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献祭前夜

白灵好容易得来的那么一件好料子的衣裳毁了。

议亲的日子还未到,她那一身好衣裳就已经不成样子了。

还被她那议亲的对象——倪安岚瞧见了她那副泥人儿似的狼狈模样。

没两天,这事儿就在村里传开了。

一时间,白灵就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即便白灵是村长的女儿,村长也不可能为了她,就真的对逐星怎么样。

毕竟那是即将要献给山神的新娘,大巫师明确地说过,凡人是不可以伤害新娘逐星的。

所以这件事,白灵只能自己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毕竟,她的父亲就算是燕山村的村长,也不敢违背大巫师的意思。

在这里,唯有大巫师,才是所有人最尊敬的那个人。

而最高的权力,也始终握在大巫师的手里。

因为大巫师有言在先,所以无论逐星这多年来,逃跑多少次,捉弄村里人多少回,都没有人敢真正地拿她如何。

最多只是葛娘,用镣铐锁着她,以示惩罚。

但是燕山村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这并不是对逐星的忍让,而是对神明的敬畏。

逐星迟早是要被扔进燕山山顶的天池里的。

他们从未心疼过,这个生来,就注定要背负这样的命运的女孩儿。

他们以为,这是理所应当。

倪安岚或许是整个燕山村里,唯一对逐星还留存有几分不忍的人。

如果说儿时,逐星曾将白灵当做过朋友。

那么后来十三岁那年,她也曾对这个偷偷往祭神楼里给她送来外面世界里才有的珍贵糖糕的少年,有过几分期待。

虽不是少女对于一个少年的朦胧情思,但也是在孤零零一个人的生活里,对友情的渴望。

她想拥有一个朋友。

但到底,在这个古旧的村落里,谁都不可能成为她的朋友。

倪安岚也曾和逐星说得上几句话。

或许是因为那年,他曾站在祭神楼下,仰头望见她的那一眼,一瞬间的心头悸动,就注定了,她在他眼里,是最不一般的存在。

他见她捉弄过不少人,也见她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裙招摇过市,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好像月牙的弧度。

逐星是燕山村里,生得最好看的姑娘。

但她却未曾拥有过丝毫的幸运。

她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

对于这样所谓天生注定的命运,十六年来,她从未停止抗争。

倪安岚一直都看在眼里。

可他早已经失去了,站在她面前的勇气。

从那年她逃跑时,他奉村长的命令,带着人去把她抓回来的那天起,倪安岚就再也没有跟她说上话了。

倪安岚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直到那天白日里,他从泥水里扶起白灵,抬眼时,就瞧见她穿着殷红如火的衣裙,提着一只装满了泥土的篮子,站在那儿。

或许是在刺眼的阳光下的那一眼,就牵引着他这天夜里,无知无觉地走到了祭神楼下。

他抬眼一望,高楼上的窗户开着,里头透出了昏黄的光。

她还没有睡。

守在楼下的那几个人这会儿已经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眼檐下的灯笼在微凉的夜风里晃荡着,火光摇曳不定。

慕云殊坐在窗棂上,长腿交叠,垂眼时就正好望见那立在楼下,兀自伤神的俊秀少年。

他认得这个人。

正是那天白日里,那个盯着逐星看了许久的少年。

“大人大人,你坐在那儿干嘛呀?过来吃面呀!”逐星捧着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还没拿起筷子,她就望向坐在窗棂上的那一抹身影。

今天她特意要了两碗。

弄得葛娘还很怪异地瞧了她两眼,估计是在寻思她饭量怎么变大了。

慕云殊听见她的声音,回头瞥了她一眼,又回身往楼下看。

逐星被他那样冷淡地一瞥,刚要喂进嘴里的牛肉也没吃,就干脆放下筷子,跑到他面前去。

“大人你到底在看什……”

逐星说着就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在看见楼下那一抹身影的时候,她愣了一下,“倪安岚?”

“他是来找你的。”

慕云殊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波澜。

逐星有些莫名,“他找我做什么?”

慕云殊闻言,偏头看向她白皙的侧脸,语气似有几分意味不明,“这就要问你了。”

???

