面所写,正是秦瑶和他的初遇。
【我在宫里迷路了,第一次见到玉升哥哥,他可真好心,将我带出了出去。】
【我来京城这么久,玉升哥哥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郎君,他笑得可真温柔,我好喜欢他。】
谢玉升大为不解,这上面写的不正是他谢玉升吗?
除了他还能是谁?
谁会对秦瑶笑得那么温柔?
而秦瑶却说,她父亲把谢玉升和另一个人的名字弄混了。
谢玉升思索过往,记忆太过久远已经变得模糊了,许多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但那一日,他确实是和人一同在御花园遇见的秦瑶。
谢玉升指尖敲了敲桌面,忽然脑海里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面容。
燕贺?
谢玉升口中吐出了这两个字,后颈窜上一阵阵的麻木,暗夜里他的眸子冷得如同寒星,
是啊,那时谢玉升还是皇子,燕贺是他的伴读,日常陪伴在他身侧,形影不离。
那一日,在御花园遇到迷路的秦瑶,不止谢玉升,还有燕贺。
若秦瑶口中所说的哥哥是燕贺,那一切都说得过去了。
一向冷静自持的少年帝王,这一刻再也无法做到冷静,手将茶杯都给捏碎了。
他一目十行,将册子一页一页往后翻,看得一阵恶寒。
【今天玉升哥哥打马过街,真是好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他可太厉害了!】
这说得是燕贺,不是他谢玉升。
谢玉升又看了一页。
【玉升哥哥和别的郎君一块打马球,我给他在一旁呐喊助威,不管玉升哥哥输赢与否,在我心里他都是最厉害的。】
谢玉升记得,自己与燕贺打马球不相上下,二人常常是分在两个队伍里。
秦瑶不给谢玉升助威,反倒给燕贺助威?
谢玉升咬牙,将书页一张张往后翻,看到秦瑶心里说以后长大了要嫁给“玉升哥哥”,心狠狠一震。
终于,他忍着怒气,将这一本小册子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也走到了床榻前,看向床榻上少女那一道纤细的背影。
谢玉升怒火中烧,大袖掩面,想要冷静下来。
然而冷静是冷静不了了,谢玉升坐下,拍拍床榻,唤床上人:“秦瑶。”
少女卧着不动,睡态安详。
“秦瑶。”他又唤了一遍,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客房里,幽幽得犹如鬼魅。
床上人依旧无动于衷。
谢玉升手拽着被子,将秦瑶顺势拖到了自己身边。
这一回,床上的人儿总算被弄醒了一点。
她蹙了蹙柳眉,藕色的手臂在空中挥了下,挡在脸上,道:“不要吵我,我要睡觉。”
谢玉升都气死了,哪还能看她在这里好好睡觉?
他不依不饶,摇她的肩膀,唤她的名字,让她醒来,心里在一瞬间,想到了不知道多少质问她的话语,想着等她醒了,必定要让她把事情都给解释清楚了。
偏偏秦瑶什么都不知道,还翻了个身,一把抱住谢玉升的腰,声音软糯糯的:“玉升哥哥,快睡吧。”
谢玉升身子一僵,冷冰冰地看着怀中少女,毫不留情地将她搁在自己身上的手移开。
就她,还好意思喊他玉升哥哥?
谢玉升握着她肩膀,道:“秦瑶,起来。”
秦瑶无动于衷,甚至他越吵他,反而她越睡越香了。
梦里小姑娘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咯咯地笑了笑,声音清脆明亮。
那双小手还不安分地往谢玉升身上放,环住了他的腰。
谢玉升冷眼看着她,将她手扯开。
屋子里重新归于宁静,冗长的沉默后,谢玉升知道是叫不醒秦瑶了。
他推开她,起身往外走,经过桌边时,看都没看桌上的册子一眼。
吱呀”一声,门从内向外推开,光亮从门缝里泻了出来。
走廊上侍卫正在守夜,见到皇帝,抱拳施了个礼。
谢玉升摆摆手,示意他们别跟着。
侍卫们相互对视一眼,都瞧出了皇帝脸色差极了,想跟上皇帝,又害怕触怒他的逆鳞,一时进退两难。
倒是一旁睡在地上、打地铺的小宦官,听到动静,麻溜地爬了起来。
小宦官赵全德,先是看了谢玉升脸色一眼,后是往屋里一看,见秦瑶睡得正香呢,心里纳闷出了什么事。
他看皇帝走到外头栏杆边,悄悄跟上谢玉升的步子,小声问:“陛下怎么从屋里出来了?”
