峭壁上传来铁石相击的尖锐声响。
蜷缩成团的铁钩在其下绳索的甩荡下张开指爪,牢牢嵌在坚硬的石壁当中,迸起一阵飞溅的火星。
绳索还未延伸到极致,沈怀珠和齐韫却当先落进一丛斜生的青柏当中。
青柏上的雪被二人震得四起,扑簌簌掉入身下黑渊,唯余青柏渐止摇晃,将坠崖的他们堪堪接住。
崖上隐约传来轰隆声响,沈怀珠伏在齐韫身上,闻声连忙环臂将他抱紧,但觉后颈一痛,粗粝而坚硬的石块擦过她的耳际,随着青柏的剧烈一震,和残雪一并滚落下去。
沈怀珠只觉得两眼阵阵发黑,耳边传来巨大的嗡鸣,目眩中只隐约看到青年担惧的双眸与张合的唇瓣。
她不堪重负地垂下颈项,意识模糊中与他额眉相贴。
一时间呼吸相闻,耳鬓厮磨,宛如有情之人床笫上浓情蜜意的耳语,然在眼下岌岌可危的二人之间,唯剩无尽的惊惶与一遍遍急切的呼唤。
齐韫颤手抚向少女的后颈,抚到满手的血,耳畔是她温热的吐息,他听到她艰难说话,带着孩子气的得意:“杨云婵送的,第一次用,厉害吧……”
她凭借着最后的意识将绳索塞给他,终是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雪后初霄,冰棱裹缠在光秃秃的枝头,映着晴光闪烁出粼粼碎光。
一行麻雀越过寒枝,落在草屋前被扫净的土地上,探头探脑寻觅食物。
忽然一盆热水泼出来,麻雀呼啦啦振翅四散开来,屋内随之响起李二娘的惊喜的声音:“小娘子,你醒啦!”
她匆忙放下匜盆,上前小心扶起挣扎起身的沈怀珠,可怜道:“你们这是得罪了什么人物,竟被逼迫成这副模样?”
沈怀珠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车毂碾过一遭,没有不疼的,听她这样一问,昨夜之事在脑中纷杂翻涌,与后颈的伤一起,引得她头痛欲裂。
她自来是能克制的,只是情态难看些,而李二娘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摔得失了智,急忙问:“小娘子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还忆不忆的起你夫郎?他又伤又病的,昨夜可在你榻前守了一夜呐!”
“夫郎?”沈怀珠疑惑。
李二娘一拍手:“完了完了,哎呦,造孽啊……”
“什么完了?”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二娘回头一看,正是昨日浑身浴血,抱着这小娘子深夜上门求助的年轻郎君。
想起他对这小娘子流露出的情意,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将地方留给二人,转身出去了。
齐韫很快端着药碗坐到榻沿,问道:“可有什么不适?”
沈怀珠不说话,定定看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夫郎?”
她尾音上扬,眼中迎着窗外日光,溢出零碎的笑意,似是诘问又像调笑。
齐韫面无表情与她对视,忽然搁下药碗起身,“看来真摔傻了。”
沈怀珠见他要走,连忙伸手拉他,却因此扯到臂上的伤口,不由“嘶”地一声。
齐韫见状匆忙回身,虚虚握住少女的手臂,眼看着白色绢帛上又渗出点点血迹,眸中染上愧意,“疼不疼?”
“可疼了。”少女皱着脸,“昨夜在崖顶,我疼的都快要抓不住你了。”
沈怀珠说完这句,齐韫好久没有回音,她正要抬眼去看他的反应,忽觉眼前一花,青年动作轻柔地,曲指为她沾去了因疼痛而蓄在眼尾的泪,放软的声音随之落下:“为何不走?”
沈怀珠微怔,说:“怕你死了。”
青年低低笑出声,“我死了岂不很好,那样你便自由了。”
“可我不想让你死。”沈怀珠认真地看向他,“齐韫,你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如今皇室衰微,天下纷乱,就连我也觉得,欲要扶正国统,在这其中耍些诡计手段无可厚非,也称不上与道义相悖,可偏偏你会觉得煎熬。”
她话音徐徐,语气飘雨一般,接着说:“昨夜在悬崖,你其实未必没有法子逃生吧,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想要放我离开,对不对?”
齐韫目光深深与她对视,忽而挑唇:“小娘子聪慧,既猜到了一切,为何还敢与我走这一遭?”
