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牢房,夹杂着糜烂腐朽的味道及血的腥气,厚实的砖墙阻不住腊月的寒风,冷意渗过砖罅一丝一丝钻进来,连头顶小窗的那几缕残阳都显得灰败。
谢尘光近乎麻木的看着脚下的人癫狂乱语,闭了闭目,一脚将人踹回去,厌烦道:“都几次了,这狗辈一见到你就这鬼样子,半句话都问不出来。”
齐韫冷眼看着地上的人,若忽视他披散在脸前凌乱不堪的脏发,及脏发下狰狞难看的疮疤,依稀还可辨认出,这是当初齐霜岚身边的副将,成风。
该随那场坍塌的城墙和大火一并消失的人,两年前被追查往事的谢尘光擒获,扔入私牢后几年严刑拷打,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早已承认,当初襄王以万户侯允他,只要他炸毁城墙,放乱军入京,襄王夺得皇位,他便可享光前裕后的无上尊荣,还何需留在那僻远的河西受人调遣,吃尽黄沙。
可万万没想到,襄王是个命短的,空怀一腔勃勃野心,奈何承不住天子龙气,笑话一样死在了白玉案上的一碟糕饼之下。
成风得知消息时已然晚了,城墙上的火药来不及撤去,齐霜岚杀上高处,最后湮灭在这震天巨响中。
交代到最后,他竟失声恸哭起来,声称未曾想要害死将军。
他不敢回去见裴青云,亦不敢把将军留下的东西送还,只得偷偷为其立了衣冠冢,可每每午夜梦回,他还是能看见死状可怖的将军朝他索命,加上谢尘光毫不手软的施刑,他禁受不住,烧了一场后,害了严重的癔病。
初时他就不肯交代衣冠冢的所在,生怕遗物现世,坐实他叛贼的罪名,牵连留在乡梓的妻儿。
如今疯疯癫癫的,一问此事,更是什么都撬不出来,尤其是前两日见过齐韫之后,活像见了鬼,又跪又拜,没有能问话的时候。
此时,齐韫一改前几日冷漠的态度,走近两步,缓缓蹲至成风身前,黑漆漆的眸子凝视他一会儿,忽尔勾出抹笑,温声问道:“成叔父,南墙上的风筝,您替我摘下来了吗?”
“……小郎君?”成风神志不清发问。
“是我,叔父。”齐韫望着那双混浊的眼,诱说道:“我阿娘的东西不见了,它在哪?”
成风恍恍惚惚,颠三倒四道:“在……在城郊、城郊南,不,是城北……城北桃树下。”
齐韫冷下神色起身,转脚往牢房外走,谢尘光问他:“还留不留?”
是说成风的命还留不留。
“为何不留?”齐韫讽笑,“他这样,活着远比死了更让人痛快。”
成风糊里糊涂的,能说的只有这么多,谢尘光命人将隰城周围所有的桃树翻了个干净,终在第三日找到那衣冠冢。
齐韫接住那条剑穗时,手微微有些抖,他将其挽在自己的佩剑上,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母亲,回家了。”
过了午时,齐韫一行人才回到谢府。
沈怀珠那日受到“惊吓”,一连病了好多日,兴致也一直不大好,他回来时在街边买了倒糖影儿,便未同谢尘光去往膳厅,先寻沈怀珠去了。
他一面快步走着,一面估摸着她有没有歇午,将入庭院,便见周映真正被沈怀珠屋内的侍女恭敬送出房门。
周映真看见齐韫,温润的笑容中带着若有似无的挑衅,问候道:“齐小将军也来探望沈娘子?”
齐韫状似无意转了转手中的倒糖影儿,话音淡淡:“来同她叙话。”
周映真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提醒道:“饴糖吃多了腻嗓,尤其入睡前,醒来恐有咳状。”
“我自会看顾,不劳周太傅操心。”齐韫留下这句,径直进门去了。
沈怀珠在屋内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所以在齐韫让她猜他背后藏了什么时,沈怀珠十分不解风情地回道:“糖。”
齐韫却一脸高深地摇了摇头,“非也。”
沈怀珠疑心自己听错了,从美人榻上坐直身子,“那是什么?”
齐韫将背后狸猫样的倒糖影儿亮出来,面上带着少见的孩子气,“一只阿善。”
他执着糖签,将上面憨态的小狸奴凑到她唇边,笑意深深:“这只阿汕要不要尝尝?”
