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他要找她, 要见她。

找到她,见到她。

找到她问什么呢?傅忱不知道。

但一想到能见到她,就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 就莫名的安稳了。

暗桩悄悄打量着傅忱的脸色,看他从眉头紧皱,抿唇沉思, 渐渐转为舒展,嘴角也微微上扬,仿佛在偷笑。

陛下?他怎么了?

傅忱恍惚回过神, 意识到自己在笑, 旁边的暗桩正在看着他, 清咳一声, 迅速收敛好自己的神色。

又问了一遍,“她在哪?”

若是旁人自然不愿意说,暗桩始终是站在傅忱这一头的。

他告诉怀乐在枣花村, 还把枣花村的行走路线告诉了傅忱。

傅忱听罢,拉过马缰绳翻身上去,驾一声, 扬长而去。

暗桩看着傅忱消失的背影深思。

付祈安整顿好大军, 不见傅忱,询问暗桩, 暗桩只道陛下休整去了, 至于去处没有告诉他。

“果真?”

暗桩点头,他只用忠于陛下和小公主, 旁人是一概不管的。

何况陛下的确是休整了, 只是去的方向......

付祈安看着暗桩也不像会说谎的样子。

再上这头残局还没有收拾好, 顾不上多问, 真信以为傅忱去修整了。

他让暗桩过来帮忙。

离开了官道,夜里很黑,凉风习习,傅忱的心口却无比的热,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那个人,他精神满满,丝毫不觉得累,反而备感充沛。

去往枣花村的这条道。

的确是少来人的小道,梁怀惔的确是好好安置他妹妹了。

只是这条道....也熟悉。

他是不是来过?

旁边拐岔的道,路过的庄子,傅忱都觉得眼熟,他回头多看了几眼,熟悉?

他素来过目不忘,若是觉得熟悉的地方,之前肯定见过,他来过这个地方了。

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来。

一片空白。

甚至不用想着暗桩给指的小道,他只顺着走,已经能够自己摸索到路了。

布置在枣花村外头的高手,是梁怀惔的心腹,他们手段可以,但是傅忱更厉害,他发现周围有人护着村子后,便下马了。

完美避开周遭的人,小心翼翼进了枣花村,眼前的庄子农户不多,处处都是枣树的味道,合着夜风,有一些苦涩的味道。

夜里庄里人都歇息了。

傅忱左右看了一眼,脚不受控制朝着一个很熟悉的方向,走进一户村院里,他的目光顿在西坐位,那扇非常不起眼的门上。

提步走了上去,越靠近越胆怯。

心跳得越厉害,明明毫无凭据,但他好像就是十分的笃定,这扇门后,有他想要见到,并且会见到的人。

手碰上门扉,傅忱内心的胆怯更甚。

他面对即将烧通的引线,面对刀刃,面对威北的数以万计数不清的敌军,都没有过一丝胆怯。

可眼下.....居然慌得厉害。

掌心出了汗不说。

那心跳得更加厉害,几乎要破开他的胸膛,跳出来,几欲叫他身死。

目光定到手指上的血,他的目光滞了,手掌慢慢拢成拳。

他身上很脏,还没有收拾。

脚步退了半截,想在院内找些水把他手上,脸上洗洗,真要见到了,别吓到她么。

傅忱的腿才推开半步,手甚至都没有收回来。

眼前的这扇门突然打开了。

傅忱作贼似的,惊得一瞬间下意识要跑,将自己藏起来。

可他的目光却忍不住贪婪死死盯在眼前睡眼惺忪,刚从睡梦中起身的怀乐。

见到她,就挪不开眼睛。

眼前的少女,完全看不出来是生产过的女人,她的长发披散垂至腰间,衬得她的面若白玉,尤为精致,整个人成为简陋的宅院里最好的点缀。

一高一矮,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

傅忱将怀乐从头扫到脚。

她没有好好穿靴子,露出半截嫩白的脚踝,后半截脚也没有塞到靴子里去。

傅忱皱起眉头,这夜里还是凉的,她穿得这样单薄就出来,不说这家宅院里有没有别的男人,也不怕被吹病了,丝毫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这土院,着其量就是干净,踩在地上脏不脏是个问题,也不怕膈到她自己的脚。

傅忱蹲下来,想要替她把脚踝遮好。

怀乐适才还半梦半醒,现在全然醒过来了,乍然看到傅忱,他浑身上下都脏兮兮,怀乐眨巴眼才看清楚都是血。

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

“你.....”

