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再怎么冷清的街道,好像总会有那么一家和服店——这是川上克次的经验之谈。他目前在S区分行负责外务,从大马路到南边一带都是他负责的区域。这一带商店不多,住宅区又深又广,战前就是住宅区域,新旧社区连成一片。川上的客户以有钱人为主,开店做生意的倒是其次。这里的豪宅住的都是大企业的老板或高级干部,对银行而言,是不可多得的财神爷。跟这些人混熟后,说不定还能成为他们的家庭理财顾问。比方说,太太们的私房钱有可能交给你管理。
川上开着银行配的小车在街上转悠,每次只要经过M街,都会注意一下那家和服店。和服店的店面只有两三个房间大,其中一半规划为展示橱窗。橱窗内贫乏地摆着几件和服、布匹、腰带等物件,货色都不是很高级,和乡下的和服店没什么两样。入口的大门一向敞开着,但从来没见有客人上门光顾。
这条M街其实是条小岔路,直到现在也还没拓宽,未经重整规划的道路弯弯曲曲的,很容易塞车。不过,奇妙的是,川上的车总被堵在和服店门前。对了,那家店名叫“胜村”,他们家的招牌有别于一般商店立在屋顶上的看板,而是以行书把店名写在桧木板上,摆在展示橱窗里。门后的土间空荡荡的,只搁了三四把椅子。看得到长条型柜台后面有棚架,上面摆放着布匹等花色繁复的商品。年近六十、白发苍苍的老板背对棚架呆坐着,偶尔还能看到他那年过五十、身材纤细、气质高雅的太太在柜台内翻阅杂志。
川上每次看到这家店,心里都会想:在这种地方开和服店,生意会好吗?如果是开在靠近车站的热闹商店街里,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在这里,它的邻居不是卖菜、卖水果的,就是卖糕饼、熟食的,在这种像是菜市场的地方开店,经营得下去吗?
追求时尚的客人若想逛和服店,肯定会到车站附近的商店街或新宿一带。而像这样的店,卖的绝对只有便宜货。
不过,地点只是一方面,有的店家会把主力放在交际手腕上。和有钱人攀关系,亲自登门推销和服。可偏偏这家“胜村和服店”看起来不像是那样做生意的。不管什么时候往店里看去,总是只有那位六十出头的老板和苍白瘦削的老板娘,好像连店员都没有。
川上会如此注意这家和服店,一方面是因为它的生意实在冷淡,另一方面是被摆在展示橱窗里的木牌和纸帖吸引。刚才也说过,“胜村”的店名是用毛笔写在桧木板上的,而放在陈列品边的简介也算招牌的一种,在比门牌大一点的木牌上写着黑色毛笔字。
比方说,外出服旁边摆着“晓云”、“海潮”、“春草”等名牌;以质料区分的则有“一越绉绸”,“盐泽捻线绸”或“纯羊毛”;至于和服腰带,则有“博多带”、“名古屋带”、“西阵”等;长衬衣也取了各种雅致的名号。纸帖上写着“春季和服上市”、“新货到”和“欢迎人内”等语句。让川上心仪的是,那些文字不像是专门画招牌的工匠写的,那字体韵味十足,让人越看越入迷。门外汉肯定写不出这种字,说不定是哪位与店主熟识的书法家写的。
事实上,川上在学生时代曾经研习过书法,虽然现在很少碰了,不过老师曾夸他很有天分。时至今日,那一手好宇仍让他不时受到器重。银行的告示总是由他来写,分行经理准备送人的贺匾挽联也请他代笔。
碰到塞车的时候,川上十次有八次会停在这家“胜村”门口,因此他可以透过展示橱窗尽情地欣赏广告文宣。这是条狭窄的马路,双向分别只能通一辆车,车子一寸寸朝店门口挪近,一旦停下来,就是他欣赏橱窗书法的大好时机了。陈列牌上的文字会随季节更换,但不管哪种宇都很漂亮。有时候,他甚至会看到忘情,浑然不觉前面的车子已经开动了,直到听到后面卡车疯狂的喇叭声才回过神来。
川上也不是没想过去这家和服店招存款,并且曾经有两三次真的打算这么做。只是胜村怎么看都不像会赚钱的店,让他连上门拜访的兴致都提不起来。他也想跟老板夫妇认识一下,顺便问问那招牌上的字是谁写的,可是搞不好会因此招来一个信用不良的客户。这顾虑令他踌躇再三。还是欣赏橱窗就好了,这样比较保险。
川上已经在这家分行工作两年半了,算一算,调往其他分行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如果能调回市区,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住在目黑区,房子是他在前一家分行工作时租下的,自从调来荻洼,距离变得有点远了,不过通勤时间还在一个小时之内,所以他也不想搬家。比较伤脑筋的是被调到乡下的分行,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结果。三十二岁的他正值干劲十足、经验丰富的巅峰期,他想出人头地,为此一直很努力。他妻子小他七岁,两人有一个三岁大的女儿,妻子保子是某私立大学经营者的小女儿。
妻子曾说不想搬离东京,她有五个姐姐,婚后与娘家那边还有往来,姐妹感情融洽。由于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难免娇生惯养,多少有点任性,不懂得人情世故。保子身材娇小瘦弱,人人称赞可爱。然而川上个人偏好丰满健美的女人。他长得不高,和保子是相亲结婚的。
春天即将结束时,川上一如往常驾着小车在M街上奔驰,前面又开始堵车了。不过,这次他停在文具店前,而不是胜村和服店门口。文具店的橱窗怎么看都没什么乐趣。五六天没走这条街了,他有点期待看到那家和服店。展示橱窗里的商品应该换季了,又可以看到新的毛笔字了。
但车子迟迟无法前进,这条路很堵,但像今天这样的情形实属罕见。他心想,会不会前面发生车祸了?车子走不到一米就又停下来,对向的车阵也很混乱。
怎么了?怎么了?甚至有司机下车跑到前面查看路况。好像还有警察,听得到指挥交通的哨音。
“有人在办丧事。”到前面探路的司机苦笑着回来了。
前面有人在办丧事,在这么窄的马路上办丧事,难怪会塞车!大家一脸无奈,可碰到这种事也不好说什么,办丧事的人家好像就住在这条街上。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川上终于把车子开到那户办丧事的人家前,顿时吓了一大跳。被一整排白色花圈和黑白相间的布幕围着的,正是胜村和服店。当然,橱窗里的窗帘是放下的,黑白幕布垂挂而下。不管门口还是店内,都挤满了前来吊唁的宾客和帮忙招呼的邻居。这是川上第一次看到有人进出这家和服店,照情况来看,这时候正赶上送灵车出去。
是谁死了?川上心想。平日只看到老板夫妻在店里。就年龄来讲,白发苍苍的老板应该会先走,但也有可能是气质高雅的妻子。或许是他们的儿子?或许儿子一直卧病在床,所以川上不知道。趁车阵往前推进的空当,川上冲站在屋檐下的邻居太太问道:“请问是和服店的哪位去世了?”
“是老板。”听说是脑溢血,夫妻俩并没有子嗣。哎呀呀,那位白发苍苍的老板竟然死了……
川上一边开车去客户家,一边觉得心口闷闷的。老板去世以后,那家店会变成什么样?他们既然没有子嗣,就只剩下老板娘独自经营了。还是她打算把店铺让出去呢?店里的生意不好,她应该会让出去吧?要不一个女人勉强撑着?一个人应该不愁温饱吧?这就是做生意的好处,不同于领死薪水的上班族。
川上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
“孩子他爸也要多保重身体呀。”保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倒没有那么担心。她对丈夫的健康有绝对的自信,也不认为自己的家庭会遭遇这样的横祸——不,应该说,她坚信自己天生好命,所以厄运自然不会降临在自己丈夫身上。这都要归因于她从小的生长环境,让她凡事都以自我为本位思考。
又过了四五天,川上开车再次经过这条路,看到和服店大门紧闭,上面贴着“忌中”的告示。那字体并非漂亮的毛笔字,而是现成的印刷体。
之后又过了三天,经过时发现“忌中”的贴纸已被撕下,但大门依旧紧闭。这家店还营业吗?还是已经让出去了?不得而知。店门口成了邻居孩子们的游戏场。
又过了一个星期,川上经过时发现和服店外围架起了木板,里面传出敲打声。好像在施工装潢,不知道还是不是和服店。不过,生意这么冷清的店,就算重新装潢也不会起死回生吧?估计是改做其他生意了。
十天后经过这里时,川上的猜测应验了。和服店变成了杂货店,崭新的店铺挂出用金漆喷写的招牌——“山口屋”。胜村和服店消失了,铺着一层薄席的和风展示橱窗被拆掉了,换成大扇的玻璃门。店内到处陈列着杂乱的商品,连墙角都堆满了。门口垂挂而下的布条上以拙劣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庆祝开店大减价”、“全面九折”、“购物满千圆送高级纪念品”。
川上一想到再也无缘见到那堪称书法的美丽字体,不禁有点落寞,往后塞车若停在山口屋门口,就只有心浮气躁了。
他经常想,不知和服店的未亡人怎么样了?说不定已经回乡下老家去了。
川上这个人并没有讲得出来的嗜好。他不怎么喜欢喝酒,也不爱打麻将,既不打高尔夫,对棒球、赛马和赛车也没兴趣。
回到家吃完晚饭后,为消磨时间,他会上街逛逛。这种时候,他总是会去打小钢珠或到旧书店寻宝。
“小钢珠太低级了吧。”保子不太高兴。“或许它不高尚,但它最没有害处。花不了几个钱,又可以带礼物回家送给雪子。”
川上把换来的巧克力赠品塞给孩子,保子见状随即皱眉说:“这种东西应该到商店里买。我最讨厌打小钢珠换来的赠品了。”
“不管从哪里买到的还不都一样?”
“才不一样呢!感觉不一样。小钢珠店里的东西不太干净。”
“就因为小钢珠很低级吗?”
“对,没错。”
“我又不像姐夫们那样去打高尔夫球,不可能带高级奖品回家。不过,打小钢珠花的钱和打高尔夫球相比可差远了。如果我也学人家去打高尔夫球,这点薪水根本不够花。”
“听说费用并没有那么高。”
“费用是不高。不过打高尔夫球的家伙都会赌钱。是啊,赢了固然很好,可输了就糟糕了。你一定会哀号的。”
“你不赌不就好了?”
“问题是大家都赌啊。你不赌就没人愿意和你打。更何况打球不赌也没意思,这跟麻将是同样的道理。”
“不是麻将就是小钢珠,你的嗜好怎么都跟赌博有关?”
“没办法,天性使然。我这叫庶民娱乐,没办法跟你娘家,还有你那些姐姐的家庭相比。别的不说,我赚的就比人家少。”
“哎哟,我娘家和姐姐她们家也并没有那么奢侈,你别净说些奇怪的话。我啊,只是希望你能培养一个正当的嗜好,人家爱面子嘛。”
“我考虑看看。”
“请你务必好好考虑……比方说,你不是常去旧书店买书吗?这个嗜好就不错,我爸也喜欢逛旧书店,还经常叫掌柜的把书送来家里。”川上在心里苦笑。
他去的那家旧书店与小钢珠店只隔了五六家店铺。而保子父亲买书的地方是神田的大书店,每个月花五万到七万买书,有时甚至一出手就是二十几万。他顺便逛的旧书店才三间大,虽然内堂很深,毕竟只是郊区小店,摆出来的书也贵不到哪里去。市中心的一流书店和地处偏僻的四五流小书店简直天差地别,哪能相提并论。但在保子的认知里,总觉得它们是一样的。再者,川上买的通常都是一本两三百圆的旧小说或杂志,岳父购人的可是绝版珍藏本或大部头套书。没办法,谁让岳父是私立大学老板,潜意识里教育家兼学者的虚荣心本来就很强烈。
不过,川上倒是很乐意光顾那家小小的旧书店,那家店名叫谷口,老板是一位五十二三岁的中年人。前额都秃了,额头宽广,眉心狭窄,眼窝陷得厉害,一双金鱼眼又圆又凸;颧骨高耸,两颊则像山谷般瘦削;鼻子高挺,鼻尖上翘,一张薄嘴咧得很开。这位大叔总是坐在书店柜台后面,眉头紧锁,一双金鱼眼目光炯炯地盯着客人,以防顺手牵羊。浑身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阴沉感。当你从书架上抽出书,拿到柜台结账时,他会翻开书,瞄一下里面用铅笔写的数字,然后发出粗哑的声音告诉你多少钱。他很少开口道谢,通常都是面无表情的。最终他把书交给你时,还会摆出一副施舍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个价钱卖给你实在太便宜了。
至于他的妻子,就与他完全不同了。会让你不得不惊叹,这世上怎会有反差如此之大的夫妻。首先年龄的差距很大。妻子三十二三岁,与丈夫差了二十岁有余吧。听说好像是二婚的。那个女人长得人高马大、丰满结实、肤色白皙;上眼睑厚厚的,一双黑色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鼻头有点大,却有个可爱的双下巴。特别是她那微翘的下唇,显得无比诱人。
阴沉老板不在的时候,就会换这位妖媚的老板娘坐镇店内。川上每次去都会先从店外窥探里面的情况,只有老板娘在时他才会走进店里;也只有她在的时候,他才会买书。
川上克次对那家旧书店的老板娘怀有好感,却从未试过从那个阴沉的老板手中把她抢过来,也不怎么期盼与她有进一步发展。他只是趁老板不在、只有她看店时,信步走进店里,站在书架前假装翻找书籍,实际上隔着缝隙偷偷瞧坐在最里面的她,光是看到她那千娇百媚的模样,就够他乐不可支了。
那家书店叫“谷口旧书店”,店门口悬着写有“旧货商·谷口旧书店”的招牌。招牌上的字体和胜村和服店的不一样,一看就是画看板的工匠写的,既无深度又缺乏品味。川上无心鉴赏这种招牌字体,他鉴赏的是那位高大、白皙、丰腴、肉感的熟女老板娘。
店里客人少的时候,老板娘会独自阅读杂志或书籍。她通常穿着和服,在光线昏暗、总是弥漫着一股霉味的旧书店中,她的美丽更显得光彩夺目。有着厚厚眼皮的双眼专注地追逐着书本上的铅字,星眸半掩,展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风韵。当店内没有其他客人时,川上不禁会产生亲密的错觉,心也跟着扑通扑通直跳。
川上只有在老板娘看店时才会买书。首先,老板娘会朝他轻轻点个头,用那双玉手把书接过去,细细审视书本背后用铅笔标示的价格,然后会看着他对他说多少钱。被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这么一勾一望,川上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快沸腾了。
老板娘很少主动说话,顶多告诉他价钱。她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又好像掺着蜜似的,逗得川上心痒难耐。偶尔他会想跟她闲话家常,当然对方认得出他是常客。闲话家常、开个小玩笑什么的,应该无伤大雅吧?可他就是说不出口。
不过这样也好,川上觉得只要能看到她就心满意足了。所以,当运气不好,一连三四天都只有老板看店时,他就会心烦意乱,做什么都不对劲儿。
那个前额全秃、眉心打结、一脸阴沉的男人,是怎么娶到这样的女人的?他们俩的年龄还相差了二十岁以上,难不成是女人基于道义,不得已才跟他在一起的?说不定,她到现在还很讨厌丈夫。夫妻俩从未同时出现在店里,也没见他们聊天什么的,由此可以证明他们感情不好。话说回来,这么个旧书店,本来一个人看店就够了,所以这种情况也很正常。只是不知怎的,川上就是认为妻子嫌弃丈夫。
有时他走进店里,在书架前打转时,会看到其他客人找老板娘结账,并借机说上几句话。每到这时他都会偷偷观察老板娘的反应。那丰腴多肉的躯体是如此的婀娜多姿,虽然称不上轻浮,却自然流露出一股风韵。
有时候,会有看上去像是熟客的男人站在柜台前跟老板娘说话。男人死皮赖脸地找话讲,老板娘却只是问一句答一句,不怎么热衷。隔着一段距离看过去,甚至会觉得被男人搭讪的她似乎很困扰,这让川上更倾心于老板娘的魅力。川上也想跟老板娘聊聊天,想在她面前展现自己的幽默风趣,却害怕被对方讨厌而不敢采取行动。
如果那样的女人做了我的妻子……川上浮想联翩。他偏好胖女人甚于瘦女人。因此,每次从书店回到家里,看到妻子又瘦又小、五官平板,失望之情就更甚了。为什么他挑了又挑、选了又选,还是选上了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呢?真是悔不当初啊。
然而,身为丈夫,会有类似这种不满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男人嘛,出门在外,哪个不会发现一两个看上眼的女人?在马路上、电车里,只要不建立什么关系,就不会有实质性害处。硬要说有什么影响,顶多就是在面对妻子时心情不会很好。
不过,某一天,对川上有害的那种关系真的发生了。
不管保子如何反对,川上还是经常往小钢珠店跑。就在这家小钢珠店里,他遇到了肤色白皙、有着丰腴肉体的女人,并且两人成了好友。妻子反对他去小钢珠店,此时也只能说妻子的顾虑真的应验了。每当川上占着自己喜欢的机台努力敲打珠子时,那个女人就坐在他隔壁,好像也对他占的机器情有独钟。
那女人二十七八岁,感觉上和谷口书店的老板娘很像,只不过书店老板娘总是一身和服打扮,但这个女人穿的是洋装。身材丰满、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好像要渗出墨似的,乌黑晶亮。依她的年纪来看,很有可能已经结婚了,可她总是一个人。若按一般人的标准,她可绝对不算美女,对川上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全都因为她身上有着谷口书店老板娘的影子。迷上谷口书店的老板娘是川上的不幸。
不同于书店里的情况,川上马上和这名女子搭讪。两人打完小钢珠之后,也不知是谁先提议的,总之就双双去往附近的咖啡店。
接下来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川上克次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
只是不管私生活再怎么糜烂,川上还是照常去银行上班,坚守自己的工作岗位,照常驾着银行配车四处拜访客户。这一带以前属旧住宅区,但如今放眼望去净是新盖的房子,不过气氛倒宁静得一如往昔。家家户户依旧围着杉木围篱,杂木林零星散布,马路依旧弯弯曲曲的,岔路多而复杂,走进去很容易迷路。
川上很勤劳地拜访客户。每当有新客户加入,他的活动范围就会随之扩大。在远离都市尘嚣的社区里,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种踏人世外桃源的感觉,一路上几乎看不到几个行人。
某日,川上走进某条小巷,看到某户人家门口挂着“胜村”的门牌,不由地停下了脚步。这是幢有杉树围篱的双层大别墅,外观老旧。房子后面有一小片杂木林,四周则是新盖的房子,位置极为隐蔽。
川上立刻意识到这是新的胜村和服店。“胜村”这个姓氏本就不多见,门牌上的字体更是最好的证明——是他曾在和服店门口见过的优雅毛笔字。门牌旁边挂着一块桧木板,上面用可媲美名家书法作品的漂亮字体写着“书法教学”四个字,这让他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会错的。原来,从那条交通混乱的狭窄马路上消失的“胜村和服店”搬到这里来了。这里离那里并不远,想必从和服店改成杂货店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搬过来了吧?
川上不禁想起从前经常在和服店门口瞄到的那个五十出头、瘦瘦高高的老板娘。丈夫死了,她为了谋生,便开始利用一技之长教书法谋生了吗?听说他们没有子嗣,对一个独居老妇人(现在就称她为老妇人未免太早了)而言,这里还真是不错的隐居之所。
之后川上每次经过附近都会特别留意“胜村”家门口。但不管何时经过,他们家玄关的格子门总是紧闭着,二楼的木板套窗也几乎没开过。看来她因为独居而非常小心门户哪。话说回来,如果她选的房子小一点,就不需要这么费心了。不过身为书法老师,学生应该不少吧?这般大小的房子还是必要的。
川上不是每天都来,却也算经常到这附近,因此他有很多机会观察这幢房子。甚至不惜绕一点路,只为从她家门口经过。然而,不管他什么时候经过,都始终看不到有人进出。
既然是书法老师,应该中学和小学的孩子也教吧?孩子们大多会放学后或傍晚时分过来上课,成人则是下午三点或晚上。依照每名学生的情况,授课时间不同是很正常的,可他从没见过有学校里的学生出入她家。不过跑外务的川上每次路过的时间都不固定,所以才碰不到她的学生吧。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问安静的书法教室,川上突然兴起,想跟那位高贵的太太学写字。从学生时代起,他就一直想把书法练好,可以说如今又重拾初衷了。
都这把年纪了才想学书法,这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动机来自于神谷文子。神谷文子就是他在小钢珠店认识的女人。
文子在银座的酒吧工作。川上一开始约她在咖啡店聊天,后来逐渐发展成不正常的男女关系。虽然他们走的是最通俗的不伦之路,可再怎么老套,对置身其中的当事人而言,都有各种不寻常的烦恼。
对川上而言,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经验。他被神谷文子折磨到了什么程度,我们不得而知,不过这痛苦确实持续了将近一年之久。
找文子作为外遇对象,对川上而言是吃力了点。他希求的类型其实是像谷口旧书店老板娘那样闷骚型的顺从女人。只有两人独处时,对方才会抛开矜持,嘤嘤啜泣地投入他的怀抱,这种欲拒还迎的浪劲是他最喜欢的。刚开始的时候,文子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这样的期待。
但神谷文子压根儿就不是顺从的女人。不过这对男人来说反倒有另一种新鲜感,因为这种感觉在妻子身上找不到。虽然川上的妻子对他也绝对称不上顺从,但她的霸气是身为富贵人家的小女儿自小娇生惯养出来的。换句话说,在她身上是天真和不懂事的成分居多。
而神谷文子的不驯不一样。川上迷上她之后才发现,文子的恋爱对象不止他一个。于是,他开始陷入无止境的烦恼。
如果在这里学书法,说不定能稍微缓解目前的不安,川上心想。书法一向能带给他平静,就算写书法不能完全消除他的苦恼,但至少能在运笔的当下,暂时忘却吧?
他又想起在胜村和服店门口看到的那位太太,如果向那样的人学习书法,应该会进步得很快吧?在川上眼里,和服店老板娘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他也很喜欢她家现在的环境。
某天,他终于鼓起勇气,按下挂有“胜村”门牌的这户人家的门铃。
周围十分幽静,路上几乎不见人影,正值初春,来时的路两旁开满了白梅。从她家后面的杂木林里传出珍稀鸟类的呜叫声。
过了一会儿,玄关的格子门拉开了一条缝隙。
“请问是哪位?”女子探出半张脸问道。
这附近常有推销员上门推销,所以太太们会特别谨慎也很正常。从狭窄格子门缝隙里露出的脸孔和胜村和服店里的那张脸一样,绝对没错。
“不好意思。”川上赶紧脱下大衣,周到地鞠躬,“我是看到这块招牌,想来学习书法的。请问您可以教我吗?”
女子看清楚川上的长相之后,又将格子门稍微拉开了一点。
女子脸上已有皱纹,眼神却是柔和的。川上之前经过胜村和服店时距离都比较远,看不真切,如今本尊就在面前。
“哎呀,您还特地跑来……”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这边已经满了。”
听到第二句话以前,川上还以为她答应了,没想到竟然被拒绝了。
“呃,满了?”
