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报社广告部部长植木欣作习惯每天早上睁开眼后就躺在被窝里看报,两份中央报加两份地方报,从上往下阅读,这是多年来养成的阅报习惯。
今早,他一手拿起枕畔的报纸,照例按照固定的阅读顺序读报。先看地方报再看中央报,是因为中央报不是他们报社的竞争对象,就算看也只是浏览一下。
他们的竞争对手是R报社,早报有四页,四个版面加起来总计有十二段广告。换做一般人,通常三四分钟就看完了,植木欣作却会看上二十分钟。广告版面的大小、广告主好不好、是哪家广告代理商、花了多少钱、是辛苦争取来的广告还是业主主动刊登,抑或为了填版面而忍痛免费刊登……植木就这么一边盯着广告栏,一边思考着这些问题。他正不断与自家报社的广告做比较。略胜一筹时高兴,赢不了时跟着忧虑。
无论Q报还是R报,都是发行量不到十万份的地方小报。战时,地方报被统合为一县一报,战后开始分解,再加上泡沫般的晚报群起搅局。Q报和R报的前身都是小晚报,在众多泡沫化的小报中算是侥幸者,从中途开始发行早报已近八年了。不过这两家报社都饱受经营所苦,并遭到更大的地方报S报的打压。
大报固然如此,Q报和R报也为了填满早、晚报共二十四段的广告栏,几乎求遍了东京和大阪的广告客户。虽然吵着要开拓本地资源,但在一个经济贫弱的地方城市,只有势力孤微的中小企业。顶多只有本地的百货公司在举办大拍卖活动时才会买下最醒目的广告栏。报社虽然成立了专属的广告代理部,但依旧毫无发展机会,绝大部分还是得仰赖东京和大阪的广告代理。Q社和R社的东京方面代理都是弘进社广告代理商。在众多广告代理商中,弘进社属于中等规模,所代理的全国各地方报社大体上都是发行量只有十万至十五万份的小报。这种小报的宣传效果自然有限,所以广告客户大多不太想利用,不过弘进社非常努力,通过各种渠道拿到广告。
当然,Q报和R报也不全然仰赖弘进社,还与其他代理商签约,但别家都没有这么卖力。弘进社虽然会压低地方报社的价码,但也最照顾他们。就像现在,植木欣作看的这份R报,来自东京的广告几乎都是弘进社经手的。
植木看完R报后接着摊开自家的报纸浏览广告栏,用“浏览”一词来形容,是因为昨天排版时他就已经熟知内容了。此时他的眼神霎时之间变得精明,心里正打着算盘。
第三版,也就是社会版的右下方,刊出了三段和同制药的广告,是“朗气龙”这个最近刚上市的提神剂。植木满足地望着这篇广告,这也是弘进社经手的,死对头R报并未刊登,不过迟早还是会登的吧。自家报社抢先一步,令他萌生出一种优越感,也感到了弘进社的善意。“朗气龙”这行斜体反白大字与猛男的照片摆在一起,精心设计的版面让植木欣赏了半晌。
终于看够了,他的视线才移向上面的报道。带着工作完毕后那种怡然自得的解放感,他缓缓看向铅字密集地带。这时的他,也变为一名检阅新闻的傲慢读者了。
突然,他的视线扫到占了两行的大字标题——“打针猝死!危险新药的致命副作用”。他瞪大了双眼,折起报纸碍事的部分开始阅读。
X日,家住市内XX町的山田京子小姐(二十二岁)为消除疲劳,在XX町的重山医院注射了一剂“朗气龙”。不久后开始感觉身体不适,随后陷入昏迷,一个小时以后气绝身亡。辖区警方研判为针剂中毒,目前正在调查重山医院的医师。“朗气龙”是某制药公司新推出的新型提神剂,警方已对市内医院及药局提出警告……
植木欣作大吃一惊。这是真的吗?说到“朗气龙”,那可是和同制药股份公司花大力气极力宣传的新药,不仅在全国性的大报上不断刊登大篇幅广告,收音机和电视上也投放了广告。至于地方小报,虽然只零星登过一些,但这家信用良好的大型制药公司不可能这么不负责任。病人真的是因为注射那种药物才死的吗?由于体质异常因摄入盘尼西林休克而死的例子,倒也偶尔在报上看过,难道“朗气龙”也具有那种性质吗?植木欣作感到不安,不是对药品本身,而是因为这篇报道竟刊登在“朗气龙”广告的正上方。夺人眼球的反白大字加上猛男照,大力强调着一流药品的优越性。在读者眼中,这样的对照未免太奇怪了。不,更重要的是,收到这份报纸的和同制药股份公司及广告代理商弘进社会作何感想?要是没有广告,就不用寄报纸过去,一则小小的地方新闻对方或许不会留意,但现在登了广告,就没办法装傻了。弘进社那边更是每天都会送去报纸。植木刚才产生的优越于R报的自豪感已被彻底粉碎。
狼狈的他连忙翻开R报,虽然也发现了一小篇打针猝死的报道,但报上只用某制药公司推出的“新药”来形容,完全没提到是“朗气龙”,处理得非常小心。接着,他又拿起全国性报纸的地方版,也只登出一小段报道,而且也只形容为“新药”。标题占两行、并直接写出“朗气龙”这一名称的,只有植木所任职的Q报。
植木欣作想让自己冷静,遂抽起烟。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心里已能预测和同制药与弘进社的愤怒。
他对于编辑的大意很恼火。那些人素来不把广告部放在心上,他们总认为编辑才是报纸的生命,报道若受到广告的牵制则是一种耻辱。不仅如此,他们还认定广告部是做生意的,因此暗怀轻蔑。平时他们向来标榜不在报道中具体提及商品名称,以避免被用来打广告。既然如此,为何这次偏偏明确地写出“朗气龙”这个药名?编辑的答复一定是这样的:“这是对社会有害的药物,所以才把药品名写出来。”似乎言之有理,可他们有没有想过,因此被害得走投无路的广告部该怎么办?!不,他们一定没想过。他们搞不好还会说:“我们又不是为了你们才编报纸的。”叼着烟斗的总编森野义三就是一个会说出这种话的男人。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是R报还是全国性报纸的地方版,对这篇报道的处理方式都确实高明。想到尽量不涉及商品名称的报道原则,这样的高明或许只是巧合,但看在檀木欣作眼里,便觉得那是出于保护和同制药和广告部。尤其是R报,植木欣作前一秒还在享受领先的快感,这一秒已变为失落。
他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上班了。
广告部长的位子背对窗户。光线透过窗户落到桌上的玻璃垫上,映照出窗框萧瑟的影子。植木欣作把大衣挂到衣架上,慢吞吞地落座。部下已全员到齐,大家都沉默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却不时向植木投来期待的眼神。他们一定已经看过今早的报纸了,大概早就在等部长来上班,看会有什么反应。这种气氛融入空气中,笼罩着植木。副部长山冈由太郎只道了一声早安,又继续看着桌上别家报纸的广告版。不过他的侧脸看起来有些不安,好像在等部长主动提起那件事。
植木喝了一口茶,抽了一根烟,这才郑重地召唤山冈,好像是眼下的状况让他非这么召唤不可似的。山冈由太郎应了一声,啪地放下正在看的报纸,整个身子转向植木。,山冈的颧骨很高,眼睛大,严肃的表情使得脸上的皱纹也增加了。颀长的身子前倾,仍保有运动员的体格。他总喜欢半阿谀、半正经地对植木说:“我就是你的左右手,有话尽管说,部里的事一切由我负责,我会协助部长让工作进行得更顺利的。”
“今早那篇有关朗气龙的报道你看了吗?”