是人是鬼?

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脱出口,傅忱蹲下来,伸手要碰怀乐的脚。

怀乐,“!!!”

奇闻逸事里的鬼神爬出来都是率先抓人脚,傅忱着实把怀乐吓得要叫起来,傅忱皱眉,“别叫。”

他会说话。

怀乐的声音就哽在了喉咙里,没有出来。

傅忱已经蹲下来帮怀乐把脚踝给遮好,撕了半截干净的衣角,擦干净她的脚,帮她把脚塞进去了靴里。

等他做好一日,莫名自己顿了。

他为什么那么熟练的弯下腰来?好像从前常做这样的事,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只是在她面前这样吗?

傅忱想想,他会替别的女人做这样的事?不可能,他不会看别的女人一样,别提弯下腰,屈膝整罗袜。

“怎么不穿好靴子才出来?”他的语气稍带了一些责备。

“急什么?”

傅忱轻飘飘的一眼,让怀乐忍不住咽口水,他的嗓音低沉暗哑。

眼前人的掌心是温热的,所以不是鬼。

他弯腰的动作是那样熟练,在汴梁,在长京,怀乐很多次看到他低下头蹲在面前,给怀乐穿靴子,褪罗袜,给怀乐揉脚底的穴位。

怀乐的心稍稍定了一些,他看起来还是活着的。

心头血剜了,他没有死。

没有死就好,他还活着。

傅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怀乐不知道,想到上次她睁眼就看到傅忱的经历,怀乐就知道他的只手遮天和神通广大了。

换句话说,只要傅忱想要找到她,怀乐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他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找到怀乐。

“你怎么来了?”

怀乐刚问这句话,傅忱突然轰然倒地,他过于高壮,砸得地上的灰尘都起来了。

怀乐,“????”

“傅忱?”

她伸出手要去扶,可惜没有接住。

这么大的动静,惊醒了睡在正房和东厢房的万娘子和傅唯禹。

“进贼了?!”

万娘子率先冲出来,看着地上的男人,同样是吓得六神无主,抄了一根手臂大小的棒槌拿在手里。

正要看看是谁家不规矩的进院,想要做偷香窃玉的事。

傅唯禹蹲下去,“皇兄?”

怀乐看傅唯禹,她咳好几声,连忙改口,“婶子,是我家哥哥。”

万娘子挠头,“哥哥?”

“寻你家嫂子的啊?”

怀乐,“......不是。”

万娘子听了也当没有听,都哥哥嫂嫂了,还能错?

她只当怀乐在生气。

“他这一身扮够得吓人勒,瞧他一身的伤,只怕是过来找你路上遇着拿刀剑的官兵了,遭祸了。”

傅唯禹去探傅忱的鼻息,怀乐巴巴看着她。

“还有气。”

怀乐松了一口气,心又随之吊起来,他这样厉害都重伤了,那哥哥呢?

“我哥哥....”

思及此,怀乐心急如焚,傅唯禹松开傅忱的手,见他还活着,听怀乐这么一说,瞬间都担忧起了梁怀惔。

“是啊,他......”