沈怀珠这几日已经想通了,既然在谢府跑不了,不如在回河西的途中再做打算。
届时她身边只有齐韫,撕破脸至多闹个你死我活,不似此处人多眼杂,她一旦暴露,便是众矢之的。
于是很给面子的咬了一口。
甜滋滋的味道在口齿中化开,这几日因灌药而发苦的唇舌得到纾解,沈怀珠吃着高兴,又就着咬了好几口。
还欲再下口时,面前的残缺的倒糖影儿被拿开,沈怀珠对上齐韫若有所思的神情,听得他道:“饴糖吃多了腻嗓。”
他似乎是很不情愿复述周映真方才的话,瞧着没情没绪的。
沈怀珠好笑着接过他手中的糖签,晃了一晃,弯眼道:“可我想吃。”
齐韫没再阻拦,只看着窗外明丽的金光染过她的松散挽着的鬓发,又透过琥珀的糖脂,在她柔软的唇上映照出一片蜜色,糖脂间或将粉润的唇瓣压白,沾上些许甜黏的糖渍。
他便觉得嗓中发腻,仿若吃多糖的人是他。
沈怀珠将最后一块咬入口中,齐韫忽然说:“我还未用饭。”
“那快去啊。”沈怀珠顺理成章赶他。
下一刻,青年的身影已经笼罩下来,他凝睇着她,一寸一寸,从青黛色的水湾眉,到湿润瞪圆的幼鹿眸,寸寸往下,最后是那泛着甜气的花瓣唇。
他声音暗哑,说:“用些糖也可。”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沈怀珠还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把将人推开,指着门道:“用饭去膳厅,吃糖自己买,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之后几日沈怀珠一直躲着齐韫,顺带在心里把楚念生这老狐狸骂了千百遍,都是这厮的馊主意,现今非但任务夭折,还惹了一身桃花债,拖他的福,她这条脱身的路,委实不好走。
齐韫和魏濯都这么心安理得留在了谢府,似乎都没有短时间离开的打算。
转眼到了年关,除岁夜,隰城同皇宫一样,要在城中举行一场盛大的驱傩仪式。
谢府众人相约同去,就连何婉枝都破例允许前往一观。
等待女郎们梳妆时,几个郎君就在灯火繁亮的庭院内等着。
沈怀珠又琢磨起了跑路的事情,今夜势必为一场盛况,若趁着人群走散,应当不会引起太大怀疑。
是以简单收拾一番,轻装简行,与他们同等。
谢尘光听着街外已经热闹起来的人声,越觉得现下百般聊赖,索性用剑鞘碰碰齐韫的肩,道:“比一场?”
齐韫挑眉看他一眼,手中剑顷刻出了鞘。
乌木剑鞘便落入一旁的沈怀珠手中。
谢尘光措不及防迎上雪刃,急急退身避挡,也迅速拔了剑,不忘打趣道:“嚯,比当年谒泉山下还要狠!”
齐韫手中银剑锐不可当,谢尘光也很快找回架势,二人酣战,一时间庭中剑风阵阵,唯剩锋刃碰撞声铮铮作响。
魏濯与周映真不时低声评断两句,沈怀珠却逐渐被齐韫剑柄上,随其招式急剧晃动的剑穗吸引了目光。
她不记得齐韫的佩剑上曾有剑穗,更何况是如此陈旧的剑穗,或许是此类物件多是大同小异,竟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沈怀珠便忽然想起当初和一起父母随商队游转时。
她对那时的记忆其实已不大清晰,只记得在河西一带,他们所落脚的旅舍曾在夜里生了场大火。
此间旅舍多是行商者,一时间许多人来回在火海中蹿荡,只为抢救商货。
她睡眼惺忪的被阿爹抱出大火,安置到一旁,小小年纪也不知害怕,只仍想睡觉,两眼打架间便被有心之人顺手捞了去。
再睁眼看到的便是黑漆漆的陌生地,她吓得嗓子都哭哑了,绑她的歹人见哄骗无用,索性捡了根藤条,要来打她。
藤条还未落到身上,那人脖子上先架了柄长剑。
女子生得素齿朱唇,双目澄澈,举手投足间英姿飒飒,风华绰约,制住那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便如制一只挣扎的笼鸟般简单。
她问过了沈怀珠的来历,而后将那歹人绑到树上,过来温声安抚她。
沈怀珠见她生得貌美,恍惚还以为是从天而降来救自己的神女,是以格外乖巧听话。
她带着沈怀珠往男子交代的方向走,行了半夜却始终不见旅舍,察觉出受了蒙骗,又折返回去给了这男子结结实实一顿打。
这么一折腾便到了天亮,沈怀珠在她臂弯里睡了一夜,又在被喂了些馎饦,精神头养了回来,便会体贴地为这位神女恩人为擦汗,糯声糯气问她累不累、渴不渴。
神女恩人惊奇道:“原来养小娘子是这般感受,可惜我家是个只会耍剑爬高的小郎君,不若你可亲。”
说着抚了抚她娇嫩软和的小脸,“把你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他虽不若你可亲,却分得清好赖,必然不会亏待你的。”
沈怀珠忘了自己回了答什么,只记得她紧紧牵着女子握在手中的剑鞘,随着她一路往回,剑柄上的红穗子扫在她的手上,配着上头沁凉的翡翠珠悠悠荡荡,她身量太小,一路便只看得到抹亮色。
后来女子的面容被她淡忘,这剑穗却始终印象深刻。
久远的记忆翻涌又平息,沈怀珠心中反复推敲,隐隐有了猜想却不敢确定,最后连齐韫何时比完剑,站到她跟前的都不知。
齐韫抽走她手中的剑鞘,见她一直盯着他佩剑上的红穗看,便问:“喜欢?”
不等沈怀珠回答,他已挑指将其拨到她手中,笑说:“你的了。”
沈怀珠怔仲,待仔细看过这剑穗,已将猜想确认了七七八八,但还是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齐韫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郑重和不易察觉的小心,默了默,道:“我阿娘唯一留给我的。”
“沈怀珠,你敢收吗?”
作者有话要说:勉勉强强赶完了~累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