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柏俐君兴奋不已, 情绪越来越高涨,他围着堆好的雪人跑来跑去,在胖娃娃和小狐狸之间绕圈圈。

怀乐又给他堆了一个啃着胡萝卜的小兔子。

他边跑边笑着, 也不怕摔了。

嘴里一直嚷嚷,“小兔子小兔子!乐儿姐姐最厉害了....”

“比街上会卖糖人的裴叔叔还要厉害,璃君最喜欢乐儿姐姐了。”

‘死而复生’的怀乐拢着一件烟蓝色的斗篷, 肤容胜雪,唇红齿白。

俏生生立在堆好的小狐狸身旁。

柏俐君是上任被傅忱挤兑下台的钟官,柏文温的小儿子。

他身子骨不大好, 胖也是虚胖, 一直养在汴梁外街沿的这处私宅。

平日里话少, 见到怀乐来, 倒是变得开朗许多,总爱缠着怀乐玩。

柏家祖上几代,为国效忠, 是南梁朝中很少见的清官。

这事说来话长。

真要讲起来,还得多亏了柏俐君那日偷跑出门玩,在小摊贩买了点小玩意, 他跟商贩兑了假株钱, 傅忱最开始造的假株钱便是从四街沿的小商贩手里流出去的。

傅忱造的假株钱足以以假乱真,若非行家压根不能辨明, 小商贩不留意, 但柏俐君自小便跟南梁株钱打交道了。

对着光照时,他无意间发现两块钱有些不一样, 便将这事告诉了柏文温。

柏文温饱受朝中大臣挤兑, 他为官清廉, 实在不知何处要被人一直挤兑。

特别是宣武帝派了两人跟在他身边打着体恤的名头分权督监他。

那段时日, 简直过得如履薄冰。

小儿子无意间发现的两块不一样的株钱,让柏文温恍然明白,暗里那股势力或许针对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钟官这个位置。

在高位上不好查,很快他故意在众多大臣进谏宣武帝过于宠幸黎美人的折子里,多加了他的一折。

不出所料,宣武帝本就对他不满,很快,他就顺利脱身了。

遭到贬黜后,暗里针对他的那只手也随之消失,再过了些时日,柏文温开始顺着假株钱开始查。

查到了傅忱的身上,即使查到了,也没有余力去阻挡宫变。

那日恰逢他在质子府,救了栽到雪地里的怀乐。

酆馆设宴给黎美人庆肚子里孩儿的生辰,外臣没有进宫的对牌,好在人多,柏文温瞧着时机合宜,易容进的宫。

当夜里死的人多,找到一个和怀乐身形差不多的宫女给她乔装掩饰了一番,作好这一切,恰要带着她走。

忽而有人过来了,是扫积雪的宫人,他碰到乔装“死去的怀乐”。

柏文温先将怀乐送到宫门,本来他也打算走了,细细想想,又折回去。

宫变当时,杀进来的西律人得令,嘴里喊着不杀南梁皇室宗亲,全都要活擒。

就怕那宫人嚷着回去出什么差错,小公主在宫里虽没有地位,但好歹替她全圆满了,柏文温便回来瞧瞧,是否会有人带走怀乐的尸体,

不曾想,竟然叫他看见了傅忱失魂落魄滚下长阶的后续。

原本要将怀乐带回柏府,柏文温改了主意,他将怀乐带回了私宅。

尽心救治,仔细养着。

说不准,小公主会是一个转机。

........

怀乐被柏俐君夸得脸红,腼腆害羞摆了摆手,意思是她不敢当。

很多事情都是熟能生巧。

怀乐堆雪人堆得很像,是因为从前一个人太孤单了,没有玩伴,没有人陪她。

汴梁每年都下雪,怀乐就自己堆雪人,当成她的玩伴。

以前她堆得很丑,后来每天堆,每天堆,堆久了,就好看了。

柏俐君说小狐狸和胖娃娃像真的一样,其实不然,在怀乐心里,小狐狸小兔子和胖娃娃就是活的。

它们一到冬天就出现,陪了怀乐好几年。

烧掉的发尾都剪了,浓烟呛进喉管,嗓子伤着了还在养着,怀乐只能借助手打打手语跟人说话。

可能在别人看来不太好,但在怀乐看来,打手语总比磕磕绊绊的好。

怀乐很想把每一句话说话,她不想叫人嘲笑她,在宫里时,许多宫侍都拿她结巴的事情取笑她。

柏俐君孩子心性,说话直白坦率。

他很喜欢这个温温柔柔像水一样的姐姐。

“不管不管,在俐君心里,乐儿姐姐最最最最最厉害!”