“唉呀!急有什么用,先将人搀起来。”

万娘子会看些杂症,傅忱没什么大碍,只是伤口裂了,失血过多外加力竭导致昏倒。

万娘子去烧了水,又送来了药酒和自家的草药。

“小娘子,你给你家相公擦了身上,把药敷好,我给他熬碗红豆米粥,包好了药吃下去,睡一觉醒过来就没什么大事了,他看着身子也壮,伤成这样还能撑得过来一路找你,醒了养几天就没事了。”

念叨着傅忱手和脸都好好的,伤在身上,她一个外道妇人上了年岁,虽说救人,也不讲究什么男女有别。

万娘子也就是想给怀乐和傅忱两人创造相处的机会。

瞧着是闹别扭,小娘子跑出来了。

先头怀乐扯谎说家里遭了祸,才怀了身子,万娘子也理解。

可眼下瞧这这郎君家里的妹妹对她也尊敬,郎君更不必说,生死关头,长京城闹成这样,他都舍了命来找怀乐,可见怀乐在他心里的分量重。

只是不知道两人究竟怎么闹的,孩子刚生下来没多久,小娘子就带着孩子跑了。

不过万娘子不担心,孩子都生了,多大的气,看着怀乐盯着那郎君的伤,眼睛都红了,指定是心疼的。

明明都舍不下,非要闹别扭。

万娘子看着怀里的孩子,这不,怀乐出来时,她欲言又止恳求万娘子把孩子抱了藏起来,不要让傅忱看见。

这小公子,模样跟他那郎君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难不成,那郎君不知道她家娘子怀了?

万娘子抱着闲闲,“若是郎君问起来?”

“不会的。”

怀乐抿了唇,傅忱吃了药,他不会记得以前的事情,只要不让他看见孩子,他不会知道孩子是他的。

“这....孩子我倒是能抱走,只是真要一直瞒着吗?他父子二人总不会一辈子不见面。”

怀乐摇头,怀乐没有想好以后。

“......”

万娘子说, “好。”

万娘子带着闲闲去了她的亲戚家,傅唯禹怕打扰傅忱和怀乐,也跟着去了。

傅忱身上的盔甲,怀乐废了好大的劲才给他褪下来。

身上处处都是伤。

热水换了十多盆,才把脸和手以及胸膛擦干净,他身上处处都是伤,新的旧的,每一处怀乐都能知道是怎么来的。

大多数都是二哥哥打的.....

心口那一处是最大最明显,来源于怀乐,纵使愈合了,伤口也特别的狰狞,租金当时的人下手有多重剜的有多深。

怀乐的手指抚到那伤疤上,掌下就是傅忱的心跳。

不是讨厌怀乐吗?

为什么又要那么做,弥补?

为什么怀乐死了,他又开始知道说他爱怀乐,离不开怀乐了。

为什么什么都是错过之后,才幡然醒悟。

想到过往,怀乐眼泪哒哒,眼泪滴到手背上,怀乐猛然擦掉,她给傅忱前头的伤口全都上了药。

废了很大的劲,翻过来身,怀乐的力气大,但很长一段时日都没有做过重活了,傅忱是男子,本来就重。

给他翻个身,累得怀乐气喘吁吁。

梁怀惔从起央追那里拿的药特别的好,傅忱后背的伤口并没有恶化流脓。

伤势面积大,怀乐上药的时候看着手都抖得特别厉害,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扛过来的,一面又担心万娘子说的没事,真的没事吗?

还有哥哥,哥哥好不好?

