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琪,小瀚!你们终于回来了!」
陈妈妈热情地拉开门,连忙将儿子身后那个娇小的人影拉进来。
「哎呀,丹琪,妳瘦了,九瀚是不是都没给妳吃饭?」她、心疼地摸摸石丹琪的身子骨,立刻换来身旁一句不满的哼声。「快进来,妈帮妳好好补一补―哎呀!
你这个大个儿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当门神吗?还不快把行李提上楼!」
完全的厚此薄彼,不过被她「厚」的人是自己的老婆,陈九瀚没有意见,只是脸臭臭地当搬运工去了。
陈妈妈兴奋地拉着她走进客厅里。「丹琪,我上个月去泰国玩,帮妳带了一件印花长裙回来。这种裙子又轻又薄,夏天穿最适合,平时上班也很好搭,妳来试试看。」
「妈,妳不要为我破费了。」
「怎么是破费?」陈妈妈怪道。「陈九湘那毛丫头从小就跟野猴子一样,我想买什么漂亮的小裙子打扮她都是白搭,还是妳好。」
敢情她是将自己当成芭比娃娃了,石丹琪笑。
比起自己的那一位,陈妈妈更像她的母亲!
「对了,爸爸和九湘呢?」她注意到客厅里并没有其它人。
这个星期适逢台南地区大拜拜,几乎家家户户轮流办桌宴客,陈家自然也不例外。早在上个月,陈妈妈已经严格命令儿女,一定要带另一半回来吃拜拜。
「爸爸去买点水果,马上回来。九湘那丫头本来是可以赶回来的,不过她男朋友临时食物中毒,吐到进医院打点滴,她在医院陪着,这一次可能赶不回来了。」
「真的?严不严重?」她有些担、心,待会儿得打个电话去慰问一下。
「听她说是没事了,躺两天就好。你们晚点回台北的时候,帮我带一壶人参鸡上去。」
说完,陈妈妈便兴致勃勃的拉着她到房里试起印花裙来。
前阵子陈妈妈例行打电话给儿子聊天。她很认命,知道如果自己不打的话,那小子八成丢掉一样,几年都看不到个影儿。
谁知,九瀚竟然很罕得的主动跟她提了丹琪她妈妈的事。
陈妈妈听到丹琪十二岁起就自己生活,一个小女孩自煮自食,怜惜之心大盛,对于她的妈妈简直不是义愤填膺可以形容。
虽然那位夫人多少也是接济丹琪到大,但是这可是自己亲生的小孩啊,怎么可以只是接济而已?陈妈妈自己相夫教子几十年,即使老公丢得下,儿女也不能丢下,怎能想到天下竟有如此的妈妈。
「她怎么就这么放、心?再怎样也该将丹琪托给哪家的亲戚照料啊!难道这种时候了还顾着她自己。那么小一个女孩活生生被藏着,生病了谁来照顾她?在家出意外怎么办?上学的时候出车祸、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呢?」
陈九瀚只是冷哼。
「难怪丹琪从小就不爱引人注意,不想惹麻烦。丹琪从来也没跟我们提过,不然我早早将她接回家来养了。」陈妈妈兀自心疼。
后来她问了几句关于那位夫人的事,儿子说她最后还是保住自己的婚姻了。
原来她丈夫在大陆的那个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另外也跟一位富商交往,孩子其实是那名富商的。然而富商家有悍妻,她眼看跟着对方不会修成正果,又看在魏先生求子心切的份上,才想偷天换日。
谁知富商的悍妻突然因病过世,眼见时局大好,那女人说出了真相,丢下姓魏的,再度投回富商怀抱。
魏先生自此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备胎,人财两失,又愧又恨,他回台湾对老妻低声下气,祈求原谅,信誓日百一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两人才又和好如初。
「那丹琪呢?如今女儿也大了,那位太太有什么想法?」陈妈妈妈追问。
「能有什么想法?一切照旧。」陈九瀚嫌恶得彷佛在讨论的是某种病菌。