可就他的观察,这间教室的学生应该没那么多吧?到目前为止,他已经经过她家无数次了。
“是的,真的很抱歉。”她再度鞠躬。
“可是我很想学。”
一旦被拒绝,想学的欲望反而更强烈了。他脸上肯定出现了极为失望的表情,致使她深表同情地说道:“自从我在门口挂出这样的招牌,就经常有人上门找我学书法。可是,我年纪大了,没办法一下子教那么多人。请见谅,我不是故意要拒绝您的。”
言下之意好像是她的学生已经很多了,可真的看不出来。
近距离看,川上发现她确实有五十二三岁了。她说年纪大了,无力招收新学生,这理由倒还蛮合理的。
然而,她越是拒绝,他就越不死心。
“可不可以请您再考虑一下?我很想重拾写书法的乐趣。”
“这位先生,您以前学过书法吗?”妇人露出略显诧异的眼神。
“嗯……说学过有点太夸张了,其实我只懂得一点皮毛。学生时代接触过。”
“最近的年轻人对书法什么的根本就不屑一顾,您还真是难得。”看来她对他似乎有点感兴趣了。
“我的工作环境很嘈杂,想说练练书法说不定能让心情平静。”
“那个……请问您在哪里高就?”她客气地问道。
“我在……”川上本想实话实说的,却突然改变主意。他其实在一家一流银行上班,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想把那家银行的名字说出来。同样的,他也不想把真实姓名告诉她。没什么特殊理由,其心理和不想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说出自己的姓名一样。
于是,他说自己在保险公司上班。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必须接触很多人,偶尔也会碰到不愉快的事情。我也知道,为了工作凡事都要忍耐,可毕竟修养不够,有时一口气就是吞不下去。这样的情绪要是在客户面前发泄出来就不好了,所以我才想学习书法,看能不能借此让心情平静一点。这才来拜托您的。”
“这我理解。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教那么多学生——”
“来您这边学书法的大多是中小学生吧?”
“不,那样的孩子我都推掉了,我的学生大部分是住在附近、热心求学的大人。”难怪从没在她家门口见到过小孩子。“真的没办法再多收我一个了吗?”
川上克次一连跑了三趟“胜村”,才终于得到对方的首肯。胜村家女主人名叫胜村久子,他猜她五十一二岁,应该八九不离十吧?优雅的容貌透着一股豪门寡妇特有的高贵气质,也有可能是教书法的关系?川上不禁如此想到。
“我被您的热情打败了。”
答应收他为徒时,胜村久子面露微笑,鼻梁上堆起小皱纹,显得俏皮可爱。
“对不起,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石田先生的公司里应该也很流行麻将或高尔夫吧?您来我这里学书法,不怕被同事笑说跟老年人一样吗?”
川上化名为石田,既然谎称自己在保险公司上班,干脆连名字也一起改了。至于住址,则笼统地说在目黑一带。一旦说了一个谎,就得扯其他谎来圆。
“我不打高尔夫,麻将偶尔打,却不那么喜欢。”
当天就决定了上课时间等相关事宜。川上通常六点左右就能离开银行,所以他们讲好从七点到八点,上一个小时的课,每个星期两次,星期一和星期四。
胜村久子建议就用她亲手书写的字当范本字帖。她说自己的老师是某位书法名家,并特地从屋里搬来珍藏的碑帖给他看。川上被带到离玄关最近的六叠大房间,隔间用的纸糊拉门一直关着,玄关处摆着男鞋两双、女鞋一双。可见屋内应该还有其他学生,却并未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胜村久子之前说过,碰到有很多学生来时她就不能教他了,如今她又重申了一遍,并补充说碰到其他学生也来上课时,她会经常去他们的房间看看,希望他能理解。川上当然没有理由反对。“请问您总共有几名学生?”川上问道。
“这个嘛,目前还在上课的,男生五名,女生有三名。虽然每个人上课的时间都不一样,但难免会撞在一起。因此,再多出一个学生我就真的顾不了了,只好拒绝人家。”
“谢谢你特地为我破例,答应我无理的请求。”
“那是因为你的诚意感动了我。”
“请在正式上课前自备砚台和毛笔。”离别时胜村久子如此说道。
说定这些后,川上就打道回府了。川上向妻子报告自己将开始上书法课。
“怎么没头没脑地突然想学书法?”
“我想把年轻时接触过的书法重新拿起来,变成自己的东西。仔细一想,我好像从没真正完成过什么事呢。”
“谁叫你总三心二意的!这次可别又三分钟热度。不过,这种兴趣怎样都比小钢珠高尚,所以我赞成你去。”
“总之,我会想办法坚持下去的。”
妻子对于他学书法这件事并不是很关心。保子考虑事情都以自我为中心,她不感兴趣的事,只要没坏处,丈夫做什么她都无所谓。
川上故意让妻子以为他还会继续打小钢珠,因为他需要借口和神谷文子见面。说去打小钢珠,通常能争取到两个小时,这样他就能与文子见面了。
去文具店买砚台和毛笔的时候,他又想到了另一个借口。可以假借上书法课的名义,增加与文子见面的机会。事实上书法课一个星期才两堂,不过他并没有跟保子提这个。学书法加打小钢珠,这样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空了。
他与文子见面并非享乐,而是为了和她分手。分手也是要花时间的,并没有那么简单,必须经过一番周旋。这种理由教他如何向妻子开口?虽然骗到了很多自由的时间,却一点都不快活。初次上课是在三天后的星期一。
川上六点左右离开位于荻洼的银行,循着漆黑的路朝胜村家奔去。这一带真是出奇的安静。
按下门铃后不久,胜村久子那张高雅的脸立刻探了出来,这次她马上说了声“欢迎”,将他迎了进去。
玄关处摆着两双男鞋,看来已经有两名学生来了。
供川上上课的六叠大房间里已摆好了书桌。他打开包袱巾,拿出砚台和三支毛笔。
“我想让您先写写这个,可以吗?”
胜村久子让他看写在半纸上的字,那是常用字帖《兰亭集序》的开头。楷书的字体雄浑有力,不像是女性写的。单看久子纤细的身躯,很难想象她写的字竟会这么有气势,颇有王羲之的神韵。
“果然不同凡响。”此乃肺腑之言。“谢谢您的夸奖。我写得还不够好,不过,刚开始就请您用这个来练习一下笔法吧!”
川上将范本放在旁边,开始在半纸上运起笔来。久子就坐在他对面,仔细看着他写。川上写完一遍,觉得不是很顺,他还没摸透笔性。
“不好意思,写得不是很好。”川上搔着头,把字拿给久子看。
“您一直在练习吗?”
“不,就像我先前说的,学生时代曾经学过一阵子,后来就没碰了。让您见笑了。”
“基础打得不错哪。”久子良久盯着那些字,以师父的口吻评论道。
“是吗?听您这么一说,我真是太高兴了,想到自己还有点慧根,就更有学习动力了。”
“请您一定要继续努力。”久子拿起朱笔,流畅地批改他写过的字。
川上看着笔尖和她的侧脸,想着:这女人肯定出身富贵人家,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嫁给卖和服的呢?拿她与住在附近豪宅的贵夫人想比,一点都不逊色。不只书法,她应该也会其他技艺吧。
那对细细的丹凤眼是如此柔和,一颦一笑都展现出“大家闺秀”独有的气质和风范。没错,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适合做生意人的妻子。不,说不定她丈夫一开始不是卖和服的,想必是出于某种原因才会在那种地方开店的吧?川上不禁对再熟悉不过的胜村和服店产生不一样的印象。
“像这样,如何?”
久子递来用朱笔改过的字,川上赶紧把视线收回来。她改了很多地方,使他的缺点一目了然。
“师父出手就是不一样。”
“是吗?……那么,我到那边去看看其他学生,你在这里先练习一下。”
久子抛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在拉门的另一边了。
剩下川上一人。他开始在新的半纸上练宇。屋里静悄悄的,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应该是久子和学生在后头对话吧。其中女子的声音刻意压低了。
川上将范本上“永和九年岁在”这六个字用心写了三遍,可不管怎么看,都跟久子的字没法比。这本是理所当然,但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稍事休息后,他本想趁机抽根烟的,却发现房间里没有烟灰缸。他不是客人,是来学写字的,人家不摆烟灰缸,他也没啥好抱怨的,只是,这一点更让他体会到一个女人独自生活的简约。
三十分钟过去了,久子还没回来。她还在后面指导其他学生吧?就摆在玄关的鞋的数量来看,应该有两个人,好像还没回去的样子。因为如果有人回去,他应该会听到脚步声或开门声。
就这样痴痴地等下去,反而更想抽烟了。他忍耐着,为转换心情,提笔又写了一张。然而心不在焉的结果是,写得一塌糊涂。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
大概是听到他的揉纸声了吧,拉门开了,久子回来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在那边耽误了点时间。”
她坐下,目光落在川上写好的三张习字纸上。
川上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人家跑来跑去,奔波于各个学生习字的房间,想必很忙吧?诚如她所言,学生人数已经够多了,无法再招收新人,可他好说歹说硬要挤进来,真是不好意思。“写得很不错呢!”久子审视着三张习字纸上的字,说道。
“哪里,手不听使唤,笔也拿不太顺。回到家,我会照老师给的字帖好好练习的。”川上弓身说道。
“那是因为你已经很久没写的关系,请多多练习,肯定会有进步的。下次上课是星期四吧?”
“是、是的。”
“那么,我们今天就上到这里吧!”
“谢谢老师。”
川上鞠了个躬,砚台留下,将字帖和宣纸卷好收进纸筒里,毛笔也用笔帘装好,然后站了起来。
久子一直目送他到大门口。川上无意间一瞥,鞋子少了一双,只剩下一双。其中一人何时回去的?怎么动作那么轻巧?他都没听到行经走廊的脚步声,也没听见开门声。
还剩下一个人,看样子对方要练很久。
川上搭乘电车在家附近的车站下车。看了看手表,九点刚过。就这样回家呢,还是绕去文子的公寓看看?他犹豫着。从这里坐出租车过去约十分钟车程。
如果去和文子见面,肯定会拖到很晚。虽然他打算提分手,但文子没那么好沟通。你还在想怎么她今天这么温柔体贴、嘘寒问暖的,下一秒她就会突然变脸,气急败坏地跟你吵架。有时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真的很伤脑筋。
若能相信文子对他是真心的也就算了,可问题是川上对她有所怀疑。文子八成还有其他男人,有太多疑点可以证明。
他白天打电话到公寓去,文子多半不在家。事后问她,她会说跟朋友一起出去啦、弄头发啦、买东西啦,每次都有借口。就算是真的,次数也太频繁了吧?事实上,她好像都在家,只是不接电话——他不免这么想。
这一点是川上基于经验推知的结论。以前他待在文子房间时,电话也响过。电话放在连接客厅和厨房的公共区域,离六叠大的寝室很近。文子听到电话响了,却完全没有要接的意思。他问她:“你干吗不接电话?”
“没关系,是店里的姐妹淘气打来的,不用理!”她说,“这时候打来,就像是来查探我的隐私,感觉好奇怪。”
这样说是没错啦,可除了这种时候,两人在她被称为“起居室”的隔壁六叠大房间里吃饭、聊天时,她也不接电话啊。
响个不停的电话铃,连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听了都觉得心神不宁,文子却充耳不闻、不痛不痒。她说肯定是店里的姐妹打来的,或是做衣服的裁缝店打来的,还说不想让这种无聊电话破坏了咱们俩的快乐时光。
当时他还信以为真,可到后来不禁想:说不定是男人打来的,她担心听筒里传出的男性声音或是她与对方的对答被我听到,所以才刻意佯装无事的样子。其实最初川上并没把事情想得这么不堪。文子在酒吧工作,认识的人多,有一两个打电话到家里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说不定文子是怕他在一旁不高兴,所以才刻意不接电话。一开始他是这么理解的。
只是,当川上自己打电话过去时,也总是听到嘟嘟嘟的铃声,才让他不禁怀疑。那个房间里曾经属于自己的位置是不是已经被其他男人占据了?就算他想相信文子的解释,可随着她不在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猜疑也越来越强烈。
白天川上在跑外务的途中用公共电话打去她家。果然还是没人接,她真的不在家吗?还是明明在家却不接电话?他很想确认这一点。可是就算开着公务车过去,往返一趟也要一个半小时。要是碰上塞车,就要两个小时以上了,这样的话,他就不用工作了。没办法,只能咬着牙拼命忍耐。事情通常都是这样不了了之。
真的忍不住时,他就会想办法缩短拜访客户的时间,驱车赶去文子的公寓。大概花费一个小时,好不容易到了,把车子停在公寓旁,朝文子的住处走去。结果大门竟然上了锁!不过,不光外出时,文子一个人在家时也习惯从里面上锁。
他按了无数次门铃,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可就是无人应门,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半点声响。川上一想到文子可能正和男人躲在被窝里温存,就简直快疯了。可他又不能在外面大吼大叫或大声拍门。另外,他还挂心着工作,不能一直在这里等,只好含恨离开。回去的路上他猛踩油门、一路狂飙,却从来没有出过事,还真是不可思议。
等下一次再碰到文子质问她时,她却马上哈哈大笑地说:“当时被店里的妈妈桑叫出去,陪她逛百货公司去了。如果你再稍等一会儿我就回来了,大约四十分钟吧。”
然而川上的怀疑并没有因此消除,反而越来越深了。打电话去文子上班的酒吧,多半会听到像是酒保的人这么说:“她今天请假。”或是说她已经回去了。后来他也质问过文子,可文子马上回说:“那时候我跟谁(通常是店里的某小姐)一起去镰仓兜风了。”或是“客人请吃寿司,我问过妈妈桑后,和其他小姐一起去了。只不过酒保不知道这件事,还以为我提早下班了”等等。
可川上也无法相信这番话,为了确认文子到底回家了没有,他会半夜两点起来,瞒着保子,偷偷拨电话。心想如果她接起电话,他就不出声,直接把电话挂断。但通常听到的只有嘟嘟嘟的铃声。
文子的解释是:“我习惯吃安眠药睡觉,所以电话响了我也听不见。”一开始他还相信这种说法,可过不了多久他就没办法自欺欺人了。
神谷文子工作的酒吧在土桥,藏身于大楼中,附近有很多酒吧、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餐厅、小酒馆和寿司店等。川上克次结识了文子后,便经常光顾这家名叫“Lullaby”(摇篮曲)的酒吧。这家店的规模在这一带不算小,坐台的小姐多达三十几位。在一堆只有五六名陪酒小姐的小酒吧中显得高级贵气,店内装潢也是大手笔。酒量不太好的川上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地方,但为了和文子见上一面,刚开始交往时,每隔三天他就会来捧场一次。
文子不仅身材高挑,五官也很艳丽,在昏暗的店里,总是特别惹人注目。她对川上本来就有那个意思,所以,不管在别桌坐台还是在店内行走时,她的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向这边飘来。同样的,就算已有两三名小姐坐在身边,可文子不来,川上的心就定不下来。
总是独自前来的川上每次都指定文子坐台。看着两人的互动,眼尖的小姐马上就猜出了他们的关系。这家店的妈妈桑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一双眼睛圆滚滚的,鼻子扁塌,个子也很矮。涂着大浓妆的脸蛋和嗲声嗲气的讲话方式都十分可爱。妈妈桑曾当着文子的面,向川上大力称赞她。“我最喜欢文子的好个性,为什么这么说呢?在这种地方上班的女孩难免会脾气不太好,您多少也知道吧?像那种人啊,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您放心,我们店里没有这样的人,有的话,我早就让她回家吃自己了。文子在我们这里是最特别的,如你所见,人长得漂亮,却一点不摆架子,更不会装模作样。对其他小姐也很照顾,所以大家都很尊敬她。是啊,她长得这么漂亮,难免会吸引很多客人,但她是非常有原则的人,不受金钱诱惑。要是见钱眼开的话,身价就保不住了,人气也会跟着下滑,因为坏名声会在客人中迅速传开。像文子这样的人真的很难得,我最信赖的就是文子。我还在想,等哪天退休了,就把这个位子交给她。川上先生您一定要好好地珍惜文子……”
被人当面赞美的文子捂住脸,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哎呀,讨厌,妈妈,人家才没有那个资格呢!其实人家一点都不漂亮,只是因为妈妈待我好,我才会死心塌地在这里工作,只是这样而已。”她不卑不亢地说着漂亮的应酬话。
看到雇主与文子的感情这么好,川上深受感动。听到自己喜欢的女人被人称赞,没有人会不高兴吧。文子谦虚得体的应对也让他脸上有光。妈妈桑说她个性好,是这家店里最漂亮的,这些都令他十分满意。虽然他也在意她太受客人欢迎、诱惑很多,但既然经营者都保证她并非水性杨花的女人,他也就放心了。
事实上,川上光顾“Lullaby”的那段日子,也撞见过好几次让他不舒服的场面。文子依偎在对桌客人的肩膀上,两人手牵着手,有说有笑。有的客人索性开起黄腔、吃吃豆腐。或是她与客人亲昵地促膝私语。他恶狠狠地盯着这一幕幕,心中暗涛汹涌,坐在身旁的小姐说了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一心想着,文子该不会被那帮客人收买吧?不,他们的交情好像还不到那种程度。连他都觉得自己的眼神变了。送客时文子要一直走到店外,不知道她在看不见的地方跟客人干什么事?客人对她做了什么?想象力无限延伸,只要她晚点儿回到店里,他就会很不安,心想她是不是随客人去哪儿了?还是被硬拉到哪儿了?酒量一般的他,等待的时候总是特别痛苦。
折腾了老半天,文子终于匆匆向自己桌子走来,川上总算松了口气。文子笑着向他解释:“对不起,他们是我的熟客,我总不能怠慢人家吧?不过那都只是逢场作戏。”听她这么讲,川上的心情比较舒坦了,却还有几分不痛快。
然而——“我很高兴你会吃醋。你在闹别扭吧?好可爱。”文子都对他这么低声下气了,他也不好一直气下去,最后只好放宽心不计较了。接下来,他希望能与文子一起回她的住处,不过文子最早也要十一点半才能下班,他撑不了那么久。那样的话回到自己家就凌晨一点多了,至今从未那么晚回家过,妻子一定会起疑的,这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不过,也有几次他借口去打麻将,拖到半夜两点才回家。当时是因为他一个人不好一直赖在“Lullaby”不走,于是和文子约好下班后在外面碰头。这种时候他会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或在酒吧附近打转,消磨时间。这真是苦差事一桩,生平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么痛苦、无聊。
不过只要文子能在约定时间准时出现,他便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经过等待的煎熬之后,看到她美丽的脸孔,不禁会生出一股感激之情,心情也无比雀跃。但有时等了又等,她都没有出现。距约定时间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她才醉醺醺地姗姗来迟。每当这时,他都会忍不住想破口大骂。文子喜欢啤酒,川上去她那里的时候她也是一进门就先开一罐喝,好像不喝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似的。至于她晚来赴约的理由,不外乎是:“我和姐妹陪客人去吃烧烤了,顺便喝了点啤酒。这都是碍于人情,不得已才去的,你应该能理解吧?我也知道让你在这里等很辛苦,所以喝到一半就赶紧溜出来了。”她紧紧依偎在川上怀里解释道。
话说回来,就算迟到,也总比不出现要好。有时他在约定的地点等到凌晨一点,仍不见她的踪影。这时候,他也只能怀着悲凉的心情回家——“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面对妻子保子的质问,他的回答当然是“去打麻将了”,还不能摆出一张苦瓜脸,必须编造两三个一起打牌的同事,唱作俱佳地陈述过程。
翌日,他马上打电话到久子的住处,却还是只听到空虚的嘟嘟声,不管打几次,结果都一样。下次跟文子见面时质问,她马上会说:“哎呀,对不起,我在店里被客人灌醉了,没办法一个人回家,所以妈妈桑让我住在她那里。”或是“那天晚上我在店里某位小姐的家里睡下了”。她还会清楚地说出入名。
川上一去店里,扁鼻矮个子的妈妈桑马上跑过来,说道:“前几天文子喝醉了,我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所以把她带回我家了。真吓人哪,她竟然喝了五罐啤酒加半瓶威士忌,也难怪第二天会在我家睡到傍晚都起不来。这样喝对身体不好,我已经骂过她了,不过干这一行的,难免会碰到这种事,对不起哦。”妈妈桑好脾气地跟他赔不是。
她那些要好的姐妹说的内容也差不多。因为喝醉了,三四个女人挤在我家一起睡了。因为宿醉第二天早上也爬不起来什么的。
文子说的理由,店里每个人都可以帮她作证。川上一开始还真的相信了。她爽约没来的隔天,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的理由他也可以理解。可一次两次之后,他觉得有点奇怪。
总觉得妈妈桑和她那帮朋友是串通好,为她圆谎的。疑点就是,妈妈桑一看到他,马上冲过来,劈头就说文子昨晚住在我家什么的。其他小姐也是,他连问都没问呢,对方就主动提及这些事。时机也未免太巧了吧?让人觉得很刻意,不免起疑。说不定妈妈桑和小姐都是她的同谋,她们一起制造不在场证明,互相掩护,他心想。有一次,他刻意不着痕迹地问某个深谙此道的男人,结果对方笑着说:“这是她们的惯用伎俩。一方面让小姐方便周旋于不同的客人之间,一方面防止有人到店里闹事。”
但不管川上怎么质问文子,文子总是信誓旦旦地说:“绝对没有这种事,其他店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们肯定不会。”她坚决否认。虽然他还是有所怀疑,可对方不承认总比承认要让人高兴吧?此外,被妒意过滤的激情更让他对她又爱又恨、难分难舍,刺激极了。
可不光她宿醉时白天电话打不通,川上对照自己之前躲在她房里的经验,不禁疑心再起。由于没有人替她作证(即使是伪证也好),更令他耿耿于怀。
可是,就算如此,他还是没办法轻易与文子分手。不,应该说正因为有这样的怀疑,反而让他更迷恋文子。说白了,那时候的川上正处于热恋期。
因此,当文子向他要钱时,他都会想办法满足她。那些钱可不是按月给的,举个例子好了,文子说上班穿的洋装或和服很破旧了,想买新的;或是客人付不出酒钱,她正愁不知要怎么补贴:或是朋友想开家小吃店,资金不够,不知如何是好,可不可以借一点给对方?诸如此类的借口不一而足,每个月她都会向他要五万到十万。
月薪八万、实际收入不满七万的川上,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凑到那么多钱。尽管如此,一开始他还乖乖地奉上偷攒的私房钱。可是次数一多,他也应付不来了,只好预支银行的福利金或向朋友借。跟文子交往刚满半年,他就已经开始挪用公款了。
不过,文子嘴上还是会关心一下:“没问题吧?我可不想造成你的困扰。”
“哪里,不用担心。”他如此说道。
然而,随着金额越来越大,文子还是会担心:“你没用银行里的钱吧?”
