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蚀骨散

主院的左室要比暖阁宽敞许多,内里从紫檀嵌玉的架子床,到一旁的云纹方角柜,再到透雕鸾纹的玫瑰椅,一应全新摆件,仅用半日时间,便都置办齐全。

此时的鹊尾炉内熏香袅袅,红木妆奁镜光潋滟,倒映出少女如勾似画的眉眼,她百般聊赖,绕着一缕被烧得焦黄的发,隔过花窗,不经意望向侧面漆黑紧闭的房门。

齐韫大约对居所无什么太大要求,这临住的府邸买在离北城门较近的深巷,占地亦不大,应是打算只住他和泉章两人。

她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腾出另一头小院也堪够用,偏偏如今暖阁被烧,连带着勾连的其余房屋也被牵连,齐韫无计可施只能把她带入主院。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不得不承认,楚念生虽烧了她的头发,却的确助她走了步好棋。

“娘子,可要婢子替您梳妆?”

绿凝已见沈怀珠在妆奁前枯坐一个时辰,昏暮前泉章曾来传话,说郎君今夜早回,让娘子稍候些时间,两人一同用饭。

她猜想娘子应是欣喜的,不然也不会用篦子细细梳着烧焦的发,暗自苦恼许久。

现下也不知是否太过烦闷,好一会儿才含糊应她,绿凝闻声上前执起奁内的桃花粉,忽听镜前的人道:“绿凝,那熏香呛得我难受。”

绿凝回头,望向身后几案上的漫着香雾的鹊尾熏炉,想起今早娘子从火中出来,被呛得喉音生哑,双面泛红,不由得如临大敌,赶忙放下手中的香粉瓷盒,端过熏炉出去了。

沈怀珠则瞅了眼被揭去盖子的瓜棱形香盒,伸手盖上,放回了原位。

他们这样的人,最忌往身上沾染气味,尤其是这些浓郁而特殊的香气,看不见摸不着,却往往会给他们最为致命的一击。

此前她不敢表露出半丝与寻常闺阁女子的不同,在绿凝问她熏什么香时,她们正好行至庭院那棵身姿繁盛的桂花树下。

沈怀珠想了想,说:“万杵黄金屑,九烝碧梧骨。这芳香尚能延续十来日,可一旦落雨,香味被风雨吹散,便可惜了。”

绿凝没读过书,可也能忖度出其中意思,当日便摇下些桂花来,交由她亲手制成木犀香。

她彼时往里和匀了淡水,窨的时日亦短,香饼气味微淡,可依旧沾身。

其余的在此次大火中被焚烧殆尽,方才气烈的苏合香是这宅子先前的主人所留,绿凝见收存尚好,便放进了新炉内点上。

沈怀珠想,不若以此次事故为由,绝了这熏香路,至于那些令人鼻尖作痒的胭脂水粉,之后少碰便好。

绿凝不大一会儿便回了,还带来了齐韫回府的消息。

她往窗外看,果见廊庑上颀长的身影一晃,侧边传来房门响动的声音,烛火很快点亮。

泉章在外道:“娘子,郎君稍后入内。”

她脚伤未愈,不宜多动,齐韫倒也迁就她,全按照她的意思来。

等齐韫过来,看见食案上除了些寻常饭菜外,还搁着壶上好的瓮头春,落座的动作微顿,神色一言难尽。

两端酒盅尽满,沈怀珠执起一杯,眼神诚恳:“齐郎君救我于危难之地,予我以容身之所,从上回龙嘴山之险,到今日火海之恩,我心感念,无以为报,唯借此酒,谢厚谊。”

说罢收臂欲饮,被齐韫拦住,“你脚伤未愈,不宜饮酒。”

沈怀珠看向虚按在自己腕骨上的手,又对上年轻郎君略带隐晦的眸光,弯唇笑笑:“我特地问过大夫,饮少许无碍。”

她抬手,腕骨上的力道未去,反倒实实压下来。

“以茶代酒足矣。”他坚持道。

两人无声僵持,杯中酒液轻漾,琥珀般的酒色润泽如玉,倒映出上面交缠的腕与手。

少顷,小娘子展颜,当先收了手,温声道:“那便听郎君的。”

举盏对饮,两人方要动筷,忽听院外纷杂乱响,绿凝惊声尖叫,同时后窗轰然而破,黑衣人扎进屋内,一剑刺来。

面前未动的饭菜被齐韫扬手掀去,兜头盖了黑衣人一脸,沈怀珠只觉得腰身骤然一紧,天旋地转间被带着出了房门,稳妥放于黑暗角落。

齐韫迅速抽身离去,黑衣人直缀着他去,四边暗卫早已出手,院中混做一团。

绿凝颤着腿寻到沈怀珠时,却见那柔弱的小娘子比她镇定多了,她扶着栏杆支撑着不便的腿脚,一双眼睛牢牢盯着院中乱况,分外专注。

“郎君!接着!”泉章匆匆取剑返回,扔进齐韫手中。

银剑铮然出鞘,迎上对面锋芒,游转于黑夜之间,凛冽生寒。

沈怀珠在黑暗中很快看出了其中关窍,这些黑衣人皆是逼着齐韫去的,他们招招狠厉,却又招招留着余地,一旦对上护主的暗卫又是生死不论的路数,目的很明显。

重伤齐韫,而不是杀了他。

倏地一道白光袭来,打断了沈怀珠的思绪,又是一道利风,面前的剑锋被挑开,相缠着远去。

绿凝心惊肉跳地拉着沈怀珠后退,抖着声音道:“还好郎君反应快。”

