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一直试图在夜里趁着慕云殊睡着的时候,从自己的被窝里,滚进他的被窝。
但这事一直也没能成功。
这天也是一样。
逐星刻意强撑着没睡,就是想要等慕云殊睡着之后,自己再钻进他的被窝里,可每当她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总会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手掌抵住她的脑门儿,再慢吞吞地说一句,“睡觉。”
他盖的被子比逐星的要厚一些,夜里睡觉也总是过得很严实,而逐星则是适合夏天的薄被,夜里她总会热得蹬被子。
慕云殊的寒症令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永远活在秋冬的人一样,再炎热的夏天,都始终没有办法令他感受到多么强烈炽热的温度。
逐星有时候去牵他的手时,也总会感受到他比常人要低许多的温度。
一觉睡醒,逐星打着哈欠坐起来,往四周望了望,却并没有看见慕云殊的身影。
她穿了拖鞋,走到门槛处的时候,就看见回廊右边被搭了一张桌子在那儿,而他正站在桌子后,手里正握着一只毛笔。
廊外的树梢在阳光底下散了一地的阴影,偶有鸟儿飞过,掠去檐上,几声脆鸣。
雪白的宣纸上有墨色铺展开来,时浓时淡,朦胧之中,便已成山体之形,再着色时,又隐约透出水波阵阵。
而从头至尾,他所用的不过只是一种墨色而已。
这算是即兴的写意之作,还没有画完。
逐星走过来的时候,正看见他桌上那幅画里还有好大一片的留白。
慕云殊一见她,就放下了手里的那支毛笔,“醒了。”
逐星应了一声,然后又低头去看他的画。
或许是找回了许多曾经的记忆,慕云殊终究成就了这样一个完整的自己,又或许是在那几幅画里经历过的一切给予了他诸多感悟,所以他明显感觉到,现在的自己,似乎又找回了一些之前丢失过的东西。
现在的他,心境比之创作《天阙》的那时候,好像变得好了一些。
在慕云殊晃神的时候,逐星手指间的淡金色流光坠入画里,那一瞬间,他仔细描摹过的每一笔山水,都好像在瞬间从画卷之间苏醒过来,变成立体的影像,环绕在他与他的周围,令人在瞬息之间,犹如身临其境一般。
“这是你赋予我的灵力。”逐星吹灭了手指间的小火花,周遭所有的影像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她忽然说。
她是因他而生的灵,他所赋予她的,不仅仅只是灵识那样简单,她所有的灵力术法,统统来自于他画中的每一寸墨色,每一笔山河,甚至是每一抹留白……
“是你很厉害。”
慕云殊弯了弯唇角,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认真地夸她。
逐星最不经夸,他每一次以这样,她就会忍不住笑。
贺姨来的时候,在院门那儿就远远瞧见了一抹淡粉色的身影,那样的身量绝不该是慕云殊的身高。
她一惊,手里的药碗都差点端不住。
幸好逐星及时感知到了她的抽气声,在贺姨快步往这边走的时候,她就已经隐去了身形。
慕云殊反应过来,偏头时,正见贺姨站在台阶底下,端着一碗药,正往他这里张望着,仿佛是有些惊疑。
人呢?
她明明刚才看见了一个女孩儿的背影,为什么这么一会儿就没影儿了?