听植木这么一问,山冈由太郎那双大眼睛瞪得更大了。他像是等这句话很久了似的,大声回答道:“当然看了,在家里看的。真是太过分了!编辑部的家伙还真会给我们惹麻烦,和同制药一定会来抗议的。”
职员们听到部长和副部长开始谈论他们等候已久的话题,不禁纷纷露出安心的表情,同时竖起耳朵倾听。这种气氛似乎令山冈越说越来劲了。
“编辑部的家伙一点都不为我们着想,犯不着写出朗气龙的名字嘛!人家R报,还有其他好多报纸,都没提药名,那是常识啊!万一和同制药一气之下再也不找我们登广告,到时候会有什么后果,编辑部的家伙们根本就不知道。有些人还真以为报社光靠读者订阅的报费就能经营下去。”
山冈也学部长掏出香烟,大声说着。
和同制药不再买广告——山冈提出的这个隐忧也正是植木自看完那篇报道后就一直发愁的问题。和同制药是一家一流公司,贩卖多种药品,因此买广告的量也很大。万一关于朗气龙的报道使得对方愤而停止买广告,那对报社将是莫大的打击。和同制药根本没把Q报这种地方小报放在眼里。说穿了,只是出于人情,在代理店弘进社的强力推销下,Q报才好不容易拉到这个广告的。正因为很清楚个中缘由,植木才更害怕惹和同制药生气。
“前原,”植木把会计唤来,“你帮我查一下这半年来和同制药每个月平均买广告的数量!”
前原回到位子,翻开账簿,拨打算盘。这期间,植木也忙着在脑中盘算。他的眼神变得很凝重。“话说,朗气龙真的会致命吗?”山冈窥视着植木说道。
其实植木也有相同的疑问:“谁知道,以和同制药那样的规模,我想应该不会卖那么随便的药品吧。”植木茫然地望着远方,嘴里咕哝着。
“说不定是病患体质异常,才会休克死亡的。”
“也许吧。不过,会不会是报道有误呢?”山冈说着,十指交握成拳头抵着下巴。
“应该不会吧。别家报纸也有相同的报道。”
听到植木这么说,山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究竟是不是因为注射朗气龙而死的。该不会是其他毛病导致的死亡吧?”他低声说。每当他灵光乍现想说什么时,总习惯把嗓门压低,露出煞有介事的凝重表情。
“谁知道,不过我实在无法相信。”植木说。
死者是在注射了药物后身体立刻出现反应的,所以应该是药物造成的。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的问题在于,只有Q报写出了“朗气龙”这个药名。这种药不可能百分之百引发那种病状,如果真是那样,药品上市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应该早就出现其他类似案例了。也许只是凑巧掺进了其他杂质吧。这对和同制药来说,是一项重大疏失,也可以算倒霉。但也犯不着如此大肆报道,还刻意写出药商目前正在全力宣传的药品名称吧。植木想到这里,再次因编辑部的迟钝而恼怒。
会计前原把这半年期间的数字统计出来了,踮着脚尖悄悄走来。植木戴上眼镜仔细阅读。和同制药每个月平均会买多达二十一段广告。最近段数更多,主要是宣传“朗气龙”。一家广告主能买下这么多广告可不是常有的事。因此,不难想象弘进社有多么重视和同制药。和同制药的愤懑固然令植木害怕,但他更怕弘进社因此上门兴师问罪。他在弘进社面前向来姿态放得很低,因为东京方面的广告大部分由该社经手,万一这次得罪了对方,那就真的是束手无策了。弄不好,对方还会抽掉其他广告以示惩戒。他一想到事态会恶化至此,顿时觉得眼前发黑。
“我去编辑部问问看好了。”植木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此时已经十二点多了,说“去问问看”,其实是当着下属的刻意措辞,他实际打算去抗议。
山冈说:“这个主意好,该说的还是有必要说清楚。”说完仰望着植木,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情似的支持他。
植木弓身走上宽敞而老旧的楼梯,一边慢条斯理地拾级而上,一边思索着该用什么方式向总编森野抗议。这时山冈之前说的那句“该不会是报道有误吧”倏然掠过脑海。还有一种可能是,报道本身无误,但引起中毒的不是“朗气龙”,而是另有原因。这篇报道一定是从警方那里采访而来的,万一警方判断有误,那该怎么办?编辑部倒是可以说只是忠实传达警方发布的消息,但广告部却不能用这个理由应付广告客户和代理商。广告客户一定会指控报社害他们失去信誉,搞不好还会以这篇报道造成“朗气龙”滞销为由上门索赔。这等于是让广告部一肩扛起编辑部捅出的麻烦。实际上,比起“朗气龙”是中毒死因一事,这一点更可怕。把和同制药视为头号上宾的弘进社,为了讨好这位大主顾,或为了对自己经手的广告商发生失误表示歉意,还不知会使出什么样的惩戒手段。植木上楼的双脚顿感无力。
编辑们中午过后才勉强到齐,总编有自己的办公室,一拉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就看到总编森野义三正把身上的高尔夫球装换下,穿上便装。他伸着一条腿,肥胖的身躯保持弯腰的姿态瞥向植木这边。结果还是他蠕动着嘴唇主动说了声“嗨”。
“我刚做完运动,今天状态不错。我这个星期天还要比赛呢!”
森野向来以保持本区前三名的成绩骄傲。植木边笑边等他把皮带系上大肚腩。
“什么事?”总编一边调整领结一边问道。
植木欣作结结巴巴地表明来意,虽然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卑屈,却还是压低了声音,唇角因微笑而扭曲。
森野听他说完显然不太高兴。他的双下巴如同坚硬的陶器般纹丝不动,眼神却闪闪发亮。
“管他什么广告客户啊,我告诉你,”植木话声刚落,总编就迫不及待地说,“要是成天顾虑这么多,就别想跑新闻了。你那边或许是在做生意,但我们这边可是以严正报道为第一优先。你觉得写出药名会惹麻烦,但你可别忘了,这是为社会大众着想。如果替卖药的撑腰,把读者的利益放在一边,那我问你,报纸还有什么生命可言?我希望你记住,除了身为广告部部长之外,你更是报社的社员。”
总编面露不悦,看着站在原地的广告部部长。
“你们广告部干涉到这种地步,我告诉你,这可是侵犯编辑权啊。”
植木发现他裤子上的一颗纽扣掉了。
弘进社的中田在翌日傍晚从东京打来长途电话。弘进社有一个所谓的地方报纸课,中田是该课的副课长。
“到底是怎么回事?!”中田的声音从一开始就带着怒气,连话筒似乎都在震动。他说:“看到送来的报纸吓了一跳,朗气龙绝不可能发生那种事,像和同制药那样的一流制药公司怎么可能推出致命药物。况且,那还是他们倾力宣传的主打药品,凭常识也能作出判断。还有,你们居然在报道中直接指出‘朗气龙’的名字,到底是何居心?和同制药也气坏了,他们说,今后绝对不再向Q报买广告。害得我们也拼命道歉,你们报社或许无所谓,可是我们说不定会失去一个大主顾。这下子叫我怎么解释!”中田气急败坏的指责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而来。
“对不起,我也正在和编辑部理论,写出‘朗气龙’这个药名的确是敝社的疏失,编辑这么莽撞实在令人汗颜。这次还要仰仗贵社,代为向和同制药道歉,实在很不好意思。”
植木一边在脑中勾勒中田那张年轻的面孔——他在东京见过对方一两次——一边弯腰凑近话筒拼命解释。
中田又再次开炮,像是要驳倒植木似的说:“用不着你提醒,我们早就向和同制药道过歉了,我们可是很爱惜自己的生意的。”接着又用更大的嗓门说,“万一这次中毒的死因不是朗气龙,我看你们怎么办,就算免费登出全三段的更正启示也无济于事。因为,和同制药那边保证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意外,并宣称今晚就派技师过去调查真相,一旦证明是乡下警察的误判,和同制药势必会来指责你们报社做事轻率,这下子,八成会抽掉所有广告吧。不只和同制药,我们公司也不得不另做打算。”中田一口气把话说完,便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植木欣作缓缓放下如牛蝇般嗡嗡作响的听筒,最可怕的预感已逐渐成为现实,他忍住想抱头蹲下的冲动,靠着椅子,伸手在桌上敲了敲,玻璃的触感冷透指腹。
一直竖耳倾听的副部长山冈抬起头:“弘进社很生气吗?”他问道,那眼神与其说是担心,更像是因好奇而发亮。
“气坏了,是中田打来的,被他劈头痛骂了一顿。说不定光是被和同制药抽掉广告还无法摆平。”植木忧心忡忡地说。
“还无法摆平?那您的意思是……”山冈修长的上半身猛然弯向植木,做出探听的姿势。
“说不定连弘进社代理的广告都要减少一半。因为和同制药是他们的重要客户,为了安抚和同,他们也许会做出这样严厉的处置。”
“不会吧,应该没那么严重吧。”山冈虽然这么安慰植木,但他的眼神依然透露出他对事态发展极为感兴趣,一直盯着植木不放。
“是中田这么说的吗?”