泉章很快过来,道:“娘子,进屋避一避吧!”

沈怀珠自是应下,被绿凝扶着趋步往回走。

她忍不住又往院中看了一眼,这一眼,直教她头皮一紧,脊背发麻,毫无波澜的心在此刻翻出惊天巨浪。

几乎来不及思考,沈怀珠的声音已经急切喊出。

“齐韫!背后!”

齐韫闻声侧首,翻身躲开偷袭而来的猛烈鞭风。

接下来这些黑衣人是如何被打败,如何被卸了下巴绑在一处的,沈怀珠通通没有心情去看,她亦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原地,和檐廊下摇晃的灯影一起,良久的,再没有平复。

齐韫不知何时到了跟前,低头唤她:“沈怀珠?”

沈怀珠只觉得眼眶发热,腿脚虚软,她颤着伸出手,缓缓抚上他的肩头,艰涩问道:“齐……郎君,你没事吧?”

头顶发出低笑,胸腔的振动蔓过肩头,传至她的掌心,年轻郎君语含调笑,声音温醇:“方才叫齐韫,不是挺顺口?”

深怀珠说不出话,久远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密密匝匝,深入骨髓。

一股难以抑制的重感从身体中漫延,沉沉坠着她,所有思绪终于全数崩盘,她只能跟着这重感无力地倒下去。

那泛着幽绿的鞭子被送回来,是在七日后。

齐韫正临窗望向院内被烧了半簇的木槿花枝,它们最后从一片狼藉中被迁走,凋残着植在他书房外的一眼便可得之处,而今另一边完好的花枝生机不减,照旧英英怒放。

群芳落尽,唯有此枝迎着凄凄风露,开得极艳丽。

他静静听完手下人的回话,目光落回书案上的长鞭,悠悠念道:“蚀骨散。”

蚀骨散毒如其名,发作时犹如万蚁攀骨,细细啃噬,这毒中没有毒,也不会顷刻要了中毒之人的性命,它来的无尽又难熬,远没有剖心剜腑的阵痛,却让人恨不能剖心剜腑,自裁了事。

泉章为之胆寒:“好狠毒的手段。”

齐韫按了按臂上的伤,冷冷启唇:“有人按捺不住了。”

“还好有沈娘子提醒,让郎君避开了这毒物。”泉章拍着胸口,为之庆幸。

是啊,沈怀珠。

齐韫转眸,看向廊庑下因绿凝带回的雪白狸奴而满眼欣喜的少女。

那晚她惨白着脸,呼吸颤抖地倒在他怀里,看诊的大夫说她只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他凝着眉,心下的怪异之感没有散去,视线从少女明媚的笑颜上移开,消减的疑心再度升腾。

沈怀珠逗弄着怀中憨懒欲睡的小狸奴,不经心地扫了眼书房内负手而立的齐韫,盈盈笑着的眸光微暗。

她心中滋生出几分懊悔。

那晚她太过冲动,虽说那节长鞭她不认得,可上头幽幽泛着绿光的蚀骨散,她再熟悉不过。

此毒随意涂在利刃上效用缺缺,最好的就是于浸于鞭中,笞入血肉 ,才能够锥心刺骨。

在明月阁,她曾挨过这样一鞭,鞭中的毒性在她体内泛滥,百转千回十来日才散去,身侧有人专程守着她,以防她自我了断。

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她都忍不住心生恐惧,手脚冰冷,所以才会那样失态的,不惜被齐韫怀疑的,出声指引了他。

她心思回转,心中猜忌。明月阁的东西,怎会出现在这里?

这究竟只是个意外,还是一切都在沈雪霄的掌控之中,又或者说,沈雪霄想借此提醒她什么。

书房外的木槿花绮丽的扎眼,齐韫为之心烦,抬手想要闭窗。

一张俏面突然闯进视线,出现在窗前,小娘子波湛横眸,尽态极妍,眉眼弯弯盛着笑,衬着身后娇艳妩媚的花,却比花还要招眼。

她臂弯里抱着只通身雪白的狸奴,白嫩的手轻哄般拍在它软绒绒的背上,她将怀中憨态的狸奴往前送送,道:“齐韫,给它起个名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的心路历程:他怀疑了,怀疑降低,又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