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得追溯到两月前。
那时尚是伏月,她接了任务潜去剑南杀了一批探子,前脚刚踏出益州地界,后脚便接到鹰隼传来的密信。
暴雨突然而至,回鸣刀上未干透的血迹被洗刷了个干净,她咬开信筒,撑掌挡了一部分雨,看懂了密信上的内容。
“速往幽州,以怀柔之策,窃兵符,取河西。”
沈怀珠气笑,苦役尚还有喘气的时候,她怕不是来当苦役的,是来当孙子的。
反正左右差不多,做了这大梁国主的义女,受了人家哺养之恩,还占着明月阁副阁使的位子,已跟卖身无太大区别。
沈怀珠顶着噼啪直下的豆大急雨,任由掌中密信被风雨侵袭,看着它转眼化成一滩浆水,从指缝溜去,融入脚下泥泞。
她收刀入鞘,在天地笼罩的沉重雨幕中朝北遥遥一望,终是脚尖一转,阔步前去。
半途,她曾与接应之人会过一面。
“怀柔之策?怎么个怀柔之策?”夜间,三人在荒郊野外的旅舍围坐而谈,沈怀珠诚心发问。
年纪最小的谷三闻言嘿嘿一笑,单手持了酒坛,倒满整整一碗搁到她面前,圆胖憨实的脸上故作高深,道:“自然是只有副阁使您能用的计策了。”
沈怀珠懒得听他卖关子,转而把目光投向一旁的楚念生。
楚念生一身月白宽袖长衫,手持羽扇,气质温润,俨然一副饱肚诗书的文弱书生样,殊不知那柔软的羽扇内藏着无比锋利,一扇致命的薄坚利刃,曾有无数亡魂,惨死于此扇之下。
“美人计。”楚念生缓缓道。
沈怀珠愣住。
“河西传出消息,裴青云接到了大越皇室的密令,让他在两年时间内收复陇右,眼下他已将此事交由齐韫之手。”他继续道。
谷三显得有些兴奋,插嘴进来:“我与楚兄已查过了,那齐小将军齐韫竟就是河西节度使裴青云的儿子,名唤子戈!他十四岁投身军营,十六岁在朔方一役中带着两千残军杀出重围,一人单骑直闯敌营,亲自砍了对面统军首领阿达尔的首级,自此威名远扬!却不知缘何更改了名姓,以至世人不识裴家郎君裴子戈,只知齐小将军,齐韫。”
楚念生早已习惯他如此,也不恼,只等他说完才道出重点:“兵符在他手中,如今他已带兵前往幽州助援,你此去,便是要想法子留在他身边,取得他的信任,窃符回陇。”
沈怀珠听完皱眉,“此计乍听巧妙,却并不实际,听闻齐韫多智敏锐,不沾女色,且先不论如何取得他的信任,单就你们所说的第一步便已难如登天。”
楚念生淡淡一笑,手中摇扇的动作儒雅斯文,悠悠道:“你莫非忘了,你可是主上爱若珍宝,娇养深闺多年的心肝独女。”
聪明如沈怀珠,三言两语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大越圣人尚年幼,重权落在一群外戚和宦官手里,他们内部本就纷争不断,陇右之地更是自失去便再没有夺回来过,眼看着这片土地在沈雪霄的手里势头渐猛,威胁加深,不免心中焦灼,急不可耐地向裴青云施下重压。
裴青云手中的河西军虽也强悍,但想要两年之内拿下陇右却是艰难,两军一旦硬打,必会闹得两败俱伤,不可收拾,是以裴青云并不敢妄动。
哪怕骁勇如齐韫,接手此事也必犯愁。
所以,焉知他们不考虑用怀柔之策?
虽说她只是沈雪霄从死人堆捡回的义女,但她身上尚带着当初他认下自己时所赠的玉佩,加上外头盛传沈雪霄有一娇养爱女,她这身份,可谓天衣无缝。
以这样的身份接近齐韫,对齐韫而言,无异于一场东风。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副阁使貌若天仙,风姿绰约,介时必能将那姓齐……也姓裴的迷得神魂颠倒,窃得兵符,得胜归来!”谷三激昂道。
沈怀珠深以为然地点头,“得寻个机遇……”
“何须刻意去寻?”楚念生将扇一收,含笑用扇头点点隔壁,道:“眼下不就有么?”