“他有过这样的暗示。听说和同制药那边会派技师过来调查真相。这下子麻烦了,不管调查结果如何,都对我们没好处。”
植木欣作托腮沉思,昨晚他也辗转难眠地想了一夜,耳边不时传来正准备考大学的长子削铅笔的声音。除了长子,植木膝下还有一个念高中的女儿和一个念初中的小儿子。
“我们要不要招待一下和同制药派来的技师?”山冈提议。他是个想到什么就说的男人,自己说着说着已两眼发亮。
“这个嘛……”植木低头沉思。就算请技师吃饭也不见得能扭转劣势。不过,既已知道对方要来,也不能佯装不知。不管结果如何,总比不招待要好吧。植木现在就算看到一根稻草都想抓着不放。
山冈立刻致电东京,整个人变得很亢奋。植木虽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应该阻止他,但想一想又犹豫了。
电话接通了,山冈客气地和弘进社攀谈起来。植木虽然听不到双方的谈话内容,但看到山冈的脸色逐渐阴沉,植木不禁后悔刚才为何没阻止他。通话很快就结束了,山冈将那张苦瓜脸转向植木。
“他们说没那个必要。电话是中田接的,那家伙真讨厌,我问他详情,他不但不肯告诉我,还叫我不要自作聪明。这小子,年纪轻轻,怎么说话这么嚣张。”
山冈红着脸数落中田,也是为了掩饰自己妙计失灵的羞愧。
是的,那的确是自作聪明耍的花样。悔恨咬噬着植木的心。现在对方肯定更瞧不起我们了。他发现人在焦急的时候,果然会做出没常识的事情。
植木很郁闷,开始考虑弘进社减少半数广告后该怎么应付。说到对策,一时之间确实想不出什么好方法。东京那边向来都依赖弘进社,大阪能拉到的广告量很有限,就算再怎么拜托代理商都没有用。回过头来鞭策当地的专属代理商呢?在欠缺广告客户的大前提下,业绩不可能有起色。总之,弘进社抽掉广告后造成的大漏洞绝对是填补不了的。
Q报一个月的广告量为七百二十段,其中有两百二三十段都由弘进社经手。如果缩减一半,就是一百多段,这块巨大的空白该怎么填补?代理商给Q报的特约酬码大约是一段两万圆,广告总收入每个月约为一千四百万。这笔资金除了充当编辑费,还可以养活一百五十名从业员。如果弘进社抽掉一半广告,就等于收入将减少两百万以上。对Q报这种弱小的地方报社来说,将是致命打击。植木想到这里就再也坐不住了。
而那边森野总编却因此事与他无关,毫无顾虑地随意上上下下,再不然就是找个人猛聊高尔夫球。他对植木视若无睹,显然对这个跑来编辑部抱怨的广告部部长生着气。
植木犹豫着是否该把这件事告诉专务,专务还兼任业务部部长。但因为还不知道弘进社会做出怎样的处置,植木无法做出决定。弘进社似乎在等技师的调查结果。植木抱着万分之一的渺茫期待安慰自己——像和同制药那样的一流公司,应该不至于为了一点误会就这么没风度地欺负乡下小报社吧。而弘进社那边,还不确定那些狠话究竟是不是真的,说不定只是年轻的中田耍威风,想趁此机会吓唬他们。想到这里,他仿佛听见电话挂断后,东京那边传来的笑声。可怜的是这家小报社的广告部,确实代理商一恐吓,就不得不屈服。
另外,植木欣作之所以在等待弘进社做出表态的这段期间没向专务报告此事,多少也是考虑到自己在这件事中的责任。
不管怎样,他还是郑重地写了一封道歉信给和同制药股份公司专务,及弘进社的地方报纸课课长名仓忠一。但对方并未回信。
虽然没收到回信,但三天后,打针猝死的原因查明了。经过本市市立医院的精密检查,发现注射该剂的医师将“朗气龙”与其他药品混合,出问题的是其他药品。编辑部只把这篇报道草草带过,也没先向植木打声招呼。总编似乎还在为植木那天的干涉耿耿于怀。
植木终于忍不住了,他冲到楼上的编辑部。森野总编正离办公桌老远,甩动双手练习挥杆。
“总编。”植木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已非常苍白。“关于朗气龙导致中毒的那篇报道好像有误吧?”
总编停止挥杆动作,肥胖的身躯陷入旋转椅,冷冷地看着植木,蠕动着那张蓄着胡须的嘴。
“有误?那不是报道有误,是警方搞错了。后来市立医院查明了真相,于是我们又做了新报道。我们可是按照警方公布的内容进行如实报道。”
森野的强烈视线笔直射向植木,责备他的无礼。
“可是……”植木满身大汗地说,“既然查清楚了,你至少该联络一下我吧。”
“联络你?”森野双眼发亮,“什么意思?”
“那篇报道可以作为更正启事,而且,既然已经因此事与和同制药发生冲突,我本来希望新报道能和原先那篇报道一样,占二段篇幅的。”
“没那个必要!”局长突然从喉头进出呐喊,发出不逊于庞大体型的怒吼,像是在强调他再也无法忍耐了,“编辑们可不能听你们广告部的命令,你给我出去!”
“可是,由于那篇有误的报道,使得厂商扬言要撤掉广告。这样的话,广告收入将会锐减。”植木努力支撑着身体说道。
“那是你的买卖,不关我的事。滚!”
总编涨红了脸,额头青筋暴起。森野义三曾在某全国性报纸做过社会部部长,后来因闹出绯闻离职,不过那段经历还是成为他的勋章。
植木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走了出去。大概是听到了刚才的对话,编辑部的人全都在座位上看着他。
回到自己位子后,植木打开后方的窗子向外眺望,马路上行驶的电车内几乎空无一人,售票员正倚着车窗朝这边看。植木感觉似乎与那位售票员四目相对了。
这场争执并未让总编森野产生危机意识。森野把这家风一吹就摇摇欲坠的小报社当成了大报社,还一心认为编辑归编辑,广告归广告,一副报社经费来源事不关己的表情。弘进社应该很快就会做出某种决定吧,这场危机不仅社长不知道,连专务和总编也毫不知情。
植木感到孤立,窗外恰好有狂风呼啸而过。社长卧病在床,专务昨天去大阪出差了。
这时山冈来通知他拨去东京的电话接通了,说完把听筒交给他。山冈的眼神异常凝重,那边接电话的还是地方报纸课副课长中田。
“昨天中毒猝死的原因已经查明了,果然不是朗气龙造成的,是医师打针时,混入的其他药品有问题——”
植木刚说到这里,中田就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个我们早在昨天就通过和同制药派去调查的技师知道了,和同制药跟我们联络过了。”
植木红了脸,今天中田的声音与先前不同,变得异常平静。究竟是真的心平气和,还是冷淡?植木一时之间还无法作出判断。接着,中田问他更正启事要怎么处理。植木答得有点支吾。中田连问了两次“一段吗?一段是吧?”,这种反复确认比直接反问为何没有像之前那样占两段版面更让植木感到煎熬。
“我们打算立刻刊出更正启事,当然,还会免费刊登两段或两段半篇幅的广告,不知和同制药那边的意见如何?”
“现在还不到做决定的时候。”中田的语调依旧平板单调,“我只希望你们知道,和同制药对贵报社极度不满。”
“这表示,和同制药或许会撤掉在敝社投放的广告吗?”
“不只和同制药,对我们来说,和同制药远比你们报社重要,这一点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等一下!”已方寸大乱的植木忍不住喊道。现在已能确定中田的平静语气是出于冷淡,也正因如此,他意识到对方此时的说辞绝非恫吓。山冈在一旁托着腮,大气也不敢出地竖耳倾听。
“请问名仓先生在吗?”