既然一切恢复原状,那位太太不能冒险让好不容易回头的丈夫再度和她反目,所以石丹琪的身分依然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陈九瀚自此对那家人的恶感跌进谷底。
「虽然阻止人家母女见面不太好,但是丹琪比较心软,她妈妈有需要的时候就来哭诉,不需要的时候就把她撇在一边,实在让人不能接受。我看你还是小心一点,如果没有必要,不要让丹琪和他们有太多牵扯。」陈妈妈道。
「我已经告诉她了,不准再跟那边的人来往,至于对方打电话来的话,看看目的是什么,先跟我商量后再谈。」他没有告诉母亲,石丹琪同母异父的妹妹和他同一家公司,而且对他别有企图。
严格说来,魏轻盈已经不算他同事了。那件事过后不久,她自己就辞职了,知耻近乎勇。
同样是自信心过度旺盛的女人,高一那个江兰若还比她可爱多了。江兰若后来真的跟林正鸿交往起来,两人竟然也走了十几年。
去年两人结婚,陈九瀚还带石丹琪去喝喜酒。林正鸿是他少数还有联络的老同学,若不是因为这个人,陈九瀚连江兰若是谁都想不起来。
「唉!」陈妈妈一想到石母对女儿的现实,越想越难过,母爱当场汹涌发作,恨不得就把石丹琪留在身边好好的疼一番。
「妈,妳怎么了?」石丹琪换好裙子出来,纳闷地见到她长吁短叹。
「没事,我在叹那个死小子。」陈妈妈旧话重提。「说他不懂得温柔嘛,紧要关头又懂得护着妳;说他体贴嘛,怎么拖到现在你们俩就是不肯好好的把婚事办一办?他都二十六了,妳也二十八了,转眼两人都三十岁了,父老子幼怎么办哪?」
那夸张的表情都快要唱起戏文来了,石丹琪噗啡一笑。
「其实有没有婚宴无所谓啦,我和他都不是很在意这些虚礼,反正我们已经公证……唔。」
石丹琪捂住唇,惊恐地瞪大眼。完了,完了完了,说溜嘴了!
「妳说什么?」陈妈妈的耳朵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尖过。
「呃……其实……也没什么……」她慌乱地左看右看,想亡羊补牢。怎么办?
陈九瀚,你快下楼,她是你妈妈,你自己搞定她!
陈妈妈阴阴地瞇起眼睛。「你们已经什么?已经公证了?用、公、证、的?」
「我……就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必要顾及道义了,生命安全最要紧!
虎口下的兔子当机立断,用力眨眨眼睛,眼眶马上泛红了。为了效果再好一点,她咬着嘴唇,手指微抖着指了指楼上。
「一切,都是……他的意思!」
「陈―九―瀚!」一句石破天惊的怒吼,划破了台南的天空!「你这个死小子!你给我立刻滚下来——」
「这样可以吗?我们真的不用回去帮忙招呼客人吗?」
石丹琪被拐了出来,心里仍然觉得不妥。
「送什么客?吃完了那票人自己会走!」陈九瀚此刻的表情可以荣膺十大恶人之首。
石丹琪偷偷吐一下舌头。
从下午她不小心说溜嘴开始,陈妈妈便一直念,念念念念,大念中念小念,念不停。念的对象当然只有自己生的那个不孝儿子,因为陈妈妈非常相信她绝对只是被带坏的无辜小羔羊。
「你也不想想看我盼着你们姊弟俩结婚,盼了几年了?九湘那野丫头给我一年拖过一年也就算了,我指望着你和丹琪能早点让我如愿。你打国二就缠着人家,缠到人家二十八岁。这中问就算人家有其它机会也都被你赶光光,结果你竟然用公证结婚来敷衍掉?你不知道结婚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念到晚上,吃拜拜的亲友陆续来了,一看到他们俩,第一句话自然还是问:「什么时候结婚哪?」陈妈妈被触动、心情,毫不藏私,继续对着乡亲父老又是一阵数落。
一干父老听说他们竟然已经去公证结婚了,霎时间天地变色。要知道,这里可是台南!全台湾最注重婚嫁礼数的台南!公证结婚这种事情是另一个星球的人才会做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这个地方?