“我才不会做那么蠢的事呢!”他笑着说,可实际上已经做了。
川上是跑外务的,一整天都在拜访客户。不只客户的存款全数交给他打理,有时候还要替客户申请贷款。只要金额不大,暂时挪用一下不成问题。如果真有个万一,因为是偷偷借的,又是他还得起的金额,因此只要想办法在调职前神不知鬼不觉地补回去就好。当然,他不会等事情穿帮了才处理,要做就做得漂亮一点。
可川上越跟文子交往下去,越是患得患失、心神不宁。
他曾在文子的房间里看到过男用太阳眼镜。她解释说那是表弟忘了拿回去的。文子口中的表弟好像在某家电器批发行工作,偶尔会开着小货车或摩托车顺道绕来这里。川上没见过他,听说是她阿姨的儿子,年仅十八岁。
可他又看到了架子上的打火机,牌子很高级,如果是新货,大概要一万圆。文子说那是公寓管理员来收房租时忘了带回去的。打火机之后是领带夹,他在卧房角落,榻榻米和墙壁之间的缝隙发现的,这次的看起来没那么贵,却是年轻人喜欢的款式。
在床榻旁发现遗落的领带夹可是非同小可。会把领带夹取下,当然是为了解领带,偏偏它落下的地方又在床边,叫人忍不住在脑海里描绘出一连串脱衣动作。
文子却满不在乎地解释说:“表弟上次来这里时说累了,就睡了一会儿午觉。”看到川上狐疑的眼神,她还很不可思议似的笑了笑,说:“你是想歪了吧?以为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傻瓜,我才不是那种女人呢!”话刚说完,穿着睡衣的她马上张开双臂,从正面扑过来。她个头高,力气也不小,一使劲儿,川上就完全被她制伏了。
反复的猜疑和解释,只让川上的疑惑越来越深。虽然他已经决定要终止这样的关系,却迟迟没有采取行动。
除了刚刚讲的那些物件和电话没人接,文子的皮肤上还有令人怀疑的痕迹。这种事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最容易看出的地方是文子的脖子上有红黑色斑点,偶尔还会出现在背部。川上一问起,文子马上嘟起嘴反驳:“还不是你弄的!你那时候太忘我了,事后当然不记得了。”一开始,川上想:是哦,或许是这样。可有段时间明明连亲嘴都没有,她的背部还是出现了青紫色的斑点,而且斑点痕迹很新,应该就是昨晚或前天晚上留下的。
但文子死不承认,她坚称:“就是你弄的!除你以外,我没跟任何男人睡过。”
于是,有一次川上试着狠狠吸吮她的乳房,结果文子马上大叫,还跳了起来。“你在干什么?怎么能在那种地方留下记号!”她目光凶狠地瞪着他,“大家一起洗澡的时候被看到的话,会有多丢脸!”她还说:“还有,万一生了病,都不好意思去看医生了。”
那脖子和背上的痕迹还不是一样?文子却不提这个,一口咬定是川上弄的,毫不退让。
看来文子真的有其他男人。她越是隐瞒,川上越觉得那是事实。这种关系若继续下去,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身败名裂。
奔向穷途末路其实也不坏,有种类似殉情的瞬间快感。不顾一切地往火坑里跳,其实也蛮快活的。然而,这些都要建立在互信的纯爱基础上,明知被骗还这么想,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川上试着慢慢疏远文子。借口去打小钢珠从家里出来,其实是乘出租车奔向文子家的次数变少了。下班后也不再绕去“Lullaby”了。那家店里放的不是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而是来自地狱的催魂乐。
这下子却换文子不肯放手了。两人每次见面都会吵架,她一脸委屈地揪着他问:“最近都不来找我,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我还想问你是不是有别的男人呢?!川上心里这样想,可文子先发制人,恶人先告状。不过文子的钳制攻击到中途总会变了质,化为煽情的挑逗。如此大起大落的过程实在是妙不可言。
分不清是打架还是做爱留下的伤痕布满川上的手臂和后背。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女人尖锐的长指甲划出一条条浮肿的血痕,总要好几天才能完全消退。
这期间,要瞒住妻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让川上又不禁深深懊悔了起来……
川上琢磨着,文子如此执拗,死都不肯放过自己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爱他吗?的确,做那种事的时候,文子总是很热情。虽然这么说对不起妻子,不过她们俩真的是没得比。保子一向冷淡,从来不会主动要求,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也是彻头彻尾地消极接受。保子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在尽“义务”。站在川上的立场,在一起的日子久了,自然会觉得无趣。
在这一点上,文子绝不会让他感到厌倦,反而有些刺激过头。可以说正因为有了文子,川上才体会到个中真味。她放浪、凶悍;她不知羞耻为何物,露骨到了极点;她还不知什么是疲倦。在他看来,她的精神构造和肉体机能都不同于一般女人。
做爱的时候,文子之所以能让男人欲仙欲死,除了她的全心投入,技巧也是很大的关键,这是川上的发现。就这部分而言,川上的确感受到了文子的专业。在知道文子喜欢男人的同时,也发现她很有做生意的本事。
从文子喜好男色这一点来看,她对川上的爱,或许该说是欲望,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她不肯放下他,反应如此激烈,都是可以理解的。她本来就很强势,一碰到不如己意的事,就会变得极度歇斯底里。
然而,综合职业技巧一起考虑,令他忍不住猜想:金钱该不会是她的最终目的吧?事实上,迄今为止,川上打肿脸充胖子,已经凑了很多钱给她。文子虽然嘴上说感谢,心里倒不是真的很在意。她只会口头上问两句:“没问题吧?我可不想造成你的困扰。你没有用银行的钱吧?”一副很担心的模样,可是没多久又理所当然地向他要钱。这该不会也是她的伎俩之一吧?
话说回来,技巧这种东西本来就可以同时用在好几个人身上,因此,她的对象应该不只他一个。这一点从文子不接电话、家中留有陌生男人的物品、无预警地在外留宿,等等,都可以推断出来。此外,文子喜好男色、技巧高明当然也是经验的累积(其中有一些是男人教的吧)。还有她如此擅长讨钱,都让川上几乎可以断定,她还有其他和他一样的情人。
可是,如果文子的最终目的是钱,应该根本看不上薪水微薄的川上才对。还是说,她看上的不是他的收入,而是他服务的一流银行?她曾经忧心忡忡地问他:“你没有用银行里的钱吧?”
她这样问不是出于担心,而是一种试探,其实是想说,最好能让他用银行里的钱,这才是她的本意。
若真盗用公款,受惩的只有川上,文子大可以逍遥法外。由于她不是共犯,也就无须偿还从他那里得到的钱。欠银行的钱将全数算到川上妻子头上,文子拿到就算赚到。更何况她本就是出卖灵肉的,没有人会去追究一个妓女的道德。
川上心想,跟文子的关系越是这样拖拖拉拉地持续下去,越是脱不了身,进退两难。他将掉入她的陷阱,最后欠银行一大笔钱。现在挪用的额度,他还可以想办法偷偷还回去,可要是这个洞再扩大下去,他就没办法了。
川上觉得非常害怕,很想到此为止,大家好聚好散算了。他试着提了一下,没想到文子非常激动,死都不肯,末了总是以把他拐上床作结。要不就是狮子大开口,向他要一笔他根本付不起的分手费。“我才不稀罕什么分手费呢!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文子冷笑道。到底哪句才是真话?他不知道。如果真要拿出她所说的分手费,到头来还不是得挪用公款?因为他不可能找妻子商量。
川上既拿不出钱,又不希望文子把事情闹大,只好多争取一些时间,瞒过妻子耳目,想办法跟文子好好商量,看能不能把两人的关系了结。他也知道这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事。
然而,最近这样的努力可说是一点成效都没有。首先,他想找她谈,可文子经常不在家。好不容易见了面,不是被她诱骗上床,就是莫名其妙地大吵一架,根本没有谈正事的机会。如果他付得起她要求的一大笔钱,就什么事都解决了,偏偏他又办不到。
“到最后,我想到只要抓住文子的把柄,就可以拿这个当理由与她分手了。由于我坚信文子同时还和好几个男人来往,如果把证据摆在她面前,就是指责她不贞的最好方法。如此一来,我也不用付她什么分手费了。于是,我开始私下向文子上班的‘Lullaby’里的小姐们打听;并守在文子家门口,看有没有男人来找她;或是跟踪她。但结果都没有成功。我听说在‘酒吧’或‘酒店’上班的女人通常会同时租下两三个地方,分别由不同的情人出钱,作为幽会的场所。对照文子经常外宿、不在家的情形,我想文子该不会也是如此吧?四处查访,却仍是一无所获。”
川上后来向警方如此陈述。
川上趁早上上班前的空当在家练习书法,保子就站在他背后看着他写。“你最近怎么回事儿?好认真哪。”语气中带着嘲讽。
怎么回事儿?这句话听得他心头一惊。妻子该不会知道真相,借机讽刺我吧?不可能。然而这一年来,他总是坐立难安,特别是最近,那些怪异的举动不免会引发妻子的疑心。因此,面对这样的质疑,他也很难充耳不闻了。
“唔,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很怀念学生时代学习写字时的心境,想从头学起。字写得好不好是一回事儿,最重要的是可以修养心性。”这话有一半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你这不是写得不错吗?不过,字帖上的字更棒。”
连保子都觉得胜村久子的字美极了。
“我要是能写成这样就好了。可惜还差得远。”
为了不让妻子发现内心的煎熬,他陪她东扯西聊,可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这样的对话有多么空洞。
“这是五十几岁的老太太写的?”
胜村久子的事他已经对保子说过了,然而,称年过五十的女人为老太太,对久子而言,未免太失礼了。不过由此可见保子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她的学生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
“大概十个吧?”
“那些学生应该以年轻人居多吧?”
“这个嘛,好像都不怎么年轻了。我是没亲眼见过啦,只看到摆在玄关的鞋子和木屐。”
“学生们不都在一起上课吗?”
“如果一起上课的话,她好像不会教。所以,我们的教室都不一样,一人一间,分开练习。”
“这么说的话,她家很大哕?”
“有两层楼,蛮大的,是老房子了。不过那一带还有比那里更大的房子,所以并不是特别显眼。”
“是吗?那她一定也在二楼上课哕?我想。”听保子这么一说,川上心想或许是这样。之前听到屋后有说话声,他还以为她只在楼下上课,可如果二楼不开放,学生一下子全来时教室不就不够用了?
“瞧你现在练得这么起劲,可不要又是三分钟热度才好。”
妻子说着分不出是鼓励还是讥讽的话。而他学习书法的动机在于能暂时忘却文子带给他的痛苦,这一点妻子当然无从得知。
这天傍晚,川上处理好银行的事情,照常往胜村家走去。一路上只见到两三个下班回家的人,几乎没有车子经过。
玄关处整齐地摆着三双鞋子,其中有一双女用草屐。这几双鞋子跟他之前见过的不一样,草屐是中年人样式,应该是哪户人家的太太的。在上次习字的房间里,胜村久子审视着川上带来的作业,面带微笑地评论道:“运笔变得纯熟多了。”
那笑容好似透着微光般静谧。她才年过五十,称她为老太太似乎太早了,但若用夕阳余晖来比喻即将迈入老年的女人身上那股沉静的气质,感觉还蛮适合的。
今天还是练习“永和九年岁在”,看来这阵子他都会卡在这里了。特别是“永”这个字,有所谓的“永字八法”,结合了各种笔画写法。一点、一勾、一画,各取了“勒”、“磔”等艰涩的名称。学生时代时川上也曾听老师讲过,此时再从胜村久子口中听到,不禁让他产生时光倒退十几年的错觉。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今后会跟保子在一起,更别提遇到文子,受尽她的百般折磨了。
“人的身上有许多毛病,字也是有毛病的,我们称为‘字的病态’。学习书法,打从一开始就要避免染上这些毛病,我总是这样提醒大家。”胜村久子对川上说道。
“……那么,怎样才不会染上坏毛病呢?首要之务就是拿中规中矩、笔画正确的范本来练习。也要熟知写字的毛病,这样才能想办法避免犯错。所谓‘字的病态’,到底是什么呢?我举几个自古以来日汉字最忌讳的例子吧。”
久子如此说着,拿起朱笔一挥,示范了几个坏榜样给他看。
“……像这样,点下去形成两个犄角的叫‘牛头’,这就必须避免……这个是转弯时太用力,又突然放掉力量造成的,叫做‘棱角’,是最丑的……这个则是下笔、停笔的方法不对,叫做‘竹节’……这个是你所知道的,开始和结束时太用力,写到一半却没力了,导致笔画变形,上下如关节般肿大,中间却细如鹤脚,‘鹤膝’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这个则是撇得不好,好像直接用扫帚扫出去似的,没有停顿,叫做‘撒帚’……”
光是针对“永字八法”,胜村久子就可以讲一篇“字的病态”并示范给他看了。学习书法打从一开始就要避免染上不好的习气。川上听到这番话时,心中有感于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是一样的,不禁后悔起自己为何没能抗拒文子那种女人的诱惑,如今才受尽苦难。从胜村久子对书法的讲解中体悟到人生的真谛,也只有她那温润的人品才有这样的影响力。
这期间,屋内一片寂静,不闻半点声响。其他学生肯定也在各自的房间里认真练习。胜村久子在川上身旁坐了约十五分钟后起身。
“那么,今天就请您针对‘永’这个字好好练习吧。一直练习这个,恐怕不太有趣,不过,基础笔画的练习是最重要的,请您务必忍耐。如果觉得腻了,就稍微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其他学生就来。”说完后便从拉门走了出去。
川上练习着“永”的点和捺,写了将近二十分钟就觉得无聊了。也难怪,一直在做相同的事嘛,果然不太有趣。他总共写完了七张纸,打算休息一下,可房间里没有烟灰缸,想抽烟都抽不了。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膀胱发胀想上厕所。想尽可能忍耐一下却好像忍不住。
向独居女人借厕所似乎有点尴尬,可她这里常有男学生来上课,应该不要紧吧?问题是厕所在哪里?久子不在这里,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人间,他对这个家不熟。
不过一般厕所都设在走廊的左边或右边,找一下就知道了。在人家家里乱闯很失礼,待会儿碰到久子,再跟她解释一下就行了。
走廊的尽头点着微暗的灯,透过淡淡的光,能大概看清周围的情形。右边是用纸糊拉门隔开的房间,一连有三间:左边有几间掩着像是玻璃门的小房间。不出所料,这幢房子很宽敞。
川上尽量放轻脚步,往走廊尽头摸去。就在此时,左边响起咔嗒一声,他吓了一跳,连忙停下脚步。面向走廊的某扇门打开了,一名女子走了出来。
不是久子,而是一个身穿水蓝色外褂的女人,个头颇高,体态丰润。川上只看到了身体,没看到脸孔,因为对方背对着他。女人趿着拖鞋快步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绕过转角——名副其实的匆匆一瞥。
他知道女子刚才走出来的那个门就是厕所,可要不要马上进去呢?川上站在原地犹豫着,就在此时,传来拖鞋踩上前方楼梯的声音。
川上想起玄关摆着像是中年妇女穿的草屐,心下对照,他知道那双鞋就是刚才那位妇人的。如此一来,二楼也辟成书法教室的猜想就没错了。由于胜村久子采用一人一室的授课方式,正如他所料,肯定会使用二楼的房间。
上完厕所后坐定,刚过五分钟,久子就拉开纸门回来了。
“咦,你已经练好了?”
“不,练得不怎么样。”川上搔着头。
“不过已经进步很多了。就照这个样子,在家里继续练习吧。基础练习是没什么意思,可是只要把这个练好,不管怎样的字都难不倒你,到时候就会比较有趣了。”久子鼓励地说道。
川上本想问久子刚才在走廊上碰到的女学生是谁,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又怕她以为自己对女生特别感兴趣,只好作罢。久子也没再说什么。
之后又过了十分钟,川上向久子告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经过玄关的时候,发现草屐和两双鞋子依旧摆着。其他人好像很用功。
川上往车站走去。在这个寂静的夜里,随处可见向天空伸展的黑色榉木和杂木林。刚才在昏暗走廊上看到的女人的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川上边走边想。因为没看到脸,所以不是很确定,但总觉得似曾相识。
是谁呢?银行的客户里,有谁家的夫人长成那个模样?他在记忆里搜寻着。啊,对,他惊呼出声。
是谷口旧书店的老板娘!虽然只是背影,但那体态一模一样。
——可是,不会吧?旧书店的老板娘会去学书法吗?
离开胜村家的川上在回家的路上绕去了谷口旧书店。在走廊瞥见的女性背影怎么看都像是那位旧书店老板娘,因此,他想确认一下老板娘有没有在店里。
不过,就算老板娘没在店里,也不能证明那个女人就是她。书店是由她和丈夫轮流看管的,说不定人家正在后面忙呢!但无论如何,还是先去看看再说。
他会这么在意,也是因为对老板娘很感兴趣吧?如果她也向同一位老师学书法的话,感觉就更亲密了。在旧书架之间端坐着,散发出娴静气质的她,与学习书法这种事扯在一起,倒也不至于太突兀。
川上好久没来这家旧书店了。这阵子忙着应付文子,又开始学起书法,根本没空逛书店。从胜村家过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虽说旧书店比其他店开得晚,这时候也有可能打烊了。隔壁店铺的门已拉下、灯也熄了,只有谷口旧书店还开着。店里的灯照着马路,真是太幸运了。
他站在门外张望,一眼就瞥到店后面,老板娘正坐在老位子上。川上毫不犹豫地踏进店里,却有些失望。在胜村久子家看到的女人原来是别人。
川上从眼前的书架开始,依次看过每本书的书脊。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娘正与她面前的男客说话。男人谈论着经营学方面的书,老板娘只是听着,偶尔低声附和一两句,并没有抬头看客人,还和往常一样,低垂着眼帘。这表情实在太适合她了,她就像明治时期石版画上的美人,眉宇间涂着一抹淡红,那么妩媚动人。
当然,她已经不年轻了,不过三十二三岁的年纪,更让她浑身散发出一股成熟女人独有的风韵。丰腴的肉体被略嫌朴素的和服包裹着,反而增添了她的性感。
说起和服,他想到在胜村家走廊上看到的女人穿的是水蓝色的外褂。当时有点昏暗,只看到对方的背影,没看清外褂里面的和服是什么花色。不过肯定是外出服。而此刻旧书店老板娘穿的是居家服,就算她在他离开后马上回来,换和服也需要时间,专程绕过来的川上看到的应该不会是这副打扮。再说,川上离开胜村家时,人家的草屐还好端端地摆在玄关呢!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找老板娘聊天的男子和抬头浏览书架的川上两个人。川上突然想知道那名男子是何方神圣。于是他假装找书,逐渐走向店后方,终于来到可以眺望男子侧脸的书架前。
他轮流在书本和那名男子身上巡视,男子二十六七岁,一看就知道是个上班族。脸型瘦长,双肩下垂,个子颇高却很瘦,戴着一副眼镜,长相还不错。男子对着不太有反应的老板娘自顾自地说个不停。瞧他嘴唇薄的,一脸轻浮样。
说到轻浮,从男子讲话的模样就能看出他正在谈论有关经营学的书,不过从头到尾只是在引用书本里的内容,完全没有自己的看法,而且专业用语和成语还不时讲错。由于缺乏真才实学,导致他讲出的话根本就前后矛盾。显而易见,他是故意在老板娘面前卖弄。
川上觉得,自己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说不定是嫉妒心作祟。川上反省着。然而,这又和嫉妒有点不一样。怎么说呢?因为相较于那名男子的积极、热络,老板娘显得十分困扰。让人觉得她是因为迁就对方是客人,才不得不听他讲话的。至少在川上眼中看来是这样。男子腋下夹着用谷口旧书店的包装纸包好的书本。
很显然,这个男人对老板娘有意思,只是他的态度未免太蛮横了一点。他想借由自己客人的身份接近她。如果老板娘的反应很热烈,川上或许会因为他们的亲昵而起嫉妒心,可她分明很困扰,这让他不禁对男子的不识相生起气来,甚至觉得义愤填膺。
川上甚至想走到两人旁边,问:“有没有跟书法有关的书?帮我找找看好吗?”借此干扰那个男人,替老板娘解围。也不用特地指名书法,哲学、政治、宗教,什么都好,只要说一本不是马上能从书架上找到的书,把老板娘从男客身旁支开就好。
结果,他正打算这么做的时候,男子住嘴了,说了句“不好意思,打扰了”之类的话,就离开了。
“谢谢光临。”老板娘落落大方地回礼。
男子出去的时候,往川上这边看了一眼。川上也看到男子的脸了。眉毛稀疏,下巴瘦长,这张脸真令人讨厌。然而,镜片后的目光却十分锐利。也许对方是意识到他的存在才会故意瞪他吧?脚步声终于消失在门外。
这下子,店里就只剩下川上一个人了,他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假装端详书本两三分钟后,逐渐往门口移动,然后神色自若地走了出去。川上觉得自己今天算是英雄救美了。老板娘那双极具特色的黑眸似乎也在向他表达着谢意。
既然自己会对她感兴趣,其他男客难免也会对她怀有同样的遐想。书店是她与丈夫轮流看管的,大家当然知道她是已婚妇女,然而一看到她独自坐在那里,一不小心就会忘了吧?他自己如此,别人一定也是。
她丈夫那么阴沉、衰老,光凭那副德性就让人觉得老板娘应该很难抗拒年轻男子的诱惑,极有可能红杏出墙吧?
隔天,川上照例去拜访客户,大约四点回到银行,刚到文子的电话就打来了。像平常一样,她用的是化名。
“喂,你今晚过来一下。”文子劈头就是这句话。
“这个嘛,今晚我有别的事情要办。”
川上将听筒紧贴耳朵,以防周围的人听到女人的声音。三点一过,银行不会再有客户上门,职员们正在进行当天的结算。
“我有急事要跟你商量,希望你无论如何来一趟。”文子坚决地说道。
川上没有问是什么急事,因为他觉得周遭人似乎会察觉他在讲什么,也怕总机小姐在一旁偷听。
所谓的商量,恐怕又跟钱有关吧?文子每次要用钱的时候都会说“有事商量”。这种谈话内容若是让总机听到,事态就严重了,不知总机会怎样宣传呢。之前他已经跟文子交代过了,白天不要打电话到公司,但她总是不听。
“知道了,我会过去的。”
要是在电话里跟她啰唆,旁人很快就会听出不对劲。因此他故意表现出好像在和客户应答的样子。文子就是看准了他的弱点,才会打电话到公司找他的。
“下班后哪儿都别去,马上过来哦。”
“嗯,我了解。”
“为了等你,我今天会晚点到店里去。听清楚了没?”
“知道了,就这样吧!”
“哈哈,你还真是正儿八经的呢!”川上答应了,文子因此心情大好,笑嘻嘻地把电话挂了。
川上偷偷地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回手边的单据。当然,那上面的数字没能立刻进入他的脑子里。
认真追究起来,他会被文子欺负到这步田地,几乎可以说是拜昨晚去的那家旧书店的老板娘所赐。因为他在文子身上发现了熟悉的影子,才会不小心陷进去的。跟文子发生关系,也是因为暗藏在内心的对老板娘的渴望一直无法得到满足所产生的移情作用。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一时的放纵竟会使他陷入这么深的泥沼。
天黑以后,川上前往文子的公寓。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夜晚还是很冷,房间里点了煤气炉。
文子上身穿着红色毛衣,底下套着好似祭典时穿的蓝色紧身棉裤。她对配色没什么品味,不过因为身材高挑,反而穿出一种野性美。紧紧包覆着双腿的紧身裤腰臀部位的缝线好像快绽开了。
她在电话里说会晚点到店里,可都这时候了还这副打扮,看来很可能今晚直接请假了。
“你说有事要商量,是什么事?”
“喂,人家需要用钱,你帮我想想办法。”文子面露担心之色说道。
旧书店老板娘的眼皮总是透着一抹淡红,怎么眼前这个女人涂成整片吓人的青色?
“做什么用?”
“我想跟珠惠投资开酒吧。有一间不错的店铺在转让,我们打算买下来。”
珠惠也是“Lullaby”的陪酒小姐,跟文子感情很好。
“那家店很小,位于涩谷某幢大楼的二楼,只有两坪大。刚开始由珠惠担任妈妈桑,再请一个女孩子过来帮忙。”
“你不去那里上班吗?”
