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摇曳,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谢玉升合上册子,转过头来。
秦瑶刚沐浴完,换上了一身月白色内衫,乌发红唇,水汽氤氲,远远看去,肌肤下好似有流光浮动,晶莹剔透,宛如琉璃。
花鸟灯架上烛光轻晃,秦瑶眼睛晶亮,问谢玉升:“你在看什么?”
谢玉升手背在身后,借身子的遮挡,将小册子放回书架上。
谁料小皇后眼睛格外尖,一眼就瞧见了他的动作。
秦瑶走过来,从他手上抽出小册子,翻开一看,顿时身子僵住。
她缓慢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秦瑶结巴道:“你看到了多少?”
谢玉升道:“没看到多少。”
秦瑶不太相信,试探地问:“真的?”
谢玉升本欲说是,却在话出口,顿了下,话锋一转道:“也看到了一点。”
“我有手。”
这三个字缓慢地从他口中吐出,男子面色淡然,神情变都没变一下。
秦瑶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脸一下涨红:“什么有手?不、不许再提那晚上的事情。”
一想到那天谢玉升压着她手不放,秦瑶都觉得后怕。
他自己有手,却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来回地把玩摩挲,仿佛那是什么光滑圆润的玉器。
男子的手五指修长,骨肉均匀,那一双手放在男子中都是极品,却非要覆着秦瑶的手,反复抚摸那一份灼热。
秦瑶不自在地缩手,将小册子放回架子上,背对着谢玉升,岔开话题道:“下次不许偷看我写的小册子了,知道吗?”
小姑娘软糯的声音里藏不住的仓皇。
谢玉升轻轻地道:“好”。
这话落地,二人之间便沉默了下去,一时也没人再开口,只听得到殿外时短时长的蝉鸣声和蟋蟀声。
秦瑶将背影对着他,手搭在面前的书架之上,指甲掐进书架中,好半天,是她先出口打破沉默。
“夜已经深了,我们要上榻安置吗?”
秦瑶转身欲走,月白色里裙贴着腰,勾勒出柔媚的身段,她才动身,却觉后背贴上来一个男子的胸膛,让秦瑶一下从头皮都脚,都紧张得绷住了。
秦瑶面向书架,男子温和的气息从后柔柔拂来,他身上的水沉香与她的洛儿香交融在一起,混出来的香味道非但不难闻,反而意外地沁人。
暗夜里,两种香的气味在慢慢纠缠。
秦瑶后颈僵住,害怕他下一步动作。
谢玉升脸靠过来,俯耳道:“等一会上榻,先与你把事情说完了。”
秦瑶问:“什么事?”
“那毒是碧微下的,你知道了?”
闻言,秦瑶眸光垂下,眼睫掩盖住眼中不明的情绪,声音低低的:“知道的。”
她心有失落,难以接受朝夕相伴当姐姐的人,竟然心肠这样狠毒。
秦瑶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顾念碧微是我身边的人,特地来问我一声,没事的,你想怎么处置她,她既然敢给你下毒,就是弑君之罪,按律当诛。”
皇后娘娘虽然心地善良,但也是明事理的。
谢玉升本以为秦瑶会心软,得了这话,略有意外。
他继续道:“第二件事,便是三日之后的祭祀大典,须得言行谨慎,千万不能出错,礼部这几天,应该人来教你大典上的礼仪。”
秦瑶回过身来,笑了笑道:“不用担心我,礼部侍郎已经把所有东西交代给我了。”
她问谢玉升:“那你失忆了,可还记得那些礼节?到时候我在你身边,你若记不住,我会提醒你的。”
谢玉升怔了一下。
他本是担心,秦瑶记不住那些繁缛的祭祀仪式,到时候恐怕坏事,谁曾想她竟然反过来操心他。
不过在秦瑶的注视下,谢玉升抬手,捂住头,眉心皱起,道:“没有恢复记忆,这几天额穴突突直跳,偶尔也会泛疼。”
秦瑶踮起脚道:“哪里疼,让我来看看。”
谢玉升微微倾身,将头靠过去,给皇后娘娘看。
温柔的月色入窗,笼罩住这一对少年夫妻。
皇后娘娘看了看他的额头,目中流露出关心,道:“你又是失忆,又是中毒,还要每日处理国事,身子受得住吗?”