现在,光与副课长交谈都会令他深感不安。但没听到课长名仓忠一的说法,他实在难以接受事实。
“名仓不在。”中田嗤之以鼻地答道,“他去北海道出差了,还要四五天才回来。不过我们一直与他保持联络,也大致掌握了他的意思。”
“那他的意思是……”
“简单说来,与我的意见相同,说不定比我更强硬。很遗憾,我们弘进社今后或许会断绝与贵社的往来。”中田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檀木当着众多下属的面,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但点烟的手却抖个不停。
“对方怎么说?”山冈从椅子上站起身,凑了过来,近得鼻息都喷到了植木脸上。
“弘进社说不定会与我们断绝往来。”植木幽幽地答道。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以后似乎才有了真实感。
“全面断绝吗?”山冈吃惊地瞪大双眼,瞪视着植木。
“这下子可真是麻烦大了。”山冈一脸严肃,语气中有既似咏叹又似同情的意味。不管怎样,那语气都带有“幸好自己不是负责人”的意味。
植木摊开桌上的R报,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次了。中毒猝死不是新药造成的。这篇报道占了两段篇幅,而之前报道意外时只有一小段,而且没提药名。R报果然手段高明,单从这点来看,也难怪和同制药及弘进社会纷纷放弃我们了。
这时他才发现,之前预测弘进社或许会抽掉一半广告实在太乐观。现在在植木眼中,那二百二三十段的空白广告面宛如荒芜的雪原。专务翌日早晨出差返回。植木知道专务的行程,于是立刻前往对方家拜访,应门者请他上二楼。植木沿着昏暗的楼梯爬上去,只见秃头、体型矮小的专务正身穿睡袍、眼皮浮肿。
“嗨,我正准备吃早餐,一起吃吧。”
专务虽然笑着这么说,眼神却在探究植木为何一大清早赶来见他。专务的眉毛稀稀拉拉,这使得他的眼神更显锐利。
植木刚一说明原委,专务的脸色就变了。原本是个气色红润,额头、脸颊和鼻头泛着油光的男人,今天却脸色晦暗,也可能是因为刚起床吧,总觉得他的脸更黑了。
“二百三十段吗?少了这四百六十万的收入,我们报社就会有经营危机。”专务说道。不知是否错觉,植木觉得他的声音似乎在颤抖。
“报纸的销量也变差了。最近,在全国性大报的猛攻下,订阅数量与日俱减。就算努力拓展销路,也只是在浪费钱,毫无实际成果。真是伤脑筋啊。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连广告部也出问题,咱们真的会倒闭的。”专务按着额头说,“我问你,弘进社那边真的会这么做吗?”
“现在还不确定,不过我们有必要做好心理准备。”檀木笞道,“对弘进社而言,和同制药是他们的大客户,与我们断绝来往也算是向和同制药表现忠诚度的做法。所以,的确有这个可能性。”
“现在还来得及安抚弘进社吗?”专务搓揉着额头。
“我在电话里向对方道过歉了,可是对方不肯接受。不过我只联络到地方报纸课的副课长,听说课长去北海道了,我没能跟他说上话。”
“有没有说课长什么时候回公司?”
“对方说再过三四天就回来。”
专务突然垂下手,瞪视着植木:“喂,你能不能马上去东京?”
“呃,那当然——”
“你一定要去哀求弘进社,现在只有这一招了。你就在东京等他们课长回来,展现我们的诚意,向人家下跪道歉。记得一定要说明我们的经营状态,好好拜托人家。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植木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主动上京面会,其效果应该与电话道歉不一样,想必对方也不好意思说得太无情吧。总之,当面拜托似乎是上上策。
“总编那边,我会好好骂他的。”专务像是要讨好植木似的,和颜悦色地说道。
植木搭上了那天下午的特快车。山冈曾提议先打电话给弘进社,知会对方一下,但植木觉得用不着。最好不要预先告知,与其让对方早做准备,还不如攻其不备,直接谈判。
植木在火车上度过了辗转难眠的一夜,他数着从暗窗逐一闪过的从乡野远处射来的灯光,直到车窗外泛出乳白色的天光才打起瞌睡。
他已有一年没到过东京车站的八重洲出口了。
乡下小报难得有机会与东京扯上关系,虽然纸面上每天都刊登东京的广告,报社会收到广告客户的汇款,双方却没有直接往来。代理商夹在两者之间阻断了这条线,就像隔着一面玻璃墙,彼此看得见对方却碰不到。
已经快十一点了,植木在饭馆花一百圆吃了顿早餐,便搭出租车前往弘进社。车子夹在前后无限绵延的车阵中,对向车道的车流里,有几辆翻飞着全国性报纸红色社旗的车子。
弘进社位于大马路旁的小巷内,是一幢两层楼高的小型建筑,和附近的大楼比起来显得格外寒酸。一想到这么简陋的公司居然掌控着乡下报社的生命,连植木都有点难以置信。他打开印有金字的玻璃门,迎面矗立的大型屏风挡住了内部格局,无法一眼看透。
绕过屏风,才看到依序坐在长长的办公桌后面的职员们。植木感觉到一股带着威严的风倏然吹上脸,没有人看他。前台小姐正低头看杂志。植木望向地方报纸课,没看到课长名仓,副课长中田也不在,只有三名课员在埋头工作。姑且不论可能出差还没回来的名仓,中田也不在,也许是外出了吧。不过不用在这里跟对方打照面,反而让植木松了一口气。
他询问前台小姐,对方说中田下午两点才回来。地方报纸课的一名课员听到后起身走到柜台前问他是谁。植木记得一年前来访时曾见过这位白皙瘦长的男子,不过对方却不认得他。植木掏出名片,对方把名片凑近眼前仔细看了半天,嘴上说着:“啊,这样啊。”然后再次打量植木。
想必这位课员也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见他顿时像个小公务员似的脸色一变,表情蛮横。“中田副课长两点左右回来,请你到时候再过来。”说完把植木的名片往中田桌上一扔。
植木离开弘进社,心想接下来该去哪里,与其四处乱逛,不如去和同制药公司打声招呼。他也实在没心情游玩。和同制药那边,其实有名仓或中田陪同一起去最好,但眼前恐怕希望渺茫,植木决定不管怎样,还是先去道歉。他坐上出租车,心里只惦记着待会儿见到对方时该怎么开口,对暌违已久的东京景色视而不见。
和同制药的总社位于河边,是一幢五层楼高的气派建筑,平整的白墙上整齐排列着一列窗户,倒映出天光。植木在心里猜测,接下来要去的地点不知在哪扇窗内。下了车以后,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又抬头仰望了半晌。印着“朗气龙”的布条从最高的那扇窗户垂下。
他走上三层石阶,踩着大理石地板走进光可鉴人的玄关。右边有个接待窗口,一名身穿绿色罩衫的女孩拉开玻璃门。植木取出名片,表示想见宣传部部长。
女孩通过内线电话如实转达,电话那边的人似乎反问了句什么,女孩重复了两次“是Q报社”。光听到这里,植木就已经感受到不友好的气息了。
“宣传部部长不在。”女孩直直地望着植木,表情僵硬地说。显然是谎话。
植木又说:“那就麻烦找副部长。”
女孩再次拨打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副部长也不在,好像要很久才会回来。”植木鞠了个躬,走出了大厅。
天空微露晴光,四周仍是污浊的空气。被赶出来以后,植木仍觉得和同制药的怒气打在皮肤上。
果然不该独自来访的。不请弘进社的中田陪他一起来,对方根本不会见他。虽然知道对方正在气头上,但也能看得出对方根本没把Q报放在眼里。植木伫立在路旁等出租车。
插着知名大报社社旗、车身晶亮的大型轿车疾驶而来。经过植木眼前,横向停靠在和同制药的大门前。车门啪地打开,一名年轻男子大步踏上石阶,随即消失在门内。那人的年龄大概只有植木的一半吧。檀木觉得对方应该是广告部的人,当然,那个男人并没有像他那样立刻走出来。