“早晚都会去的,不过起步时先待在‘Lullaby’,只提供资金方面的协助。一下子走掉两个人,‘Lullaby’的妈妈桑会气炸的。”
“共同投资通常都很难收场,友谊很快就会变质。而且,你一心以为会赚钱,要是赔钱了怎么办?光是如何分担损失,你就会跟珠惠吵翻天。”
川上尽可能不去问她需要多少钱。这次跟以前不一样,绝对不是采买新和服那样的小数目。
“人家珠惠才不是那种人呢!以她的个性,要是赔钱的话,一定会自己全部吸收。更何况,那家店开了绝对能赚钱,珠惠手上有不错的客人。而且店面小,所以不管任何时候都会客满。我偶尔也会过去帮忙。”
“会那么顺利吗?”
“一定会成功的。不管是珠惠还是我,对经营酒吧都很有自信。人家也不想一直当陪酒小姐啊,所以,你就帮我出点钱嘛。”
“要多少?”川上胆战心惊地问。
“珠惠出六成,我出四成。以三百万来算的话,珠惠出一百八十万,我就是一百二十万。”
“一百二十万?我没有那么多!”
“你就想想办法嘛。”
“我没把握。之前我已经在你身上花了很多钱。是啦,在有钱人眼里,那些钱或许算不了什么,可是对我而言,却是沉重的负担。更别说一百二十万了,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坐在椅子上的川上猛摇头。
“那……你能出多少?”文子开门见山地问。川上本想说我一毛都拿不出来,又觉得一开始就吵起来不好,这才改口说五万圆应该没问题,心里想的最大底限是十万圆。
果不其然,文子发飙了,责问他:“我跟你要一百二十万,你跟我说五万是什么意思?”
他的回答是:“没有就是没有。之前我已经尽量满足你了,身为一名上班族的我,再也拿不出钱来了。”
“你总说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好像自己有多伟大似的,可这不是你的责任吗?既然要包养一个女人,尽点义务是天经地义的。”文子嘟起嘴巴。
话是没错啦。可是,他压根儿没想到养一个酒吧女要花那么多钱。
更何况,如果文子只忠于他也就算了,他多少也会凑一点给她。问题是她好像还有其他男人,这让川上不禁觉得自己是被敲竹杠的冤大头。
可一讲到其他男人什么的,文子就会抓狂,不知会使出怎样的暴力手段。他的手臂和脖子肯定会布满抓痕,体无完肤。就好像狗急也会跳墙一样,被踩到痛处的文子往往会虚张声势,不管不顾地还击,搞不好连脸都会挂彩,到时要如何向妻子和同事解释呢?所以,还是不要提其他男人的事比较好,这才是上上之策。
“哼,算了。你一毛钱都不用出。”文子瞪着川上说道,“你啊,老早就想跟我分手了,想必也不想出这笔钱吧?像你这样的人,我也不想苦苦哀求你。”
“……”
“既然如此,请你给我一笔分手费。我马上跟你断得千干净净。”
“分手费吗?你想要多少?”川上绝望地问。
文子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川上气愤之余,更担心的是她要求的金额。可是,如果让她看出自己很在意的话,她肯定会漫天喊价,狮子大开口。所以他尽可能露出莫测高深的表情。
“也对,你只不过是领人家薪水的,我要是照我想要的讲出来,你肯定又会推三阻四、哕哩巴唆的。也罢,就跟你拿三百万好了。三百万,塞个牙缝都不够,根本算不上分手费。”
“或许算不上分手费,可我身上根本没有这么多钱啊!你不要无理取闹了好不好?”
“你还真教我目瞪口呆哪。那你是打算一毛钱都不出啰?”文子的嘴角露出不屑的笑意。“我又没说一毛钱都不出。问题是,这么大一笔钱我根本拿不出来啊。你也要想想我的薪水有多少嘛。”
“我又没有要你从薪水里拿,你可以叫你老婆想办法啊。之前你不是说她娘家很有钱吗?既然她们家是有钱人,你去跟她哭穷不就好了?”
“这种事我能跟她说吗?她又没有责任。”川上得知文子的意图,首次吓得脸色惨白。
“既然我都答应要跟你分手了,你老婆当然有义务出这笔钱哕。”文子嘲笑道,“你怕老婆,所以不敢讲,是吧?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是个窝囊废。无所谓,分手费的事我直接找她谈好了。我啊,可是一点都不怕你老婆啊。”
“浑蛋,这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有关系,大有关系。她老公玩弄了一个女人,她当然要共同负起责任。”
文子的声音不再尖锐,而是心平气和的。“结果,我当场就妥协了。想尽办法凑出了三十万,投资文子所谓和友人共同经营的‘酒吧’。若文子真的找上门来,不但我的家庭会被毁,连银行的工作都有可能不保。那三十万中的二十万,是我跟东银座某家专门贷款给‘上班族’的金融业者以每个月十分的高利息借来的,剩下的十万则是我所剩无几的存款。”
川上努力想跟神谷文子分手,却一直无法成功。文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会儿拿话威胁,一会儿又以肉体诱惑,让男人乖乖臣服。
反正叫川上一次拿出一大笔钱是不可能的,就跟他长期奋战,一点一点地榨干他吧!说不定文子心里打的是这种如意算盘。也就是说,她打算把钱都捞到手才跟对方分手。
为了暂且忘掉这样的痛苦,川上到胜村久子家学书法。有空的话,就去逛旧书店。这是一种逃避,可是他根本就逃避不了,没多久又主动回到文子那个地狱。
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地持续了三个月之久。跟胜村久子开始学习书法是在初春,如今已经五月中旬了,附近住家的庭院里开的不再是梅花,而是杜鹃。作为字帖的《兰亭集序》,他也写到了“长咸集此地有”的部分。
在胜村家里,他依旧没见到其他弟子。玄关处总是摆着脱下来的男鞋、女鞋,有时还有女用草屐,就是见不到人。只有很久以前曾在走廊上匆匆瞥到的某个女人的背影。当时川上还以为是谷口旧书店的老板娘,回去的路上眼巴巴地跑去确认,后来才知道自己看错了。
“您写得越来越好了。”胜村久子评论他写的字的时候依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同时依旧用朱笔把错处挑出来。或许因为她是师父,当两人独处的时候,他就有一种居陋室却如沐春风的感觉。比起久子这个名字,久女更适合她。
川上来这里上课到现在已经很久了,照理说,也应该介绍其他学生给他认识了,可是久子好像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既然对方不积极,自己也不好意思开口要求,川上是这么想的。但某天晚上,他还是忍不住,终于鼓起勇气试着问道:“一般下课以后都有和其他学生交换学习心得什么的活动,这里没有这样的交流吗?”
“这里没有这种习惯,纯粹是我和学生的个别教学而已。”胜村久子微微皱起了眉头。
很明显,这样的问题惹得久子不快,因此川上也就不再提了。不喜欢学生排排坐、一起上课的方式,还说得过去,可是连学生私底下的交谈,所谓的横向交流都会让她不高兴,这就未免有点极端了。看来她非常偏好“孤独教法”。
不过,如果学生们感情太好,难免会因玩心而荒废学业,她的坚持和严格,川上也不是不能理解。学习书法,原本就需要平心静气,一个人默默地进行。
基于这样的缘故,不要说来上课的学生有哪些人了,连他们从事的职业、总共多少人,川上都不晓得。话说回来,他自己不也一开始就用了化名,还骗人家说是在保险公司上班,名叫“石田”,住在目黑一带吗?久子也没有特别去确认他说的是真是假。
为了拜访客户,川上白天总是驾着公务小车出入这一带,会经常经过久子家门口。久子家不管冬天、春天,还是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的这个季节,大门和窗户都始终紧闭着。看来独居的她十分小心门户。
不过,大概有两三次吧,川上看到洗衣店的小货车停在胜村家后门口。后门位于大门旁边拐进去的小巷子里,巷子尽头是一片杂木林,另一边则是邻居家的水泥墙。
即便是一个女人独居也会有衣服要洗。久子很爱干净,想必经常呼唤洗衣服务吧?不过顶多也就一两件吧?但由于这附近的洗衣店竞争很厉害,肯定会不嫌麻烦地主动上门领取。川上路过时看到这番景象,更能感受到胜村久子鲜明的个人特质。
相形之下,文子就太邋遢了,她几乎不自己洗衣服,家居服也就算了,连内衣都交给洗衣店。穿脏的内裤直接塞进抽屉里,袜子、足袋也是脱完随手一丢,穿不到两次就买新的。她那么爱买东西,原因之一也是懒得洗衣服。
像她这样的,就算有再多钱都不够花。吃饭也是,她几乎不去市场买菜,只亲自煮过一顿饭,总是打电话叫附近寿司店或天妇罗店的外卖。幸好她习惯在下班途中先吃过晚饭再回家,不然每一餐都叫外卖,经济上肯定负担不了。
文子既想存钱,又想过奢华的生活,也难怪她会那么爱钱了。川上之前也曾劝过她三四次,让她不要这么浪费,可她天生是个刚愎自用的人,还辩驳说:“我每天都要工作到那么晚,哪儿有闲工夫做家事?如果我连那种事都要做的话,身体一定会搞坏的。是啦,我是有点奢侈,不过,这也是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就像花钱买乐子一样。我又不是你老婆,成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干,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你可要搞清楚。”话锋一转,马上又批评起川上的妻子来,川上也只好闭上嘴巴,不再说什么。
是死气沉沉、爱干净的女人比较有价值呢?还是精力充沛、却又脏又乱的女人比较有魅力?对三十岁的川上而言,这实在很难判断。那是六月初的某天傍晚。
那天是星期一,川上匆匆赶往胜村家上课。银行的账目一直对不起来,害他比平常晚了一个小时下班。原本想干脆请假,只是学习书法这件事已经变成他的习惯,一次不去,就觉得浑身不对劲。这么勤奋,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不过也是因为他想借练字忘掉文子带给他的痛苦。
沿途会经过一个花商栽培花苗用的十字形花圃,从花圃左边绕过去,沿着一排住户的大门和外墙走,便会来到胜村家。然而,就在川上快抵达十字路口的时候,突然看到左边步道上走着一对男女,他忍不住停下脚步。
那对男女的身影拐过花圃转角后一下子就消失了,但就在那一瞬间,借着街灯的光,川上瞥见了那名女子的侧脸。怎么那么像谷口旧书店的老板娘?不仅如此,她身边的男子还很像那天在店里碰到的那名找她聊天的上班族。
川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马路中央。就那么一眨眼工夫,说不定看错了。他站在路口这么想,同时朝两人消失的方向望去。就在前方五十米处,刚才那对男女正并肩前行。女子高挑的身体裹着纯白色套装,男子则穿着蓝色夏装。
因为只能看到背影,又跟平常看惯的和服打扮不一样,所以一开始川上并不能确定穿套装的女子是不是老板娘,只觉得身材很像,发型也一模一样。
方才看到的侧脸还隐约留在川上脑中,他觉得应该没错,于是决定尾随在他们后面。其实他并不是有意跟踪,谁教那两个人正好也往胜村家的方向走去呢,所以他就顺理成章地这么做了。那一男一女并肩走着,不过看上去好像女方更主动。男方体型瘦长,被高大女子这么一靠,更显得弱不禁风了。路左边是知名音乐评论家的宅邸,周围种着杂木林。女子一边走着,一边抬头看向树梢。川上瞥见那张侧脸的同时,已经能百分之百确定,没错,就是谷口旧书店的老板娘。
女人真是摸不透的生物,川上总算明白这句话的道理了。总是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旧书店里的老板娘会有这么轻浮的举动,真是想不到。虽然丈夫年纪那么大,她却始终老老实实地顾店。她的美色足以挑逗男人的心,可她自己却好像一点都不知道似的,只是端坐在旧书围起的城堡里,读着杂志,偶尔瞥一眼站着白看的客人,说说书本的价钱,再把书用纸包装起来。说实话,她的举止也和她做的沉闷生意一样毫无生气。万万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胆的举动。
上次那个上班族拼命找她聊天时她还一副很困惑的样子,川上一时正义感作祟,还想替她解围呢!川上因为自己偷偷爱慕老板娘而推测肯定还有其他男客想勾引她,可川上就是无法忍受那个上班族表现得那么露骨。
如今,走在川上前面的两个人就好像连体婴儿似的,紧挨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不可思议之余,他更痛恨的是自己的愚蠢。他在义愤填膺什么?人家早就有一腿了。那时候老板娘露出一副困惑的模样,是因为旁边有川上这么一个客人在场,她不想让第三者察觉两人的奸情,才刻意表现出很生疏的样子。
那个老板娘已经被男人骗到手了吗?川上在一旁干着急,暗地里大叫不妙,没想到还真让他料中了。而且,令人意外的是,她竟落到年纪比她小、外形瘦弱的男子手里。肯定是男方先勾引她的。不过,有个年纪大又阴沉的丈夫,会被年轻又轻浮的男人吸引也不稀奇。
光看那老板一脸阴沉相,就知道他是个对妻子吹毛求疵的人。为了让妻子看店,他肯定一年到头都把妻子绑在家里吧?成天面对飘散着霉味的沉重旧书,只有轻浮小伙子的爱情才能让她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生活。这样一解释,也多少能体会老板娘的心情了。
不过,川上并没因此同情老板娘。相反的,他觉得自己长期以来对她的好意全被糟蹋了。嫉妒心作祟,使得他憎恨这对男女。不,就是拜老板娘所赐,他才会跟文子结下孽缘的。此刻,同情已经转向那个毫不知情的书店老板身上。
说到毫不知情,正在川上眼前五十米远处走着的那对男女也不知道正被跟踪,还越靠越近地说着情话。走到杂木林的阴影处,女人还会忍不住偷亲男人呢!
川上并没有特别花心思跟踪,前面那对男女就像在带路似的,走的方向和川上一样,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着。
他们一直走到某家公司的宿舍后面,转了个大弯,又出现了十字路口。那两个人左转,继续沿着川上要去的方向走。脚下的路已变成平缓而漫长的下坡,接着又是上坡。往上走了一段后,左边出现一条小巷,两人拐进了那条巷子。川上吓了一跳,因为巷子前方就是胜村久子的家了。
不会吧?他心想。这两个人怎么好像要去胜村家?虽说这条小巷子在经过她家后还会通往别处,可这附近只有幼儿园和公司球场,属于名副其实的荒凉地带。因为跑业务,川上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想到那荒凉的景象,不禁讶异这两个人到底为什么跑到这种地方来?这里可是连一家宾馆都没有的淳朴住宅区。
川上避免靠得太近被发现,这条小巷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于是他稍微放慢脚步,与他们拉开一定距离,继续跟踪下去。或许那对情侣打算去没有人的球场。
由于这条路有点弯度,转眼间前方那两个人竟然消失了。看那两个人的模样,八成是想躲在球场的阴暗角落,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川上一想到此,简直快抓狂了。若换作一对不认识的男女,他不会有任何想法。可是那两个人,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原谅。尽管如此,他还是走得很慢,没跟得太近。
绕过那个小弯后,他走到可以看穿整条巷子的地方,停下脚步。那两个人的身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能看到被点点街灯照亮的马路,以及两旁住户的围墙。
他不认为刚才与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到能把人跟丢。据他目测,离他们顶多只有一百米。可现在别说一百米了,两三百米外都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前方也分明没有岔路或转弯。
怪了,正当他纳闷时,听到哪家格子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声音是从左边的胜村家传来的,这又让川上吓了一跳。
川上连忙往胜村家走去。在按门铃之前,他先试图推了推正面的格子门,可是门从里面上锁了。没办法,只好按门铃。如果那两个人刚进去,这门也未免关得太快了。而且,他们肯定还会在前院耽搁一会儿。因此,他们应该是去了别家吧?川上转念想。
就像往常一样,久子来应门了。她开了锁,把格子门拉开一条小缝,从里面往外窥探。
“呀,您来了。”
确认是川上后,她把整扇门打开,迎他进去。川上赶紧看向土间,上面摆了三双男鞋,没有女人的鞋子。
果然是自己弄错了,不,肯定是自己弄错了。那对男女不可能到这里来,他们不像是会学书法的人。刚刚听到的开门声,应该是从附近人家传来的,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川上仍旧无法释怀。理智告诉他,是他弄错了,可他怎么想都觉得那声音就是从胜村家传出来的。还有,那两个人也未免消失得太快了,前面明明没有岔路啊。
就连在写“长咸集此地有”的时候,运笔都不似往日那样流畅,墨汁都晕开了。一想到他们很可能来这里,川上的心就静不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久子从刚才就用这样的眼神不可思议地看着川上。
川上终于鼓起勇气向久子问道:“请问,在我来之前,是不是有客人来访?”
“没有,并没有人来啊。”久子诧异地摇摇头。
“是吗,那是我误会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因为有一男一女走在我前头,我在想,他们该不会上这里来了吧。”
“没有。今天还有其他三名男学生,可是,都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前的事了。”
三名男学生,玄关的鞋子可以证明。久子始终面带微笑,毫无异状。
“不好意思,看来真的是我弄错了。”
“那两个人是您的旧识吗?”
“不,我完全不认识,只是在刚才来的路上碰巧看到他们走在前面而已。”
他不能说女方是他经常光顾的那家旧书店的老板娘。
依照惯例,久子看着川上练习了约十五分钟后,就去别的房间了。
那之后,川上一边写字,一边竖起耳朵倾听。静悄悄的屋子里,隐约可以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但不管他怎么用心,都没有听到女人的声音。一不留神,川上竟把字帖上的“此地有”写成了“地此有”。
偕情夫来到书法老师家的女人到底是不是旧书店的老板娘?半路上川上虽然只看到她的侧脸,但不可能认错——为了确认这一点,川上一上完书法课就匆匆离开胜村家,往谷口旧书店赶去。离开时他看了看玄关,依旧摆着原来那三双男鞋,没有女鞋。
九点过后,商店街已经有一半店家打烊了,社区里也暗了下来,不过谷口旧书店还开着。这时谁在店里?只要经过门口时看一眼就晓得了。书店后方,前额秃亮的老板正呆坐在电灯下。
果然没错,川上一直走到前面第三家食品店门口才停下来。谷口旧书店老板夫妻没有子女,好像也没有其他家人,总是夫妻俩轮流看店。此时老板好像已经在柜台前坐很久了,一副累坏了的样子。川上是在前往胜村家的途中看到老板娘的,也就是说,老板坐在这里起码两个小时以上了。老板娘为了与男子约会,很可能更早就离开了店里,所以,实际的时间想必更久。
虽说这是别人家的事,川上却紧张得心跳加快。不知道妻子正跟小白脸在别人家幽会,还傻傻坐在书堆里看店的老板,简直就是悲剧人物的化身。老板娘不在家,红杏出墙不光是自己的想象,而是亲眼所见,这让同时注视着双方的川上怎样都平静不下来。
既然来了,先观察一下老板再回去好了。知情者总会对不知情的当事人产生怜悯,并抱着想一窥究竟的“兴趣”。当然,如今他同情的对象是老板,不是老板娘。于是,川上又慢慢折回到旧书店门口。
原本川上想走进店里,但看到一个客人都没有,老板又皱着眉头、低头看着杂志之类的,他说什么都不敢进去。老板宽阔的额头泛着油光,塌陷的眼窝和瘦削的脸颊却笼罩着一层阴影,怎么看都是一张阴险的脸。川上再度过其门而未入。难怪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八成都是被老板散发的阴气吓跑了。
虽然向来对老板没有好感,但川上还是挺同情他的。原本被他视为冷酷无情的男人,竟然因为不知道妻子的不贞而一夕之间变成了一个大好人。
不过,站在老板娘的立场想,比起年纪大又阴沉的丈夫,当然是年轻开朗的上班族更令人心动了。在川上眼里,那个男人就是个登徒子;可对已婚妇女而言,却正是外遇的好对象。之前他曾听到过男子讲话的内容,极为肤浅,但凭那副口才肯定能让老板娘春心大动。
川上已经确认到这种程度了,却又想起另一个问题:那两个人进入胜村家,真的是为了幽会吗?偕年轻男客一起走在街上的老板娘,看样子就知道正陷于热恋中。因为是同路的关系,川上又正好走在他们后面,得以仔细观察。两人边走边搂搂抱抱、亲来亲去,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发生过关系了。
那么,这两人去书法老师家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结伴学书法?有这么单纯吗?光看两个人走在路上的德性,就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宾馆那样的地方幽会。
可是,一想到胜村久子的人品,就怎样都无法把她家与幽会场所联系在一起。虽然她还称不上老太婆,给人的感觉却如落日余晖般祥和宁静。人们所说的“东京气质老妇”,就是指像她这样的女人吧!川上心里一直觉得,比起久子这个名字,还是久女更适合她。
还有她的字。既然要教人家,自己当然要写得一手好字。而字也有所谓的风格和特色,这与写得好不好没有关系。胜村久子的字确实有她的个人风格。人家说字如其人,她的宇完全符合她的人品。
虽说川上很肯定那两个人进入了胜村家,但这位“久女”却否认了。而且还用很自然的表情回答说“川上来之前没有任何访客”。光凭格子门开关的声音就认定是她家未免太武断,说不定是附近人家,也许是隔壁……
不过,这样的想法他也无法全盘接受,因为接下来还有更多的疑问。比方说,“久女”坚持不肯让学生们一起上课。虽说这是她的一贯作风,没啥好说的,可这种形式现在已经非常罕见了。学生们坐在一起,统一授课,不是比较省事吗?学生分开到不同的房间里学习,不说别的,光地点就很浪费。身为师父的她还要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奔波于各个房间之间,消耗很多体力。这么做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导致她必须把“学生”安置在不同的房间里,并觉得安排他们见面是件很困扰的事?
对了,川上想起曾在她家走廊上看到过一个穿和服的女人,那是他去上洗手间时碰巧遇到的,但由于那个女人背对着他,所以只看到了对方的背影。当时,他也觉得那女人的身形体态很像谷口旧书店的老板娘,就算是别人好了,有“女学生”在她家二楼的事实,也印证了川上的这番“推测”。
川上一边练字,一边侧耳倾听,有时会听到从远处传来寒寒率率的讲话声,有时什么都听不到。那声音或许来自一楼比较远的房间,也有可能是从二楼传来的。话说回来,一个女人住这幢房子实在太大了。即使要教书法,也用不了这么大的房子。或许租这么大的房子有什么特殊目的吧。和服店老板到底留下了多少遗产?川上并不清楚,可再怎么说也不用这么浪费吧?从学生每个月缴的学费,大概可以推知她的收入。但如果教书法不过是个幌子,她实际做的是“场地出租”生意,那就另当别论了。
假设事情真是如此,那块“书法教室”的招牌还真是个巧妙的伪装。这么一来,就算有人频繁出人,附近邻居也不会感到奇怪。白天也好,晚上也罢,陌生男女来访,别人都会以为是来上书法课的学生。一般书法老师都会教小学生,她却不教,是出于这个原因吗?对一个优雅的寡妇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好赚的生意了。
川上虽然试着往这方面想,却还是无法百分之百确定。归根究底,原因还是在他对胜村久子的印象。在她尚未教书法,还在经营小和服店的时候,川上就经常开车从她家门口经过,无论是招牌上的字体,还是偶然瞥见的倩影,都彰显出她高尚的人品,这和川上推测出的故事不吻合。反过来想,也确实有很多疑点说明川上的推测只是胡思乱想。
比方说玄关的鞋子。不管川上什么时候去,总会看到两三双学生鞋整齐地摆着,其中也有女鞋。之前他在走廊上看到和服女人那次,玄关处不也确确实实地摆了一双草屐吗?若真有特殊客人来访,把鞋子什么的藏起来是常识,怎会明目张胆地摆在玄关呢?