连用好几个最。

虽然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却也惹得怀乐的脸蛋爬上了好几朵红云。

怀乐自生下来就没有被人夸过。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怀乐厉害呢,小姑娘悄悄抿着唇角,躲着窃喜。

她习惯了卑微怯怯,也习惯了低头走路,更习惯了别人对她颐指气使。

这并不代表,她要觉得自己永远就这样了,怀乐心里总是盼着的。

盼着有人夸她,好好和她说话。

好比,人总是朝着渴望而需要的方向前进,花儿朵儿也会朝着阳光足的地方长。

怀乐当然也是这样。

有了柏俐君的陪伴,怀乐才从傅忱不见和十七死掉的悲伤中抽身,逐渐活跃起来,不似从前那般焉巴巴了。

她害羞时,还和从前一样,低下头不好意思绞动着她绕着裙袖绞动她的小手。

之前为了救傅忱闯入质子府,身上有些地方被烧伤了。

刮掉坏的肉,敷了一段时日的药,如今手背上新长很多粉嫩的,比旁边的肤色要更好看些。

只是痒,绵软的衫料绕过手背,更是带起痒意,她忍不住就会偷偷用手去挠。

柏俐君看见了,跳过来。

“乐儿姐姐不要挠,阿娘说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怀乐心里想着她就抓一下下,她还是藏在裙袖底下挠的,殊不知柏俐君眼尖儿,看见就说了。

尴尬吐了吐舌头,把手背到后面放好。

柏俐君又跳到她后面,非要她把手伸出来才作数。

阿娘说过的,要千万瞧好乐儿姐姐,不要让她上手抓挠过的地方,日后留了疤,就再也好不了了。

怀乐:“.......”

柏俐君小孩子心性,较真起来就非要到他满意了才肯作罢,怀乐没办法,只要把她的手伸出来给他看。

看上面没有抓痕,柏俐君才像个小大人满意点头,还小声与她分说。

“乐儿姐姐不要躲着挠哦。”

怀乐回他,“知道啦。”她伸手碰碰柏俐君的虎头毡帽。

柏俐君不喜欢这个毡帽,虽然戴起来暖和,但是像女孩子,一点都不爷们。

怀乐摸了一下,他不让摸第二下,躲着跑,怀乐去追他。

没跑几圈,一道清冷的男声传过来。

“用饭了。”

红栏的台阶上柏清珩不知道在那站多久了,他手里提着红色的食屉。

柏文温怕惹人起疑,平日里怀乐和小儿子的饭都叫柏夫人做好了,让大儿子柏清珩送来。

柏清珩说完这句话,提着食屉返回屋内。

怀乐和柏俐君对视一眼,两人心虚吐了吐舌头跟上。

柏清珩用过了饭才来的。

怀乐和柏俐君在里头用着饭,他在外面站着出神。

柏文温怕出事端没有将怀乐的来历告诉任何人,只与柏夫人说这是个命苦的孩子。

那日宫变,西律的大军压境,带过来的星火燃了她的家,家里的人都死了,她是捡回来的。

怀乐又乖又软,身家又清白。

柏夫人看着喜欢,她常打趣柏清珩,这是你爹在外头给你养的未来小妇。

有一回,还是当着怀乐的面说的。

搞得柏清珩和怀乐一见面都挺尴尬,怀乐低头也不怎么看他。

有史以来,柏清珩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打手势的手腕子很是细白。

今日瞧着院里栩栩如生的雪人,还有她和俐君追逐奔跑的模样.....