「你怎么可以把人家闺女拖去私奔呢?你这样子怎么对得起人家的列祖列宗?叫我们陈家的人出去要怎么做人?」
在老一辈的观念里,没有五礼六聘、明媒正娶的一律叫私奔。于是一伙人围着陈九瀚,又痛快数落了一顿―途中因为石丹琪乖巧无辜的形象实在装得太好,还有人泪涟涟地握着她的手,保证一定会帮她讨一个公道。
陈家亲戚本来就多,虽然今天来的只是附近的乡亲而已,凑一凑也开了五桌,这五桌当场变成一个非正式的婚宴,小两口被抓着,一桌一桌向亲友敬酒赔罪。陈九瀚越听脸越黑,越敬脸越沉,不过他也知道理亏的是自己,只好压下脾气一桌一桌地敬到完。
而这只是前奏曲而已,陈父陈母当场允诺,将来选个好日子,一定要把婚礼妥妥当当办一次。
陈九瀚一听,什么?浴道种事还要再来一次?当场想翻桌,石丹琪马上在桌下死死按住他,死命不让他岭作!
终于上到第七道菜,他大爷受不了了,抓着老婆丢下一句:「我们去附近逛逛!」不管满厅错愕的亲友,硬把她给挟持出门。
石丹琪舒畅地伸个懒腰。看陈九瀚挨轰还不能反抗当然很有趣,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很好。
久未回到这个熟悉的小城,几乎每走个几家就有一户在请客,空气中隐隐响着远方庙会游行的喧闹声。啊,还是自小长大的地方好,看到什么都觉得亲切。
「等一下,你认不认得这里?」石丹琪挽住他,停在一个巷子的转角。
这是他国二那年?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嗯。」整个晚上下来,他现在的表情终于好一点。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好奇问。
「我在想,陈九湘干嘛带着一个国小女生四处走。」他还是没什么表情,嘴角却隐隐有了笑意。
「国小?」她叫道。
「妳从小就是这副甜甜的小不点样儿,我能以为妳多大?」即使现在也没多大改变,想到刚才满屋子长辈只围着他一个人骂,陈九瀚不禁闷哼一声,「从小就不知道骗倒了多少人,我怎么可能幸免。」
「我骗你!是我骗你吗?是谁没事跑到我家吃宵夜,从此赖着不走的?」她提高声音。
「是妳自己要喂我的。」他眼底的笑意更明显。
「难怪陈九湘说你像流浪狗,谁给你饭吃就认谁当主人!」她悻悻地道。他跟他妈妈感情最好,看样子跟陈妈妈是负责喂他的那个人脱离不了关系。真是个单细胞生物!
