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在那里待了一整夜。
东方既白时,她手里捧着的那只绢纱灯笼里的光芒也已经熄灭。
苍茫天幕里坠下来的冰凉触感,是卞州在新的一天,迎来的初雪。
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乱了套。
譬如她不断重复着的要被卖入春楼的命运,譬如眼前这一天便是一季的奇景。
细碎的雪如同糖霜一般裹在褪去了叶片的光秃枝头堆积,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时,也没有任何温度。
那位叫做云殊的大人救了她三次。
但是每每等到第二天的黄昏,一切就又会开始重复她被卖入春楼的那一天。
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逐星不知道,也始终想不明白。
但是她却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即便是云殊大人那样的神仙,好像也没有办法救她。
所以她就只能认命吗?
逐星抱着怀里的那只灯笼,在心底问自己。
僻静的山林里,女孩儿踩着薄雪,匆匆往一个方向跑去。
逐星偷偷溜回了赵家,撬开了舅母的衣柜,在里头找到了赵家仅剩的那么一点家底,一分不留,全都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里。
无论如何她总要试一试,总不能坐以待毙。
她要离开卞州,回到魏都。
在寒雾笼罩的清晨,她背着两个包袱,在西市里掏钱买了一匹马,然后就横冲直撞地往卞州城门去了。
冬天里太冷,守城的士兵只有零星几个,还都是睡眼惺忪的,站在那儿眼睛都没有睁开似的,缩成一团,毫无精气神。
逐星不会骑马,只听卖马的贩子讲了几句要领,就骑上了马。
可她骑着马,却始终控制不好。
于是在守城的士兵打着哈欠,眯着眼睛的时候,逐星骑着马就已经从他们面前匆匆掠过。
扬起的尘土呛了两个士兵的嗓子,连忙一阵咳嗽。
马蹄踏出城门的那一刹那,逐星却并没有看到她那年盛着马车来到卞州时的宽阔平坦的官道。
就好像她触碰到了世界尽头的壁垒似的。
记忆里的官道被一片浩瀚无垠的星河取代,半透明的气流涌动着,蜿蜒的气海如龙一般在她眼前翻涌流转。
前方,好像已经没有了路。
可逐星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马。
嘶鸣声中,她握着缰绳也依旧没有办法阻挡马蹄的一路往前。
逐星背着两个大大的包袱,抱着马脖子被动地往前的时候,她在陡然大盛的风雪中,忽然看见了一抹身影。
“云殊大人!”
她大睁着眼睛,忙唤了一声。
那一瞬间,她的马扬起前蹄,嘶叫着。
慕云殊才刚刚回过神,就见逐星快要从马背上摔下来,他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一跃而起,朝她飞去。
但他的手才刚刚触碰到她的手腕,纤细柔滑的触感在刹那间消失。
她的身形连同着那匹马都破碎成了一缕烟,消散不见。
他知道,她又回到了那一天。
当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可是当慕云殊出现在春楼的时候,这里已经被连天的大火所淹没。
为了救逐星,慕云殊用了特殊的颜料遮掩修改,抹去了她在画上的身影,他原本是要将她从这样重复轮回的宿命里彻底解脱出来。
可是抹去了她在这幅画里的宿命之后,换来的却是她的彻底消失。
燃烧着的火焰在一寸寸地吞没着这座春楼。
逐星坐在那儿,明明那双眼睛里满含惊惧,但她抱着双膝,却没有任何要逃的举动。
像是忽然之间,她开始理解了这场不断重复的闹剧,也开始明白自己好像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挣脱的可悲宿命。
她看见,炽烈的火焰没有沾到他的半寸衣角。
她也知道,他救不了她。
“跟我走。”慕云殊向她伸出了手,那双漆黑的眼眸望着她的时候,好像终于多了几分波动。
逐星望着他的手掌,像是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忍住,伸出自己的手。
但当他的指节曲起,包裹住她的手时,他却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有办法再带她离开这里了。
逐星也发现了。
“云殊大人,你走吧。”
最终,逐星说。
她有点不舍地放开了他的手。
逐星知道,自己走不出卞州,也回不到魏都了。
记忆里那样深刻的故乡,好像忽然就成了不真实的海市蜃楼。
一切都像是假的。
卞州城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就连她的人生,都是假的。
慕云殊垂着眼帘,看着在火光里渐渐变得不那么清晰的那张脸,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令他始终定在那儿,目光始终倔强地停在她的脸上。
脑海里像是有什么尘封太久的画面就要呼之欲出,却始终又拢着一层朦胧的纱,令他始终没有办法抓住。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见她的周身开始有淡金色的光芒涌现。
一个前一秒还活生生地叫他“大人”的女孩儿,转眼就成了模糊的影子,在燃烧的火光里,渐渐变得越来越透明。
慕云殊来不及反应。
所有的画面开始变得不那么真切,就好像被压缩扭曲,碎成了流沙,随着他的意识落入无边的黑暗里。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
慕云殊在一片浓深的黑里,再一次看见了逐星的身影。
像是她,又好像不是她。
她穿着他第一次在《天阙》的云端宫阙里遇见她时,那一身杏花白的衣裙,一张秀美白皙的面庞笑意盈盈,那双眼睛里盛满欢喜。
“云殊!”
她张开双臂,就像是那天在云宫里那样,扑进了他的怀里。
慕云殊僵直着身体,垂眼望着她乌黑的发顶,像是有点不知所措,又有些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逐星在他怀里蹭来蹭去,那双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亲昵与讨好。
她甚至踮起脚,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慕云殊不喜欢任何人的触碰,更不提是这样极其亲昵的举动。
但很奇怪的是,无论是她的拥抱,还是她触碰他脸颊的动作,他都没有想象中的排斥。
他的睫毛颤了一下,抿唇半晌,像是想问些什么,却不妨女孩儿忽然又一次踮脚,吧唧一口亲在了他的嘴唇。
耳畔像是有轰鸣声传来。
心脏骤然被什么蛰了一下。
慕云殊瞳孔微缩,几乎忘了反应。
“你不可以喜欢别的女孩子哦!”女孩儿故意“凶”他,露出自己的小虎牙,以示威胁。
这一点也不像是《卞州四时图》里的那个小可怜。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眶又有点轻微的发红。
她抓着他的衣领,期盼似的望着他,又不放心地认真嘱咐:
“你一定……要快点找到我啊。”
慕云殊骤然睁开双眼的瞬间,眼前是一片漆黑。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着旁边台灯的开关。
暖黄色的灯光亮起来的同时,在睡前被他放在床头的那杯已经冷掉的水在他收回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于是杯子打翻,掉落在地毯上。
慕云殊直愣愣地坐在床上。
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稍稍浸湿,一张苍白的面容在此刻却泛着可疑的薄红。
他怔怔地伸出手指,触碰自己的唇。
那样清晰真实的温软触感,仿佛还残留着。
他红了一张面庞,一夜未眠。
直到天色渐亮,贺姨送早餐来的时候,刚一进院子,就看见衣衫单薄的年轻男人正坐在石桌前,指腹时不时地触碰自己的嘴唇,如画的眉皱起来,那双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挣扎怀疑的情绪。
贺姨瞧见他那张面容上可疑的红晕时,心里暗道不好。
坏了,少爷好像又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