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韫冷不丁对上坨胖乎乎的雪团子,有些发怔,又看到小娘子热切的眼神,回绝的话说不出口,视线落在窗牖泛着光晕的纤影上,随口道:“阿善。”
这次换窗外的人怔住,“……什么?”
“叫阿善。”齐韫以为她没听清,重复一遍。
沈怀珠眼中染了几分惊奇,水湾眉拧起,几乎想也不想地道:“不行,阿善不行。”
齐韫反倒起了兴会,道:“沈娘子令我为这狸奴取名,我绞尽脑子为其取之,却反倒惹你不快,既不诚心,何必戏耍于我。”
“我何时有不快。”沈怀珠抱着胖雪团子的手收紧,心一横:“我便叫阿汕!”
齐韫稍有意外,示意她继续说。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便是我的汕字!”她似觉不公,一番话说得极快。
却听窗内郎君轻笑,转身往里走:“是了,我这是乏善可陈的善,与你的不相同。”
沈怀珠语噎,觉得被戏耍的该是她才对。一边是被占去的乳名,一边是字句内的暗讽。
乏善可陈,是说这狸奴本身无趣,还是她太过庸俗。
恼意上头,沈怀珠一头闯进书房,芙蓉色的襦裙随急促的步子旋荡,钗环作响,“齐……”
话未说完,左边初愈的脚踝传来刺痛,沈怀珠身子一歪,险要跌倒,恰好齐韫转过身,及时扣住她的两肩,将她扶稳。
怀中狸奴却在这空档脱手,喵喵乱叫着滚了下去,爪子一伸,可怜兮兮地挂到齐韫腰间。
齐韫正要开口,对上少女湿润泛红的双眼。
“齐韫,你过分。”她留下这句,也不顾脚上的伤,挣开他的双手,狼狈出了房门。
连甚是宝贝的狸奴都撇下了。
娘子和郎君闹了不快,这是绿凝最近得出的结论。她同泉章悄悄抱怨:“定是郎君的错,那日娘子是红着眼回来的。”
泉章叹了口气,郎君年少入伍,尤其是立功带兵之后,只一心待在军营里操练军马,哪里和甚么小娘子接触过,怎会懂其中的相处之道?
他知晓后来郎君寻过沈娘子几回,但都被沈娘子避开了。
他又叹了口气,望向前不久还是一派锦簇的木槿花,如今秋风吹尽,霜风已至,它便随着迅速枯败下去,再没了之前光景。就像寄人篱下,独自婉伤的沈娘子。
泉章心中有些堵得慌,觉得自家郎君有些仗势欺人。
北地的冬来得疾,转眼便下了场萧索冷雨。
不大的府邸堕入一片凄清,庭院内雨打残枝,枯木叶颤,横溅的飞雨沥沥拉拉打湿小娘子的披袄。
她陷在这场雨里,手中捏着一半断缺的白玉簪子,弯着身子边拾边寻。
头顶忽然罩下道阴影,风雨被阻隔,一双乌皮靴出现在浸透的裙边,她拾捡的动作一顿,不作声,拢好最后一块玉屑慢慢起身。
雨敲伞面,声声入耳,他的声音混在一片清脆的沉闷中,听得不甚真切:“既然没带伞,何不等雨停了再捡?”
沈怀珠兀自将碎簪收好,声如飘羽:“我怕雨下大了,找不见。”
另一端微哑,说:“你还在生我的气。”
见她不回话,齐韫又出声:“那句乏善可陈,不是说你。”
“那便是在说我那雪团子了。”她浑身湿淋淋的,抬起头与他争辩,像朵固执又坚定的冰凌花。
齐韫哭笑不得,伞沿朝她倾了倾,道:“先回房换身衣裳吧,待会同你解释。”
他一说,沈怀珠便觉得有些冷,等回去换过干燥的衣衫,擦净浸过雨水的发,撑开房门,齐韫依旧负手立在门外。
那柄竹伞靠在檐柱旁,底下已积了一滩水。
他闻声回身,问道:“好了?”