原也不是这般安静么……

柏清珩用余光往后觑了一眼,怀乐似乎也在打量他,察觉到他斜眼过来,她背过身躲了躲。

胆子好小。

柏清珩微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

汴梁皇宫内所有的木芙蓉树全都挖了。

傅忱自那会后,再没像第一回 醒过来的时候那般无故发狂。

有时总瞧着窗桕外发怔,这一怔便是一两个时辰。

暗桩记得,那是曾经被挖掉芙蓉树的位置,如今移植了白玉兰。

殿下冷静了,心里却迟迟没有放下。

他与从前变了很多,越发沉默少言,行事更加暴戾。

南梁老臣有些不听话,估摸着站中位观朝势想要等梁怀惔或者梁怀砚卷土重来。

付祈安给的法子温和,说磨磨他们的性子,傅忱听了没采纳。

上朝时直接撂了一句话,问他们,“是不打算降了?”

南梁老臣到底是撑在南梁许多年了,傅忱在他们眼里跟初出茅庐的猛虎,以为傅忱是恐.吓,就摆了一些矜傲气给傅忱看。

吹胡子瞪眼,傅忱冷笑一声,付祈安反应过来都没拦得住他,不听话的老臣都被他砍了脖子。

傅忱整日寒着脸,如今谁都不敢惹他。

暴也算有暴的好处,南梁经过傅忱的打点,算是基本震住了。

西律那边不能放手太久,付祈安明日要回西律盘点。

暗桩担心他走了,没人劝得了傅忱,私下求他开解。

毕竟付祈安也是女人窝里滚过来的。

付祈安应了,入夜叫人去酒窖里拿出来好几坛子经年陈酿。

就在奉先殿摆桌与他喝酒。

酒后吐真言嘛。

付祈安就打这个主意。

谁知道,拿来的几大坛子灌下去,空掉的坛子在地上横七竖八滚来滚去的。

傅忱除了耳朵红了点,面不改色,稳极了,一句话没说。

付祈安瞧着地都有些晃了,“.........”

这让他怎么开口?

就怕他说不对,惹了这尊冷面阎王,六亲不认,把他的头也砍了当下酒菜。

再好酒量也憋不住急,付祈安摆手说去解解溺。

傅忱一个人端坐了一会,他长久低垂的眼睫微抬了起来。

外头刮过一阵冷风,托灯盏上的烛火随风摇曳,好像有一抹影子,傅忱迅速看过去。

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有也只有酒坛在地上滚着发出的骨碌碌的声音。

桌上最后一坛酒被傅忱单手提起来喝光了,他把酒坛抛出窗桕外。

阖上窗,缓缓滑下,没坐多久,又起来,慢慢往外走。

就怕傅忱酒后发疯,说的话太多,外头的人都被付祈安打点走了,今夜暗桩也没在。

他出来的时候,外头一个人影也没有。

其实傅忱已经醉了,他的知觉变得厚重,动作迟钝缓慢,游离着,像孤魂野鬼,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顺着记忆里那条走惯的路,走了好久,走过一截黑黑的甬道,终于有了光亮。

是月色,今夜的月亮很圆。

傅忱晃晃头,勉力抬眼看时,入目是一块被腐蚀掉的匾额。

偏殿,他到了偏殿。

他张开手,晃眼间,有一个人影扑倒了他的怀里,傅忱脚步往后踉跄了一下。

手臂虚虚环成一个拥抱人的姿态。

他好像闻到了一股香味,听到了空灵悦耳的声音。

“你.....你去哪里了?”

傅忱浑浑噩噩,低下头看见了那张笑脸,他想摸摸在他眼前那双红润的眼,傅忱心头一软,忽笑。

声音很轻,“没去哪。”

“那....我....们回家吧。”