逐星回看他,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她又低眼去看那个立在楼下的少年。

适逢少年忽然抬头,一时四目相对。

这样的对视太突然,无论是逐星,亦或是站在楼下的倪安岚都毫无防备。

趴在窗边的女孩儿有着一张白皙精致的面庞,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轮廓在他眼中也仍旧清晰。

倪安岚动了一下喉结。

到底还是少年,有的时候他可以很冲动,但有的时候,他也同样免不了心生退缩。

就像此刻,他似乎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下一瞬,他就看见少女忽然转身,离开了窗棂边。

倪安岚眼底的光影黯淡下来,他袖间的手指收紧了又松开,最终在那几个守着祭神楼的男人打哈欠的声音中,慢慢转身,朝来时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身后是一片明暗不定的灯火,在渐渐地被浓深的夜色吞噬。

他从未看到的是,那个一直坐在祭神楼窗棂间的年轻男人的身影。

也就是这一瞬间。

淡银色的光芒从他的手指间流窜出去,形成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银色流光,划破夜空,打在了那个少年的身上。

少年直接倒地,昏睡不醒。

如果今夜没有人发现他的话,或许他便会在这条青石板路上,天当被地为席地睡上一整夜也说不定。

一声轻哼。

那声音很轻,无人察觉。

坐在窗棂上的年轻男人微勾了一下唇角,眼底却像是融进了这夜色,黑沉沉一片。

他忽然抿起淡色的唇。

像是有些不大高兴,他的神情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睫毛遮掩下的眼瞳深处,才能窥见些许端倪。

原本趴在窗棂边往下瞧着倪安岚的逐星,猝不及防地被慕云殊抓着衣领,被动地转了个身,然后被他一推,直接推离了窗边。

逐星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回头,气鼓鼓地盯着慕云殊,“大人你做什么啊?”

慕云殊从窗棂上下来,迈开长腿走过她身旁,在桌边坐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一双筷子,捧起那碗牛肉面,也没抬眼看她,“我饿了。”

逐星撇了撇嘴,怕那碗面坨了,她也连忙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都很安静。

只有逐星手腕上镣铐穿着的锁链和桌角碰撞着,时不时发出清晰的响声。

胖胖被逐星赏了好几块牛肉,它吃得很开心,又跑到慕云殊的面前晃了晃自己的尾巴,仰着脑袋望着他。

还发出“喵喵”的声音。

从慕云殊第一次进入《燕山图》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自如地控制他在这里所拥有的神奇能力。

譬如让这里的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但好像这些动物,却不受这种能力的控制,完全可以看见他的身形。

知道它想要什么,慕云殊夹了一块放在桌角,胖猫顿时伸出爪子趴在桌上,咬住那块牛肉。

逐星吃面间隙,瞧见了胖胖晃来晃去的毛茸茸的尾巴,她没忍住伸手去摸了一把,顿时吓得胖胖炸了毛跳起来,“嗷呜”乱叫一声。

逐星捧着碗,笑得开怀。

而坐在她对面的慕云殊,这一刻望见她的笑脸时,竟有些恍惚。

他手指动了一下,有点想伸手去摸她乌黑的发,却始终没有动作。

夜风吹得外头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叮铃的声响,一声又一声,屋内灯笼里烛火仍然闪烁着橙黄的光。

慕云殊忽然垂下眼帘。

静默着,却终究没忍住,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这夜过去,天明时分,逐星从睡梦中醒来,屋子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他走了。

起初,逐星并没有多想些什么,因为她知道,今夜他还会再来。

逐星被葛娘解了锁链,吃了早餐之后,她就从柜子里翻出了那只被她藏了两天的木盒子。

那里头塞着柔软的布料,里头裹着一个泥人。

泥人的轮廓粗糙,却能依稀看得出来,那是一个留着短发的男人。

那天逐星捏了几个胖狸猫,算是练手,后来在慕云殊不在的时候,她自己悄悄捏了一个泥人。

逐星打算今天,就把这个泥人送给那位神明大人。

距离她被献祭给燕山山神还有四天,整个村子都被大巫师派人守得严严实实,若是逐星只依靠自己,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

所以现在,她唯一能够依靠,能够相信的,就只剩这位云殊大人。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逐星也感觉得到,他真的算是一位很好的大人。

他会给她送来她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会教她下棋,甚至跟她一起坐在窗边看书,喂给她薄荷糖吃……