看来只好对和同制药的广告死心了,植木想,这似乎已成为定局。每个月将会损失几十段广告。不过,光这样还无法了事,更严重、更绝望的预感令他心情低迷。
植木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已完全失去了对色彩的感觉。走在这条全国最繁华的街道上,却好像走在荒山野岭。他渴得要命,走进一家咖啡店,但果汁喝起来却如同泥水。
快两点了,植木再次前往弘进社。那幢建筑物还是一样的寒酸,却带给他比之前更大的压迫感。绕过屏风,这次看到了中田,对方正在桌前写东西,之前那个瘦子瞥到了植木,并通知了中田。
中田点点头,却连瞧也不瞧站在接待处的植木,刚理过发的头依旧面向桌面。植木感到心跳加快。
大概就这样过了十分钟吧,中田终于抬起头,看向檀木,算是打了个招呼,脸上却毫无笑意。那张长脸光洁无毛,嘴唇很薄。他像是追于无奈般张开两片唇,说:“这边请。”植木微微欠身行了个礼,推开接待台边的小门。
来到角落的一处方形空间,这里摆放着一张圆桌和几把罩着白椅套的客椅。植木与中田面对面而坐,客气地向他致歉。
“不好意思,这次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真不知该怎么道歉才好。”植木致歉道,而中田一直面无表情地板着脸。
“恕我冒昧,你是为了那件事专程来的?”中田跷起二郎腿,掏出香烟。
“是的,我们实在坐立难安,所以顾不了那么多,直接跑来道歉了。”植木如此强调道。他希望对方能感受到他的诚意与心意,不由自主地越说越激动。
“那真是……让你特地跑来真不好意思。”中田阴郁地答道,“不过,这次的事,不是我要泼冷水,恐怕没这么简单就能了事。对我们这边,不管你们怎么道歉、解释,都于事无补。我们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因为和同制药完全不吃这一套,他们真的很生气。说出来怪听着,人家好不容易大张旗鼓地推出新产品,却被你们这样糟蹋。就算你们是乡下小报,被这样伤害还是会让人很气愤。”
“是,您说得对极了,这都怪我没和编辑那边联系好。看到‘朗气龙’这个药名出现在报上时我也吓了一跳。对不起,都是我们的疏忽。”
植木除了道歉别无他法,现在不能顶撞对方,和同制药没指望也就算了,如果连弘进社也断绝来往那就真的完了。他的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你说没和编辑联系好,可你们又不是全国性大报,乡下小报用这种借口可不行啊。不过,也许贵社自负不输给大报。”
“中田先生,您别讽刺我了。”植木勉强挤出笑容应酬道。
“不,不是讽刺。不信你看看人家R报的处理方式,不过我想你大概已经看过了吧,那才是真正专业的做法。贵社处处跟人家唱反调,就连更正启事也只有一小段。明明是自己犯错在先,这样太说不过去了吧。”
中田的薄唇动个不停。
“您说得是。这次还请您安抚和同制药,让我们有机会道歉。”
“植木先生。”中田突然正色道,“你似乎还想得很单纯,事态远比你想得严重。如果你以为我之前是在电话里吓唬你,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名仓课长还没从北海道回来,所以我不方便把敞社的想法明确告诉你,不过关于和同制药出品的朗气龙一事,暂且请贵报免费登四段篇幅的更正启事。现在和同制药那边正在写稿子,唯有这点,我可以先告知你。”
“我知道了。”植木立刻答应下来。
他本以为对方顶多要求三段半,没想到竟然是全四段。Q报的广告栏采用三段制,这下子必须删掉一段报道。一想到又得跟森野过招,他就感到郁闷,可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也只能一口答应。不过,如果这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求和手段能让和同制药不计前嫌,继续买广告,倒也是件好事。“还有,今后和同制药的广告恐怕会与贵社解约。”
“啊?解约?”植木像是突然挨了一拳。
“对。恕我说句难听的,和同制药对于你们这种小报根本不放在眼里,之前都是靠我们的努力,千拜托万拜托才拉到广告的。你也得替我们想想嘛。我们这边,也是勤跑和同制药,好不容易才得到对方的照顾,所以一旦发生这种问题,当然得设法平息他们的怒气。人家毕竟是大客户,我们不想失去,我们也要做生意啊。把客户惹恼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是动动嘴皮就能摆平的了,一定得具体做点什么拿出诚意才行。所以很抱歉,我们应该会全面终止与贵社的合作关系。”
植木突然听不见四周的声音了。
那晚,植木欣作住在神田的旅馆。那家旅馆位于一条铺着石板的坡道上,安静却也很冷清,门前的马路上有零星街灯,映出黑影幢幢。时而有几对亲密的男女缓缓走过。客房后面就是东京的市中心,放眼望去,绚烂的灯火绵延不尽。
弘进社那一带也闪烁着点点霓虹。不过,弘进社里的灯光一定熄了。这时候,职员们不是已经回家,就是正在酒馆里喝酒吧?弘进社,这个威胁乡下小报的怪物,到了晚上就失去能力自动停摆了。嘲笑他、讽刺他的中田,现在又在做什么呢?不是在酒吧女服务生的伺候下啜饮热酒,就是躺在公寓的小房间里看杂志吧?他只是个贫穷、卑微的上班族,但等到明天,他又会变成威吓植木的人。
电话响了。植木请接线生替他打一通长途电话。
“请问专务在吗?”女佣回答说不在。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我是植木,我现在在东京。”
植木说完这句,那边女佣的声音换成了专务妻子的声音,嗓音粗哑。
“请问专务几点回来?”植木礼貌地问。
“大概十点口巴。请你那时候再打来吧。”对方的语气很冷淡。专务的妻子什么都不知情,似乎对他的工作也一点都不了解。
植木挂上电话后吩咐旅馆送晚餐,今天他一点都不觉得饿。
正无精打采地吃着饭时,外面忽然传来三弦琴声,还有笑声及打拍子声。
“好像有宴会?”他问,坐在他面前的女服务生说那是隔壁旅馆传来的声音。
“先生,您一个人很寂寞吧……”女服务生笑着说,“要不要洗土耳其浴?这可是东京特色啊。”
“是吗,可我已经过了那种年纪了。”
“哎哟,很多老人家还不是照样去。”
女服务生的视线扫过他的耳际,植木知道,那里已白发丛生。近来他的体重与日俱减。
女服务生收走餐盘后开始为他铺床。植木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眺望窗外,他觉得街灯好像变少了。
电话响起,植木起身大步去接。
“是从XX打来的。”
接线生告诉他是长途电话,他刚想着应该是专务,就听到专务粗声说道:“我是小林。”声音模糊不清,仿佛两人中间隔着一堵厚墙。
“辛苦了!我刚到家,听说你打过电话。”急躁的声音带着忧心的语气。
“结果怎么样?”
“不太乐观。”
“啊?什么?”
女服务生已铺好被褥,默默行了个礼就拉上纸门出去了。
植木这才大声说:“进行得很不顺利。地方报纸课的课长名仓还在北海道出差,所以问不到具体结果。”
“什么时候回来?”
“好像还要四五天。”
“是吗?那在他回来之前,你也只好在那边等了。”专务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全指望植木了。
“是,我想也只好这样了。”
“对了,那边的气氛怎么样?”
“跟我从公司打电话过去的情况一样。”植木捂着话筒说,“出面接待我的还是副课长中田,被他教训了半天。不过,那个人本来就喜欢装腔作势。”
中田撂下的那句“弘进社说不定会全面终止与Q报的合作关系”,植木实在没勇气老实向专务报告。况且,在没有听到课长名仓忠一的说法之前,一切尚未定案。
“和同制药那边你去了吗?”专务问道。
“去过了。我想说不管怎样还是先道歉,所以一到东京就去了。”
“嗯,结果怎么样?”
