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低头

江瑜之穿过月洞门,正好与要离开的齐韫撞到。

她借着绰绰的月影,看清了他唇上那点暧昧的嫣色,松散而带着红痕的衣领,以及睡在他怀中的人……两人发生过什么,可想而知。

江瑜之稍稍避开视线,语气僵硬:“谢尘光找你。”

说着顿了顿,“阿枝找她。”

这个“她”自然是在说沈怀珠了。

齐韫“嗯”一声,看一眼怀中人,道:“劳烦知会何小娘子,沈怀珠明日寻她。”

他似乎心情很好,与她说话难得带着浅淡的笑,抱着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她甚至能察觉到二人交织在一起的,含着淡薄酒气的体温。

她终究还是没有遏抑住那股含着涩意的冲动,抬高音量道:“裴子戈,这个沈娘子,远没有你看到的那样简单。”

背后渐远的脚步声停下,那人却没有回头,只有冷下的声音混着琅琅竹风,毫无波澜传入她耳中:“看来你很了解她。”

江瑜之一噎,只得苍白辩驳:“我看人不会错……”

“我看人也不会错。”他侧过头,撩着的眼尾带着些许骄狂,便与三年前在金銮殿上傲睨金台的少年有了些许重合。

那时,他也是这样,对着凤帘内的太后,对着丹陛上的宦者,对着满朝的威逼施压,说:“便是招疑又如何?我从不需要这些枷锁。”

如今,类似的话再次从他口中吐出,却全然没有当初的漠然与轻慢,唯剩毫无条件的心软与偏颇。

他说:“便是看错又如何,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江瑜之张了张嘴,力不从心的重压让她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回他,他也似乎不需要她的回话,抱着沈怀珠大步迈过月门,转眼消失在黑夜的浓墨之下。

冬夜冷冽的霜气灌进江瑜之的肺腑,她茫然立在原地,缓缓松开紧掐的掌心,近乎无奈想着,原来他束上所谓的枷锁,会是这般模样啊。

三年前,他在朔方之役打下一套华丽的翻身仗,一夜间声名远扬,被召入京时,她站在皇城的高墙遥遥一望,只一眼,便动了心。

她自诩情爱单薄,亦不曾对此有所向往,京都无数拔萃儿郎,她都不曾放在眼中,可少年鲜衣怒马,意态潇洒的英姿,她后来很多年都不曾忘。

太后见她神痴,便知她心中所想,道:“既是我们阿瑜想要,哀家便替你拿来。”

她明白这不仅仅是太后对她的荣宠。

现今各方兵马势大,更有沈雪霄这等忘恩背主之徒,先帝贤明,派外的节度使虽尤算衷心,可人之欲壑无穷,焉知不会效仿前者?

这时出现的的齐韫,让太后有了收拢之意,即便改换了名姓,也是裴青云的嫡长子,拿捏住他,与那捏住往后的河西无异。

可惜皇室子嗣凋敝,太后亦无女,身边只一个她。

而她正好有意。

裴子戈一介后生,纵是打过几场仗,也到底年轻,如何敢违抗圣意?

太后自信地以为,促成这段佳话,便如鹰拿燕雀般手到擒来,却万万没想到,那少年竟敢那般不留情面地拒绝,甚至掷下厥词。

彼时,她就站在太后身侧,隔着摇晃的珠帘,她能够望见大殿盛亮的白光中,少年孤傲离去的背影,她不觉失落,只是在想,若就这么轻易低头允诺,才不会是她江瑜之看上的儿郎。

江瑜之不认为有哪个女子能轻易入他的眼,所以她便能安心等这么多年,等着与他再见面的一天。

后来这一天终于来了,在谢尘光信誓旦旦地说裴子戈一定会到时,她内心的喜悦几乎要掩藏不住。

可他轻飘飘的下一句,便将她打入无尽冰窟,还未捂热的喜悦瞬间沉寂,化作一捧泡进冷水的火灰,连心也一并冷了下去。

他说,裴子戈一定会到,为那位沈娘子。

因为他曾在幽州灯会上,窥见过裴子戈对她的情意。

……那位存疑颇多的沈娘子,沈怀珠。

江瑜之从回忆中艰难脱身,蜷了蜷已经冻的僵直的手指,抬头望向天边月。她慢慢想着,究竟是沈怀珠太好,还是她太过自负?

谢尘光看到齐韫时,两只眼睛珠子差点瞠出来。

“裴子戈,你这是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谢尘光一脸复杂。

齐韫被扯乱的衣襟虽特意整理过,却难掩上面痕迹,以及他唇上抹开后,呈现出的女人口脂才会有的鲜润色泽,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齐韫越过他进门,看到房中挂着的画像,眉峰一挑,“这是何意?”