房间一时静默,破败的旅舍四下皆寂,隔壁打骂女子的声音尽收耳中。
“我来时曾留心过,隔壁住的是幽州一秦楼楚馆的管事,那女子是他们途径此处,硬绑的。”楚念生道。
灯光昏暗,其余二人福至心灵,互相交换了眼神,一记妙计悄然生成。
笙箫楼的管事近来走了大运,昨日刚劫了一妙龄美人,今日就又碰上一个,且这个竟比头一个生的还要动人几分,且傻得天真,好哄骗极了。
沈怀珠就这样装乖扮蠢,一路好吃好喝好伺候的到了幽州。
楚念生和谷三则兵分两路,一人留意齐韫的踪迹,一人始终随着沈怀珠,两人互通信件,计算着齐韫到的时间,最后生法子把他引到了笙箫楼。
齐韫起先并不想多管闲事,沈怀珠“情急之下”道出自己的身份,他果然犹豫,最终选择将她救下,带了回去。
沈怀珠能感受到他的戒备,于是当晚以送信之由,将那块玉佩一并交给了他,沈怀珠不知他是否信了,但她能笃定,这两样东西决计已被扣下。
本想着装场病刻画下自己弱柳扶风、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形象,也好消减齐韫部分疑心,谁晓翌日一大早他就领着刚入城的军队走了,根本没来得及细看她病得有多“虚弱”。
她只得多病两日,让下人担心些,等他回来了也好说给他听。
不过她似乎没拿捏好分寸,一副快病死的模样,把那小丫鬟吓得直哭。
她心里咂摸着过犹不及,这病也是时候该好了。
接下来几日绿凝对沈怀珠的“病情”更为上心,除了每日都要盯着她把药喝得一滴不剩外,前几天还瞒着她跑去寒山寺,到逝舍罗惹佛下跪了道批朱砂的符札,偷偷摸摸塞到她的床褥底下。
沈怀珠那天直瞧着她缩手缩脚一脸心虚样,待她喝着药,手忙脚乱往她床尾攒了一把,之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门关上,沈怀珠起身掀开床褥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这小丫头怕是真觉得她将要病死,竟想到这等怪力乱神的法子。
不过沈怀珠确实有些遭不住,她为求稳妥身上成日封着穴,致使气滞淤胀,运通不行,昨夜甫一解穴,气血上涌,当即反出一口血来,差点惊醒了守在外间的绿凝。
她忍着五脏六腑的疼收拾完残局,立时决定她的病要大好。
绿凝眼瞧着自那符札塞入娘子床下后,娘子的病就一日比一日好,日头晴的时候还能坐在廊下看半晌书,胃口也放开了,不由欣喜:“当真是灵验了……”
沈怀珠便笑着问她:“什么灵验了?”
绿凝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怀珠见她脸憋得通红,也不再逗她,继续低头装模作样看书,维持自己知书达礼的美好形象。
霏霏淫雨一过,秋日里澄澈的暖晴也显得差强人意。
沈怀珠这天照旧坐在廊庑下看书,绿凝替她换了一回暖炉后,立在阶下看泉章在院子里打枣。
青中泛红小灯笼般的枣子,被竹竿灵巧而有力地一抽,扑簌簌落了满地。
绿凝忙跑上前去捡起两颗,在衣袖上胡乱擦擦,咬下一口。
“娘子,真甜!”
沈怀珠今日穿了件润粉色的藕丝柳花裙,外罩浅青偏襌,云髻峨峨,宝钗斜坠,清亮的眼眸见此情景弯出抹笑,“那便拾起来洗洗,分去吃罢。”
“诶!”
绿凝应下,去拿了篾篮把枣子收好,将要去洗,就听院外一阵喧嚷,似是有人闯了府邸。
泉章紧忙要去看,还未动身人就进了院子。
少女身着锦红窄衣胡服,黑而长的发分作两股,与彩绳一齐编成数条细辫垂在身前,一手持剑,一手抛着只沉甸甸的荷包,从进门之刻起目光就精准锁在沈怀珠身上,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
“你就是裴家阿兄从笙箫楼带回来的勾栏女?”她鄙夷。
沈怀珠搁下书,还未开口绿凝就站出来,反驳道:“这位娘子慎言,我家娘子身家清白,容不得如此污蔑!”
少女看也不看她一眼,兀自嗤道:“我竟不知裴阿兄的眼光如此之差,能看上这等庸脂俗粉。”
“你!”绿凝还想与她吵,被沈怀珠抬手拦住。
“看来娘子登门是专程来寻我的,”沈怀珠双手交叠,态度和婉,“不知娘子所为何事?”
少女不吃这套,眉眼一横:“既然什么都不是,就少跟我端一副女主人的架势,你使手段进这府门,不就是为了钱么——”
她掂荷包的动作稍沉,随即撤臂往沈怀珠身上狠狠掷去,应声道:“拿着这些钱离开这里,莫阻碍我阿姊和裴家阿兄的姻缘!”
这一动作突然,绿凝尚来不及反应荷包就重重砸在了沈怀珠手背上,荷包随之摔落在地,几片金叶子从松散的绳口跌出,散在脚边。
沈怀珠白嫩的手背瞬间红肿大片,绿凝大叫一声,连忙查看。
泉章眼看起了争端,也赶紧劝:“杨二娘子,沈娘子只是受我们家郎君所救,暂居于此,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杨云婵不理会他,只盯着一脸吃痛的沈怀珠,利声道:“听懂了吗?!”
沈怀珠似乎疼得说不出话,绿凝气昏了头,拾起摔在地上的荷包用力扔了回去:“谁稀罕你的钱!”
杨云婵挨了一记,脾气更大,当即拔了剑指过去,“区区仆婢,好大的胆子!”
绿凝被紧逼的剑锋吓得连连后退,尖叫起来。
连退数步后,她忽然落入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沈怀珠紧紧抱住她的肩,顺势转身将她护住,把自己的后背面向利刃。
“好,我今日就连同你这个没名没分的勾栏女一并教训!”杨云婵恨恨道。
“你要教训谁?”
冷沉沉的一道声音,杨云婵握着剑的手一颤,回首看去。
齐韫不知何时已从北关归来,一身银甲未卸,靴袍沾尘,像是刚结束一场战事后匆匆策马返回,是以周身肃杀之气犹在,长姿凛凛立于院口,冷眼注视着这一切。
杨云婵的刁蛮气焰瞬时湮灭干净,支支吾吾唤:“裴……裴阿兄。”
齐韫锋利的目光睨着她,寒声道:“把剑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