“对方说宣传部部长和副部长都不在,其实是不肯见我吧。”
此事还是老实交代比较好,植木想。
“不过,我后来有点后悔。没有跟弘进社的人一起去,可能会更刺激弘进社吧。所以,这件事我没跟中田说。”
一个地方小报,只有最初打招呼时直接面见过广告客户,之后也只有业务上的礼貌客套。一旦牵涉交易问题,双方都是隔着代理商这面厚厚的玻璃墙沟通,无法直接接触。广告客户的意见通常会被代理商过滤之后再传达,报社的意见也要经由代理商转告。代理商绝非只是双方的沟通管道,面对屈居下风的报社,代理商有时会加上自己的意见。
因此,报社的广告部部长单枪匹马直接去找和同制药道歉,对代理商弘进社来说,是该极力避免的行为。更何况,和同制药根本没把Q报这种地方小报放在眼里。区区一个广告部部长一个人贸然来访,恐怕只会被嘲笑吧。
“是吗……”遥远的彼端传来专务低沉的声音,他似乎也意识到此次报社的软弱立场。
“不管怎样,你就在那里等他们的课长回来。这件事现在也只能拜托他了。”
“我知道了。”植木说,“还有,关于朗气龙中毒事件的更正启事……”
“嗯。”
“听说和同制药那边现在正在写文案。中田说,我们报社必须免费提供全四段的广告。我觉得免费刊登在所难免,不过问题在于全四段的篇幅。我们报社向来采用三段制,如果要登全四段,就得从报道版面上挪出一段。这方面还要麻烦专务跟编辑部那边协调。”
植木眼前又浮现出总编森野义三的那张肥脸,那个指控植木侵犯编辑权,气得不跟他说话的男人。
“那方面没问题,我会负责协调的。”专务保证道,“报社这边无论做怎样的牺牲都可以忍耐,而那边的协调工作,就拜托你了。”
“辛苦了。”最终专务说完这句就挂断了电话。植木缓缓把听筒放了回去。
他掏出香烟点燃,从高处俯瞰市中心的点点灯光,好像又比之前少了一些。他思索着,名仓课长回来前的这五六天将会非常无聊、烦躁,想必每个晚上他都要像这样无聊地眺望街头的霓虹灯。可他又无心上街观光。东京就像一个灰色的忧郁城市,在惩罚被判定之前,他只能悬在半空,上下不得。还得天天去弘进社报到,说不定名仓课长临时变更行程,提早回来了呢。每去一次,就得对着中田那张刻薄的嘴脸挤出卑微的笑容——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工作。植木连续抽了两根烟,身体虽累却毫无睡意。
翌日,植木又去了弘进社,却实在提不起勇气推开大门。放眼望去,中田正和某人说话,虽然好像对植木走进的身影投来一瞥,却佯装不知。中田的身体瘫在椅子上,叉开双腿,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与他交谈的中年男子却并拢双腿规矩地坐着,看着中田,露出拘谨的笑容。植木立刻猜出,那一定也是某地方小报的广告部业务员。
“中田先生,您好。”植木站在接待台外打招呼。
“嗨一”中田做出这才看到他的表情,随即又把脸转向那名客人,也没请他进去坐。
中田不断地开关抽屉,这个动作看似无意义,但看在植木心头却明明白白。抽屉里放着成叠的广告企划案,那是地方小报的广告部业务所梦寐以求的。中田的这一动作,是想借此炫耀那叠企划案,进而压低对方的报价。植木站在远处,看着双方过招。业务员满脸困惑地报以苦笑,而中田,还是一脸意兴阑珊,不是东张西望,就是与经过的同事扯上几句。业务员终究不敌,垮着肩膀走了出来。
“植木先生。”中田从椅子上起身,打了个呵欠说道。
“来吧,这边请。”植木扔下嘴上的烟。
“我和课长联络过了。”
中田边说边打量着他。植木觉得,他那种眼神似乎是在问:“怎么样,昨晚睡得着吗?”
“啊,是吗?那真是谢谢您。”植木行了个礼。
“名仓先生说他不从北海道直接回来,还要从东北绕去北陆那边。所以,他回来的时间要延后。”
中田的唇角泛起鄙夷的浅笑。他脸颊瘦削,一笑就满脸皱纹,明明年纪很轻,看起来却很猥琐。“延后?那要延后几天?”
“三四天吧。”
植木感到满腔郁闷无处发泄,这种状态难道还要忍受更久吗?这一刻,他甚至产生错觉,怀疑这会不会是中田故意整他的!
“我已经跟课长说你来了。课长说,让你等那么久很不好意思,所以,还是请你先回去吧。”
“可是,我这边……”植木喘着粗气,“我等多久都没关系。”
“不,是我这边会不方便。”中田就像狠狠甩上大门的傲慢主人。
“就算名仓先生回来了,也不可能马上决定怎么处置贵社。事情本来就没那么简单,再加上还要与和同制药协调,还得跟我们公司的主管商量,恐怕得花上不少时间。你也公务繁忙,总不能为了这点小事把你绑在东京。所以,我劝你还是先回去吧。”
这点小事……对弘进社与和同制药来说,这或许的确只是一点小事。但对Q报来说,是攸关生死的大危机。
“不,只要能等,等再久我都愿意。我本来就是为此而来的。”
“不,这是课长的意思。”中田对植木的坚持很不耐烦,“总之,你请回吧。课长就算回来了也不会马上做出决定。”
“那么……”植木失去了挽留的借口,只好绝望地说,“那什么时候可以得到贵公司的通知?”
“这个嘛……”中田慢条斯理地说道,“名仓先生说要去贵社一趟。”
“啊?来敝社?”植木凝视着中田。
“是的,名仓先生是这么说的。反正,除了贵社以外,他也得巡视外地的各家报社,所以,他说到时候会顺便过去一趟。”
植木垂下眼,他摸不透弘进社到底有何意图。
“中田先生。”植木上半身前倾。
“什么事?”
“在这件事有结论之前,敝社的广告量应该不会有变动吧?我现在只想知道这一点。”
中田似乎在一瞬间被植木的气势给震慑住了。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他迟疑地说,“课长什么也没交代,所以应该不会有变化吧。”
“谢谢,但愿如此。”植木道谢。
中田拿起桌上的火柴,粗鲁地点燃香烟:“植木先生,”他换了个姿势跷脚,“总之,这次很麻烦,贵社惹出的问题还真不小。”他的口吻似乎想找回威严。
“和同制药的怒气一直未消,贵社固然伤脑筋,但我们公司也很为难。我说过很多次了,对我们来说,对方可是难以取代的大客户,所以我希望你们也能充分负责。虽然你们就算负起责任也没什么用,因为和同制药只跟我们打交道。”
植木尽量克制着,忽略对方的羞辱。
“对不起。不过我也只能道歉。但如果您时间方便,我想请您陪我一起去向和同制药道歉。”
“那也得等我们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吧,现在,你就算去找和同制药,也于事无补。”中田不屑地说。
“当然,我会的。”植木不敢顶撞,尽量委婉地说,“不过,中田先生,我这次来这里,还请您明白我的诚意。这一点,也希望您能转达给名仓先生与和同制药。”
“这我当然知道。”中田半带不耐烦地答道。植木这才从椅子上起身。
植木搭当晚的火车离开东京。从车窗望出去,东京的耀眼灯海匆匆流逝,那团光海逐渐分散,继而暗淡。接下来,他整晚都得睡在火车上,过了明天中午才能回到家乡。这段漫长的东京之旅毫无意义、毫无结果,令他气愤不已。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是被中田这小毛头惹恼,他真正气的是,弘进社那幢老旧小建筑里暗藏的暴力。
中午过后车子驶进车站,外面下着雨,植木一走出车站,就看到广告部副部长山冈由太郎开着车来接他。山冈一见到他那张黝黑、泛着油光的疲惫面孔便说:“真是辛苦您了。”说着鞠了个躬,并接下植木手中的旅行袋。
“情况怎么样?”山冈在车上问,看起来忧心异常地皱着眉。
“不乐观。”植木答道。大致情形在东京时就已经说明过了,山冈现在问的想必是弘进社内的气氛。
“一切都要等名仓回来了再说。中田倒是说了不少刻薄话。”
听到植木这么一说,山冈便接口:“中田那种人懂什么,我倒觉得,只要名仓先生来,风波就会顺利平息。在还没定案前,弘进社还会继续发广告,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山冈像是在安慰植木似的刻意朝他一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报纸摊开,说这是今天的早报。“这么登的。”说着,他指了指头版下方给他看。
是“朗气龙”一事的更正启事,仿照对方要求,占满全四段篇幅,以粗大字体半带宣传地指出:前几天,本报报道了“朗气龙”中毒造成病人死亡的新闻,但经警局与该公司派遣的技师共同调查后确认,之前的报道纯属误报。该制药公司为信誉一流的制药公司,其贩售的药品绝不可能出现瑕疵,尚祈社会大众继续安心使用云云。
“编辑部那边怎么说?”植木一边望着破例的四段广告一边问。
“编辑部一口就答应了,二话不说就让出了一段的篇幅。”
山冈像要讨好植木似的说道。他也知道植木和总编有过节。
森野总编不知做何反应。植木抬起眼瞥向窗外,车窗上淌着雨,他住的城市此时笼罩在白雾中,一片朦胧。
植木走进专务办公室,专务看到他便摘下眼镜,打了声招呼,并从椅子上起身。
“辛苦了,难为你了吧。”专务拍着植木的肩膀慰劳他,并问,“名仓说要直接过来?”