还有,如果她真是做那种生意的,就不会用心教导那些想学书法的学生了。可眼下,川上自己不就是千拜万托,才让一开始面露难色的久子终于答应收他为徒的吗?如果久子从事见不得人的生意,一定会担心被不相关的人发现,因此,不管川上怎么拜托,她也一定会拒绝。可是久子并没有拒绝他。
再者,这个曾经的和服店老板娘有本事招揽“客人”上门吗?换作在酒色场上打过滚的女人,肯定有这方面的人脉,甚至会筹组秘密俱乐部之类的组织。然而,在偏僻地方经营小和服店的她,根本与这些沾不上边。要揽客上门,必须从以前的人脉下手吧。
此外,现在外面多的是有各种现代化设备的饭店和宾馆,客人何苦要光顾这又破又旧的民宅?这幢房子里不可能有附带卫浴的套房,之前在走廊上看到的女人不就是出来上厕所的吗?
还有,如果有这样的客人进出,肯定会经常在门口看到出租车或自用轿车。从市中心坐电车过来需一个小时,出了车站,还得老老实实地走上一公里半,天底下没有这么勤劳的客人吧。可自川上来这里上课起,别说自用轿车了,连开到这里的出租车都没见过。川上每次上书法课,都会在房间里写上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却从未听见门外有车子发动或熄火的声音。说到声音,那些车子听起来好像都是开往别人家的,没有一辆停在她家门口,这样还能说她家是供人偷情的秘密场所吗?
而且,如果她真是做那种生意的,外人进出应该更频繁。不过,根据川上先前的经验,从进入她家后,就没有人再上门了,也没有人在他之前离开。从他开始上书法课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至少也会听到两三次有人进出的声音吧,不可能那么凑巧吧?先来的客人不可能耐着性子等川上离开了再走,人家想走就走了。可是他怎么就没听到过其他人的声音?
就这样,川上一次又一次地推翻先前的猜测。往这方向想,就能与胜村久子所表现出的气质吻合,感觉安心多了。站在自己的立场,他也绝对不想在那种秘密约会场所学习书法。
然而——这份安心并不那么踏实,旧书店老板娘和那名上班族曾一起进入胜村家的猜疑依旧没有消失。虽然胜村久子已经明确否认了,但除非有证据可以证明川上的直觉是错的,否则他心里的疙瘩永远无法消除。
下一次上课日这天,川上特意观察了胜村久子的家。与其说观察,还不如说侦察比较恰当。玄关处摆了三双男鞋。这一次他足足待了一个半小时,可屋内一点动静也没有,既没有人在他之后上门,也没有人在他之前离开,也没听到车子发动或熄火的声音。
久子落落大方地把他迎了进去,利落地修改他的字,再不慌不忙地走出房间去看其他弟子。川上鼻子凑近嗅了嗅,却只闻到淡淡的线香味。
“我凑了三十万圆给文子,以为她暂时不会跟我要钱了。接下来的两个月,文子确实没再要求什么,要是能趁此机会跟她分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我乐得不用再去文子的‘公寓’。可是沉寂了五六天,她又打电话过来,我不得不送上门去。只要她打电话过来,不管怎么样都会被我太太听到,电话讲久了,我太太就会起疑心,我只好乖乖听文子的。文子非常清楚我的弱点,因此不管我怎么劝阻,她还是会打电话到我家或银行。
“我也找不到彻底解决的方法,只好这般拖拖拉拉、藕断丝连地跟她耗下去。我知道文子还有其他男人,或许是嫉妒心作祟,这让我更沉迷于与她之间刺激的性爱生活。我一边想着分手、必须分手,又一次次地暂时放纵自己。当然,这期间我跟文子也吵过好几次,每次吵我都会想:啊,必须趁早跟这个女人分手,这种情形要是一直耗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赔上自己的人生,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可不管怎么说,分手都需要一大笔钱,既然我拿不出来,就没办法光明正大地跟她分手。更何况,光填补那三十万的亏空就够我受的了,哪有心情想那么多。
“我太太的父亲是某私立大学老板,只要我去拜托他,凑个五百万当分手费应该不成问题。可是这样一来,事情就会被我太太知道,我怎样都拉不下这个脸。
“那时候,我所在的银行正好在进行人事变动,我也被分行经理叫去,征询是否愿意调往邻近县市的分行。分行经理告诉我,邻县有个代理经理的‘肥缺’,只要在那里待三年,就能调回东京,这也算是一条升官发财的‘捷径’。我很想接受这项内部任命,可是不管调到邻县还是乡下,都必须先跟文子算清楚才行。若在没付分手费的情况下逃亡似的跑到乡下,一定会把文子惹火,不知那时她会做出什么事来。追到新公司,跟你要钱还算好的,说不定会掀起轩然大波。那里可是乡下地方,被她这么一搞,别说在银行待不下去了,可能还会闹到离婚。我因为害怕这个而拒绝了分行经理的内部任命。我也知道,一旦拒绝,上面的人可能会觉得我不识抬举,给我贴上‘不合作’的标签,以后恐怕都别想升迁了。可比起鱼死网破,搞到不可收拾,眼下我也只能见洞补洞,走一步算一步了。
“要是我拿得出钱给文子,调往乡下对我而言真是再好不过的安排。我可以潇洒地离开东京,来到乡下,无忧无虑地专心打拼。同时还能维持家庭的和睦。真能这样,不知该有多好。可是偏偏我做不到。就因为付不出分手费,连这个梦想都变成不可得的奢望。被坏女人缠上是我自找的,所谓的自作自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我只能悲泣自己的不幸。
“果然,文子又提起新开张的酒吧。她说与她合资的珠惠终于准备正式营业了,要我想办法筹一百五十万给她。就在我刚交出三十万的两个半月之后……
“一方面跟女人纠缠不清,两脚都踩进烂泥里抽不了身;一方面又挂心旧书店老板娘的事,想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这到底是怎样的心态啊?如果真的为文子的事烦恼,照理说就应该没有心思管其他事情了。不管之前对她多么感兴趣,旧书店老板娘毕竟是外人,做了什么都与我无关,可为什么心里就是放不下她呢?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不过,其实这也花不了多少心思,相反,当我把焦点转移到她身上时,可以让我暂时忘掉现实的痛苦,也算是一种逃避。这跟我下定决心学书法的心态是一样的。与苦闷缠斗到最后,说不定会窒息而死,精神衰弱,搞不好还会自杀。我害怕变成那样,所以即使身处绝望,也要尽量去欣赏与自己无关的风景。这种心情,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了解的。”
不久,谷口旧书店的柜台后就再也看不到老板娘坐镇的身影了。
在谷口旧书店老板娘从店里永远消失之前,川上又偶然目击到几次她和她的情夫。
那是六月三十日的事。若问他为什么能把日期记得这么清楚,那是因为对银行业者而言,月底是结算日,当然印象特别深刻了。那天,川上照例晚了四十分钟才下班,去胜村家的书法课迟到了。
最近,在那里练习书法时他一直觉得气氛可疑。不过不管是家里的摆设,还是“久女”的态度,都没有特别不寻常之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是自己神经过敏才会疑神疑鬼。
再回到那天,他下课回去时应该是晚上九点吧。川上离开小岔路,走到大马路上,沿着缓坡一会儿向下,一会儿向上。坡道的一旁是杂木林,其中有一处祭祀稻荷神的小庙,就在他快走近那座庙的时候,看到前方有一对男女正走下坡道。附近刚好有一盏街灯,那一男一女背对着灯,所以川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对方却因为街灯太刺眼而看不清楚他。双方就处于这样的位置。
川上当时距二人一百米左右,于是赶紧躲进杂木林里。对方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他,他们紧挨在一起,边走边聊。川上刚看到那对身影,就认出女人是旧书店的老板娘,男人则是那个上班族。因为上次就曾在花圃附近尾随过他们,如今又在同一条路上遇到,当然很快就认出来了。
躲在树荫下的他向外窥探,没错,自前方一步步走近的,正是旧书店老板娘和那个男人。老板娘身穿蓝色图案连身洋装,衣服竟出乎意料的与她那丰满的身材很配;男人穿七分袖翻领衬衫配深灰色长裤。因为个子高,似乎穿什么都好看。
两个人根本不知道暗处有人,边走边情话绵绵。川上竖起耳朵偷听,不过对方声音太小,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
“用不着这么着急回去吧?”
“可是,拖得太晚的话就不好了,我可是骗他说要去那里才出来的。”
“你就跟他说顺便去涩谷买了个东西不就好了?夏天晚上,大家都在街上玩到很晚的,晚点儿回去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是没错啦,可是,我还是想早点回去。”
“也好,就依你吧。不过,你说……”
他们从眼前经过时,川上听到了这样的对话。之后谈话声便消失了,只剩下脚步声。
川上等两人走过以后才从树林里出来,他所站的位置就算对方回头也不会看到。接着他沿着马路边,尾随在两人身后。这次是有意识的跟踪。川上跟着二人又走回岔路,亲眼目睹他们确实走进了胜村家。虽说早已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两人走到胜村家门口时还一直紧挨着,不过他们并没有从大门进去,而是转到旁边的巷子,从后门消失了。所谓的后门,就是曾经停着洗衣店小货车的地方。然后,川上听到格子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之前他以为这声音是从玄关发出的,还为此质问过“久女”呢!
再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胜村久子挂着书法教学的招牌,暗地里做的却是别门生意。位于郊区的安静住宅其实是那种宾馆。所以,一旦旧书店老板娘跟来店里的年轻客人勾搭上,男客便带她来这里翻云覆雨。
用不着这么着急回去吧……可是,拖得太晚的话就不好了,我可是骗他说要去那里才出来的……你就跟他说顺便去涩谷买了个东西不就好了?
川上光凭偷听到的这一段对话,就可以确定那个男人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利用胜村家与旧书店老板娘偷情了。而女人说“对丈夫撒谎,才好不容易争取到一点时间,害怕太晚回去”,虽然简短,却把两人的关系完全暴露了出来。
在此之前,川上一直被久子所表现出的高尚人品欺骗,纵使觉得她家有点可疑,却还是想尽各种理由替她解释,真是愚蠢到了极点。说到被骗,书法课也是,人家不是说“习字是修身养性的良方”吗?他一直以为久子的人格是极为崇高的,没想到“书法教学”只是幌子,为的是不让邻居对频繁有人进出起疑。
不过,还有几点疑虑尚未阐清。久子的字确实写得很好,照理说品行下流的人字体也会粗鄙。可是久子的字遒劲有力,意境高雅,这与她所从事的生意大不相符。
还有,久子是如何招揽到那种客人的?曾经经营小和服店、如今是寡妇的她,与所谓的“秘密场所”根本八竿子打不着。莫非存在某位特定人士?由此人招揽客人,久子只负责提供场地?对于独居寡妇而言,这倒是一宗不错的生意。最后的疑点与川上自己有关,久子为什么愿意收他为“弟子”,让他学习书法呢?就像之前所想的,这么做对她的生意不是非常冒险吗?
也可能久子很久以前就写得一手好字了,这已经成为一项本能,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丧失。还有,不多不少,只收一个真正学书法的学生,反而不容易令外人起疑。换句话说,她只要提防这一个学生就够了。
总之,旧书店的老板娘与小白脸进了她家是事实,川上的推断已经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七月一日以后,川上就没再看到谷口旧书店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了。实际上,她是从六月三十日晚上失踪的,这是他从报纸上得知的。
再回到那天晚上,川上看到老板娘和男人一起走进胜村家。第二天一下班,他马上绕去谷口旧书店,却看到一脸阴沉的老板正孤零零地呆坐在柜台边。当时是傍晚七点左右,川上纳闷,老板娘是在店里等着换班呢?还是早跟那个上班族幽会去了?不得而知。这天晚上没有书法课,他也不好跑去久子家里探查敌情。
由于天刚黑,旧书店里还有三四个客人,川上便也信步晃了进去,假装在看店中央堆得很高的某作家全集,实则在暗中观察后方的老板。老板面前摊着杂志,视线一会儿落在杂志上,一会儿看向这边。他是那种可以一直坐着不动的人,今晚却有点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哈哈,妻子跑出去就不知道回家了,是吧?老板终于察觉到了妻子的异常,所以才会那么心浮气躁的吧?川上心里这么想。不管做丈夫的再怎么迟钝,此时也该起疑心了。不光因为妻子的频繁外出,还有外人所无法体会的、夫妻之间的微妙异状。
川上不喜欢这个老板,现在对他也没什么好感。前秃的额头、往两边披散的稀疏发丝、如洞穴般凹陷的眼窝、禽鸟般犀利的眼神、冷酷的鹰钩鼻、紧抿的薄唇、瘦削的双颊、深深的眉间纹……这长相真让人不敢恭维。川上对他没有好感,可一想到他被戴了绿帽子,倒觉得他那阴沉的模样显得有些落寞。额头的皱纹像充满了痛苦似的,川上不禁同情起他来。话说回来,没想到老板那么早就发现了,不知他会如何处置妻子呢?!
老板教训过妻子之后,会毅然决然地与她离婚吗?不,他不可能轻易放掉如此年轻貌美的妻子,这辈子恐怕再也找不到那么年轻又充满魅力的妻子了。更何况,她已与小白脸有了肉体关系,这么做不是让对方捡了便宜吗?说不定老板这边会先低头,忍气吞声地想尽一切办法先把妻子留在身边。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老板娘那边又会怎么做呢?丈夫不知情也就算了,但事情一旦曝光,她反倒可能大大方方地投入年轻情人的怀抱。她是如愿以偿了,不过男方那边会怎么想?真的打算与年纪大这么多的女人共度一生吗?当她还是人妻的时候,为贪图新鲜刺激而偷偷摸摸地交往还蛮愉快的,可一旦她跑来投靠自己,就会变成一个甩不掉的包袱了。那个像是上班族的男人,八成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想必还有其他女人,说不定会嫌送上门的老女人碍事,而把她撵出去呢。这样的故事在社会上也屡见不鲜。
无论如何,人生的闹剧就要开始了,不,其实已经开始了。不起眼的市井小书店也在发生着真实的人生戏剧。
走出旧书店的川上想起此刻自己的烦恼。自己的事当然也没比别人的事好多少,但只要想到其他男人也在受苦,心情就不自觉地轻松起来。虽然每个人的烦恼都不一样。
“那阵子,文子的催讨越来越凶。她说跟珠惠合资的店就要开张了,要我赶紧想办法凑钱给她。‘人家珠惠已经拿钱出来了,我再拖下去就太没义气了’,总说些这样的话,不断地跟我要钱。
“那时候正好赶上发薪水,可是,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向专门借钱给上班族的高利贷借了二十万,光是偿还每个月的本金加利息,薪水就所剩无几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向太太交代呢,哪儿有办法再拿出那么大一笔钱?!简直是痴人说梦。文子却好像刻意要让我为难似的,不断打电话到我家和银行,逼我去她那里谈。我无法装聋作哑,放着不管。每次谈到最后,文子的歇斯底里症都会发作,她发疯似的骂我,说什么‘现在我就去找你太太谈’之类的,闹得天翻地覆。我甚至想过自杀。面对文子的张牙舞爪,我总不能一直用拖延战术来应付吧?话说回来,我也没脸向太太坦白,要她替我筹钱。可是再这样下去,不知文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果文子找上流氓,给我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再被报纸杂志这么一登,我就别想在社会上立足了。我真是被逼到绝路了。”
接下来的上课日,川上再次来到胜村家。如今这个地方已不仅是他借习字暂时忘却烦恼的场所,而成为他好奇的对象:这里正发生着什么?是否留有谷口旧书店老板娘来过的蛛丝马迹?当然,这样的好奇心对川上的痛苦也有暂时的麻痹功效。
从七月一日开始,川上连续四天从谷口旧书店门口经过,但每次都只看到那个一脸阴沉的老板。老板魂不守合的样子使得那张脸看起来更可悲了。昨天晚上,书店早早就关门了,这样的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川上不禁怀疑,老板是不是放着生意不管,跑到街上漫无目的地找妻子去了。
胜村久子的态度还跟刚开始的时候一样,依旧不卑不亢地指导川上练字,范本上的字也依旧气韵十足,无可挑剔。然而川上心里却想着:我不会再被你骗了。连久子落落大方的举止都被他视为演技。
旧书店的老板娘与小白脸曾经在你家幽会吧?你把她们藏到哪里去了?她丈夫都快活不下去了,你还不赶快把她的行踪交代清楚?川上心想,要是这样质问她,不知她会有多震惊呢?然而他只能在心里发出声音,同时想象端坐在眼前的久子惊慌失措的模样,实际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他看到玄关处摆着男鞋两双、女鞋一双。
回家途中他又绕去了谷口旧书店,已经九点了,店门还开着,老板正与两名客人说话。因为里面有客人,所以川上轻松地走了进去,若无其事地浏览书架。老板与客人凑得很近,寒窃率率地不知在聊些什么。
川上假装很认真地找书,走到靠近那三个人的书架前,虚张声势地抽出两三本来看,实际上是在偷听他们说话。两名外人不是来买书的客人,两个人都上了年纪,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道:“我帮你问了葛饰那边一个很准的算命仙,求得一卦,卦上说她在遥远的西北边,看得到山的地方。”
“是府中再往北的中央沿线吗?东村山那边?还是五日市町那边?算命的不能再说清楚一点吗?”老板问道。说完他坐直身子直摇头,喃喃自语道“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啊”。显然,他指的是妻子离家的事。
真可怜,老板的脸颊更凹陷了,连胡楂都冒了出来,只剩眼珠子还发着光。他的肩膀原本就很瘦,现在连肩胛骨都凸出来了,身上的浴衣好像直接挂在上面似的。竟然憔悴成这样,可见他对离家的年轻妻子有多么舍不得。
如果之前就跟老板很熟的话,川上就把尊夫人的消息告诉他了。“你可以去这户人家打听看看。”可一直以来他都只是个面无表情的过路客,都是默默地走进来,又默默地走出去,如今哪里开得了口?
川上怀着无法形容的心情在街上走着,打算招辆出租车回家。突然,他瞥到洗衣店的招牌。川上想起曾经在胜村家的后门看到这家洗衣店的小货车,这下子他完全了解了。那时候他以为是久子爱干净,所以才会连两三件衣服都送给洗衣店洗,但事实并非如此,她是做那种“生意”的,被套、床单什么的总要每天换洗吧。既然是做生意用的,想必数量相当可观。
“唔,八成是这样。”川上停下脚步,仰望着洗衣店招牌,不自觉地喃喃自语道。
这天之后又过了三四天的某天早晨。川上趁太太还没准备好早饭时打开报纸读,社会版左边、第五段的位置上,斗大的标题刺痛了他的眼睛——
相模湖畔发现一具女尸
川上一时忘记了呼吸,顺着小小的铅字往下读。
七日下午三时左右,在神奈川县相模湖畔西南山区,有人发现一具三十一二岁的女性腐尸。发现者是附近居民,马上通报辖区警署。根据死者身上的遗物,警方得知其身份是都内XX区XX町经营旧书店的谷口长次郎(四十八岁)之妻妙子。长次郎先生已经赶到现场,确认尸体身份无误。根据辖区警署调查,妙子女士身上穿着六月三十日当晚离家的服装,死因为绞杀。陈尸地点白天虽有游客和情侣,晚上却很幽静。警方认为死者是在东京都内遭到杀害,凶手再用汽车将尸体运至山区丢弃。当局先从附近有可能目击车辆的人士开始查访,并联络警视厅,全面展开调查。顺道一提,妙子离家后,其夫长次郎先生已向警方提出过协寻申请。
川上读完这篇报道后,总算了解什么叫“晴天霹雳”、“呆若木鸡”,用“吓一大跳”来形容他的感受都算轻微的。
随着意识逐渐苏醒,川上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各种想象开始在脑海里打转。
谷口旧书店的老板娘被杀了,这一结局川上做梦都想不到,还以为她跟那个小白脸远走高飞,在哪里过着糜烂的日子呢!
不过,不管她是快活还是被杀,川上都可以理解,反正他本来就不认为她能得到幸福。等被小男人玩腻了以后,她终究还是要落到被抛弃的下场。特别是老板娘是自己送上门的,对男方而言,她除了是一个甩不掉的包袱外,什么都不是。男人嫌她碍眼,进而动了杀机也说不定。
那个举止轻浮的男子,川上现在回想起来,此人的面相确实带有几分凶残,长得就像流氓。他想起对方走出旧书店时斜眼瞪他的锐利眼神,其中就暗藏着狡猾和冷酷。
六月三十日晚上,川上亲眼目睹那两人走进胜村久子的家。在那之前,他还躲在附近的树林里偷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用不着这么着急回去吧?”男人说。
“可是,拖得太晚的话就不好了,我可是骗他说要去那里才出来的。”女人回答。
“你就跟他说顺便去涩谷买了个东西不就好了?夏天晚上,大家都在街上玩到很晚的,晚点儿回去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是没错啦,可是,我还是想早点回去。”
“也好,就依你吧。不过,你说……”接下来的话他就听不到了。
这段对话虽然只有片断,却丝毫听不出两人之间存在任何紧张关系或摩擦。有的只是惧怕丈夫的妻子和希望能尽量延长享乐时间的男子匆忙赶赴幽会地点时的雀跃心情,一点都不像会有命案发生的样子。
说不定杀死老板娘的凶手不是她的情夫而是别人呢?就弃尸地点远在相模湖畔来看,确实有这个可能。那天晚上,两人平安无事地离开胜村家,老板娘回到旧书店,命案是后来才发生的。
这么一想,反倒是老板比较有杀人动机了。老板早就怀疑妻子不贞,偏偏妻子与情夫幽会那么晚才回家,老板怒火中烧,动手勒死了老板娘。
家里只有夫妻两人,在这种情况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么一想,老板那张阴沉的脸确实有些凶残。他迷恋着年轻貌美的妻子,却为自己年纪大而苦恼,孤独的丈夫经常会这么想。自闭的性格导致他特别依赖爱情,变得很偏执,遭到背叛后的愤怒想必也更强烈吧?他逼问深夜未归的妻子,一时情绪失控,伸手掐住她的喉咙也是有可能的。
之后,老板先暂时把妻子的尸体藏在家中。这时候,家里没有其他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对外宣称妻子跑了,找朋友商量,还向警方提出协寻申请,自己则垂头丧气地坐在店里,装出一副被妻子抛弃的可怜样。朋友来找他,跟他说算命的提示要去西北方向找什么的,他也都假装听了进去。
某天晚上,老板算准适当时机把尸体搬上车,载往相模湖畔丢弃。是这样的吗?时值盛夏,尸体腐烂得快,总不能一直藏在家里,一旦尸臭变浓,说不定连一楼的卖场都能闻得到。
话说回来,如果从这里出发,相模湖就正好在西北边。按照算命的卦来弃尸,还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啊!他连这个障眼法都想到了。
川上想到这里,一下子把之前对老板的同情全抛开了。他原本就对那个阴沉的老板没什么好感,所以态度变得极快。前秃的额头、突出的颧骨、瘦削的双颊、猥琐的鹰钩鼻、薄唇,还有那对在凹陷的眼窝里闪着光、犹如猛禽一般的眼神。种种特征无不符合天生罪犯的面目。
那天晚上,川上从银行回家的途中又绕去了谷口旧书店。店没开,门口贴着“忌中”的告示,马路旁站了五六个人,一边眺望旧书店,一边窃窃私语。对发生命案的人家,任谁都会感到好奇吧?
