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上仙到。”
仙官唱喏之后便站起来,匆匆离开了。
子澈携着仙童,缓步踏入会场,并不在意周遭的目光注视。只是……小小的锦瑟跟在子澈后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给这些视时光为白驹过隙的神仙来说,提供了多大的乐趣。
子澈的案桌是在天帝左首第二位,走了数步,他忽的停下与一旁仙君寒暄,身后锦瑟东看看西瞧瞧,难掩好奇之色。
正琢磨着问问上仙哪些是女子,后颈处忽然一紧,跟着身体被人提了起来。
锦瑟四肢一阵乱蹬,奋力扭回头一看,却对上了一张颇为熟悉的脸。仙风道骨,数缕白须,难道不是金甲的师父、子澈的师兄吗?
灵宝上仙还未说话,只觉得手腕一热,他一笑,右手捏了诀,画出正圆。只是这一反击,便无法再提着锦瑟了。
东陵上仙闲闲回头一望,道:“师兄,你莫吓坏我家仙童。”
“小师弟你倒护短得紧。”灵宝上仙笑骂一句,转头对锦瑟摆出自以为和蔼的神色道,“就是你救了我那不成器的徒儿金甲?”
锦瑟先是点头,旋即又摇头,其实不算自己救的,是天元丹救的。
“小孩儿糊涂,我喜欢,我喜欢。”灵宝上仙笑眯眯的,抚抚锦瑟的头,凭空在自己桌案边添了一个绣垫,“来来来,坐。”
他吩咐身后随伺的小仙娥:“上一份东海蜜汁冻。”
小仙娥好奇的看了一眼东陵上仙携来的仙童,恰好锦瑟正讷讷的向她一笑——分明是俊俏的小郎君,又是东陵上仙座下,只怕前途无量。小仙娥心脏扑通扑通的,转身飞快的去找东海蜜汁冻。
锦瑟何曾吃过群仙宴上的东西。每一样无不精致可口,又是天地间灵气最充沛之地选取的材质,吃了自然功力大增。只这一份东海蜜汁冻,便差点让自己连舌头都一并吞下了。
“再来一份水帘洞甘露。”这回身后的是一个小仙童,灵宝上仙吩咐完,摸摸锦瑟的头,“慢慢吃,这仙庭会上,好吃的多着呢。”
锦瑟知道自己吃相不大好,有些羞涩的回头向小仙童笑了笑,甚是不好意思。只这一眼,小仙童分明瞧见了一个眉目精致的小仙女,齐整的刘海,一双眼睛灵动过人。他很是激动的转身飞奔去天庭御厨,脸颊上慢慢浮出红晕。
“我说小锦瑟啊,跟着我师弟,他可曾给你吃过这些好吃的?”灵宝上仙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师弟,压低声音对锦瑟道。
“没有。”锦瑟小小声回答,“可是上仙待我很好。”
“小锦瑟,你可愿来我这里?”灵宝上仙身边恰好缺了小仙童,原本金甲也不错,那可是天界数一数二的可爱小童啊,带出去多有面子。可惜长大了,如今行事又莽莽撞撞,简直到处塌自己这个师父的台。
“不愿。”锦瑟啜饮着甘露,头也不抬。
“为何不愿?本仙君每日都给你吃这些。且我的住处热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我不要热闹,我要跟着东陵上仙修行。”锦瑟小声道,却很坚定。
远处子澈若有若无的飘来一个眼神,柔和轻笑着,在埋头吃喝的小小身影上萦绕一匝,便移开了。
“你连自己是男是女都不知晓,又如何拜我师弟为师?”灵宝上仙这回真真切切的叹了口气,微微带着忧伤道。
“上仙能告诉我吗?”锦瑟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
“我……我也不知道。”灵宝上仙的说法却是和子澈一模一样,“待你长大了,自然而然便知道了。”
“那上仙,你是男是女?”
“……”灵宝上仙一愕,咳嗽一声,“自然是男的。”
“那女的什么样?”
“你瞧好了。那腰肢细细软软,乌发如云,嘴如樱桃,眸似明珠的,便是女子了。”灵宝上仙指着的,恰好是刚刚入场内的,清荷上仙。
清荷上仙脚步微移,顾盼往来,说不出的娇媚风情,却偏偏叫人觉得优雅,实不愧为天界第一美人。又因其上仙的尊贵地位,一路自然有人寒暄,可她的目光却有意无意的望向左首。
那道白色的颀长身影独坐着,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微微颔首示意。
清荷上仙心中微喜,却刻意放慢了脚步,带了几分矜持走向东陵上仙。
“原来女子这么美……”锦瑟感叹了一句,连忙收回目,光望向灵宝上仙,“除了男子女子之外呢?”
灵宝上仙面色一滞,黑线道:“除了男便是女,还有什么之外?”