谁知他一靠近,谢玉升侧过脸,瞥了他一眼,面容冷峻,眼底浮动着几分骘气。
赵全德被谢玉升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气吓着了,看出来谢玉升脸上的意思是让他“滚”,双膝一软,瑟瑟缩了下脖子,不敢吱声,后退到一旁立着。
风急转,谢玉升挺拔的身姿立在栏杆,衣袂飞扬,仿佛要融入夜幕之中。
赵全德在一旁看得心里打鼓,明明之前他听着屋子里鱼水欢融,声色情动,怎么突然之间陛下心情变得这样差了。
赵全德思忖了一下,上前一步,道:“陛下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若是关于娘娘的,可以与奴才说说,奴才说不定也能替陛下分担一二。”
谢玉升皱了下眉,道:“不用。”
赵全德有些尴尬,手抵着嘴巴,咳嗽一声,道:“那陛下要是心情不好,奴才给陛下讲点开心的事。”
以前皇后心情不愉悦时,赵全德就是这么安慰秦瑶的。
他也不知道这么做安慰皇帝对不对,硬着头皮道:“昨个小人在客栈里听到一件事,说最近这城里,有个年轻妇人,瞒着丈夫,与别的男子通.奸,那丈夫得知了,气得不行,带着一帮人去捉奸,果然在一间草屋里发现了二人,一怒之下,二人带去了公堂上......陛下猜后头怎么着了?”
谢玉升没认真听,也不想去猜,脸上满是不耐。
赵全德继续道:“那郡守老爷一探案子,才知道其中另有隐情啊,原来这年轻妇人与那奸夫,居然是青梅竹马!”
这下,谢玉升倒转过头来,开始听他讲话了。
赵全德道:“这二人早年情投意合,都私下约定好成亲了,却不想被人棒打鸳鸯,生生地将二人给拆散了,而这少妇人的丈夫,就是那个棒打鸳鸯的人!仗着权势,不是个好东西,非要逼着人家姑娘嫁给他!”
赵全德自顾自说着,没注意到谢玉升脸色已经发青。
谢玉升幽幽看着他,问:“然后呢。”
赵全德见皇帝来了兴致,赶忙道:“这丈夫是个乡绅,有点权势在身,款大脾气大,娶了媳妇也不好好待人家,成日给人家冷脸看,还出手打人啊,这还是男人吗?那可怜天见的妇人,身上伤痕累累的,看得人触目惊心,心生怜惜。”
“好在这办案的县老爷,是个耿直的,得知此事,下令打了那个丈夫三十大板,并勒令丈夫与妻子解除婚约,如今是皆大欢喜,那少夫人也没因此事获罪,反观那个丈夫可惨了,我听镇上人都骂他不是个东西,拆散人家,活该当绿毛龟呢。”
赵全德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声音在夜里,格外的明显。
这句“绿毛龟”飘进谢玉升耳中,他心里不是个滋味,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全德,道:“你是跟在皇后身边的老人了吧?”
赵全德眼睛一亮,道:“是啊,是啊。”
若不是这一副傻愣愣的样子,谢玉升都怀疑是赵全德故意的,不早不晚,非挑这个时候在他伤口上撒盐。
而赵全德还在等着谢玉升下一句话。
谢玉升道:“都说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仆从,你和皇后娘娘倒是很像。”
赵全德愣了一会,全然没意识到谢玉升话语中的讥讽意思,是在说他没脑子,憨憨地笑了笑。
然而谢玉升周身气压依旧冷得厉害,让赵全德不寒而栗,渐渐收起了微笑。
谢玉升沿着游廊继续往前走,身上浮动隐隐怒气,手搭在花几上,让赵全德觉得,他随时可能将花架上的圆底花瓶给摔碎在地上。
然而谢玉升修长的手,掠过了花瓶的边沿,衣袖拂过,终是没有将花瓶打碎。
他脸上的神情由愠怒,慢慢平息,然而紧绷的下颌线,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谢玉升眼前走马观花浮现出这几个月来与秦瑶相处的种种。
若不是失忆、看到秦瑶的小册子,他绝对不会以为秦瑶是爱慕他的,更不会受她哄骗,与她假戏真做。
谁能想到,他妻子所爱另有其人,甚至答应嫁给别的男子。
那他谢玉升成什么了?
难怪燕贺看秦瑶的眼神总是不对,而秦瑶每次见到燕贺,都格外的喜出望外。
果然他料想的不错,她喊“燕贺哥哥”时,那一份发自内心的感情才是真的。
而他谢玉升,蠢钝得可以,还在不久前,才把自己最贴身一块玉佩给了秦瑶。
秦瑶心里又有几分他的地位?