“贺姨?”慕云殊叫了她一声。
他的神色看起来平静沉稳,没有丝毫异样。
“少爷,我刚刚好像……”
贺姨本来是想问他的,但她看着慕云殊那双迷茫无辜的眼睛,又住了口。
算了,应该是她眼睛花了。
于是她只能端着药碗走上台阶,来到慕云殊的面前,说,“没事少爷,你喝药吧,趁热喝。”
目睹了慕云殊全程淡定模样的逐星是一点也不讶异了,自从上次在慕羡礼的院子里经历过“放屁事件”后,她就见怪不怪了。
她看着慕云殊端起药碗,闭上眼睛,喉结一动一动的,喝了小半碗下去却再不肯喝了。
新开的药方子,居然要比以往的还要苦上许多,又苦又酸的味道,令他眉头紧皱,甚至有些反胃。
“少爷,一副药的第一碗药的药味儿是要浓厚些,你忍一忍,喝完吧。”贺姨劝说着。
慕云殊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喝了,甚至连心情也被此刻的药味牵连,变得有些差,“不喝了。”
逐星也闻到了那样浓烈的酸苦味道,她觉得如果是自己,她可能连喝一口都没有办法做到。
而慕云殊却喝了这样的药,整整十年。
逐星忍不住去望他。
慕云殊有多固执,这么多年来贺姨也已经很清楚,眼见着他是这样一副绝不肯再多喝一口的样子,她也就没再劝了。
收拾了药碗后,贺姨转身就往院门外走。
慕云殊坐在廊椅上,低着头,眼镜后的那双眼睛里神色稍沉,有些灰暗,看得出来,他这会儿情绪不大好。
似乎是想在自己的外套衣兜里找什么东西,可里面什么也没有,他的手留在衣兜里,整个人都很沉默。
逐星连忙伸手,淡金色的金光流转,一颗糖果出现在了她的手里。
糖果外裹着的玻璃糖纸在阳光下,颜色几经变换,特别漂亮。
她剥开糖纸,把里面那颗草莓味的糖果捏在手里,凑到他嘴边,“云殊。”
慕云殊的睫毛动了一下,他最先张嘴咬住那颗糖,然后抬眼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逐星。
草莓味糖果的甜在他的舌尖一点点蔓延,掩盖过所有令他难以忍受的酸苦味道,也令他终于渐渐舒展了眉头。
逐星在他身边坐下来,淡粉色的睡裤被她挽起裤脚,露出半截白皙纤瘦的小腿,还有她的脚踝。
慕云殊只盯着看了一眼,就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下棋吗?”他忽然问她。
或许是“下棋”这两个字唤起了一些回忆,逐星有一瞬,又回想起来在《燕山图》里那位一开始让子,后来又寸子不让的“神明大人”。
她“哼”了一声,“下棋那么无聊,谁要跟你下棋,我要玩游戏!”
逐星一伸手,原本被放在屋子里的床头的平板电脑瞬间就到了她的手里,她盘腿坐在廊椅上,点开一个小游戏就开始玩。
慕云殊抿着唇,看她果然开始认认真真地玩起自己的小游戏,他忍不住伸出手,捏了一把她的脸蛋。
逐星往后躲了躲,手还在戳着平板的屏幕。
或许还是不忍心把慕云殊晾在一边,逐星偏头望了他一眼,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他,“要不,我们一起玩?”
慕云殊摇了摇头,却从她手里拿过平板,在她的目光注视下,退出了游戏页面,然后在一个软件上搜出来他昨天看过的房子。
“喜欢吗?”他点开照片,问她。
“你要买房子吗?”逐星愣了一下。
慕云殊抿了一下嘴唇,他的声音很轻,“在这里,你总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每一个人的面前。”
因为他基本没有什么社交,常常待在自己的院子里闭门不出,所以有关于逐星,他很难给慕羡礼他们一个好的解释。
而在这座宅院里住着的人也不少,许多的事情终究难以那么完美地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而他也不愿意她这样躲躲藏藏。
去城区里住,也方便她能多出去逛一逛,认识这个全新的世界。
这也意味着,慕云殊也将因此而改变自己过往十年的生活。
这样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时的慕云殊,好像已经将心里最阴暗的角落封存了起来,他就该如他面上所表现出来的这样,永远沉静淡然,也永远温柔无害。
慕云殊想,他应该放下许多的过往,那些好与不好的,那些刻骨不甘的,都该在这一刻的静谧中,被他遗忘才是。
可这一切远没那么简单。
“云殊,那买吧买吧!”此刻的逐星并不知道慕云殊在想些什么,她只是听他那么说,她就抓着他的袖子,说道。
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又问他,“你钱够不够呀?这里买房子是不是很贵?”
然后她微扬下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得意地笑起来,“我可有钱了,你都不知道我在你的画里藏了多少金银珠宝……”
她说着还伸手比划,“有一座山那么高……哦不是,两座!”
慕云殊回神,见她那样一副骄傲的模样,他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弯了一下唇角,然后提醒她,“那些,好像都是我给你的。”
逐星愣了。
她鼓起脸颊,伸手去捏他的脸,“给我的就是我的了!”