‘她’牵住傅忱的手,带着他走进了偏殿。

等到了院子里,一脚踩到冰冷的雪水里,傅忱头震了,恍惚酒醒了些。

他的手抬着,并没有人牵着他。

是幻觉。

殿门开着,里头一片灰暗,风吹刮打着门扉,发出吱呀碰撞的声音。

傅忱看着,脑袋晃过很多曾经的画面,他在门那里停过,他的后背被一团馨软撞上,捂着鼻子看着他。

没说疼,但看得出来她很疼。

殿内黑漆漆的,仅存的一丝清醒命他原路折返,但那扇忽合忽开的门后仿佛有巨大的吸力叫他过去。

傅忱闭了闭眼,吐息之间全是混沌的酒气。

少顷,再睁开眼时,已经不复清明了,他淌着水走进去。

殿内很冷很黑。

一切都还是他走时的模样,落了很多灰,里头已经不干净了。

在一片黑暗中,傅忱好像找到了倾泻点,他贪婪抚过每一块地方。

最终停靠在塌边曲膝坐下。

塌上安置着一个人,那是死去的‘怀乐’。

暗桩不知道如何安置她,傅忱一直没给个准话,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提起来比较好,也不能做主下葬,索性就放到了偏殿。

近日天寒,她还好好的。

旁边的小杌子还搁着很多的东西,是吃的,傅忱一手放在膝上,一手盖在眼皮上。

那扇坏掉的窗桕太亮了,月色照进来,会让傅忱看到很多他一直想要规避的一切。

就这样垂着眼皮,许多天都不能安憩的心,躁动,心悸,这一刻忽然缓了下来。

良久,傅忱忽然自言自语开口,“你有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谧。

“从前不是爱说话吗?我叫你闭嘴,你也总是闭不上。”

“现在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了?”

起来,和他说话,骂他也行,打他也好。

傅忱总说她懦弱,如今也觉得她懦弱,哭着跑出去就再也没回来了。

傅忱慢吞吞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灰扑扑的平安穗,他之前已经拆开了,还丢了第二次,又在夜里光着脚找回来。

径直拿出里头黄色的平安符。

平安符被他摩挲得有些褪色了,旁边的一行小字依然清晰。

上面依次写着。

傅忱,于寒顺年十月初七,坦途平顺,一生安乐。

傅忱想起来了,那只小狼崽叫十七,也知道它为什么会叫十七。

是他的生辰八字。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摸来的,还替他求了这些。

如果没有把这个平安穗丢掉,傅忱指腹依次摸过上面的小字。

这时候的他语调慢慢的,再不复白日的寡言,神情是他都不知道的温柔缱绻。

“前些时候有个不要命的婆子来找我要帐,她说你当时为了跟她赊一些红枣下在饴糖水里,答应帮她洗衣裳。”

“找不到你,她来找我,不知道是谁把我们的关系捅了出去,你起来说一下,我傅忱和你没什么关系。”

“就这样睡着,窝不窝囊。”

他说着说着,忽然就蜷缩成了一团,攥着平安符捂到胸口上。

眼角湿润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会哭。

梁怀乐.....

他那天好气,他当时还恨她,觉得她在蛊惑自己,要用她自己间接的毁掉她,觉得她别有用心。

他不该,不该在那天说出那样的话。

如果他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死也不会说了。

其实,他真的好想,再见她一面。

“起来啊,梁怀乐.....”

“我刚刚在说你,你怎么都不理我了?”

傅忱转了身,旁边放着的怀乐生前爱吃的饴糖和米饼之类的吃食都掉到了地上。

他伸了一只手去摸索,捡起来直接塞到了嘴里。

一点都不甜,一定是因为饴糖没有化,不是她给的。

“.........”

傅忱匍匐过去,他想要碰到榻上那个人的头发,快碰到的时候,仿佛被烫到,他又缩了回来。

源源不断的酒意冲击着他的头脑,浑浑噩噩当中。

这个男人终于释放出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宛如困兽一样啜泣,舔舐着他的伤口。

露出那些粉饰太平之后的脆弱。

“我没有不想再见你,也没有想放火烧你。”

“梁怀乐......我只是害怕.........”

“梁怀乐,糖一点都不甜,我吃不下去...”

傅忱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他憋得太久了,说了很多很多,那些话连贯起来,叫人觉得奇怪。

他的嗓子都有些哑了,依然在不厌其烦一遍遍重复。

榻上的‘人’安详的躺着,从始至终,都没有给他一点知觉和回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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