上了药,怀乐给傅忱喂了米粥,她把洗帕子的污水给倒了,在旁边坐着守傅忱,不知不觉点着脑袋,趴在塌边睡着了。

第二日晨起时,傅忱幽幽转醒,怀乐都还睡得特别沉。

傅忱看了看屋内,他匍了一个晚上,骨头疼了,撑着手臂要起来,侧身时见到怀乐,就停了下来,挪到离她特别近的位置,侧着身子,撑着头看她。

她还在睡。

浓密的睫毛耷拉下来,盖出来一片阴影,半边脸压着手腕,显得脸颊肉嘟嘟的,粉色的唇也很饱满,看起来乖巧又甜美。

傅忱看得弯了唇,鬼使神差伸出手去碰她的脸颊,这时候外头的窗桕打进来第一束晨光,傅忱将手掌盖在她上头,给她遮挡。

许是这么睡,不大舒服,怀乐往旁边挪了挪,可惜凳子就那么大,她一倾倒就要摔了,傅忱心眼都提高,他连忙伸手拉住她。

床是木竹子新做的,发出咯吱的响声。

好在怀乐并没有被吵醒,傅忱小心起来,把她抱到塌上,给她盖好被褥。

纵观屋内,看来昨夜是她给自己收拾上了药,傅忱想到是怀乐给他上的药,内心就像是裹了蜜一样的甜。

他自己都诧异,怀乐的一举一动都牵着他的心。

知道她可能是自己忘记的重要的事。

傅忱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他甚至享受这种感觉,让怀乐牵着他走。

他原本的衣裳都破了,傅忱在桌上看到一身备好的粗衣麻衫,料子很硬,连他往常穿的做靴底的料子都比不上。

看着料子的宽大程度,应当是给他的。

万娘子家里还有些衣料子,这是昨夜粗粗赶出来的。

傅忱套了穿,他往外走。

看到外面的灶台上,有一些新鲜的菜,就抄起袖子,生火做菜。

怀乐是被香醒的。

她翻起身来,屋内已经没有傅忱的身影了,要不是他的盔甲还放着,真以为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梦。

怀乐出去时,傅忱正烧好菜,摆了饭。

“醒了?”

“正好,赶上了,净手用饭吧。”

怀乐呆愣看着他,枣农的衣衫穿到他身上也难以掩住他的清贵,面容一如往昔的俊美,他端着一碗汤,嘴边噙着笑,让怀乐过去。

怀乐坐下来,端着碗,都还在精神恍惚。

难以想象,有一天,怀乐会和傅忱坐在简陋的农院,吃着傅忱亲手做的饭菜。

太虚幻,却又实实在在发生。

桌上有万娘子昨天留的鸡,肉都在怀乐这边,他给怀乐添饭,舀汤,做着一切还记得之前,往常会做的事。

怀乐看着他忙碌,心里不禁在想,他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怎么会做这些事情。

“汤不好喝吗?发什么愣?”

傅忱的声音将怀乐拉回,怀乐匆匆垂下眼,嘴刚挨到鸡汤,她又把碗放下来。

傅忱也停了筷,“不喜欢?”

怀乐看着他的眉眼,“陛下,我哥哥呢?他还好吗?”

真是....

一开口就问梁怀惔?

纵使知道他们是兄妹,傅忱却莫名其妙地吃起了味。

“死了。”

他面不改色,缓慢脱口而出。

怀乐脸色大变,猛然站起来,“你说什么?!”

“哥哥他....?”

傅忱看她,似乎要急哭了,那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

一见她的眼泪,他心里就难受,他皱着眉手不自觉捂起来,死忍住不去捂心口那地方。

吐露实话,“没死。”

“我跟你开玩笑,你看你,怎么就站起来了,坐下。”

怀乐气呼呼不肯,拂开缚忱要过来拉她的手,“你骗我!”

傅忱唇翕动,“朕......”

朕错了,只是逗逗你。

错了?他下意识就要认错了。

怎么认错认得这么滑溜?傅忱死死闷着嘴,他是天子,天子怎么会有错,可对上怀乐的眼睛。

他叹出一口气,“我错了。”

“不该逗你,你哥哥没事,半点伤都没有受,如今在长京,好好的。”

怀乐怀疑他说的话,用你真的没有骗我的眼神看着他。

傅忱挪凳子朝她靠近。

“真的,不骗你。”

“若是骗了你,叫你看见你哥哥真出了一丁点事,身上破了皮,让你十倍打回来成不成?”

“为什么你受了这么多伤?”

傅忱笑意加深,“你担心我?”

“没有。”怀乐否认。

傅忱挑眉道,“朕是皇帝,要朕命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上了战场,那些人自然是追着朕砍。”

傅忱说完,怀乐似乎信了,果真乖乖坐下。

傅忱此刻笃定,他当时跳进去救梁怀惔,不能让梁怀惔死,怕那个人伤心。

他当时想不明白的那个人,就是面前的这个人。

就是她,他万般确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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