沈怀珠笑叹:“我被齐小将军诓骗的好惨,当时,我真以为你要死了。”
“后悔吗?”他这样问。
沈怀珠轻轻摇头,窗外光影透过她纤长的羽睫,在眼下打上一层淡淡的阴翳,她说:“这只是我的猜想,若你真的死了,我才会后悔。”
齐韫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只是事后思忖良久,自我怀疑他是否真如沈怀珠之前所说的,心软。
所以他才会无法抵抗的,在沈怀珠借口臂伤无法动作时,把那碗药一口一口喂给了她。
上阵杀敌,凭一把利剑将无数头颅斩于马下的将者,齐韫为这两个字感到羞耻。
而喝完药躺在榻上的沈怀珠,并不知他心中所想。
她忆起昨夜,惊奇于自己不计后果的冲动,彼时她竟真的想暴露身手,翻下悬崖救齐韫一命。
那只精巧的飞爪,的确是杨云婵在去往曹府时赠予她的,不过在和齐韫落到那丛青柏上,获取喘息之机时,她便审时度势,趁着最后清明的意识,撇清了与甩出的那记飞爪的关系。
方才与齐韫说过的话,亦是真假参半,她想救他是真的,另有目的也是真的,赞他有原则是真的,想要博取他的同情也是真的。
所以,她远没有齐韫那样坦荡。
可那又如何?沈怀珠见过太多只为姿态好看,却活不长久的人,齐韫能做到,她却不然。
沈雪霄把她当作手中利刀,她便从不苛求自己有多光明磊落,凡是能达成目的,其中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李二娘是个好心肠,听闻沈怀珠明日便走,担忧她的身体,一再要求他们多留两日。
她的夫郎寡言少语,却难得多了两句嘴,话里话外是劝李二娘少管闲事,看向他们的眼神也时常带着警惕。
沈怀珠知晓他白日里去过镇中,大约是听到或见到了什么,对她和齐韫的身份有了猜想。
齐韫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虽顾及沈怀珠的伤,但为避免给这对夫妇惹来祸端,还是觉得早走为妙。
半夜,沈怀珠睡得浅,听到地上的齐韫窸窸窣窣起身,独自出门去了。
天未拂晓,马蹄掠地声从院外传来,紧接着房门被打开,齐韫轻手轻脚返回,见沈怀珠睁着眼抱膝坐在榻上,动作一滞:“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沈怀珠吸了吸鼻子。
齐韫快步上前,摘去木施上的薄氅将她拢好,温声道:“我买了笼饼,还有杏仁饧粥,你吃一些,待会我们就走。”
沈怀珠点头,笼饼是自己吃的,饧粥还是由齐韫一口一口喂。
概因伤病的缘故,沈怀珠吃的不算多,穿戴齐整被齐韫牵出门时,果见院外栓了匹健壮的骏马。
沈怀珠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齐韫看了眼身上的粗褐麻衣,不避不讳道:“能抵的都抵了。”
沈怀珠见他除了那把剑,当真是什么都不剩了,便笑:“方才留在屋中的,可是仅剩的一点?”
齐韫也笑,“嗯,如今又是身无分文。”
两人行到马前,齐韫本想抱沈怀珠上马,没想到她自个儿拽着缰绳,费力爬了上去。
他随后上马,握住缰绳,将她圈在怀中,朗声道:“坐好了!”
说罢一夹马腹,往北奔驰。
沈怀珠的伤不宜颠簸,齐韫未将马策得太快,两人绕着山林,走的隐蔽。
昨日观李二娘那夫郎的神色,他们二人恐已被通缉,那么此处便已被曹辕所控,人多之地不宜多行,两人便不得不绕远道而行。
恰应了先前的话,曹辕当真是恨极了齐韫,如此步步紧逼,甚至不惜得罪河西,也誓要取他的性命。
傍晚时分,林中霜气铺下来,冷得人手脚发僵。
沈怀珠为齐韫重新包扎开裂的伤口,将将为他整好衣衫,远处忽然传来嘈杂的马蹄声,萧瑟的树林那头,隐约出现一对兵卫的身影。
两人对视一眼,齐韫迅速单手揽过沈怀珠,翻上马背,往反方行疾驰。
冷风针刺一般刮在面上,身后兵卫紧追不舍,几阵破空倏响从身侧擦过,沈怀珠余光闪过几支追程而来的翎羽箭,背后青年在这动静中蓦的往前倾顿,耳畔传来他的一声闷哼。
沈怀珠知道他是中了箭,侧首越过他的肩膀一看,正是被曹辕所伤的,反复挣裂的那处伤口。
她看不见齐韫的脸,只得瞥见他紧紧绷着的下颌与泛起青筋的脖颈。
她想要说话,齿关一松,灌了满口风。
齐韫的呼吸渐重,沈怀珠察觉到不对,问道:“齐韫,你怎么样?”