正说着,谢玉升轻轻咳嗽了一下。
秦瑶赶紧拉住谢玉升的手,带他往榻上走。
她道:“快歇下吧,已经很晚了,不要再折腾了。”
皇帝陛下听出她的关心,想起她小册子上担心他不行的话语,倒也没说什么,只默默记在了心里。
三日之后,六月二十六,天晴阳艳,万里无云。
长安城外,渭水河畔。
江水碧波荡漾,一条巨大轮船停泊在湖畔边,两条云梯从轮船上伸出,重重地落在地上。
湖畔上立着文武百官,衣冠整齐,挺挺而立,正遵循着礼部引导,依次踩上云梯,往游轮上走去。
崇明二年的祭祀大典,即将在这里进行。
按照典礼,轮船会在清晨时分出江,一路顺着江走,到了正午时分,巨轮在江心停下,由钦天监监正,诵读《祝文》,宣告祭祀之礼正式开始。
今日天光极好,江面波澜无波,日光拨开云层,在巨轮上投射下一片金光,如鎏金烟雾,万分壮观,实在是祥瑞之兆。
众人见了这等祥瑞之兆,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秦瑶早在众人来之前便上了船,眼下她坐在二楼的一间舱房里,正由着宫人替她上妆换衣。
宦官手上捧着翟冠立在一旁,翟冠华美典雅,象征着皇后的身份,上雕饰九龙四凤,两边各加大小花枝一共二十四朵,串有珍珠不计其数。
当那沉甸甸的翟冠压在头上时,秦瑶觉得脖子都下陷了三分。
皇后娘娘手搭在小宦官手臂上,缓缓站起身,船身颠簸,秦瑶身子向旁边一晃,险些将头上凤冠栽,看得宫人齐齐惊呼。
好在皇后娘娘及时伸出一只手,稳住了凤冠。
秦瑶长松一口气,看着铜镜里自己道:“吓死我了,还好没摔下来,赶快再拿几根簪子来,帮我固定固定。”
赵全德狗腿地递上来十几根簪子,侍女们围在秦瑶身边,又是好一阵捯饬。
得亏皇后娘娘头发多,那簪子可以找到落脚的地方,换作旁人,头发稀疏,根本簪不稳。
做完这一切,秦瑶披上了镂金云的凤袍,往甲板上走去。
巨轮破开大江,江水沧浪往两边退去,秦瑶抬头,见四下茫茫,皆是海浪,而眼前几十丈长的宽阔甲板,已站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正在等着祭祀之礼的开始。
听到动静,众人齐齐转头,只见皇后娘娘款款走来。
凤袍曳地,金灿生光,华丽无比。
年轻的皇后娘娘,年纪虽稚,但已初见风度,额间点有花钿,双耳垂珠摇曳,一张脸在珍珠的烘托下,犹如晓露芙蓉。
才出面,便引得所有人移不开了眼。
这些人中,有好些是头一回见到皇后娘娘凤颜,早先听闻过皇后娘娘容貌倾城,等到亲眼所见,才知传言不虚。
众人心中惊叹秦瑶之余,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了这些日子外面的流言,都在说帝后二人不合。
这些流言有几分真几分假,不得而知,但今日就能从帝后二人相处中,看出几分端倪。
四下噤若寒蝉,看着皇后娘娘的凤袍从他们面前经过。
秦瑶何尝没有在打量他们,只是两侧人众多,她根本来不及细看,目光端视着前方。
秦瑶心下紧张,余光瞧见了这些人里,有许多自己的熟人,晋安王夫妇、康宁公主都在,还有各种簪缨世家里的贵妇人,不知不觉又挺直了腰杆。
终于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甲板前方,祭祀高台高高矗立,台上挂着各色幡带的迎风飘扬。
台下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谢玉升在听到秦瑶脚步声时,转过身来,迎上了她的目光。
他一身玄色的衮服,玉带束腰,冠冕巍峨,往那里一站,便是一种渊渟岳峙、清简高朗之感。
帝王的威仪,让人望而生畏。
日已到正午,艳阳从高处落下,祭祀的吉时已到。无数道目光朝他二人看来,等着帝后二人的下一步动作。
微风吹起衣袂微扬,只见帝王朝她伸出了手。
皇后娘娘看着他伸出的修长的手上,浅浅一笑,柔荑轻轻搭上。
长风扬起,衣袂在风中交缠,耳畔俱是风声,在双手交握的那一瞬间,她心中忐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台之上的帝后并肩而立,宛如一对璧人。
台下众人在这一刻,望而失神,齐齐弯膝,以示敬仰,道:“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苍茫的鼓乐声自身后响起,角声浩荡,犹如从亘古而来。
钦天监监正,立在桌案之后,诵读《祝文》,以示祭祀大典的开始。
于此同时,渭水中游,隐约的鼓声传到了江面上。
江岸边搁浅着一条不大不小的捕鱼的渔船,几个渔夫打扮的男子立在渔船边,正在合力,将渔船推下水。
其中一人听到鼓声,寻声去望。
只见江面碧波荡漾,一望无际,最远处,江的尽头,雾蒙蒙笼罩着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
当中最魁梧的那男子,对身后几人道:“那巨轮就在远处,我们过去,等着天一黑,就爬上甲板,月黑风高时,与船上的人里接外应,取下皇帝的——”
他朝几人做了一个割头的动作。
“他们料不到我们会在这个时候行刺的。”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回去向大人复命!”
几人异口同声道“好”,接着将渔船推入了江水,“哗”的一声,上了渔船。
渔船慢悠悠划过江面,流下一串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