川上不动声色地在一旁打转,偷听附近店家的老板娘说了些什么。众人纷纷对遇害的书店老板娘和孤单的老板大表同情,没有只言片语提到老板娘偷人。命案被视为从天而降的灾难,邻居们都不晓得老板娘的出轨行为。当然,也没人怀疑老板。
川上一开始还在心里嘲笑邻人的无知,后来突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该彻底改正想法的人。他忽然想到,要先确认老板会不会开车?有没有车子?如果老板不会开车,那他的罪行就不可能成立……
川上从那五六名主妇中挑了个嘴巴动得最勤快的。
“谷口先生家还真是不幸啊。”
就用这句话做开场白吧。接着川上顺势说自己是一名汽车销售员,前些日子谷口先生告诉他打算以按月付款的方式买一辆车,可如今他们家遭逢不幸,这下子交易大概不算数了……并露出一脸困扰的表情。川上在银行跑外务习惯了,这番话说得自然又亲切,一看就是个推销员的样子,一只手上还提着一个公事包呢!
“你说车子?”那名欧巴桑大感意外地看着川上,“谷口先生说要买车?”
“啊,是啊。我们已经讲好,过两天就把车子送到他府上。”
“啊,这就奇怪了。”
“您说奇怪,难道谷口先生从来没买过车吗?”
“没有,别说买车了,谷口先生连开车都不会。”
“咦,他不会开车?”
谷口不会开车,一旁的太太也跳出来证实,说她先生偶尔会让谷口搭便车,因为谷口不会开车。
“那会不会是最近才开始学的?”
“不可能,真是那样,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的。我们都没见过他去上驾校培训班呢!”
“这就奇怪了。”川上说完适当的话,离开了那群主妇,心情非常沮丧。
既然谷口不会开车,那他就不是杀妻凶手,这桩命案又不可能有共犯存在,川上也不认为孤僻的老板找得到这样的帮手。谷口的社交圈肯定很小,既然杀人是临时起意,就不可能事先计划找帮手。把人杀死以后,他肯定傻了,能把善后事宜交给他人处理,那个人必定是非常贴心的朋友。而那个谷口,一看就知道疑心很重,不可能冒险把这种事交给别人做。
凶手必然是有自用车,并且会开车的人。
川上思来想去,思绪又回到了原点。如果凶手不是老板,那八成就是与老板娘有一腿的情夫了吧?就动机而言,比起老板,小白脸的动机要强烈多了,也比较有可能做这种事。深爱妻子的老板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杀妻,这么说的话,这就是有预谋的犯罪了。那个小白脸应该会开车,自己也有车吧?
人类的思绪还真是反反复复、摇摆不定呢!不过此时川上已经不再动摇,十分笃定最初的想法才是对的。
加害者是那个小白脸,作案日期是六月三十日晚上,案发的第一现场是胜村久子家。
凶手正如他之前所推断的。作案日之所以敲定为上个月的最后一天,是根据谷口长次郎的妻子妙子是在那天晚上失踪的(新闻报道)。而发现尸体是在七月七日,距离死亡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凶手和谷口妙子在胜村家办完事后,也有可能离开胜村家,再到别处杀了她。不过,就女方当天急着回去这一点来看,川上不认为她会答应对方转战别处,比方说到男方家里坐一下。而且,如果真有这种场所,他们一开始就没必要在胜村家偷情。正因为有诸多不便,才会找上胜村家的。
那有没有可能在回家的路上作案呢?没错,那附近确实有不少适合杀人的场所。晚上路人少、树丛多,把人拉进树林里轻而易举,再出其不意地勒紧对方脖子,保证对方连叫都叫不出来。
不过这样一来就无法处理尸体了。那两个人是走路过来的,男人并没有开车,这一点川上已经确认过。因此没有车子把女人的尸体载往别处,如果一定要用车子载,男人就必须先回家一趟,把车子开来案发现场,再把尸体搬上车。那么,案发现场就不可能在胜村家了,在路边的树林就有可能。
但是第二种情况下,凶手必须冒两次风险。其一是折回现场,把尸体搬上车,其二是在其他地方把尸体抬下来,两次都有可能被路人撞见。
特别是人类的尸体比活着时要沉重。妙子的体格很好,川上正是着迷于她那丰满的肉体,所以不可能忘记这种事。那个个子高却很瘦的男人要独自抱着这样的女人下车,再把她抬回家,已是十分困难。更何况还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完成这份差事,恐怕不太可能吧?此外,对方应该也没有可以藏尸的地方吧,这一点之前已经说过了。
那么,是把尸体放在现场,过了一个星期以后再开车载往相模湖畔丢弃的吗?绝对不可能。不管树丛再怎么茂密,那里毕竟是住宅区。川上不认为尸体可以摆在那里一个星期都不被发现。尸体腐烂后还会飘出尸臭,被家犬嗅到从而发现死尸的例子太多了。而且,既然尸体已经放在那里一个星期了,不如干脆继续放着,凶手没有理由再冒险去移动尸体。
川上推断案发现场在胜村久子家,而搬动尸体的人,是出入于胜村家的第三者。
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呢?
川上想起在饭店或旅馆发生的命案。一对男女前来投宿,一大早,男人来柜台对服务员说:“她还在睡,请不要吵她。”然后先行离开。之后,旅馆服务员在房间里发现女子的尸体——报纸上常登这种命案。
那些饭店或旅馆可是拿得出营业执照的正规场所,于是立刻报警。可是像胜村久子经营的那种非法小旅馆,该怎么处理呢?
事情就复杂多了。报警的话,警察会来把事情调查得一清二楚,这么一来,胜村久子把房间租给“客人”的事也就要曝光了。表面上她是“书法老师”,暗地里却在经营色情宾馆。是要报警?还是保住面子,继续做生意?对久子而言,这真是天降横祸,她肯定伤透脑筋。不过最后她还是决定不要惊动警方。
川上凭想象试着还原案发经过。男人对旧书店老板娘妙子厌烦了,便在久子家的二楼杀死了她。之后男人对久子说女人还在睡觉,自己却一溜烟逃走。就算是熟客,久子也未必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所以对方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真正要伤脑筋的人是久子。
既然不能报警,那就得把尸体处理掉,埋在自家地底下或庭院里都有危险,不知什么时候会东窗事发。不说别的,光是想到家里藏着一具尸体就够可怕了,想必晚上会睡不着吧。
因此,必须把尸体丢到其他地方。于是,久子找来熟识的朋友帮忙,她是做那种生意的,总会认识几个能摆平这种事的人吧?既然是秘密俱乐部之类的组织,肯定与黑道有关联。川上之前也想过,曾经是和服店老板娘的女人,照理说不可能一下子做起这种生意,肯定是有人在幕后操作,帮她招揽客人。在这种情况下,几乎可以确定,躲在暗处的藏镜人会替她与不特定的客人斡旋。否则,怎么会有人愿意上这种连招牌都没有,也不做宣传的偏僻民宅消费呢?
玄关处摆放的鞋子也是一种障眼法。真正客人的鞋袜都被藏起来了,玄关处摆的是不相关的鞋子,为的是让人相信真有学生来上课。何以女人的鞋子总是比较少,就是这个原因。
久子跟藏镜人商量处理尸体的事。为了保密和以后的生意,藏镜人决定把尸体载出去丢弃。藏镜人应该不止一个吧?他们之中谁有车,而且会开车?
搬运尸体应该是在七月一日晚上进行的。为什么?因为六月三十日那天,久子在房间里发现尸体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就算马上把藏镜人找来,商量如何处理尸体,得到结论、进而付诸行动,也需要花不少时间吧?
这么一来,隔天七月一日便开始准备,弃尸地点当然是越远越好。那天晚上,趁没有其他“客人”上门时,他们把尸体从胜村家的后门抬进车里。车子在甲州街道上奔驰,往相模湖畔驶去,将尸体丢在森林里再返回。
话说回来,那具尸体并没有马上被发现。就像报上所写的,虽然白天常有游客和情侣在湖畔散步,可是一般人并不会进入森林。一个星期以后,尸体才被住在附近的人发现。
川上心想,这番推论大致不会有错。
“由于我心里这般认定,所以,往后只要去胜村久子那里上课,我便会一直观察她家的情况。她口中的‘弟子’一直来,但我还是没见过。玄关处摆着男鞋,偶尔会有女用草屐,不过我认为那是障眼法。久子的态度跟以前一样,丝毫没变。不过,自从谷口妙子的尸体被发现以后,我总觉得她的样子有点怪怪的,简单一句话,就是失去了往日的镇定。这让我更想向她探一下虚实,我心想该怎么开口才能套出她的话。终于,有一天晚上,我一边练宇一边向坐在我面前的久子若无其事地提起……”
川上以轻描淡写的语气问久子道:“对了,老师,我记得很久以前曾跟您问起是不是有一对男女来这里,老师说没有……”
说完这些话,川上忽然抬起头,发现久子露出一副无法形容的古怪表情。川上从来没见过久子脸上有这种表情。
“有这样的事吗?”久子极力装傻,但看得出来她吓坏了。
“那次是我误会了……”川上继续说道,“怎么说呢,那时候看到的那个女人,跟我认识的某个人长得太像了,对方是旧书店的老板娘。而那个老板娘在四五天前遇害了,尸体在相模湖畔被发现,报纸都登出来了。吓了我一大跳呢!”
谈到被杀害的旧书店老板娘时,胜村久子的脸色确实变了。有一瞬间,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些川上都明白地看到了。
川上曾亲眼看着“被害女子”在男人的陪伴下走进这个家,也亲耳听到两人在路上说的话。他故意对久子说第一次是“我误会了”,却已感受到对方的反常反应。久子的嘴角抽搐着。
“我心里觉得毛毛的。一想起这件命案,就想起当初看到的那个人,简直就像活见鬼。”
“那个遇害的女人是你的朋友吗?”久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称不上朋友,只不过我常常经过那家书店,经常看到她。”
虽然久子试图保持镇定,却还是能一眼看出她的坐立不安。
之后,川上再去上课,久子都不敢正眼瞧他。不是看向旁边,就是一味低着头。可当川上专心运笔写字的时候,她又会不时投来刺探的目光。她已经有了防备。
“生意”上的顾客发生意外,对她而言是一个重大打击。为了掩入耳目,她挂上了“书法教学”的招牌,却真有学生来拜师。一开始她频频推辞,但最后还是答应了,那是因为她考虑到如果不收几个正牌学生,戏就演不下去了。偏偏这唯一的学生也不是省油的灯。
川上以为久子可能会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再教他。已经探出部分秘密的男人,不可能让他继续来这里,还是趁早断绝往来比较妥当。久子的生意如果有流氓照应,对方也不可能坐视不管。把旧书店老板娘的尸体从胜村家里搬出来,再载到相模湖畔丢弃的,肯定是那帮人。
然而,之后川上又连续去了三四趟,久子都不曾提起这件事。虽然她的态度很明显与以前不一样,却从来没说不能继续教他了之类的话。
除非久子把“书法教学”的招牌摘了,否则她永远没有拒绝的理由。如果只拒绝他一个人,那不是欲盖弥彰吗?所以,她必须装傻到底,只要想办法让上门的客人继续扮成“学生”就行了,川上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川上主动说不想学了。
报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丢出一篇侦办旧书店老板娘命案陷入胶着状态的报道。川上每次去胜村家的时候,总在想今天会不会有警察找上门,没办法上课了。但格子门总是照常开启,一点事情也没有。警方没有发现这户人家很可疑吗?有花圃的十字路口旁就有一间派出所,不知道辖区内出了人命案的警察每日就那么傻傻地待着。
川上也想过写封信给警察,揭发胜村家的不法生意。可仔细一想,他手上并没有确切的物证,有的只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这样的证据未免太无力了。还有,一旦警方着手调查,久子马上就会知道告密者是谁了。川上可不想让自己的身份曝光。
他决定还是再观察一下好了。在这个藏有秘密的家中装聋作哑地待上一两个小时也不错,并不是说这么做心情会变好,而是会有一种心跳加速的刺激感。那个杀死老板娘的上班族不知怎么样了?他还住在东京,继续和女人偷情吗?一开始,他是以书店客人的身份接近老板娘的,可见他就住在那一带,或是离书店不远的地方。只要耐着性子在那附近多走几趟,说不定会在哪里碰到他呢!
话说回来,那个男人还真狡猾,竟然抓住胜村家的弱点,让胜村久子替他处理尸体。杀人凶手和弃尸者不同,两者完全没有关系。通常东窗事发是因为共犯不小心泄露秘密,然而,这个案子中并没有共犯,所以非常安全。凶手把最危险的弃尸任务交给了不相关的陌生人。
迄今为止,半数凶杀案是因为尸体处理不当才被侦破的。此外,预谋杀人最让凶手伤脑筋的就是处理尸体。杀人很简单,该怎么善后才是问题所在。即使把尸体直接埋在地底,也很容易在运尸过程中留下蛛丝马迹。焚烧、灌水泥、填墙壁或分尸,无论怎样处理尸体都非常困难——而这次凶手轻轻松松在别人家把女人勒死,把后面的苦差事也全推给了别人。
无可奈何,被迫扛起这门差事的久子,不知当时是什么表情?川上一边看着近来心事重重的师傅,一边想象着。
同样都是为了女人而烦恼,川上会模仿那名凶手好像也不足为奇了。
“我被文子逼迫,只有不顾一切地远走他乡,或是自杀,才能脱离这人间炼狱。可是,就算逃得出去,缺乏生活能力的我也没有自信能重新开始;另外,只要一想到要为了那种女人自杀,又觉得自己太笨了。话说回来,我也没有那种宁死都要与她分手的勇气。一想到接踵而来的麻烦和痛苦,就更期待能有一个方法让我重返以前的平静生活。突然间,在我心里出现的是在相模湖畔变成尸体的谷口妙子事件。”
川上在进行这项计划之前还做了准备。那是在谷口旧书店老板娘的尸体被找到后一个多月的某天晚上。
正在练字的川上突然停下笔来,看向呆坐在眼前的久子。那张脸曾被他暗地里誉为冬日夕阳,可是最近一下子没了神采,并益发清瘦。看来果然是被那件事拖累的,以及被学生猜出秘密令她忧心吧?
“对了,老师,有件事想拜托您……”川上不好意思地说道。假意做出几分谄媚又有几分撒娇的神态。
“什么事?”久子面露提防神色。
“真不应该拜托您这种事,可我也是逼不得已……”
“……”
“说实话……我瞒着太太,在外面有了女人,每次都为了寻找约会地点而伤透脑筋。她因为工作的关系,在社会上的人脉还算广,所以不能随便找个地方见面。而我又是成天在外面拉保险的,难保会在哪里碰上熟人。另外,那种贴有温泉标志的小旅馆她又不喜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您的房子。”
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之后,久子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除了难看,还带着很明显的困惑。
川上假装没看见,鼓起勇气说:“您的家不但宽敞,还有二楼。没有学生来上课的时候,家里只有老师您一个人。我想,可不可以晚上跟您借个房间,只要一两个小时就好?”
“……”
“当然,我不会一直过来的,只有这次而已,您只要借我一次就行了。不瞒您说,我们有些小争执要处理……”
他拼命装出客气的模样,红着脸央求道。但在这诚意十足的表情和声音背后,是令对方害怕的压迫感。
久子以虚弱的声音反问:“大概什么时候?”
“这个嘛,后天晚上,九点钟左右。”
“只有这次?”
“只有这次,不下为例,我不会一直拿这种事来烦您的。”
“既然你有这样的困难,”久子总算点头了,“那就来这里谈吧!后天晚上,我会把房间准备好的。”
“对不起,总算得救了啊。向您提出这么厚颜无耻的请求,真是很对不起。”
川上两手交叠,低头一拜。
“八月十二日晚上,我来到文子的公寓,对她说开酒吧的钱已经有着落了,让她安心。文子刚开始还半信半疑,不过大概是以为自己的胁迫战术奏效,终于逼我向岳父家要了分手费吧,乐得像什么似的。我说十四日早上钱就会到,这次绝对没有问题。
“然后我对她说有个地方很有趣,邀请她明天一起去看看。”
“这下子我也安心了,你也比较有心情了,我们就去玩个痛快吧!”
“那是什么地方?”文子问。
“外表看上去就是普通民宅,位于幽静的住宅区里面,但其实是一家地下宾馆。特殊之处就在这里。”
“哦,这种事我听说过啦,就是所谓的秘密俱乐部吧?”
“嗯,应该是吧。这跟旅馆或饭店不一样,连女服务生都没有,好像跑去别人家,在二楼偷偷干了那档子事一样。”
“讨厌!”
“饭店和旅馆都太无趣了,体验一下不同的气氛不是很好吗?”
“千盼万盼,钱终于要到手了,放心的文子对我的话不疑有他,或许也是因为她的好奇心多少被我勾起了吧。那天晚上我就这么回家了。隔天,十三日晚上八点半左右,我们约在新宿车站前碰头,然后一起搭电车,在X站下车。”
“咦,这户人家外面挂的不是书法教学的招牌吗?”
“嗯,表面上是这样。”
“还真奇怪呢。”
川上心想,没把学书法的事告诉文子真是太好了。之前没提,是觉得万一说了,文子肯定会揶揄他,说什么“你还真闲,钱都凑不出来了,还有心情去学那种东西”之类的话。
川上先走进去,发现玄关处一双鞋子也没有。
久子从窗户后面探出头:“请上二楼,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久子悄声说道。
“谢谢。”川上也低声回答,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就不上去了,您请自便。”
“谢谢。”
“还有,今晚其他学生的课都取消了。”
“谢谢,让您这么费事,真是对不起。”川上频频鞠躬,久子的脸已经消失在拉上的纸窗后面了。
川上没想到,被人抓住把柄的久子居然连其他客人都推掉了。不过这是理所当然,久子肯定不想让“做生意”的证据落到他手上,因此自然不会让那些客人在家里闲晃了。川上总算见识到久子的聪明和谨慎了。
川上把门外的文子叫进来,一起走进屋里。他们俩的鞋应该不会被藏起来吧。为什么?因为这样做的话,不就等于把平时做生意的手段摊在川上面前了吗?更何况,今晚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
两人沿着走廊爬上楼梯。对川上而言,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总觉得久子躲在哪里偷看着。但其实只是他多心了。楼梯爬到顶后是向前延伸的走廊,两旁都有房间。整个二楼大概有五个房间吧。平常,这些房间里都躲着偷情的房客。
“一个人也没有吗?”文子一边走着,一边在后面低声问道。
“今晚好像没其他客人,只有我们。”
“看来生意很冷清哪。”文子说。
如久子所言,最后一间房的拉门已经打开,三叠大的客厅后面是六叠大的卧室,里面已经铺好了双人凉被,两只枕头旁摆着柜灯、电风扇、水瓶、烟灰缸和火柴。
“跟温泉旅馆一模一样呢!”
穿着连身洋装的文子踮起脚尖,四下张望了一番后说道。
川上发现房间布置得如此周到,心想还真被自己猜中了。
四下一片寂静,好像真的没有人,也不用担心久子会上楼查看。川上心跳得厉害。文子那白皙丰腴的双腿从裙摆下伸出,搁在榻榻米上。
“这里很安静吧?”
“是啊。可安静是安静,就是这幢房子好旧。”
“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呢。”
“可是还是好奇怪啊。我们要在这种像是别人家的地方睡觉吗?”
“偶尔改变一下气氛很好啊。”
“屋主或家里人不会跑来偷看吗?”
“放心,不会有人来打扰的。就算发出一点声音或弄出什么动静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这些话是川上说给自己听的,文子却误会了。
“傻瓜。”她说道,盘腿坐到枕边,开始抽起烟来,手指上的铂金台座翡翠戒指闪着光。得把那枚戒指拔下来才行。
“没有睡衣吗?”
“不就在那扇拉门旁边吗?”
作为隔扇的拉门后面是个三叠大的房间,里面放着两件折好的睡衣。像这种给客人穿的睡衣,久子也是定期叫洗衣店的小货车来取,统一送洗。川上先穿上睡衣,躺在凉被上。
“这电风扇的风好像不怎么强呢。”
“这里可没有冷气,把上面的灯关了,就比较凉快了。”
抽完烟的文子终于站起来把灯关了。昏暗的房间里,摇曳在窗外苍天下的漆黑树影透过玻璃窗浮现在眼前。今晚有月亮。
“好漂亮啊。”
问:你是如何杀害文子的?请详述当时的过程。
答:我让文子喝了在路上买来的啤酒,一罐三百五十毫升,共三罐。她本来就爱喝啤酒,一口气全喝光了。之后我们上了床,搞了约四十分钟。文子一离开我的身体,就马上翻身睡着了。我偷偷摸摸地爬起来,拿出藏在裤子后面口袋里的尼龙绳,那条绳子大约有一尺长。我看文子的样子大概不容易醒,于是绕到她背后,一只手抬起她的头,好把绳子穿过去。这时文子微微睁开眼睛,还以为我在跟她闹着玩呢,只是摇摇头,又发出鼾声继续睡。啤酒让她有些醉了。我轻轻把绳子在她的脖子上绕了两圈,她没有醒,屋子里也是一片寂静,听不到半点声响。我心想就是现在了,于是一鼓作气地跨坐到文子身上,抓住绳子的两端,用力一扯。文子睁开眼睛,开始挣扎,我用一旁的枕头堵住她的嘴,一边拉紧绳子,一边继续绕着她的脖子又缠上了第三圈、第四圈。嘴巴被塞住的文子不停地挥动双手,一会儿作势要拿掉枕头,一会儿又去扯脖子上的绳子,后来又想把我甩开。我用身体压牢她,体格不错的女人抵抗力当然也不小。不过,大概是因为连喝了三罐啤酒的缘故,文子的力气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大,随着绳子一寸寸地绞进她的喉咙,她的动作放慢了,变得有气无力。我继续绞紧绳子,大概有二十分钟吧,其问有秽物从她嘴里流出。最终她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一动也不动了。我拿出她的粉盒,将上面的镜子凑近她的鼻孔,镜子上没有出现雾气。
问:然后呢?
答:我想她应该断气了,但万一她又活过来的话就糟糕了,于是我又继续绞紧绳子约十分钟之久。然后,我觉得应该没问题了,才把文子手上的翡翠戒指拔下,塞进自己衣服的口袋里。那枚戒指是我之前买给她的,我可不想让它成为指控自己的证物。我拉过棉被,将满是淤血的尸体盖住,再把旁边弄乱的被子拉好,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我要把自己的东西全部带走,至于文子的皮包和其他东西则放着不动。因为光凭这些不可能查出她的身份和来历,就算知道了,胜村久子也不会报警,我有这样的自信。我担心的是,刚刚文子挣扎的时候,会不会已经让楼下的久子起了疑心。不过久子并没有上来查看,大概以为我们在玩吧?我处理好一切以后,一个人下楼去。
问:你下楼的时候遇到过胜村久子吗?
答:遇到过,就在通往大门的走廊上,我遇到了从房间里走出来的久子。我努力装出平静的表情对她说:“老师,我的女伴喝多了,有些醉,她还在睡,请暂时不要吵她,让她多睡一会儿吧。我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了。”接着我拿出五千圆现金给她,是五张千圆大钞。胜村久子推辞说:“我不好收您这种东西,请拿回去。”但我还是硬塞给她了。我心中仍挂念着刚才的声音是否引起了久子的怀疑,不过看她脸色并不像有疑惑的样子,所以我安心了。玄关处没有其他人的鞋子,我套上自己的鞋,对着跪坐送客的久子说:“打扰了,请您多多担待。”就离开了。久子则默默地行了个礼。
问:然后你就回家了?
答:是的。
问:你是几点到家的?
答:我想是十一点左右吧。
问:你不认为自己的罪行会败露吗?
答:我认为不会。胜村久子做的是无牌照的地下生意,之前旧书店老板娘谷口妙子被杀后,也是由她把尸体搬出去、运到相模湖畔丢弃的,因此,我认为,久子就算发现尸体也不敢声张,更不可能报警。而且一开始拜师的时候,我对久子说自己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名字是假的、住址也是编的,所以我认为不会有问题。
问:你作案之后回到家里,心情如何?