“这箭有问题。”
微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整个人沉下来,覆在沈怀珠的背脊上,似乎在努力保持清明。
马速变缓,身后的兵卫竟怪异的没有追来,沈怀珠正心生犹疑时,上空乍然被照亮,赤色焰火转瞬即逝,沈怀珠的心却安定下来。
是齐韫的亲卫放出的信号。
背上的青年近乎完全脱力,直直从马背上滑落下去,沈怀珠反应很快,伸手便挈住他的衣襟,使他悬在半空。
转念又觉得不对,手劲急急调转方向,松了力道。
齐韫重重落倒在地,却没有压到后肩的伤。
沈怀珠也身手利落地下马,她不敢随意拔箭,只用匕首削去那颤巍巍的箭笴,拖着齐韫背靠到近旁的树干。
眼见他当真已不省人事,沈怀珠忽然想,如今岂不是窃符的大好时机?
齐韫的亲卫已顺利找到此处,便证明曹辕大势已去,翻不起什么风浪,他不会有性命之患,她亦再没有阻碍。
何况齐韫如今神志不清,恰能给她西逃的时间。
沈怀珠果断出手,探进他怀中,顺利摸到质地冷硬的符牒。
她握紧,果断欲要抽手离开,忽觉腕间一紧。
齐韫遽然抬手,死死桎梏住她的腕。
沈怀珠心中猛地一跳,抱着与之绝断的心情缓缓抬眼,视线中出现青年紧拧着的英眉与不曾张开的双眼。
她试探着唤了他两声,没有得到回应。
沈怀珠松下一口气,腕心的伤已被齐韫压出血来,她忍着剧痛,使劲往外抽离。
可齐韫的手便如同铁钳一般,任凭沈怀珠如何耗费力气也挣脱不开,唯有腕心的血殷透绢帛,顺着青年苍白的指缝滴在二人之间。
撼地的雷蹄愈来愈近,几近溃耳,很快一阵风声掠来,夹带着新鲜而浓烈的血腥气,沈怀珠认命地闭了闭眼。
“子戈!”
来人自健硕的白蹄乌上翻身而下,持在手中的利剑还滴滴答答淌着血,他几步上前,检查过齐韫的伤情,眉目凌厉地命军医速速抬去医治。
可军医来到跟前才发觉,齐韫一只手正牢牢箍着对面少女的手腕,几人轮番上前,最后施了针才将两人分开。
齐韫很快被抬走,沈怀珠也被请至一旁简单搭起的帐幕中,由从临镇医馆匆匆赶来的医女为其诊治。
月上中天时,一场兵荒马乱渐次安静下来。
甲胄披身的付奚撩帘入帐,见沈怀珠一脸怔仲,面色发白,还以为她是受了惊吓,出声安慰道:“小娘子莫怕,现今叛贼已除,幽州转安,无人再敢伤害你和子戈分毫。”
付奚的语气比之初见时温和不少,只是望向她的目光掩不住的好奇。
沈怀珠握了握手中的鸣镝,讷讷回道:“多谢付都虞。”
付奚不奇怪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从日暮到现在,足够她探听明白。
觑了眼她握在手中的鸣镝,彼时他匆匆下马时,便看见这小娘子将这物甚拿在手中,似乎是打算放向上空求救。
她当时腕上的伤口被子戈压得崩裂出血也未曾哀嚎一声,听诊治的医女说,她这口子自腕心蜒至上臂,几乎有九寸有余,惊心触目的一条,亦是为救落崖的子戈所至。
如此柔弱,却能有这般孤勇与胆量,付奚心中为之佩服,更为和煦道:“我与子戈自幼相识,称得上是挚友,此番与娘子初初交识,还不知该如何称呼?”
“沈怀珠。”少女回了些精神,抬头问道:“齐韫如何了?”
“身上的伤有些重,眼下尚昏着,不知何时会醒。”付奚见她面色关切,又多说了两句,“你放心,他身子一向强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沈怀珠起身,“我想去看看他。”
付奚斟酌着字词婉拒:“沈娘子,如今夜已深了,更何况你自己也……”
“付都虞!齐小将军醒了,要见那位小娘子!”外头有士兵跑来禀报。
付奚未说完的话生生止住,看向沈怀珠的眼神说不出的惊异。
作者有话要说:付奚: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