沈怀珠点头,被他一路引进书房。
那只没心没肺的狸奴就窝在软榻上打呼噜,几日不见,眼瞅着浑实不少。
她上前挠挠它看不见的小脖颈,对齐韫道:“你倒待它不错。”
齐韫笑:“它是祖宗,得供着。”
那日沈怀珠怒而离去,这小东西也一并抛给了他,谁知它当夜不知是为沈怀珠出气还是什么,跳到他的帛枕上抬腿撒了个透,之后便异常乖觉,除了饿的时候跟在脚边叫唤,其余的不是打盹就是睡觉。
沈怀珠了然道:“看来乏善可陈的,果真是我。”
说罢抱起狸奴,转身就走。
胳膊被人攥住,身后人无奈叹息:“小娘子能否听我把话说完。”
沈怀珠停下步子,却不回头,只听得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从前也养过一只狸奴,它伴在我身边两年,没有名字。”
他的声音渺忽,几乎与屋外的雨融合,“后来我亲手杀了它。”
沈怀珠转首对上他明灭变换的眸,像是也随着其中涡旋的沉色,一并回到了那年巍皑的大雪中。
那年的齐韫不过十二岁,距裴青云将那位妾室带回来,仅三年而已。
齐韫其实不算恨自己的阿爹,也从未强求他对着阿娘的牌位孤守一生。
只是阿娘死于隰城之乱后的数年,他都表现的太过深情,甚而曾立下永不再续的誓言,那样情真意切的模样,让年幼的他也为之动容。
所以在方氏携着子女入了裴府后,忆起他从前故作姿态的种种,齐韫几欲作呕。
那位稍大的幼子彼时已有八岁,小的尚在襁褓。
一直在心中被仰作英豪的男人,那刻在他的心中瞬间矮小,变得虚伪又薄情。
不苟言笑的阿爹会耐心地陪幼子射箭练弓,抱着幼女蹒跚学步,与方氏满目柔情。
唯独在他不慎落下马时,他命人捉来那只狸奴,怒道:“全是因这畜牲,使你一心只知玩乐,连疋马都御不住了!”
齐韫跪在厅堂外许久,直到瓦檐再也兜不住厚实的雪,扑簌簌落到跟前,膑骨像是跟着不堪重负,在冰冷的雪水中针扎般叫嚣着疼了起来。
方氏冒着雪过来劝裴青云,幼弟哭着向他求情,都没能让他心软半分。
他命人拉开他们,往雪中扔了件物甚,道:“杀了它,我便还让你进演武场。”
齐韫垂下冻僵的眼皮,风雪中混沌的头脑让他看了半晌才看清。
一把匕首。
不知是不是冷得太过麻木,齐韫内心竟异常平静,瑟缩在怀中的狸奴几乎快要没有声息,他问:“一定要这样么,父亲。”
一定要对他这样无情么。连他身边仅存的依伴也要赶尽杀绝。
厅堂内灯火透彻,没有回话,他却什么都明了了。
少年伸出布满冻疮的手,握住那把沾雪的匕首,怀中的绒团滚入雪中,几乎与雪共存。
下一刻,手起刀落,膝下的雪尽数染透。
此刻,潇潇雨歇,柔软的日光遮掩探出,铺在青年噙着讽笑的眉眼,他薄唇张合,吐出的话颇显无情:“小娘子,乏善可陈的不是你,也非这狸奴,是我啊。”
沈怀珠愣愣说不出话。她只听闻裴青云在发妻逝去多年后迎娶一妾室入门,两人早早育有子嗣,恩爱非常,入府后亦家宅和睦,未有争端……
现今才后知后觉,这其中全然没有齐韫的身影。
而他也是因此心冷,才选择舍去父姓,随母姓的吗?
齐韫早已在她怔愣间举步到了书案前,提笔挥毫,力透纸背,书尽前几日少女所说的——南有嘉鱼,烝然汕汕。
猝然怀中一软,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被塞了过来,少女吟吟笑问:“阿善可爱吗?”
齐韫握着笔的手微顿,一滴毫墨融进罗纹宣中,有一刹那竟不知她在问阿善,还是阿汕。
他下意识伸掌拖住狸奴,回问:“舍得让它唤这名儿了?”
少女撇撇嘴,“看在威风凛凛的齐小将军的份上,我勉强同意了。”
齐韫搁下笔,温笑出声:“那我替阿善,谢过阿汕。”
沈怀珠从这里满墙的书中抽出一叠话本,在齐韫阐释皆是前主人留下的,与他无关时,老神在在道:“既然齐小将军这样说,那我便信罢。”
齐韫气笑,差一点把这些不入流的闲书全给缴了。
这之后沈怀珠常过来,齐韫大多坐在案前处理公务,她就从里面挑本合眼的话本子,歪在一旁的软榻上翻着看,再无事了便逗逗猫,乏了就眯一会儿。
冬日素来不取暖的齐小将军,在书房置了炭盆,软榻也比往常厚了许多,榻上总乱糟糟堆着些蜜饯果子。
两人其实各忙各的,不大交谈,但却说不出的相宜。
绿凝见他们日渐亲密,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常拉着泉章让他躲远一些,别老往主子们跟前凑。
对此事从来听劝的泉章这回一改往日,风风火火闯进去,嘴中叫嚷着:“郎君不好了!出事了……”
乍对上迷迷糊糊从软榻爬起来的沈怀珠,又吓得脚一蹬,连忙背过身去,结结巴巴道:“郎、郎君,别庄出事了!”
“什么事?”齐韫叩下笔。
“别庄遇袭,死了两个疑犯,还有一个不知做甚么的,被暗卫摁住了。”
齐韫望了望窗外薄暮,起身对沈怀珠道:“我今晚不回了,不必等我用饭。”
沈怀珠应下,见他阔步出了房门,困惑地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