他说,他不会让她真的被扔进天池里。

逐星愿意相信他。

他是神仙啊。

她只不过是一个凡人,她并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大费周章。

反正事已至此,她努力了十六年,都没有成功出逃过,而现在,她便只能选择相信他。

可是这一天,逐星从晨光熹微,等到夜深人静,都还是没有等来慕云殊。

一天。

两天。

三天。

……

他就好像在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

就好像她曾见过他的那么多个白日黑夜,都不过是她做过的一场虚无的梦。

就连她的猫,也在那天跑出祭神楼后,再也没有回来。

逐星求过葛娘去帮她找猫,但因为献祭期近,葛娘才没心思去管她这些事情。

怕逐星逃跑,葛娘白日里也不肯再给她解开镣铐。

直到逐星要被献祭给山神的前一天,她才带着几个力气大的妇人过来,强制地按住了逐星,给她换上了那件早已准备好的殷红嫁衣。

外面的大袖衫有些不大合身,显得稍有些宽大,衬得少女的身形更加纤瘦可怜。

葛娘特地给逐星再加了一副脚镣,始终冷眼瞧着她所有的挣扎,像是在睨着一只垂死的蝼蚁。

是啊。

她从来不是什么养在高楼里的所谓神明的新娘。

她只是这个古旧村落里,被所有人束缚看守的囚犯。

一个从生来,就注定要死在十六岁这一年的囚犯。

她们把逐星按在桌上,强制地扒下她的衣服,又强硬地替她穿上那一重又一重的殷红衣衫的时候,她怀里的泥人摔落在地毯上,被葛娘一脚踩得不成样子。

逐星早就不容许自己轻易掉眼泪。

但在她被这几个妇人按在桌上,眼见着她怀里的泥人落在地上,被葛娘踩在脚下的时候,她眼眶里毫无预兆地积聚了泪花。

多年来一直压抑着的所有委屈,不甘,甚至是心底最不愿面对的那些所有绝望的负面情绪,像是被打开了束缚的匣子,一发不可收拾。

逐星像发了疯似的挣脱开她们的手,抓起手边的任何东西,朝她们狠狠地砸过去。

葛娘不防,被她砸到了额头,顿时便有了一抹血痕。

旁边那几个妇人在那儿捂嘴惊呼。

唯有葛娘摸了摸自己额头的血迹,清清淡淡地看着逐星,终于说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压在心底的话,“逐星,没用的,你就该是这样的命,你只能认了。”

话罢,她便领着几个妇人走了出去。

屋子里昏暗一片,只剩下逐星,赤着一双带着镣铐的脚,踩在碎瓷片上,像是也察觉不到脚底被割裂伤口的疼。

她直愣愣地在那儿站了好久。

一双眼睛红肿,神情呆滞。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才忽然蹲下身来,抱着双膝望着地上那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再也无法拼凑的泥人,眼泪一颗颗地砸下来,她却一点儿没出声。

神明离开的那天,她也失去了这么多年来,唯一陪伴着她的猫。

或许,这便是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预兆。

她果然还是,逃不开被扔进天池里的宿命。

月亮的光辉从窗棂外铺散进来。

逐星偏头愣愣地望着窗外好一会儿,她才挪动着步子,走到窗边。

手腕上,脚踝上的锁链发出响声,牵制着她的每一个举动。

她趴在窗边,望着无边夜色。

祭神楼已是燕山村里最高的楼,但是逐星站在这里,却从来没有看到过,更远的地方。

苍翠绵延的山遮挡了一切。

逐星永远都去不到自己向往的地方。

她把桌角放着的灯拿过来,橙黄的光芒却始终温暖不了这夜的凉。

直到她泪眼模糊间,好像望见月亮冷淡的银辉在窗棂边的檐上慢慢凝结成了一抹模糊的影。

她提着灯的手一紧。

逐星匆忙抹了一把眼泪,抬眼时,正望见了立在檐上,一枚翻飞,身姿缥缈的他。

三日未见。

却好似已熬过了一段冗长的岁月。

逐星眼眶里残留的泪水无意识地滑落下来,她呆呆地望着他,嘴唇颤抖,嗓子里却半晌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而这一刻,望见她这样一张满是泪痕的面容,他神色似有细微的闪动。

在静默声中,在此时此夜除却眼前的她,便再也无人可望见他的这一刻,他忽而俯身,指尖轻轻地擦过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是不经意间的细致温柔。

他捻着一颗薄荷糖喂进她的嘴里,眼神看似仍旧冷静平淡。

逐星含着那颗凉丝丝的糖,仰望着神明那张无暇的颜容,或许是忽然的情绪爆发,给了她无端的勇气。

总之这一刻,她忽然踮脚。

半身探出窗外,亲吻了神明的脸颊。

而他整个人瞬间僵直,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里终于翻涌起了层层的浮浪,像是岩浆入水,灼烧一片。

连他的呼吸,都不由停滞。

彼时,方才亲吻过他脸颊的女孩儿伸出戴着沉重镣铐的手,拉住他的衣袖,而她望向他的那双眼瞳里,倒映着他身后的熠熠星火。

他听见她略带哭腔的细弱嗓音: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