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逐星终究没来得及听到他的回答。
但从那个时候起,她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反正都是嫁山神,要是她能嫁到另一个山头去就好了……
逐星在自己的衣柜里翻找出她自认为最漂亮的衣裙,又把妆奁里她最喜欢的首饰全都挑了出来。
她换上了那条织金朱红的衣裙,又给自己梳了一个发髻,一股脑儿地把三四个簪子都往脑袋上戴。
但她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看了半晌,还是摘下来了几个,只留下一只坠着金质流苏,镶嵌着珍珠的步摇簪。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支簪子。
或许是因为献祭之期就快来临,所以葛娘已经提前备下了一些必要用的胭脂水粉送到她这里。
逐星还从来没有涂过那些东西。
心里想着既然要好好打扮,她也就干脆把那堆瓶瓶罐罐都搬出来,自己试探着在脸上涂涂抹抹。
手指尖蘸了一点罐子里樱红的膏体,逐星对着铜镜,一点点地涂抹在自己的嘴唇。
樱红滋润的色泽令她原本微粉的唇色更添血色,气色都衬得更好了一些。
逐星打量了一下铜镜里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
金叶子串成的腰链被一颗颗的小珍珠钉在腰带上,她一动,金叶子就会碰撞着发出清晰的响声。
躺在逐星脚边的胖胖原本在打盹,听见声响,它警惕地睁开眼睛,仰头瞧见她腰间晃动的金叶子,胖胖摇了摇尾巴,探出爪子想要去抓,却怎么也够不到。
面前摆着的瓶瓶罐罐太多,但逐星却很难分得清那许多东西到底该怎么使用。
各种颜色的粉末和膏体,看起来就跟画画的颜料似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往脸上弄。
这会儿,她端着一只瓷盒,看着里面被压实了的绯色粉末,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着往脸颊上抹。
也就是这个时候,铜镜里有一抹身影凭空出现。
就在她的身后,靠近窗边的地方。
阳光把他的衣衫浸染成更刺眼的白,他就站在那儿,用那样好奇地目光打量她。
逐星一惊,手上没个轻重。
刹那间,她右脸已经被胭脂晕红了一大片。
逐星呆了。
铜镜里面映照着她那张被胭脂抹了半边红痕的脸,再加上她唇上樱红的颜色,看起来莫名有些滑稽。
!!!
脸颊上的温度攀升,逐星慌忙去抹脸上的胭脂。
可方才她打翻胭脂盒,已弄了满手的胭脂,这会儿再去擦,就越擦越多。
逐星干脆要用袖子去擦,却被走过来的慕云殊抓住了手腕。
这会儿还是白天,葛娘还没有让人给她戴上镣铐,反正这座高楼下守着不少人,也不怕她跑掉。
被慕云殊盯着看的时候,逐星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去。
她瞥见他眼底流露出的轻微笑意,她有点羞恼,“笑什么?大人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啊?”
她说着又想用手去抹自己的脸,但在看见手掌里甚至手指间的大片的红色时,她又住了手。
慕云殊适时递给她一张纸巾。
逐星接过来的时候,还觉得有点新奇,她手指揉捏了一下那张纸巾,然后才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擦了擦脸。
绯红的胭脂被她蹭到了纸巾上,她胡乱地擦了又擦。
慕云殊一直看着她擦拭脸上那些红色痕迹,仍然很专注。
半晌,他忽然伸出手指,戳了戳她还留有红色脂粉的脸颊,“这里。”
他手指尖的温度有点凉。
被他忽然戳了一下脸颊,逐星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她就见站在她面前的年轻男人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多了一张纸巾,他忽然俯下身。
那一刻,逐星好像嗅到了来自他身上的药香。
乍一闻,是微苦的味道,但又好像还夹杂着一股子冷淡的香味,就好像是雪后梅花的味道。
逐星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又闻了闻。
只是这么闪神的片刻,他就已经伸出手,像是有些见不得她那样胡乱用力地擦拭,他的力道很轻柔,细致地擦过她的脸颊。
“为什么要弄这个?”他像是有点不能理解她这种忽然的行为。
“爱,爱美不行吗?”
逐星梗着脖子,闷闷地回了一句。
她的脸颊已经烫红。
绯红的脂粉已经被他一点点地擦拭干净,可为什么,她的脸颊看起来仍旧很红?