“是的,对方坚持要我回来等他,我只好回来了。”
专务缩了缩下巴:“这也不能怪你。既然对方都说要过来谈了,我们也只好乖乖等着。不知道是不是好消息,这样简直像被绑在刑场上任人宰割一样。”专务虽然在开玩笑,但植木听来觉得这形容真是贴切。
“不过,名仓如果来了,我们还是要表现出诚意,尽力拜托他。等他的来访日期确定,你就负责准备。”意思是准备款待名仓。
“花多少钱都没关系。”专务又补上这么一句。
“今天的早报你看了吗?”
“看了,山冈带到车站给我看的。”专务点点头,唇角微微泛起笑意。但那笑容有点踌躇。
“我告诉你,其实森野他啊……”专务说起总编,“我跟他说一声他就懂了。他以前是大报社的编辑,所以对广告和销售情况之间的关系不是太清楚。哎,你也就别跟他计较了。”
一个星期以后,植木接到弘进社的地方报纸课课长名仓忠一即将来访的通知。根据那份通知,三天之后他就要起程了。
植木不断与专务商量如何接待名仓。名仓忠一的个性与嗜好大致都已研究过了。这个人,感觉有点神秘,头脑聪明,在广告客户之间的评价也不差。论手腕,在弘进社是第一把交椅,谣传将来不是升上专务就是社长。他是个体重超过二十贯的大块头,还蛮喜欢喝酒的,现年三十九岁。
他的妻子三十六岁,两人育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和一个十一岁的儿子。为什么连这些都了解到了?那是因为要挑选伴手礼让对方带回去。此地盛产织品,以其特殊织法闻名。手工织品无法大量生产,所以非常昂贵。他们决定送名仓一匹布料,再送他太太两匹花色不同的布料。专务认识纺织厂老板,要亲自去挑选最好的货色。
用餐的居酒屋也订在本市最豪华的一家,还预约了几名一流艺妓。至于续摊,订的是最近才开幕的东京风格的豪华夜总会。居酒屋那边由植木负责,夜总会由山冈奔走。经联络,确定名仓课长预计停留一晚,所以又向旅馆预订了一间最上等的客房。
“简直像天皇出巡。”植木听说总编森野曾如此冷嘲热讽,心想他估计还在生气。虽然在专务的要求下,他让出了一段篇幅给“朗气龙”登广告,但肯定很不甘心,证据就是现在看到植木他都懒得回礼。他之前在大报社待过,如今即使进了这家地方小报,却依旧摆脱不了当时的习性与意识。他为自己在大报社当过社会部部长引以为傲,而对于跑业务,与其说不感兴趣,倒不如说轻蔑。他唯一热衷的是连专务也不打的高尔夫球,不过那似乎也是为了面子。
不过,森野说名仓从东京来访就像天皇出巡这一点极为贴近。弘进社的地方报纸课课长名仓忠一每年都会有那么两次,以商讨公务为名一一造访各地的小报社。报社的广告部自然不用说,连高层主管都会主动款待他。名仓嘴上说报社是他的客户,但对于小报社来说,掌握广告经营生杀大权的弘进社地方报纸课课长,才是重要的上宾。不论哪家报社,都对他毕恭毕敬,极尽巴结。拜托他尽量增加广告量自不消说,为避免得罪他导致广告量减少,还得花费莫大的心思。名仓如果能满意地离开,那就好比天皇出巡,由此地平安转往他县一样令人安心。
连例行巡视都已如此了,这次Q报迎接名仓,说得夸张一点,简直如同赌上了报社的前途。
弘进社地方报纸课课长名仓忠一抵达的那一天,天空阴霾,阳光微弱。植木欣作率领副部长山冈由太郎与两名广告部职员一起去车站迎接。列车到站二十分钟前,他们就已经在月台上等候了。不知为何,植木在等待期间一直忍不住浑身哆嗦。
列车停下的同时,山冈副部长已从二等车厢的入口拨开下车旅客并冲上了车。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名仓忠一肥胖的身影。山冈正一边拼命点头哈腰,一边手忙脚乱地抓起名仓的行李。
名仓忠一跟着其他旅客下车,他头戴大型鸭舌帽,身穿浅褐色苏格兰粗纹西服。这身装扮倒是与名仓的红脸及臃肿的身材很搭。
植木欣作走上前:“名仓先生,欢迎光临,您一定累了吧。”说完欠身行礼。
名仓的手指掠过白色鸭舌帽的帽缘,道了声“嗨”,算是打过招呼。淡眉下的双眼眯成一条线,厚唇微启,露出油亮的黑牙。这副表情绝非不高兴。植木总算稍微安心了。
社里准备了两辆车,名仓和植木坐的是Q报最高级的社长专用车凯迪拉克,后面那辆则由两名职员压阵,负责拿名仓的行李。山冈坐在名仓前面的副驾驶座。
“不好意思,这次麻烦您了。”植木在车里还忙着鞠躬,“给您添这么大的麻烦,真是对不起。其实,我当时立刻就去东京道歉了。”
“我听说了。不巧,我正好去北海道出差。”名仓白帽下的红脸嘻嘻笑着。
“北海道不错啊。这个季节刚刚好,害我还真有点不想回来呢。”
在车子抵达报社玄关之前,名仓一直操着沙哑的声音发表对登别、十胜平野这些北海道景点的感想,心情相当不错。但又觉得他好像故意岔开话题,这令植木再次萌生不安。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山冈不时转过头,附和名仓的话题。
由于事先知道抵达时间,专务和总编早已在报社玄关等候了。植木与总编四目相对时总编忙把头别开。
专务对下车的名仓行礼,森野总编也堆出殷勤的笑容。名仓摘下鸭舌帽,慢吞吞地点了点秃头。
首先,还是将名仓带往专务室。报社为了迎接这位贵客,早已派人清扫、布置过专务室。名仓忠一坐在正座沙发上,以他为圆心,身兼专务部长的专务、森野总编及植木分别在四周的椅子上落座。
红茶和点心刚送上,摄影师就跟进来了。对着正在闲聊的名仓忠一,从各种角度亮起镁光灯,拍够后才行了个礼走出去。
“我简直像个内阁大臣。”名仓笑道,肥胖的身躯埋在沙发里。但森野似乎没听懂这种讽刺。
“今天的晚报就会登出来。”说完还报以微笑,言下之意仿佛想表达“这都是我特地吩咐的”。专务从椅子上站起身,端端正正地再次郑重向名仓赔礼。
“对不起,这次由于敝社的种种疏失,令和同制药不快,进而给弘进社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虽然立刻派广告部部长去东京道歉,但是不巧,名仓先生出差了没能见上面。幸好您大驾光临敝社,趁这个机会,我要为敝社的疏失深深致上歉意。这次的失误完全是我的责任,还请看在敝社的诚意上,大人不记小人过。”
看到专务行礼,森野和植木也跟着从椅子上起身鞠躬。不知为什么,肥胖的森野行起礼来比植木还恭谨。
“哎,这怎么好意思。”名仓忠一抬手摸着秃头,笑了出来,嗓门很大。
名仓心情极佳。之后还瞥向森野义三肥胖的身躯,问他体重有多少贯。听到二十三贯这个答复后露出极佩服的表情,说道:“别看我才二十贯,夏天一到还是非常痛苦。”
森野一听,连忙坐直身子,聊起健康的话题。“打高尔夫球不错哦,还可以减肥。”
名仓说:“其实,在别人的建议下我已经开始打了。”
森野一听,就好像来到了自己的地盘,不但频频发问,还奉承地说:“如果您有时间,一定要跟您好好比一场。”
名仓笑个不停,话题局限在与公事无关的领域,虽说谈笑是心情不坏的表现,但看他那副装傻的表情,还真摸不透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植木中途离席上洗手间,专务立刻追了上来。
“我问你,那件事没问题吧?”看来专务也摸不着头绪。
“难说。”植木也被名仓的暧昧态度搞得心里七上八下。