这一刻,册子里的话一句句蹦出来,像尖利的石子一般,击打谢玉升的心。
【玉升哥哥的那个好友,也常来我家府上,但那个哥哥总是冷着脸,冷冰冰的,唯一的长处就是俊一点罢了。】
【我听说长安城姑娘都喜欢他呢,可我不喜欢,我只喜欢我的玉升哥哥】
【玉升哥哥穿玄衣最好看!】
【我好像嫁给玉升哥哥。】
一种羞愧之感涌上谢玉升心头,他哑着声音,吩咐道:“你去找个火盆来。”
赵全德应诺,跑下楼去,没一会搬了个火盆上来。
谢玉升有让赵全德进屋,取了自己的那件玄色的衣袍出来,道:“把它给烧了吧。”
赵全德也不敢过问,只敢照做。
衣袍一掉入火盆,便燃起了烈烈的火光,照在谢玉升脸颊上。
谢玉升兀自立着,看着火舌上窜,将衣服一点点吞噬,慢慢化成了灰烬。
接下来的一夜,谢玉升都立在幽寂的阴影里,由着窗外冷风如潮,拍打他身。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夜终于到了尽头,天边滚滚红光浮动,太阳初升,与雪色练成一线。
谢玉升心里的火气依旧没有消下去,他在静静等着秦瑶醒过来。
他要好好地与她坐下来,促膝长谈一番。
夏天的天亮得早,辰时才过,街上已经有了不少摊贩,喧闹声飘进二楼窗户里。
秦瑶是被热醒的,她扯了下衣襟,给自己散散热气,照例打几个滚,准备起身。
然而她才滚了几下,发现好像不对劲,身边似乎少了一个人。
小姑娘睁开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谢玉升确实不见了。
她对着地板发呆了一会,困倦再次袭来,倒头欲睡,可腰肢处却忽然传来酸疼感,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不止腰疼,心口疼、腿内侧也疼,而这都是拜一人所赐。
秦瑶转了个身子,俯在软枕上,如水藻一般的乌发垂散在肩头,红唇轻张,扬声朝着门口喊道:“夫君——”
“夫君——”
屋外,窗边的谢玉升,听到这一道娇滴滴的声音,转过头来,看向那一道阖上的木门。
“夫君,你进来帮我进来上一下药。”
她嗓音软若无力,仿佛浸透了水的花枝,扶都扶不起来。
谢玉升挑眉,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听着里面的人儿一遍遍唤他夫君,不为所动地立在原地。
四下的人,看到皇帝这一副样子,噤若寒蝉,不敢轻举妄动。
赵全德手紧张得蜷缩起来,正欲提醒,谢玉升却开口问他:“你觉得我会进去帮她上药吗?”
赵全德一个小宦官哪里懂得这个。
至于会不会进去,他看谢玉升的神情,还真不好说了......
里面的人儿叫了半天,得不到回应,终于停下了叫喊声。
谢玉升转目看向窗外,他以为秦瑶会就此消停了,谁知她又扬高了声音:“玉升哥哥,玉升哥哥你在外面吗?”
谢玉升手上青筋冒起。
她居然还喊他玉升哥哥?
“玉升哥哥~”
赵全德听得心揪起,劝道:“陛下,您还是快进去吧,万一皇后娘娘等着急了,生起气来怎么办?娘娘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
秦瑶什么性子?
自然是有一点不合心意,便会闹小脾气,到时候得要哄上好一会。
果然,赵全德这话一落,里面秦瑶声音就变了:“你人去哪儿了,怎么不进来?”
赵全德道:“陛下您瞧,娘娘真生气了。”
谢玉升心里连连冷笑,欲在外再立一会,却在这一刻,也意识到了自己并非再是她册子上的那个哥哥。
在这种情况下,秦瑶还会由着他对她冷脸吗?
到底那是他的妻子,他自己不哄,没人会帮他哄。
他揉了揉眉心,长眉秀目压着冷意,接过赵全德递过来的瓷瓶,慢悠悠地向客房里走去。
屋里,秦瑶等了半天,终于听到了开门声。
她紧闭的俏眼掀开一条缝,道:“你终于来了,快过来帮我上药。”
锦被掀开,露出大量旖旎的春光。
男人撩起衣袍,在她榻边坐下,古怪的看了一眼,默不作声。
秦瑶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直起腰来,背靠在软枕之上,将玉足放到他腿上,道:“快帮我上药吧。”
那一双玉足纤纤,十指圆润如珍珠。
谢玉升看着她的脸颊,她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了,小脸憋得涨红,伸手将一只手绢扔到他身上:“明明就在外头,却不进来与我说话,你这是求我原谅的表现吗,我不喜欢你了。”
谢玉升轻笑了一声。
这笑容让秦瑶一愣。
谢玉升一把握住她的玉足,咬牙忍着怒气,倒了点药膏在掌心里,帮她在腿上抹开。
没办法,谁让秦瑶是自己的妻子。
若由着他像从前那样,对她不冷不热,秦瑶还能原谅他吗?
燕贺可就在城里没走,再这样下去,秦瑶不得和燕贺跑了?
谢玉升觉得自己现在大概是全天下最憋屈的男人,那个被骂“绿毛龟”的男人都未必有他憋屈,他真的很生气。
秦瑶被他掐疼了,轻叫了一声,将纤细的小腿肚缩了缩,道:“你松开我,我自己来涂好了。”
皇帝陛下笑得温和,将她又朝自己拉近了一点,道:“不用,我帮你。”
等上好了药,他要好好盘问盘问秦瑶。
作者有话说:
秦瑶:玉升哥哥~嘿嘿
谢玉升:所以我只是你册子上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是吗?
明天一定可以双更!本章撒点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