他突然长臂一拐,将她拖进怀里,亚心狠狠地逼近她眼前问:「我是流浪狗,那妳这嫁了只流浪狗的女人算什么?」
「我当然是负责替流浪英犬刷毛的工友。」她和他鼻尖贴着鼻尖,吃吃地笑了。面前凶神恶煞的表情再装不下去,陈九瀚低笑着,搂高她馨软娇柔的身子,吻上他十几年来眷恋如一的双唇。她抬高双臂拥住他坚实的颈项,手下的身躯如盘石般坚硬不移。
当初怎么也想不到那野兽般的小鬼头,有一天会成为她的伴侣。
「干!有没有那么倒霉」
一声粗话将两人震开。陈九瀚火速将她推到自己身后,转头看向来人。
啊,这……这是什么日子啊?不但她和陈九瀚旧地重游,连当年和他打架的四个小混混也出现了。石丹琪又是担忧又是想笑。
「你们想做什么?」她的男人冷硬将她护住。
一个混混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另一个人突然拦住他,转向陈九瀚。
「小子,你跟我们从国中打到高中,打到你去外地上大学为止,也该够了吧?」这混混脸上的表情是好笑大于敌意。
石丹琪不禁笑了出来。
「你们好。」她从他身后探出来,向几位「童年旧友」挥挥手。
「这是你『七仔』?长得不错喔!」那混混笑道。
陈九瀚撇了撇嘴,倒是石丹琪比较热情。
「谢谢。你们几位都在台南工作吗?」她甜美骗人的笑容再度派上用场。
「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台南。阿明、阿志在台北的修车厂当学徒,老郑搬到台中去了,今天大家回台南吃拜拜。你们呢?」
「跟你们一样,九瀚的妈妈邀我们回家吃拜拜。」石丹琪笑道。她并没有提到她和陈九瀚现在住在哪里,有时候少些麻烦也好。
那四个人又寒暄了几句,挥手带开来。
石丹琪好奇地看着他们,再回头看看陈九瀚。「你跟他们打到高中毕业?我还以为你上了高中之后就很少打架了。」
陈九瀚哼了一声,转开头,脸颊的颜色却可疑地变深了。石丹琪太了解他了,每次他觉得尴尬,就会这样哼来哼去的转开视线。
「说啦!上了高中他们还在勒索你?」石丹琪闹他。
「妳自己都不记得了吗?」他不高兴地道。
「记得什么?」
「他们勒索妳!」他恶狠狠地瞪。
她一怔。「哪有?」
「妳带我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不是被他们看到,后来躲在校园门口想勒索妳?」
有吗?她很确定被他跟回家的那个晚上,后头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因为沿途她一直在注意他想跟多久。
「谁跟你说的?」她纳闷问。
「妳怕我知道之后,一个人去找他们麻烦会吃亏,不敢告诉我,结果我姊私下跑来找我说,还不是被我知道了?」他想到旧事,犹有薄怒。
「陈九湘说的?」她讶然道。「所以你就一天到晚找他们麻烦,连我搬走了都一样?」
他又哼了一声转开脸,脸颊的暗色越来越深。
原来当年她劝他不要跟人打架,他的欲言又止就是为了这个。害得陈妈妈还一直说,自从她搬走之后,没人管得住他,他就一天到晚在外头惹事。
石丹琪突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凶巴巴地问。
「我……我笑……」她笑得越来越厉害,笑到最后弯下腰去。「我笑你被陈九湘骗了,呆头鹅!」
「什么意思?」陈九瀚瞪着她。
「我根本没有被任何人勒索过,被欺负的人是她男朋友啦!她一定知道跟你说实话,你绝对不会帮她出头,所以才编出这套话骗你。」石丹琪笑得直不起腰。
那家伙竟然玩假传圣旨这招,结果目的还真的达到了,自从有陈九瀚找那群人麻烦,他们也不敢再在这附近横行霸道!
陈九瀚满脸黑线。
「妈的,她就不要让我遇到她。」
她又笑了好一会儿,努力收住声,抱住他的腰想安抚他的自尊心。
「不过我是很感动的唷!」
他还是有点下不了台,害她又哄了好一阵子才收气。
这男人啊,不管将来长到几岁,在她面前一定都有收不完的孩子气。
陈九瀚铁臂一拐,将她重新揽回怀里,
他就着月光,深深地注视着她晶灿的眼,郑重地说:「我爱妳。一直很爱妳,而且会永远爱妳。」
她的笑容隐去,痴痴望着他深邃无尽的眼里。
「我也爱你。」末了,她轻叹一声,埋进他的胸怀。
她知道陈九瀚一直认为她那么宽忍母亲的事,是愚孝。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如果没有经历那样的童年,她永远不会与他相遇。
为此,她感谢她的母亲。
十六岁那年,初识的男孩在这里把她给撞翻了,而二十八岁这年,嫁的男人在同一个地点,许诺她一生的幸福。
有了他,她的生命,再无遗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