“我也在犯嘀咕,我看待会儿还是再确认一下吧。”
“不过,那也许是名仓的一种暗示。他虽然表面上打哈哈,说不定是在暗示会圆满解决。如果我们问得太直接,或许反而很奇怪。再确认一下固然好,不过还是得见机行事。”专务也很犹豫。
植木为了监督工作暂时回了趟办公室,副部长山冈立刻一脸忧心地凑了过来。
“部长,名仓先生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净扯些别的话题,打哈哈。”山冈机灵地歪了歪脑袋。
“那就是没问题了吧,部长。名仓先生是个肚量很大的人,他那样,就应该表示那场风波已经过去了吧。”他看着植木,打气似的说道。
“会吗?”山冈的判断多少让植木开朗了一些。
那晚的宴会上,名仓忠一那张莫测高深的脸上依然堆满笑容。他的酒量不错,和总编及副部长山冈都有得拼。山冈负责宴会,瘦削的他忽坐忽站,不停地走动。
名仓的话题又转到了酒上。不愧是在各地旅行过,讲起来鞭辟入里。负责应和的是森野总编,他对酒也是如数家珍,尤其喜欢追忆以前在那家大报社,以特派员的身份派驻国外时见识到的洋酒。但名仓对这方面似乎没什么概念,露出没什么兴趣的表情,森野慌忙打住,转到其他话题。
单看森野的样子,显然是在阿谀名仓忠一。之前怒吼着“报纸不是为广告而作,编辑归编辑”,并对植木怒目而对的他,仿佛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转而拼命巴结广告代理商弘进社的地方报纸课课长。他不可能对广告逐渐理解,同时也不可能对那篇有关“朗气龙”的报道深感自责,他此时的做法与那些事完全无关。简而言之,他只是为了在专务面前作秀,从而保住自己的职位。对植木,他还是瞧也不瞧,也不会主动开口攀谈,敌意依旧非常露骨。
艺妓背对着金屏风,开始跳起舞,是乡土歌谣和传统舞蹈。名仓眯起眼,热心地观赏着。跳舞的艺妓有三人,中间那个跳得最好,脸蛋也最漂亮。名仓始终盯着那个艺妓。
舞蹈结束了,艺妓们回到客人身旁,执壶斟酒。“喂。”专务对那位最擅长跳舞的艺妓说,“你去客人旁边伺候。”
名仓忠一背对着廊柱,矮胖的身躯歪向一旁,赭红色的脸庞已变成酱红色,却还在频频举杯。
“名仓先生,”专务倾身说,“这位艺妓叫牡丹,是本市一流中的一流。”
名仓本来斜睨着艺妓,这时直起身子笑了。
“是吗?的确长得很标致。”他窥探着艺妓的脸蛋。
“这种姿色,就算在东京的……我想想……在新桥或赤坂,都可以成为红牌。先喝一杯再说。”
杯子一递过去,大家都齐声笑了,尤以山冈的笑声最响亮。
在场艺妓共有六人,三弦琴热闹地响起,客人和艺妓纷纷引吭高歌。东道主这边由山冈率先表演,在女服务生的协助打扮下,跳起了奴婢舞和常磐津歌谣之类的歌舞伎舞蹈。
“跳得好,很有职业水准啊。”名仓夸奖道。
专务推说不会表演不肯上台,森野唱了《都都逸》这种传统歌谣,植木也凑兴献上一首荒腔走板的黑田歌谣。最后,名仓点名让年纪大的艺妓弹三弦琴,自己则唱了一首小曲。他那厚唇撅得高高的,嗓音出乎意料地浑厚。东道主这边一齐拍手喝彩。
“先生,您的音色真不错啊,再唱一首嘛,人家听了好感动。”牡丹拉着名仓的手臂。
“好吗,再来一首嘛。安可。”
“别傻了。”名仓拉起牡丹的手,“我怎么能随便唱呢。”
“哎哟,有什么关系。我啊,被您的歌声迷住了,要是您肯再唱一首,我会爱上您的。”
大家都笑了,那种笑声中,依旧带着对名仓的迎合。名仓心情大好,一边看着牡丹,一边唱起第二曲。
专务把植木叫到一旁。
“照这情形来看,没问题了。”他说的是弘进社的广告问题。
“我看还是不要主动提起比较好吧。看名仓先生那副样子,显然已经万事OK了。正式的结论,他大概打算等回东京的公司后再通知我们吧。看来,这事还是由独揽大权的名仓决定。”植木也这么认为。
“看样子,名仓好像很中意牡丹。你去问问老板娘行吗?”
植木点点头,悄悄地走出房间。这是他第一次找艺妓陪宿,自己都脸红,结结巴巴地询问老板娘。
“植木先生,负责这种差事,真是辛苦你了。”老板娘答应后,嘟起嘴笑了。
回到席间,森野总编正在邀请名仓待会儿去夜总会逛逛。
“不,我有点累了,可能是年纪大了吧,已经不想动了。”名仓放松身体,发出愉悦的笑声。
牡丹听到女服务生附耳说的悄悄话后微微点了点头,悄然起身走了。
那晚,植木回到家总算睡了一个好觉。这下子,名仓忠一的心意已经确定了。他那开心的笑声和完全配合东道主的行动,明白地显示出谅解之意。这下不会失去二百三十段广告了,那是Q报广告总段数的三分之一啊。他觉得似乎受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折磨,一想到在东京那两天无处发泄的绝望,就仿佛在深谷鬼门关前走过一道,最终被埋在傲慢蛮横的中田及名仓忠一的笑声中。檀木这一觉连梦都没做,这还是他头一次发现安心可以如此熟睡。
不用自请处分,就解决问题了。由于事先交代过,早上七点被妻子叫醒后,植木连早饭也没吃就冲去车站送行,专务和森野总编也来了。
“早,辛苦了。”
专务看着植木并露出微笑,安心写在脸上。专务昨晚一定也睡了个好觉。森野则故意不看植木,侧弯着身子在做挥杆练习。
“太好了。”专务来到植木身旁,低声说。
“总算安心了。”植木也答道,“到现在我才敢说,其实,我每天一想到广告栏要有七段开天窗就觉得生不如死。”
专务边笑边点头。植木多少带点夸张的说法,却恰恰说出了他的心情。
报社的凯迪拉克抵达车站了。去旅馆接人的山冈率先下车,抢着拿起行李,那里面塞满了送给名仓和他妻子的手工织品。
“啊,大家好。”
名仓忠一还是手扶白色鸭舌帽,堆出满面笑容,那笑容多少带有一些昨晚与艺妓共度春宵的尴尬。但这也许只是植木等人的误解,名仓忠一只不过在笨拙地故作豪放,展露笑颜。
“招待不周,不好意思。”专务欠身,客气地致意。
“哪里哪里,是我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还让你们破费送礼。”
名仓走在前头,专务紧跟在后面上了月台,列车即将进站,站台上的人都显得匆忙。名仓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专务先生。”
他喊道,然后从植木他们一行人所站的地方离开两三步,那感觉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似的。专务毫无戒心地走近矮胖的名仓身边。
“专务先生。”名仓再次唤道。这时,他脸上一直挂着的豪迈笑容消失了,淡眉下的一双小眼睛闪着异光。名仓把嘴凑近专务耳旁。“我啊,既然专程来这里一趟解决这次的棘手问题,总得带个小礼物回去给和同制药才行吧,这点还请你谅解。”
此时离列车滑入月台仅剩短短两三分钟了。专务的脸色变了,他知道“小礼物”意味着什么。
“我走了,谢谢。”
名仓一上车,就再次发出响亮的笑声,并朝送行的人们挥手,之后消失在头等车厢内。在专务的恳求下,Q报广告部部长植木欣作当天就递交了辞呈。
首次刊载于《新潮》,昭和三十四年四月至五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