慕云殊眨了眨眼睛,望着她,顺从地答,“好……”
有点乖。
逐星又差点被他的盛世美颜迷了心神,她忽然亲了一下他的右脸,又赖在他怀里不肯起来,“那以后都是我养你了,不是你养我……”
慕云殊忽然被亲了一下,他的脸有些泛粉,像是有点害羞,他又忍不住收紧手指,小心地托着她的腰,低着眼看她的时候,他睫毛微颤,轻轻地“嗯”了一声。
仿佛他所有的耐心与纵容,都早已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就如同年少时轻易交付的那份情思一般,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从来没有。
那么逐星呢?
她一次又一次的亲近,究竟是否只是片刻的情愫使然?
如果是……
慕云殊闪了闪神。
他忽然攥住了逐星的一只手腕,不自禁地渐渐收紧,泛冷的镜片后,他的那双眼睛里深藏着的晦暗如浓墨一般深不见底。
也是此刻,花园里临着一汪碧湖的回廊里,有人将嵌着一颗晶石的红绳络子下面的垂着的流苏抽出来一丝。
一缕红丝被抽出的瞬间,就化作了一根极细的尖针,在黑红色气流涌动间,擦着流动的空气,迅速飞去了慕云殊所在的院子里。
尖针并没有触碰到慕云殊,就已经化作了一道忽然的气流只是如风般拂过,就好像有什么丝线将他的每一寸关节都串联起来,犹如有无数细密的针一寸寸地扎过他的骨头,像是在强行唤醒曾经加注在他身上的古旧阵法。
那一瞬间,气血翻涌,慕云殊直接吐了血,手行脱力,平板摔在了地上。
逐星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云殊?云殊你怎么了?”
此刻,慕云殊的额头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他的面庞也在顷刻间变得更加苍白。
黑红的气流浅淡,一点点浸入他额头,像是要侵占他的识海。
逐星来不及想那许多,直接出手掐了诀,淡金色的流光从她指尖飞出,将那诡异的红黑色气流打散,最终在地上凝成了一缕红色的丝线。
慕云殊嘴唇泛白,盯着那地上的丝线,他剧烈地喘息着,又开始猛烈地咳嗽。
逐星擦去他下巴上沾染的血痕,眼眶已经有点发红,“云殊……”
慕云殊抓住她的手腕,像是平复了好久,他才勉力开口:
“是……应琥。”
他知道,早该有这样一天的。
慕云殊的那双眼睛里,压着深不见底的晦暗,所有的光芒明灭间,他抿紧泛白的唇,努力地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应琥不会放过他。
“是他来了吗?”
逐星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可她又皱起眉,“不对,云殊,不是他,他如果来了这里,我不会感受不到他的气息。”
因为应琥夺走了逐星原本拥有的一半灵气,所以逐星能够察觉到应琥的存在,就如同应琥也能感知到她一样。
“因为你在,他不会亲自来的。”
慕云殊抹掉唇角的血痕,说话已有些艰难。
“我去看看!”逐星站起来,弯腰去捡起来地上那一缕红丝。
应琥。
此刻她的心头已经积聚着极大的怒气,促使她憋红了眼眶,仿佛曾经的许多记忆都在此刻涌了上来。
这么多年,她也从未忘记过那个令人恶心的老太监。
他想让云殊死,她就要他死。
从逐星重聚灵体的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如此坚定。
千年前,她没有能力保护少年慕攸,那是她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的心结。
她希望自己可以保护好现在的云殊。
尽她所能。
不惧生死。
慕云殊拉住她的手腕,在逐星回头看向他的时候,他摇了摇头,“别去了,人早走了。”
逐星只能把那一缕红丝捏在手里,捏得紧紧的,直到她的手掌里燃起寸寸火焰,灼烧着那红丝发出“滋滋”的声音,同时还散发出了浓重的血腥味道,甚至是莫名的恶臭。
几只小蘑菇从逐星后颈的金色符纹里钻出来,闻到这味道后,它们都开始张大嘴巴,夸张地呕吐起来,只不过吐出来的都是泡泡。
“活人生祭?”
逐星瞪大一双眼睛。
她看向慕云殊,“云殊,这上面沾染的血腥,应该有十人之多……应琥他竟然用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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