谢尘光闻言正色,随他一同立在画像前,画中女子的面容已不甚清晰的,但依旧能凭着记忆,辨认出她柔软含笑的眉眼。

他很久才开口:“当年的事,我查清了。”

“要赔礼道歉?”齐韫乜他一眼,随即往旁边的太师椅一坐,如谢尘光今日在北亭那般,好整以暇等着。

谢尘光瞥见他这副模样,忍住想揍他的冲动,磨牙道:“裴子戈,你的台阶就这么难给?”

语毕想起什么,揶揄一笑,“也对,毕竟我不是沈怀珠。”

齐韫闻言,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许,“你还有脸提她。”

这话让谢尘光不免心虚,清了清嗓:“这次的事,是我耍了手段,但五年前,我一直不知晓……”

一直不知晓阿姊真正的死因。

那时被悲愤蒙蔽的他天真的以为,只是因为齐霜岚的出现,才让一直独善其身的彭池被马春盯上,甚至让那逆贼不惜集结数波起义军,没日没夜狠命攻打。

后来年长些,他才咂摸出其中的不同寻常。

带着一群残兵败将,难以翻身的齐霜岚,怎就值得马春如此忌惮,费尽周章的要置她于死地?

除非问题本不在齐霜岚身上。

他尝试着在父亲口中探听过往,可父亲一直对阿姊的死讳莫如深,他无法,只得自己去查。

此事本没有刻意隐瞒,若说有所隐瞒,也只是对他。

当年襄王谋逆做的虽绝,却到底不想遗臭万年,他软禁着年幼不知事的新主,以昔日刻意养出的叔侄情分,诱导他自请退位,禅让于他。

同时翻遍了整个皇宫,也没有找到那象征着正统的国玺。

他发疯一般,挟着幼主逼迫朝臣时,国玺早已由太后的心腹,护送着到达离京一百二十里外的何耀手中。

太后耗费半生培养出的势力固然强大,耐不住襄王蛰伏多年,内外皆有所蚕食,此番怕是拖不了太久。

果然,援京的军马将至,襄王就就得知了国玺的下落。

彭池很快陷入一场水深火热,破城之际,何耀将国玺以及即将临盆的妻子一并托付给齐霜岚,头也没回勒马走了。

齐霜岚却没有拦住谢漾,刚刚经历完生产,虚弱的不能再虚弱的娇贵娘子,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趁她不备打晕了她,毅然决然随夫共死。

走出彭池的只有她,带着出生不久的何婉枝,还有襁褓中引发这场灾祸的,沉甸甸的国玺。

当齐霜岚与各方兵马蹚着血河共同杀至东宫时,襄王死了。

就那样平静又离奇的,死于一块有毒的糕饼。

无人知晓对入口之物一向谨慎的襄王,是如何吃下那块糕饼的,年仅七岁的幼帝受了惊吓,昏昏沉沉烧了三日,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其中内情,便彻底成了谜。

总归,为了扶正皇统,为了天下安定,谢裴两家,都付出了无比惨重的代价。

谢尘光苦笑着,眼底渐红,“父亲怕我会怨恨他,便捂着真相,让我去怨恨你。”

“子戈,对不住啊……”

齐韫凝视着他,好半晌,无声笑了:“谢尘光,你现在这样子,真蠢。”

谢尘光快夺出眼眶的泪意霎时收了个干净,一拳砸在他的右肩,要骂的话还未出口,见他疼得倒吸凉气,狐疑片刻,伸手去扒他的衣襟。

齐韫拦他,被他一句“都是男子,你羞什么”堵回去,直到看清那肩上渗血的伤,的确是一口整整齐齐的牙印,不可置信的怔愣许久,而后狠狠啐道:“无耻之徒!”

“说了你别看。”齐韫随意拢好衣襟,道:“省的你孤家寡人的,嫉恨我。”

谢尘光哈笑一声:“我记恨你?裴子戈,人家小娘子置着好大一场气,要与你分道扬镳了,你比之我这孤家寡人,好不了哪里去吧?”

素来淡漠的郎君,头一回因为一个小娘子苦恼起来,他认真道:“这次是我的错。”

“哟,还知道低头呢。”谢尘光酸酸道。

齐韫想起什么,弯了弯唇角,笑意从眼梢融化,刹那扫去眉眼的冷峭,多了几分温柔的味道。

是了,为一个小娘子低了头。

他无视谢尘光的嘲谑,也拒绝他的相送,独自回房时,想起沈怀珠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那点温柔便参杂了许多无可奈何,他低低自语,说道:“这辈子想要陌路,不可能了。”

两年时间诚然紧迫,但讨伐沈雪霄是必然。

他有信心,也有底气拿下陇右这根难啃的骨头,既终究是要兵戈相见,她便终究是要恨他。

那么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紧要。

作者有话要说:晚点大概还有一更~呜呜感觉榜单字数要赶不完了,拼命写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