慕云殊忍不住用手指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却不防感受到她脸颊发烫的温度。
逐星像是一只拼命想要缩进壳子里的蜗牛,挣脱开他的手的瞬间,她偏过头,躲避开了他的视线。
此时此刻,她那一身朱红的衣裙,更衬得她那张被擦干净的面庞更加白皙明净,脸颊适时显露的红晕,与她涂了口脂的唇,都令她变得比平日里,还要更多了几分明艳。
后来逐星在铜镜里瞥见自己的脸,总算没有了那一大片绯红的胭脂,看起来正常了许多。
心里的羞窘少了几分,逐星拽着自己腰带上的金叶子,又忍不住偷偷去看那个年轻男人。
他手指一勾,就引来了楼外河流里的水。
如游龙一般,落入铜盆里,激荡开层层的水花,最终归为平静。
“过来。”
他回身看向她。
逐星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来,乖乖地跑过去。
她行走间金叶子碰撞的清脆响声,引得慕云殊不由侧目。
那么纤细的腰身,坠着的细如柳叶般的金质流苏,她一动,朱红的衣袂翩跹,金叶子也随之晃动碰撞。
慕云殊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他指了指架子上的铜盆,“洗手。”
女孩儿望了望他,果然听话地将手放进铜盆里,开始洗手。
慕云殊就在一旁定定地看着她洗手,直到她洗完,他就又递上旁边放置着的一方巾帕。
逐星擦干净手,就慕云殊绕过她,走到她的梳妆台前,俯身替她收捡好那些被她一个个打开,又胡乱摆着的瓶瓶罐罐。
逐星盯着他清瘦直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抿紧嘴唇。
“大人……”她忽然出声。
慕云殊听见她的声音,就回头看她。
被他那样纯粹平淡的目光注视着,逐星抓着自己的衣裙,终于问出声:
“大人觉得……我这样好看吗?”
她像是有点忐忑,又有点期待,望着他的时候,她的睫毛眨啊眨,眼神一度有些闪烁。
听见她忽然这么问,慕云殊像是有些疑惑,“嗯?”
逐星鼓起勇气,又问了一次,“大人你觉得我这样好看吗?”
即便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慕云殊还是听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不由落在了她的身上。
红裙乌发,肤色白皙,唇色如殷。
这个十六岁的姑娘,竟如此适合这样热烈耀眼的红。
于是慕云殊动了一下喉结,他默默移开了眼。
“很漂亮。”
他认真地回答。
仅仅只是三个字,他仍是这样惜字如金,但这也还是令逐星那双眼睛骤然变得晶亮。
她忍不住扬起唇角。
脸颊好像又有些热热的。
气氛好像变得有点奇怪。
年轻男人兀自专心地替她收拾梳妆台上的狼藉,而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女孩儿双手都背在身后,无声地笑起来。
害羞的情绪停留在两个人的面庞,就成了夏日里驱散不了的炎热温度。
趴在地毯上昏昏欲睡的狸猫慢吞吞地晃着尾巴,眯着眼睛望着屋里的这两个人。
屋子里很安静,两个人一时无言。
逐星望着他的背影,神情渐渐变得恍惚。
如果,他是燕山的山神就好了。
他这样温柔的神明,一定不会把她往天池里丢的……
这天午后,逐星再不觉得下棋是一个无聊的游戏。
但前提是,对面的这个男人愿意让着她。
“大人你为什么不让棋了?”
逐星捏着黑子,气鼓鼓地问他。
“你不喜欢我让你。”
慕云殊原本在专心地盯着棋盘上的棋局看,听见她的声音,他抬头看向她。
“不,我喜欢!”
逐星面无表情地反驳。
“……”
慕云殊觉得她好奇怪。
但最终,他还是如她所愿,开始让棋。
后来下棋下累了,逐星就拿了一本游记,坐在窗边看。
而那些看在逐星眼里枯涩难懂,只能蒙尘的正经学问,却引起了慕云殊的几分兴致。
两个人并排坐着,晒着太阳看着书。
好似时光,从未如此恬静美好过。
或许是阳光的温度令人添了几分懒,难免多了困意,逐星看着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有些昏昏欲睡。
此时,坐在她身旁的年轻男人忽然撕开了糖纸,将一颗淡绿色的薄荷糖喂进了她的嘴里。
他自己已经吃了一颗。
凉丝丝的,带着甜,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逐星迷迷糊糊地被喂了一颗糖,薄荷窜入喉间的凉令她清醒了几分,原本半睁着的眼睛彻底睁开,她偏头就瞧见了身旁那人无暇如玉的侧脸。
好看到……令人心悸。
她嘴里含着那颗糖,手指微曲,捏紧了书页。
“大人。”
她唤他。
慕云殊偏头望着她,目光好似永远都是那样沉静清澈,没有波澜。
她想说,我能不能……嫁给你啊?
但话到嘴边,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憋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有些泄气,咬着嘴里那颗糖,她闷闷地小声嘟囔,“你要是能跟燕山的山神换一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