答:当时我自认为不会被警方抓到,却还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厌恶感。
是说不上来的厌恶感,而不是罪恶感。我杀人,并不是为了报复害自己受苦的女人,而是为了彻底斩断痛苦的根源。现在我终于可以安心了,可以回到以前平静的生活了。
一想起那张双眼突出、涨得通红、有白色秽物自口中流出、临终前不断抽搐痉挛的脸我就想吐,却不觉得恐怖。我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妻子保子正看着电视里的女演员笑着。川上马上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用毛巾擦干后,再用手使劲搓揉。如此一来,就会有血色了,不能让妻子看到脸色发白的模样。他又顺便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子。
“你回来了啊,今天比较晚啊。”保子回头看着再度走进客厅的川上,招呼道。妻子望着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异状。
“嗯。”开着的空调发出沉闷的声响。对了,那个房间里的电风扇还转着呢!
“你去上书法课了吗?”
川上吓了一跳,突然有种错觉,好像保子一直守在书法教室外面。这样不行,得先镇定下来。
“不,今晚没有书法课。”
“啊,是吗?那是又去打小钢珠了?”保子皱起眉头。
“嗯。”这样回答比较保险,不用另外想不高明的借口。
“对了,说到学书法,我想再去个两三次就不去了。”
“是吗?不过,这次比我想象得久啊,我原本以为你顶多撑一个月呢。”
书法老师的家一次都不能再去了,但他却对保子说还要去两三次,到时候只好去别处打发时间了。
“要不要泡个澡?我已经洗过了。”
丈夫学书法的事保子不是很关心。书法老师住哪里?姓什么?川上都没有告诉过她。一泡进热水里,就感觉到双手的手掌边缘有些刺痛,因为刚才拼命拉扯绳子,有点磨破皮了。
那条尼龙绳是从寄到家里的小包裹上拆下来的,被保子收在抽屉里整整一年了,川上随便拿了一条。像这种到处都有的东西是不可能成为线索的。从文子手上拔下的翡翠戒指,他已经在回家的途中丢进水沟里了。那只戒指是他买的,要是因此被警方盯上的话,可就不妙了,川上心想。
不过,当文子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警方一定会彻底清查她生前的交友情形,到时候,他的名字必然会浮出水面——这是他唯一担心的事。然而,对这一点,川上也很有自信。
怎么说呢?因为文子同时与很多男人交往,所以绝对不会对别人讲她男友的事。当然,她的男友之间也不会互报姓名和来历。甚至对极亲密的好友,她也不会吐露一切。比方说,那个计划跟她合伙开店的珠惠,文子就不曾对她提过男友的事。这一点川上已经跟文子确认过无数次了,不可能有错。肯出钱的男人应该不止他一个。文子的朋友关系十分复杂,警方侦查时一定很困难。
另外,文子的尸体最好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旧书店老板娘的尸体是在相模湖畔被找到的,而且还是在事发一个星期之后。
弃尸者不外乎凶手或其共犯,因此警方一般会从发现尸体的现场开始搜查,经推断确定为他杀后,再针对搬运手法展开调查。
然而,此案的弃尸者与自己毫不相关,所以就算警方在这个阶段查到什么,川上也丝毫不用害怕。如果弃尸者被找到,自然会有一点麻烦,不过和旧书店老板娘命案一样,警方到现在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对方应该不至于被抓到吧?人家可是这方面的专家。
像文子那样的女人,就算一个星期不回家、不去酒吧上班,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认识她的人八成会以为她跟男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吧。而且她一个人住,没有人特别关心她的生活作息,外宿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
川上希望胜村久子那帮人能尽量把文子的尸体送到远的地方。近来多亏了汽车的普及,想把尸体丢多远都不成问题。旧书店老板娘被丢在相模湖畔的森林中,这次川上希望他们避开白天游客很多的地方,找更偏僻、更隐蔽的地点。随着时间的流逝,尸体会逐渐腐烂,五官将难以辨识,最终连身份都无法确认,侦查会更加困难。川上一边洗澡一边想东想西,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
接下来几天的早报和晚报,川上都很仔细地阅读,但始终没看到文子的尸体被发现的报道,连类似的发现女尸的新闻都没有。
果然不出所料,胜村久子并未向警方报案。为了保住自己的生意,她帮川上把文子的尸体偷偷处理掉了。
又过了五六天,川上心想该上报了吧?因为旧书店老板娘一案就是一个星期以后上报的,于是他更加注意电视新闻和报纸上的报道。
两个星期过去了,川上心想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当然他并非百分之百放心,可是尸体到现在都还没出现,这说明它被藏在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或许是离东京很远的某个县市,除非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子,否则在地方县市发生的命案上不了东京的报纸,更何况在山里发现女子尸体的新闻稀松平常。而川上也犯不着特地去买地方报纸逐一翻看,再说他又不知道藏在哪个县市。
每年离家出走或失踪的人口有好几千名,只要尸体一直不被发现,文子就也会变成这类失踪者之一。曾经和她有过关系的男人即便发现淫荡的她不见了,也只会一笑置之吧。那些男人和自己一样,一直被文子勒索,生不如死,她的消失对他们而言不啻是一种解脱。
就说那个打算与文子合资开酒吧的珠惠好了,文子不在,之前出的钱便全归她所有了,所以文子还是失踪了比较好。说起失踪,川上觉得文子的朋友很可能压根儿不这么想,他们多半会认为文子是钓到了新男人,暂时从东京消失了,等她把对方榨干净了就会回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谁都不会想到,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果尸体超过一年以上才被发现,估计早就化为一堆白骨,连是自杀还是他杀都分不出了。脖子上被尼龙绳勒出的痕迹将同肉体一起湮灭。
三个星期过去了,川上更安心了。他虽然好奇文子的尸体到底被丢到了哪里,但已经一点也不担心或害怕了,只是好奇自己干的事会怎样收尾。不过有一点他还没忘,那就是如果对这件事太上心,会有危险。
之后川上照常到银行上班。少了文子这个难缠的女人,再也没有事能惹他心烦,他可以安心地工作了。受文子逼迫的时候他甚至痛苦得想死,要是再那样下去,他一定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拿出一大笔钱给她。幸好他当时没有失去理智,为了暂时转移注意力甚至跑去学书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好可悲啊。
说到学书法,川上每天依旧驾着公务车去拜访胜村久子住处那一带的客户。每当经过她家附近的时候他都会很紧张,还特意从口袋里拿出墨镜戴上。不过,他从来没在路上碰到过深居简出的久子。她家在小巷子里,他不曾开车进去,只能远远地看到房子的二楼。
而每当二楼映入眼帘时,他就会想起文子临终前的模样,以及全身痉挛的触感。一开始他会尽量避免去看,不过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她家门口依旧挂着“书法教学”的招牌吧,同时还一直有男女客人偷偷地进出。久子从容优雅地把那些客人领到各个房间,满足他们的需求,完事之后再进去收拾。洗衣店的小货车会定期送来洗好的客用睡衣、床单、被套和枕套,再把用脏的领回去清洗。女客遭人杀害,自称保险业务员的学生突然不来上课了,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往事,就像那件事已经从川上的记忆中远离了一般……
此时川上深深体会到平安是福的道理,没有去过地狱的人是无法了解的。抱怨生活乏味的人只是因为不懂得平凡生活的可贵。除非经历过比死亡还可怕的苦闷,不然不会明白宁静的价值。眼看着一个月就要过去了,为能回到平静生活而心存感激的川上,对妻子也格外亲切了起来。身为妻子,保子还是有很多缺点的,任性、不热情、不懂得服侍丈夫……不过,比起那个邪恶的女人,她还是好太多了。任性是从小被惯坏的;不懂得表现爱情是因为缺乏与男性交往的经验;对丈夫不体贴是因为她不够细心。总之,她是个单纯的女人。
“喂,我买件和服给你吧,你不是没有秋装吗?”
听到川上这么讲,保子马上变得欢天喜地。
“真的吗?我正想要一件呢。柜子里的都是好几年前做的,花色都不流行了。”
“那这个星期天我们就去百货公司买吧!”
“好高兴啊,你已经好久没买和服给人家了。”
比起被文子讹诈的金额,一件和服能贵到哪里去?这点小钱就能让妻子乐成这样,也算是平凡生活的又一好处吧。
接下来的星期天,川上和妻子一起来到百货公司的和服卖场,秋季和服已经摆出来了。
保子让店员把一块块面料摊开,仔细端详着、考虑着,那眼神显得无比愉悦,几乎可称为心花怒放了。
现场陈列的布料依产地分为“西阵”、“盐泽”、“桐生”,厂商还特意分别取了别致的名字,如“竹园”、“松柏之声”、“大原御幸”,等等,并将之写在牌子上。川上默默地看着这些字,心想八成是美工人员或字写得不错的店员写的,可与他曾经在胜村和服店门口看到的“晓云”、“海潮”、“春草”等端秀字体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胜村久子现在在做什么?用相同手法把文子的尸体运出去以后(或叫人运出去),她依旧做着“那门生意”吧?
“喂,老公,你说哪一种好?”保子出声叫唤。川上这才如梦初醒地陪妻子一同挑选布匹的颜色和花样。
花了很长的时间,他们终于买下一件和服和一件外褂。和服是不发光的暗红布底,上面印着黑白相间的雅致图案,交织成粗细不一的直条纹,感觉很时髦。外褂则是绉绸上印灰黑两色的菱形图案,点缀着粉红色和亮黄色,看上去也很新潮。裁剪的事就交给百货公司处理。保子把自己的尺寸告诉店员,店员说两个星期即可完工。
“谢谢了,好高兴啊。”一离开和服卖场,兴高采烈的保子马上向丈夫行了个礼,说道,“一定会很适合我的。和服和外褂的花色搭配得刚刚好,好想赶快穿上它们,出门去展示一下啊。”
保子开心得像个孩子。之后两人到餐厅点了天妇罗套餐享用。
这是一对平平淡淡的夫妻。买了和服、正把炸虾送进嘴里的保子一脸满足,这就是无上的幸福,川上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川上总算领略到平凡生活的可贵了,看着妻子一脸满足,心知她在感激自己,川上突然有种难以形容的感慨——我要努力,让这祥和的生活持续下去。看在他有这份心意的分上,老天爷或许会嘉许我,让过去的事情一直不曝光吧,他如此相信着。
第二天,星期一傍晚,川上六点多下班后从银行的侧门走出来,站在路旁的两名男子笑容满面地冲他点了个头,朝他走近。
其中一个人年纪比较大,另一个还很年轻。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川上克次先生吗?”
那个年纪比较大、长着一张扁脸的男子恭敬地问道。
“啊,我是川上。”
一开始川上还以为这两位是为银行贷款的事跑来拜托他的呢。
“这是我的名片。”
名片上写着警察。川上看到那些字突然无法呼吸,他知道,此时脑袋里的血液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在这种地方打扰你实在抱歉,不过,去银行或你家都不太方便吧?”
“呃……”
“请问,你知道银座有一家叫‘Lullaby’的酒吧吗?”
终于找上门了,川上心想。他最近都没去“Lullaby”,以至于差点忘记还有妈妈桑这号人物了。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不打起精神应付可不行。
“嗯,我知道。之前我常去那里喝酒。”川上清楚说出“之前”两个字。
“是吗……那你认识里面有一个叫文子的陪酒小姐吗?”
“认识。”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讲,不过,听说你跟她很熟,有这种事吗?”刑警双目微闭,好像快睡着了。
“嗯,之前是很熟,不过我最近已经很少去那家店了。”
刑警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可见“Lullaby”的妈妈桑也是这么讲的。
“最近你没跟文子见过面吗?”
“没有。”
“再冒昧地问一句,请问你跟文子小姐的交情到什么程度了?”
妈妈桑肯定已经讲了,此时再刻意隐瞒,反而会引来警方的怀疑吧?川上心想。
“说来惭愧,事实上,我曾跟她发生过几次肉体关系。不过那根本称不上爱情,纯粹是逢场作戏和金钱交易。而且早在半年前,我们这样的关系就已经结束了。从那以后,我再没踏进过‘Lullaby’一步。”
最后这句是真话。自从跟文子打得火热,开始送钱给她以后,川上就再也没去过“Lullaby”了。文子是个精明人,特意交代川上说这种事要瞒着妈妈桑。应该不会有错吧?
面前两位刑警的表情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怀疑。于是,川上多少有点自信了,他轮流看着两位刑警,大胆地问道:“刑警先生,请问‘Lullaby’的文子怎么了?”
这是刺探。说不定虽然报纸还没登出来,但文子的尸体已经在哪里找到了,所以警方才会找上“Lullaby”的妈妈桑,针对文子的交友网展开调查。如果真是那样,他想知道警方到底了解多少,他得先有个底——能否保住珍贵的平静生活就看现在了。
没想到刑警保持着亲切的笑容说道:“啊,不瞒你说,文子小姐已经一个多月没到‘Lullaby’上班了,那里的妈妈桑到她的住处去找,发现行李什么的都还在,只有人不见了,于是才来找我们报案。话说回来,文子小姐的住处好像不止一个,她还租了其他两个地方。可见她的朋友关系十分复杂。”
果然如此,她还有两个租处,方便控制男人。她肯定会向其他男人勒索金钱。川上到现在还是觉得生气,却拼命在刑警面前装出一脸吃惊的模样。
“真吓人,她是那样的女人吗?”
“她的私生活相当复杂,连我们都查不到她的行踪,搞不懂她到底有几个男人。假设她是从租住处失踪的,可光这种地方就有三个,也不知道她最后待在哪里,真是棘手。也有可能她跟某个男人住在一起,一起从某个地方失踪了。可是,弄不清楚她的交友情况,我们就没辙啊……既然‘Lullaby’的妈妈桑来报案了,我们也只好把她的客人全部清查一遍。不好意思,跟你有相同处境的人可多了。”
目光呆滞的刑警这时突然投来讽刺的眼神。“呀,真对不起,耽误你回家了。”他行了个礼。川上松了一口气,往前迈开脚步,内心的骚动却平复不下来。
刑警的话让他看清了文子的真面目,对她的罪恶感更淡了。另外,得知警方因为文子的交友关系复杂而无法确切掌握她的行踪后,他更是放了一百二十个心。文子聪明到谁都察觉不出她同时在与好几个男人交往,如今这份小聪明反而害了她。警方连文子是何时失踪的都不知道,刑警还说跟川上同病相怜的人还有很多,这句话简直就是一颗定心丸。与她有关系的人越多,警方就越难锁定目标,人海茫茫,去哪里找凶手?简直就像大海捞针。川上此刻反而感谢起文子的滥交和淫荡了。
另外,文子的尸体并没有被发现。如果是一桩命案,警方会更用心地调查吧?可是,如果只是像娼妇一样的酒家女不见了,警方自然没有全力投入的道理。那种女人总是随心所欲地更换身边的男人,没准此时正在社会的黑暗处讨生活呢吧?警方八成会这么推断。
刑警应该不会再找上门了,川上心想。
事实上也正如他所想,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警方那边没有任何动静。
话说回来,胜村久子到底把文子的尸体丢到哪里去了?看来他们的处理手法十分高明,尸体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发现,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杀死旧书店老板娘的凶手不是也没抓到吗?为这种事花太多精力可不行,与其想这种事,还不如放松心情打拼事业、享受生活。
百货公司送来定做和服的那天,妻子保子欢天喜地,家中的气氛更加愉悦了。
保子马上试穿,对着有三面镜子的梳妆台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面对川上,一会儿又侧过身,让他欣赏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从没间断过。那套和服一穿上身,时髦感瞬间出来了,与活泼开朗的保子很配,喜欢华丽风格的她相当满意。
“很好看。”
“是吗……我也好喜欢啊。真高兴,很少能买到这么中意的和服。等我穿去给朋友看一下,就要好好收藏起来了。”
“衣服就是买来穿的,你就尽管穿吧!等明年再买新的就行了。”
“每年都买,那样不是太浪费了吗?何况,也找不到这么中意的花色了吧。我打算这三四年都穿这一身了。”
做这身和服和外褂并不便宜,不过比起被文子诈去的钱,简直是九牛一毛。川上之前为文子大伤元气,到现在还被高利贷每个月逼债。所幸债务正在逐渐减少,明年就会轻松多了。这次给保子买和服的钱其实是他向银行工会借的,这是最后一次挪用公款,今年年中他就会全数奉还。
明年一定会更轻松的。文子的事情彻底解决了,她已经变成十万名失踪人口之一;旧书店老板娘的命案似乎也陷入胶着,警方毫无头绪。明年是值得期待的一年……日子过得很平顺,好事接二连三地到来。
川上已接获内部任命,明年年初就要升调至其他分行担任协理。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机会,但那一次是调去邻近县市的小分行,而这次要去的分行规模可大多了。川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之前因为与文子纠缠不清,不得不拒绝升迁机会。只要一天不跟文子把账算清楚,哪怕他走到天涯海角,偏执的她都会追去。还不知会在新公司让他多么难堪呢!不过,现在这番顾忌都烟消云散了,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接受转调了。
不但可以荣升,还可以不用再去胜村久子住处那一带拜访客户了,真是太好了。虽说他从未在路上碰到过久子,但总是戴着墨镜遮掩容貌很麻烦,那里毕竟还是危险区域。那里位于东京的西边,而新的工作地点在至少三十公里远的东边。
之前没有勉强答应调职还真是做对了,如果当时就答应,现在也不会碰到这么好的机会了。况且要是那次调过去,不知文子会怎样兴风作浪、大搞破坏呢。
川上调去那家分行后不用再跑外务,纯作内勤,头衔是协理。崭新的椅子坐起来真是舒服极了。
住的地方也很舒适。之前因为地段关系,租金很贵,只能租住在巷子后面的破房子里,这次却可以租下新盖的整间公寓。虽然离高楼还有一段距离,但屋况还不错,最重要的是屋里什么都是全新的。周边环境也不似从前那么脏乱,幽静多了,旁边都是高级住宅。保子十分喜欢这种地方,可以说满意得不得了。
秋天过了一半,某天下午四点左右,银行总机转来一通电话给川上,说是夫人打来的。保子的母亲有病在身,他心想是不是病情恶化了,连忙接起电话……
“老公,大事不好了。”那一端传来保子快哭出来的声音。
“怎么回事?是妈妈不行了吗?”
“才不是呢。家里遭小偷了,就在我去市场买菜的时候。”保子尖声说道。
“什么?遭小偷了?”川上这么一嚷,周围的同事全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他尴尬地赶紧降低音量。
“喂,冷静一点,被偷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值钱的全被偷走了。”保子语调颤抖。
“全被偷了?具体有些什么东西?”
“你那些高级西装和外套,我的和服……连去年买的那件都被偷了。我特地放在五斗柜里的东西也全部被拿走了!”
“……”
“老公,请你赶快回来吧,我现在要去派出所报案。”
“好,我知道了,我尽快赶回去。”
家里遭了小偷,川上向经理报备后赶忙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同事们都很同情他的遭遇。回到家,保子一看到川上马上放声哭了出来。“老公,那件和服和外褂被偷了,人家最喜欢那身和服了,宝贝得不得了,只穿过两三次而已。”
激动的保子满脸通红,肩膀不住地起伏着。她完全顾不上川上的西装、外套和其他东西,只是一味地叨念着那套新和服不见了。
小偷是从外面把门锁撬开后进来的,五斗柜的抽屉全被打开,大概是嫌包袱太重吧,只挑了小东西拿。或许因为藏得隐蔽,两枚镶有钻石和珍珠的戒指和一只蛋白石胸针侥幸逃过一劫。
隔天,辖区警署的刑警终于来了,三个人在家里撒了一堆白粉,看了没两下就说找不到可疑指纹啦、应该是惯犯所为啦,交代他们列出失物清单后就离去了。
哭了一整晚的保子一大早神情恍惚,看到警方这种态度不免有些愤慨。
“他们这样也算警察吗?到底有没有心抓犯人啊?”
川上也觉得有点过分,不过……
“哎呀,别这么说嘛,警察也很忙,闯空门这种案子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就算真的找不回来,和服嘛,再买就是了。”他试图安慰妻子。
事实上,在亲眼目睹过警方的办事作风之后,川上心里舒了一口气。
“这怎么行?我是绝对不会放弃那件和服的,再也找不到那么喜欢的和服了,没穿几次就被偷了,我不甘心。如果警方抓不到小偷,没办法把和服送回来的话,我就自己去找,一定会找到的,肯定会发现有人穿着它在街上乱晃。”
保子瞪视着川上,双眼灼灼发亮。在她的视网膜上,似乎深深烙印着暗红底印黑白细直纹的和服,以及绉绸印灰黑色菱形,并以粉红、亮黄色为点缀的外褂。
“那件和服被偷了好可惜。”自从家里被闯空门以来,保子三天两头地就跟川上复诵这句话。
一开始她还多少抱着一丝希望,期待着警方抓到小偷,替她找回宝贝和服。可报案后警方那边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又因目睹过刑警现场取证的散漫态度,心中萌生的不信任感便与日俱增。
“听说闯空门之类的案子对警方来说根本算不上犯罪,就算破了案也不能累积业绩,所以他们压根儿不会认真调查。”
某天川上下班回家后听到保子这么说。她说是朋友告诉她的,那位朋友是某新闻记者的妻子。“或许吧……”
“瞧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难道没有感觉吗?你那些西装也被偷了,不觉得可惜吗?”保子瞪着川上。
“我也很生气啊,可是生气能有什么用?警方不认真调查,你能拿他们怎么样?身为弱势群体的小市民只好认命,谁教我们自己不小心,让小偷有机可乘的。”
“我是绝对不会认命的。什么谁教我们自己不小心,做坏事的可是小偷啊。市民不该永远都在自我检讨、忍气吞声。刑警为了业绩,只顾着办一些凶杀案、抢劫案,这样还算人民保姆吗?”
文子失踪案也是因为这样而不了了之的吧。如果发现了尸体,刑警肯定会像保子说的那样,为了“业绩”而发动起来,展开调查行动。遇到凶杀案,刑警之间还会出现争功劳、扯后腿的情形。然而,由于文子的尸体并没有被发现,她只被当成失踪人口,警方对这种案子的关心程度比对闯空门还要淡薄。不过话说回来,旧书店老板娘的尸体不是被发现了吗?可凶手到现在还逍遥法外,可见就算警方努力追查,还是有破不了的命案。“我不指望警察了,我自己来查。”保子下定决心地说道。
“自己查?你要怎么查?”
“那件和服肯定被卖掉了。从明天开始,我每天都去浅草或神田的二手衣店找。”
“喂,这样做会累死人的。摆明了是大海捞针嘛,又不一定会被卖到二手衣店。你那样做只是在浪费时间,自找罪受。我劝你早点死心,再买新的不就好了!我下个月就领奖金了,就用那个买吧!”
“谢谢了,但我不需要你买新的给我。况且还有好多地方要花钱,你的奖金不是根本就不够用吗?我很喜欢那件和服和外褂,我想这辈子再也碰不到那么中意的花色了。一想到小心翼翼珍藏的东西被拿走了,我就生气,好像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我一定会凭自己的力量把衣服找回来的,你可不要小看我的决心。”
保子不是说着玩的。此后她几乎每天都去街上转。她原本就喜欢出门,这下子正好顺便逛街了。“今天我去了浅革、神田、新宿和品川。”她每天都会向丈夫报告去二手衣店寻衣的进展。
川上被妻子的执著吓到了,平常看她万事不操心的样子,这次怎么会如此积极?想象着妻子在二手衣店里逐一审视和服的模样,川上简直不敢相信。
但实际情况正如川上所预料的,保子的努力都是徒劳。忙了两个月,保子终于累坏了,出门寻找的勇气也一并消失。这段时间带给她的只有失望和身体状况变差而已。
“我不是说了吗?要你趁早死心。”
“我不会放弃的,总有一天,一定会让我找到的。”
“那套和服说不定被送到乡下,便宜卖了呢!”