锦瑟立刻无限哀伤的看着老人:“还有我……”
金甲是男子,灵宝上仙是男子,适才送甘露的仙童是男子,送蜜冻的是仙娥是女子,清荷上仙是女子,东陵上仙……是男子。
可是锦瑟……什么都不是。
原来……是异类么?
锦瑟难过的时候,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
东陵上仙不知何时移行到了灵宝上仙的桌案边,俯身拍拍锦瑟的头,又对师兄道:“我将锦瑟带回去了。”
灵宝上仙念叨着拐骗未成功,老眼迷蒙的一挥手,锦瑟便回到了东陵上仙的桌案之后。
“锦瑟,你可知开天辟地之初,世上并没有阴阳二气?”
锦瑟摇摇头。
“那时候什么都是一片混沌。”子澈悠然道,“后来天地间的这股灵气慢慢长大了,往上边成了乾,往下成了坤。自此之后,便有了阴阳,有了男女。”
“我……我是混沌?”锦瑟目瞪口呆。
“你只是啊……现在是混沌,将来长大了,就不是了。”子澈柔声道,“锦瑟,你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厉害。”
“厉害?”锦瑟舌头都打结了,满脸不可思议,“我……我见到桀骜就害怕得发抖……”
“我们一出生,就已经决定男女,自己没法选择。可你不同,等你长大,到时你喜欢做男子,就是男子;喜欢做女子,便成为女子。这样难道不好么?”
锦瑟微微张开了嘴巴,看着子澈,又看看自己,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东陵上仙的良苦用心。
“上仙……”她怯怯的唤他一声,“你是说,你生而为男子,心里很不开心吗?”
“……”
锦瑟心中愈发肯定了这个猜测,握拳道:“你是想做女子的,对么?”
“……”
“好吧,我一定完成上仙未完成的遗憾。我将来要做女子!”锦瑟略带同情的看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子澈,坚定的点了点头。
意微殿素来人丁稀少,东陵上仙虽位高权重,却性喜清静,便是连个服侍的小仙官都无,从何处多了这般可爱养眼的小仙童?清荷上仙诧异之下,忽然想到,东陵上仙如今亦到了收徒的时候,这孩子,只怕是……哪位仙家的后代,求了门路来做这入门大弟子的。
念及此处,清荷立时对锦瑟看重了几分。正要寻个话题来套个近乎,忽然听见这一主一仆,说得竟是些“混沌”、“乾坤”之类叫人听不懂的话,难免一怔。
本身锦瑟懵懵懂懂的,说话不知控制声响,子澈又素来坦荡,不怕旁人听了去……只是刚才的话,未免匪夷所思了些,子澈知晓一旁清荷上仙听到,倒也没奈何,只是微微一笑,便不与锦瑟说下去了。
“天帝到,天后到!”
唱喏声响起,群仙皆立起恭迎。
当先入座的是天帝,随后是环佩叮当响彻霄宇的天后。天帝见妻子已然坐下,意态闲然的向众仙道:“都坐吧。”
锦瑟从未见过天帝天后,自然也不知道这仙界的官阶与尊卑秩序,毫无顾忌的盯着金座上的一对男女瞧了许久,长长的舒了口气。
天帝照例是在宴席开始之前说些场面话的,诸仙亦是听得漫不经心,忽然听到左首有人长长舒气的声音,不免个个精神一振,齐刷刷的将头转向那处。
子澈手中端着茶盏,依然极稳,仿佛不曾察觉这些动静。
“那位小仙,适才长长叹了口气,不知是何缘故?”天帝面上有些挂不住,只是瞧在东陵上仙的面上,才装作不经意的开口询问。
“我吗?我不是叹气啊。”锦瑟有些茫然的和天帝对视,“我只是突然想明白……”
东陵上仙修长的眉忽的一折,正要阻止锦瑟再开口,却是天后在一旁凉凉开口道:“小仙想明白了什么?”
“我听人说,男生女相者,有帝王之气。以前不懂什么意思,今日却明白了。原来倒过来却是一样,女生男相者,可以做天后耶!”
大殿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嘶嘶不绝。
锦瑟疑惑的环顾四周。清荷上仙杯中的玉酿倾倒了大半,沾湿了她最爱的七宝裙,她却浑然不知;对面灵宝上仙嘴巴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心中却在想,幸好没有将这小童诱骗过来,这性子……可比金甲猛上百倍了;至于子澈,那茶盏已然放下,指尖微微捏着额角,唇边若有若无一丝苦笑。
天后素来养尊处优,身形早已越来越富态。那条坠了东海珊瑚、昆仑乌金和南天澔石的腰带,据说能让腰肢看起来纤细上三寸,可即便如此……那金座也已经在千年间扩展了数次。而她最听不得……便是有人说她体格像是男子般强健。曾有两位仙娥背后嘀咕天后裁一件衣服需要用常人三倍的衣料,天后大怒,将两人贬下凡尘,毫不手软。而被贬之前,诛仙台上的雷罚亦是不能少。可见其忌讳之深。
女生男相!
居然有人在仙庭会上、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这般说!
天帝惧内,无人不晓。抢在天后发作之前,天帝已然一拍桌子,怒哼道:“哪来不懂规矩的小仙,在这仙庭会上信口开河。”
“明明是你先问我的……”锦瑟正要出口辩解,这次倒是乖觉的先回头看看东陵上仙的脸色,果不其然,看到上仙对自己摇了摇头。
大殿之上,东陵上仙翩然起身,白衣一袭,乌发轻挽,对着天帝天后一揖,从容道:“锦瑟乃子澈身边仙童,适才是孩童之言,自然无忌了些。倒是子澈,教导无方,冒犯天后,甘愿领罪。”
这般的大包大揽——大殿上又是倒吸凉气的声响,比刚才更重。嘶的一片,灵宝上仙顿时想起了前次仙魔大战,魔界放出的便是一片茫无际涯的蛇海,至今余惧尚存。
“好一个教导无方。”天后冷了脸色,正在寻思着要治个什么罪,忽听先前那小童喊道,“为什么要罚上仙?”
小小的声音,中气却甚足。
锦瑟义愤填膺,还欲开口。却见一旁清荷上仙纤纤玉指一点,不为人知的给锦瑟下了一个禁口咒。子澈恰好回头望见,一怔,向清荷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好!好!”天后怒极反笑,“这天界愈发有规矩了。”
须知今日能来这天庭会的,均是神仙翘楚。神仙数量绝不算少,加上常年驻守人间的土地财神,总数逾恒河之沙。而位列上仙的,不过百余。这百余中,秩序亦是大有讲究。
资历深的,如太白斗姆,那是千万年积累下的威严;资历浅的,无不能力出众。如今维持这天庭秩序,只能依靠这些年青上仙。而东陵上人,恰恰是年青上仙中的执牛耳者。是以天帝素来敬重,遑论旁人。
东陵上仙素来淡泊名利,待人又谦和有礼,倒是为众仙所喜。此刻众仙眼见天后迁怒,而子澈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均有些忧虑。更有几位女上仙,转了头,柳眉间带了怒意,望向一旁不知天高地厚的锦瑟。
灵宝上仙眼见这僵局已成,心底叹了口气,正要越众而出,为师弟说上几句人情。忽听天后道:“我便罚你——”
话未说完,却是天帝阻住了天后,在天后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天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如此反复数次,似是强忍了一口气,道:“罢了。今天仙庭会,东陵上人府上小童亦是心直口快,童言无忌,本座暂不追究。”
子澈脸上并无异色,只浅浅道:“多谢天后。”
“不知上人回到府中,如何管教仙童?”天后恨恨,犹不甘心道。
东陵上仙长袖一拂,回身瞥了一眼锦瑟,淡淡一笑,仿佛认真想了想,才道:“便禁足三日吧。”
“嘶——”
这是东陵上仙公然挑衅天后吗?
众仙只觉得眼神不够用,一会望向金座之上,一会儿望向左首那案桌,只盼起些火花。
天后眼神中凌厉之色一闪,拂袖而去,只留下天帝尴尬一笑,举杯自斟自酌。
锦瑟自然不知自己惹下多大麻烦,眼见上仙安然无恙坐回自己身边,眉开眼笑,咿咿呀呀的比划着。
子澈解开禁口咒,只摸摸锦瑟的头顶道:“饿了便多吃一些。”
锦瑟好奇的看看子澈,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问道,“上仙,我做错什么了吗?你要我禁足三日……”
子澈抿唇一笑,放下手中茶盏,压低声音道:“那是说给外人听的,锦瑟没做错什么,我自然不会罚你。”
锦瑟的小脑袋里自然还没分清什么是“外人”,只听到不用罚自己,便高兴得很了。
待到一场天庭会结束,《天庭日报》的首席执笔仙昴日星君激动的写下了洋洋千字的实录版“东陵上仙护短家童,呛声挑衅暴怒天后”。当然,如此文采斐然的一文并未被刊登。日报主管太白上仙素来求稳定求和谐,一见标题,便唰唰划掉了这奇文,只道:“若是不想被封刊,还是得看领导的意思。”
只是一场八卦大讨论,以星火燎原之势,轰轰烈烈的在天界展开。
为何东陵上仙这般护短?
这小童什么来头?
天界诸人一头雾水的讨论完,发现没有结果……
而紧跟着这场讨论的,是这名唤锦瑟的小童究竟是男是女?
小仙官说是女,小仙娥说是男,最后成为谜案,无人可知。
而话题的中心人物锦瑟,快快活活的跟在东陵上仙身后,揪着他的衣角,正在回意微殿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