听到川上这样说的保子好像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东西越漂越远,即使伸长了手去够,也够不到。
就这样迎来了新的一年,接着春天变成夏天。川上虽然尚未完全解脱,但毕竟负债额已经减轻了不少。
被偷走的和服还是没有找回来,保子好像也终于死心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反复叨念着:“那件和服不知被谁买去穿了?!”偶尔想到才会提起,语气也变成闲聊一般,云淡风清的,不再有以前的执著。
川上也不再把那件事挂在心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解决了。替他解决的人是胜村久子,她替他收拾残局,仿照处理旧书店老板娘的模式。
“老公,你怎么突然不去上书法课了?以前你还会在家里练字呢,你这人,果然是三分钟热度。”
保子语带嘲讽地说道。对啊,已经快两年了。秋天的某日,下午,在银行上班的川上接到了保子的电话。
“老公,不得了了,我的和服……被偷的和服……”
那边的妻子太激动,连话都讲不出来了,那声音跟一年前她打来电话说家里遭窍时一模一样。
“你说那件和服怎么了?”
“找到了!我找到的。我现在在筑地警察局。”
“……”
“就在一个小时前,我在银座逛街的时候,发现人群里有个女人穿着那件外褂和和服。我跟在她后面,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虽然我很确定那就是我的衣服,却不知要用什么方法把那个女人抓起来。”
她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简而言之,就是她看着那个女人独自走进某家餐厅,便匆匆忙忙地跑去派出所报警,接着和警察一起回到餐厅,发现那个穿着“自己和服”的女人还在吃饭。
“不过,那个女人好像不是小偷,她一开始吓了一跳,等到了警察局,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突然哭了。她说她住在千叶,身上的衣服是今年三月从千叶市内某家二手衣店买来的。现在这边的警察正在联络千叶署,请他们调查那家衣服店呢。”
赃物出现在千叶的二手衣店,这也不是不可能。川上就曾经对保子说过衣服可能被送到乡下便宜卖了。千叶比他想象中的乡下近多了,小偷一定是想避开东京,所以才把和服送到千叶的吧。买的人还真倒霉。
话说回来,保子的执著再次让川上惊叹。
傍晚,川上一回到家,保子马上迫不及待地对他讲述今天发生的事。兴奋不已的她喘着粗气,巨细靡遗地描述所有细节,同样的话讲了两三遍都不厌倦。
“目前千叶署那边还没送来那家衣服店的调查报告。如果能抓到销赃的小偷就太好了。那家伙真可恶。穿我衣服的女人说她先生在千叶某家工厂当科长,今天是她头一次穿着它来东京拜访亲戚,回去时想顺道去银座逛街。她说的应该是真的。那位太太一面哭,一面说要把和服和外褂还给我,可是我就算再怎么喜欢,也不能接受这种惹了官司的东西,我跟她说我不要了,送她了。也不知怎么的,一看到别人穿着它,我反而突然不喜欢了。”
衣服可是无辜的第三者掏钱买来的,怎能算是你送给她的呢?川上心想。不过妻子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警察局的人还说,怎么那么巧就在路上被太太认出来了呢?女人的执著还真是可怕呀……”
第二天中午过后,在银行上班的川上又接到了保子的电话。
“老公,千叶二手衣店的事已经查清楚了,我刚刚接到警方来电。那个女人果然和盗窃案没有关系,警方调查了那家衣店,向老板追间卖家,结果老板回答得支支吾吾,细查之下才发现,那家二手衣店里有一大堆赃物。刑警先生很兴奋,说还有其他同伙,看来是个规模很大的犯罪集团。‘太太,谢谢您!’他还向我道谢呢。”保子的声音听起来特别亢奋。
那天傍晚,川上去参加客户招待的晚宴,心情却怎么都轻松不起来。保子在电话里说的一切,不知怎的,竟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千叶的二手衣店收买赃物,和文子那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是,警方在自己身边展开侦查的事实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我不是说了吗?要她早点死心,放弃那件和服不就好了。)
川上暗自在心里嘀咕着对妻子发过的牢骚。那家伙死都不肯放弃那件和服,终于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了。
川上晚上十点左右回到家,保子一听到他的脚步声马上冲到门口,劈头就说:“老公,发生大事了。记者带着摄影师到家里来了,他们访问我,还拍了照片。这是最新发展。”
川上忘了还有一只鞋没脱,只顾盯着妻子双颊泛红的脸。
“你说什么?”
“警方调查千叶的那家二手衣店,进而发现了东京的一个大规模销赃集团,就是那种专门收购赃物的。听说他们有七八间二手衣店、小和服店和当铺,联合起来负责把买来的赃物卖出去。我的和服和外褂也是那个买赃集团向小偷买的,再送到千叶的二手衣店寄卖。”
“……”
“真是的,你赶紧把那只鞋脱了啊……听说那些赃物都是从其中一名同伙开的和服店里流出去的。老板是个寡妇,之前她丈夫就是做这门生意的,三年前的春天死了,他的同伙算是出于照顾故友妻子的美意吧,出钱收了寡妇的和服店,又租了一间普通民宅,转而把赃物送到那里,再拿回去卖。那位寡妇在自家门口挂着书法教学的牌子,这样一来就算家里经常有外人出入,邻居也不会起疑。另外,分赃完毕,各自从她家把货物搬出去时也难免会遭人怀疑。于是,他们伪装成洗衣店的店员,开着小货车到家里搬运赃物,再一一送至各同伙家中……所以啊,书法教学什么的根本是个幌子,那个寡妇的字肯定丑死了。”
那天晚上,川上怎么都睡不着。
做梦都没想到胜村久子的家会是赃物流通的集散地。川上很后悔自己犯了那么大的错误,他以为她家玄关处摆着的伪装成学书法的弟子留下来的男鞋和女用草屐是为了掩饰开设色情宾馆的,而实际上是为了掩盖同伙销赃聚会而设的障眼法。
这么说来,曾经在走廊上看到的那个女人也是他们的同伙喽?既然联合了小和服店、二手衣店和当铺,那些店的女老板或老板娘应该会来吧?因为只看到了背影,才会产生那么大的误会。胜村久子的丈夫也是开和服店的。每次经过他们家店门口时,川上总会疑惑,在这种地方开和服店生意能好吗?现在看来,她那高个子丈夫实际上是在卖偷来的和服和布匹。外面的展示橱窗里摆着从正常渠道进来的商品,等客人走进店里,再偷偷拿出“便宜货”给对方看。川上总算可以理解,那家店为什么会开在那么杂乱的巷子里了。
因为老板死了,所以由朋友们照顾未亡人久子。他们替她租下现在的房子,让她搬进去,那里便成为交换赃物的场所,想必也曾发生类似拍卖的交易行为。川上仿佛还可以听到在房间练字时从某处传来的窃窃私语声。
分赃完成后,会有洗衣店的小货车来家里把货运出去,再送到各人的家中,这还真是个好方法。想来也是,每次聚会结束后,一群人各自拎着包袱走出去的确奇怪,不管多晚都会引来邻居的侧目吧?还有,回去的路上也存在着一定的风险。换成洗衣店的货车,大白天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运货了。之前川上一直误会她是开色情宾馆的,才会以为那是洗衣店来载运送洗的客用睡衣、被套、床单、枕头套等物品的。
胜村久子优雅的容貌此时清楚地浮现在川上眼前。黑暗中,他仿佛可以看见她那意境高远的书法作品,她的人品,怎么都和这样的罪行对不上。于是,川上不禁想到……
会不会丈夫还在世时,久子对贩卖赃物的事没那么清楚呢?她只是隐约觉得不对劲,却是在丈夫死后才从他朋友处得知真相的。那群人之所以邀她加入,一来有替好友照顾未亡人之意,二来也是为了封她的口,同时还能建立一个赃物交换的据点,可说一举数得。也就是说,久子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被迫与亡夫的朋友同流合污的。
这么说,杀死旧书店老板娘的男子肯定也在那伙人当中了?那个男人一看就是个舌灿莲花、长袖善舞的家伙,八成是开和服店或当铺的。由于此人年纪尚轻,很有可能只是个掌柜。不过掌柜不可能参加这种销赃的秘密集会,说不定是少东家?
男子因为要参加销赃聚会而经常出入久子家,于是想到利用那里作为与旧书店老板娘幽会的场所。当然,他会选没有聚会的时候上门。因为男子的殷勤,又碍于彼此是同伙的交情,久子不得已,只好把房间借给他。这件事从川上带文子过去时久子的态度及那房间的模样可以看出来。
而那个男人受旧书店老板娘的逼迫,走投无路之下,在幽会的房间里杀了她。杀了人以后,他向久子和其他同伙坦诚一切。同伙们惊慌失措,可是为了保护组织,只有赶快把女人的尸体处理掉。就这样,尸体被送到了相模湖畔。他们应该也是用洗衣店的小货车运尸的吧?那辆小货车是厢型车,内部密闭,外侧则用斗大的字体写着不存在的洗衣店店名。
文子的尸体肯定也是如法炮制被送到了哪里,只是还没被发现而已。
(放弃那件和服吧?趁早死了心吧!)
不知跟保子念叨过多少次了,难道自己早有预感会发生这样的事?正是妻子对和服的迷恋才惹来今日的祸端。真是个蠢货!简直是拿绳子套丈夫,不,是套自己的脖子。怎么那么不听劝呢?!
不过眼下还不用担心,胜村久子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而且警方现在查的是收购赃物的案子,不是凶杀案。不说别的,文子的尸体到现在还没有被发现,警方也根本不关心她的下落。川上想办法让自己安心。
好不容易等到早上六点,川上从床上爬起来,到信箱拿报纸。他站在原地,直接翻开社会版。“女人的执著揭发销赃集团恶行——走在银座街头,‘咦,那不是我的和服吗?’”
斗大的标题夺去他的视线。报道里还穿插着保子一边比手画脚一边说话的照片,旁边加了一行注解“协助破案有功的川上保子女士”。
川上没有走回客厅,就靠在门边翻看报纸,看着看着整个人顿时傻了眼。他顺着“女人的执著揭发销赃集团恶行——走在银座街头,‘咦,那不是我的和服吗?’”的标题和“协助破案有功的川上保子女士”的照片读起内容。
昨晚已经听保子说过了,因此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果然,销赃集团的货物集散地就是胜村久子家,连久子五十二岁都写出来了。
这篇报道是这么写的——
久子写得一手好字,为掩人耳目,便在自家门口挂起“书法教学”的招牌,掩护同伙在家中进出。但由于害怕秘密泄露,所以从来不收不认识的学生。幸好书法与茶道及插花不同,上门求教的人本来就不多(久子供称)。承办此案的刑警都为她竟能想到如此高明的障眼法而深感佩服。目前预估该集团这五年来从事销赃买卖获利金额高达一亿,他们从小偷手中低价买来赃物,再对外宣称是当铺的流当品,或者批发商为了套现而出清的存货,或是倒闭的同行拿来的,总之最终以低于市价一半和三分之二的价格转卖给顾客……
怀着呼吸都快停止的激动心情,川上继续读下去,报道最后是“检举人川上保子女士的话”被偷的和服是外子在百货公司买给我的,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把它找回来,当我在银座看到陌生女人穿着那件和服的时候,我的脚都在发抖了……
这些话川上也听妻子讲过。
不过,在接下来的那段“访问”报道中,有两三行铅字是他不曾从妻子那里听到过的。读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种石头朝自己脸上砸来的感觉。
……外子也在学书法,这次案件中,从小偷手中收购赃物的人竟然为了掩人耳目而挂出书法教学的招牌,这样的行为简直就是污辱书法。
川上没告诉妻子去谁家跟谁学书法,就是怕妻子到处散播。此时她竟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她没事跟新闻记者扯那么多干什么?!
“污辱书法”什么的还真像保子的论调,不过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向记者炫耀自己的丈夫在学书法吧?往自己脸上贴金。他学书法的时候她根本不闻不问,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倒为此骄傲起来了?她可知道,就因为多讲的这一句话,会将她丈夫置于何种险境吗?
“我早就说了,要她趁早忘了那身和服。就因为她屡劝不听,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简直就是拿绳子往我的脖子上套嘛!”川上在心里痛骂妻子。
警方看到这篇访问,很可能会因为“书法”的事,而把胜村久子和“协助破案有功的太太”联想在一起。如此一来,难保他们不会针对这件事讯问已被逮捕的久子。不,或许在这之前,久子就已经招出曾有一名跟买赃集团完全没有关系的男子来拜师的事,说不定连自己被迫弃尸的事都讲出来了。
川上的心扑通直跳,手心都冒汗了。这时已经起床的保子穿着睡衣走到他身边,在背后探头探脑的,一看到川上手上打开的报纸……
“哇,我上报了。”她尖叫道,一把抢过报纸。保子屏住气息,跳过报道,先端详起自己的照片。
“我讲的话竟一字不漏地全登出来了,不愧是记者,写得条理清晰。”这是她读完访问后的赞叹。
(“我讲的话竟一字不漏地登出来了。”——这记者也真是的,干吗连废话都照实写出来?妻子和记者合力把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再从两边用力拉紧!)
川上照常去银行上班,只不过神志不清,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晓得。最基本的错误他竟然连犯了三次,一点都不像他。读过今天早报的同事纷纷聊起这件事,问了他一堆问题,可他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一整天提心吊胆的,担心刑警会不会突然从后门走进来,提他出去问话。
下班后从银行侧门出去时也很害怕,一想到刑警可能像先前那样在路上堵他,他就双腿发软。还有,说不定刑警已经好整以暇地守在家里准备逮捕他了,这让他连自家的门都不会开了。
“我说不定会获得警视总监奖呢。”保子迎了上来,喜滋滋地对川上说道。
“谁跟你说的?”
“朋友们都这么说。她们早上看过报纸以后纷纷打电话过来。今天一整天电话都响个不停呢!”
“……”
“老公,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保子发觉了他的异状,问道。
“唔,我累坏了。今天银行同事也一直在问你的事。”
“是吗?我出名了啊,还真是不得了。”
然而,烦恼的不只这一天。
第二天,警方没来找川上的麻烦,但保子被筑地警署叫去问话了。川上回家后照例听妻子讲述最新进展。
“后来,警方去搜了那幢挂着书法教学招牌的房子,不过因为那里只是赃物交换的场所,所以搜不出什么。现在警方已经针对联合的二手衣店等十二三间民房展开搜索,陆续从那些地方搜出一堆赃物,吓死人了。要是你的西装也能找到就好了。”
警方已经搜索过胜村久子家了?川上吓得心惊肉跳,不过这次应该也安全过关了。看样子警方并没有发现文子的尸体曾从那里运出的迹象。保子说怕事后销赃集团的人挟怨报复,因此放弃了警视总监奖的申请。“我先生也在学书法”,关于报道里提到的这句话,她倒没再多说。如果警方问了什么,保子一定会说出来的,也就是说,警方看过那篇报道就忘了,并没把它放在心上。
“明天起总算可以清静一下了,简直就像台风过境一样。”
川上也觉得像是有阵台风刚扫过头顶,不过总算雨过天晴、风平浪静了。
仔细一想,胜村久子也不可能把那件事供出来。此时肯定不可能在她家看出发生过命案的迹象,也没有尸体被搬动过的证据。警方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她不可能不打自招。若站在久子的立场,说出那件事就会被冠上尸体遗弃罪,这可是比提供场所给销赃集团还重的罪。
另外,久子身上还背负另一条罪。她曾冷眼旁观旧书店老板娘在自家被杀,也知道她的尸体被丢到了相模湖畔。在这起案子里,她提供自家住宅作为犯案场所,犯的是协助杀人罪。
旧书店老板娘被杀和文子被杀并没有因果关系,久子却都与“善后”沾上了边。而且其中一件案子还是同伙干的,他们坐在同一艘船上,其中的利害关系让她不得不守住秘密。为了自保,会连同文子的命案一起石沉大海。
加上警方根本就没想过文子已经死了,没有尸体,不可能将之视为命案展开调查。川上提醒自己不要杞人忧天,“学书法”一事也是自己在瞎紧张,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过了一个星期,报纸上公布了“销赃集团全貌”,并附上犯人照片。三名主嫌的大头照排在一起,其中一人的照片让川上看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果然是旧书店老板娘的情夫,连在这种照片上都那么帅。
男人名叫山崎忠太郎,在品川拥有一间很大的当铺,而且是传承了三代的老字号。忠太郎接手经营后却不务“正业”,妄想一步登天,牟取暴利。既然被警方列为主嫌,就算是集团的领导人物吧。川上可以理解为什么胜村久子非得替山崎处理旧书店老板娘的尸体了,这个山崎肯定也协助处理了文子的尸体。
这个男人贪图的是旧书店老板娘的丰腴肉体吧?一想到此,看着大头照上一脸轻浮的样子,川上不禁心生接近嫉妒的羡慕之情。
这个男人肯定也不会主动招供自己杀过人。警方根本不知道他与旧书店老板娘的关系。至于文子的尸体被丢到了哪里,对方更不会透露了。
在那张轻浮的面相背后,隐藏着冷酷的性格,这种人是天生的罪犯。最后以买卖赃物这等小罪被判刑几年,他肯定会很庆幸吧。今后说不定还会在什么地方碰见久子,到时候一定要装作不认识她。在那幢房子里他只见过久子,不曾留下任何证据。今后他要当做此生都没见过久子,这可是攸关性命的大事。
话说回来,文子的尸体到底被搬去哪里了?不、不,不能再想这种事了,无论她的尸体在哪里,只要不被发现,不就等于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吗?
总之,这一年也这么过完了。川上一心努力工作,连销赃集团的案子都逐渐淡忘了。
春寒料峭的某个傍晚。六点过后,川上从银行的侧门走出来,天色已暗,街灯亮了起来。这时,暗处有两个男人朝他走来。
“川上先生,晚安。”
在商店招牌的映照下,川上认出了这张长着扁平的五官、稀疏的眉毛、松弛的眼袋的脸,是之前那位刑警。而这次跟他搭档的年轻人倒是第一次见。
“啊,晚安。”川上鞠了一躬。两年半以前,为文子失踪一事这位刑警曾逐一讯问过“Lullaby”的客人,包括川上,也是他告知川上文子的生活有多么堕落。
“之前打扰了。您现在是要回家去吗?”刑警眯起眼问道,能清晰地看到眼角的鱼尾纹。
“是啊,正准备回去。”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打扰您十分钟,我们边走边聊?”
“请便。这次又是什么事?”听到只需要十分钟,川上顿时放松了。
“不,川上先生,我们这次还是为了文子小姐的事来请教您。‘Lullaby’的妈妈桑要求我们无论如何得把人找出来,所以,为求保险起见,我们还要进行一次查访。”刑警以懒洋洋的语气说道。
那个长着一张猫脸的老鸨还真是贪得无厌,纠缠不清。她找文子可不是因为文子可爱,而是不甘心平白无故弄丢一棵摇钱树吧。
“真是辛苦你们了。”
“虽然之前听您说过,不过为了确认,我想再问您一遍,您和文子小姐是在两年半以前分手的。也就是说,是我们上次来找您的半年前分手的?”
“谈不上分不分手的,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我跟她只是逢场作戏,纯粹金钱交易。”
“是,您说得是。也就是说,您跟她的来往,截止于大前年的二三月?”
“嗯,应该是吧……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几月几日我已经不记得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Lullaby’了。”
“是吗?川上先生,为求保险,我再问您一次,希望您不要介意。大前年的八月十三日,您在哪里?做了什么?”
文子的客人八成都被问到同样的问题吧?想到这里,川上心平气和地答道:“大前年的八月十三日,请问是星期几?”
“应该是星期五。”
“如果是星期五,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我在银行上班,然后……我记不起来了。说不定回家时顺道去了小钢珠店,在里面消磨了两三个小时。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没办法记得很清楚。”
“说得也是,两年半以前的事了,谁会记得清楚……原来如此,您喜欢打小钢珠啊?”
商店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每当与有业务往来的商店老板错身而过时,川上都会转向对方点个头。三人并肩沉默地走了好一会儿,约五分钟后,刑警看了看手表。
“川上先生,不瞒您说,其实我们已经知道文子小姐的下落了。”刑警那张扁平的脸对着川上,说道。
一瞬间,川上心中警铃大作,心脏扑通直跳。他不假思索地问道:“文子还活着吗?”
“不,她被杀死了。”
“……”
“尸体被埋在一个叫胜村久子的女人家的地板下面,埋得很深,已经化为一堆白骨了。我们是从破烂不堪的衣物碎片中得知她的身份的。既然被埋在地板下,肯定是他杀。那个叫胜村久子的女人……啊,我想起来了,尊夫人半年前不是替我们破获了一起销赃案吗?身为警察的一员,我还想当面向她致谢呢。”
“哪里……”川上感觉得到脑袋里的血液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久子就是那个集团的成员之一。久子的房东最近把房子转卖给别人,新屋主想盖新公寓就把那幢房子拆了。因为想盖三层楼高的钢筋水泥建筑,地基必须打得很深,谁想到,一往下挖,竟挖出一堆白骨。”
一对情侣驾着车从前方驶来,年轻刑警为了保护川上,站到靠马路的那一边。如此一来,川上就被两名刑警夹在中间。
“于是,警方再度逮捕已获判缓刑的胜村久子,重新展开调查。一开始她推说不知情,最后总算招出有一名上书法课的学生曾把女人带来,趁她不注意时把对方杀死后逃走,她只好把尸体埋在地板下。因为如果报警,销赃集团的事情就曝光了,所以她才隐匿不报。实际上,这里还牵扯到另一桩命案。集团的主嫌也是在她家杀害某旧书店老板娘的,那件案子也令我们头痛不已……那个杀人的书法学生自称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住在目黑一带,姓石田。当然,那之后就再也没来上过课了,我们问遍了所有保险公司,都查不到这个人,看来他用的是假名。听久子说,那个姓石田的弟子还蛮有写字天分的。”
三人走到十字路口,刑警选择了一条比较阴暗的路。
“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你太太接受采访时讲的话。”
进入暗巷后,刑警讲话的语气突然变得粗鲁,年轻刑警紧贴着川上的侧腹。
“我先生也在学书法”我突然想起这句话。“‘石田’该不会是与文子交情不错的你吧?保险业务员与银行职员也很接近。”
“别开玩笑了,我是偶尔练字,都是自己练的。况且,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算日后要他与久子对质,他也会坚称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警方根本没有证据,就照之前想好的办,一定要稳住阵脚,死不承认。川上的这份决心似乎让刑警笑出了声。
“你已经招了啊。”
“……”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当我说我们找到了文子时,你不是吓了一跳,问文子还活着吗?其他人都以为文子跟男人跑了,只有你不同,因为是你下的手,才会一听到找到她了就吓得半死。嘿嘿,听好了,我刚才只说知道了文子的下落,并没说她是死是活啊。是你把她勒死的,因为是用勒的,所以很担心她又活过来了……瞧你的表情,是在打算对质时装作不认识胜村久子吗?没用的,你的双脚是不是已经在发抖了?”
刑警那张扁平的脸变得如同石头般冰冷僵硬。
首次刊载于《周刊朝日》
昭和四十四年十二月十九日至昭和四十五年三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