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观音40(客房中林雨若匆匆抱着自...)

客房中,林雨若匆匆抱着自己的好几身衣物推开门,看到晏倾背脊挺直,靠着屏风而坐。

炭火摆在他身前,他正将沾染鲜血的夜行衣扔入火舌中,用木棍一点点挑开,好让炭火彻底吞没证据。林雨若看到他瘦白的手腕和清冷侧脸,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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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说话,林雨若醒过神,关上门向他伏身算是行礼,抱着衣服往屏风后走。她闻到浓郁血味,颤巍巍:“殿下,徐姐姐……”

帷帐撩开,徐清圆素白的手伸出:“林家妹妹,这边。”

帐内,暮明姝额头抵在徐清圆肩上,徐清圆正拿着方帕与韦浮方才让人送来的药膏,为暮明姝拔去刺入她心口一点的锋刃。

晏倾在外指导她,声音清静,不受惊扰,徐清圆手一直发抖,生怕哪里弄得不好,害了暮明姝。

那李固身手当真好,将暮明姝逼到这个地步;可是暮明姝也不差,她虽然冷汗岑岑,唇瓣苍白,却一声不哼。

林雨若在帷帐外轻声为她们说楼下的情况:“李将军已经进客栈了,韦师兄和云延王子在拖延时间。李将军要搜查客栈,说有贼子盗走了他的东西……”

账内,徐清圆已经没心思想那些。她发着抖碰暮明姝的伤口,湿润的眼睛抬起,观察暮明姝情形。

她见过死人,也杀过人。但是她没有救过出血这么多的人,暮明姝靠在她肩上的每一次细微喘气,都让她额上细汗多一分。

徐清圆雪白的帕子勾住那锋芒,睫毛上的水落在帕子上。她轻声:“殿下,我要拔箭了……”

徐清圆低头看她,乌发潮湿下,暮明姝侧脸苍白如纸,没有精神。她虚弱得如一缕烟,靠在自己肩头,冉冉欲散。

可她是公主殿下,这不应该是公主的命运。

暮明姝闭着眼,回她:“你别害怕。”

握着她手腕的女郎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她腕内肌肤。暮明姝艰难地睁开眼,目光向上,与低垂着目光的徐清圆对上。二女对视,一人眼波像淋淋漓漓的清湖,一人眼睛中光华如同冰雪静落,安然十分。

她气力微弱,说不了更多的话,眼睛已经表明她的态度——别因为我是公主殿下而害怕伤了我,别因为凡尘俗情而困住自己。

暮明姝相信徐清圆,徐清圆也应该相信暮明姝。

徐清圆眨掉眼中水雾,冷静之后,一边低头,一边微微噙笑:“日后殿下好了,这里恐怕留下伤疤,到时候若是找一位画工,帮殿下在这里画一点什么,遮住疤痕就好了。”

她用线勾住了锋芒,帕子上的手轻轻拽住,准备用力。

暮明姝的呼吸拂在她面上,喘息微微。

韦浮给他们的药带一点儿迷幻作用,简单的清酒用来洗刷伤口。这一些,都让暮明姝精神混沌,她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而身上的痛意稍微缓解。

徐清圆的小心翼翼她完全感知得到。

她心中浮起迷惘——自己几时变得如此柔弱了?

昔日跟随爹南征北战时,大伤小伤那么多,从未曾觉得有什么。怎么这一次,就要这么多人照顾了?

但有人珍惜自己,暮明姝虽不自在,却也不想拒绝。

暮明姝:“谁帮我作画?和亲在外,我身边可没有好的画工。”

徐清圆柔声:“殿下的意思,像是希望我毛遂自荐。”

暮明姝合上目,唇角噙笑,呓语如同叹气:“那你要不要毛遂自荐?”

徐清圆:“好啊。”

话音一落,她另一手用帕子捂住暮明姝的口,遮住了暮明姝脱口而出的浅吟。血迸溅出来,她将锋芒从公主体内取出,暮明姝身子重重一震,跌靠在徐清圆肩窝处,剧烈喘气。

徐清圆抱紧她,轻柔地为她擦汗:“殿下,没事了。殿下……是我见过最英勇的女郎了。”

靠在她肩头喘气的暮明姝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笑。

徐清圆当自己在哄小孩儿吗?

她故意问:“比起你娘如何?”

徐清圆愕住,暮明姝一声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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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李固正与韦浮、云延二人交锋。

李固带来的军人们包围楼下,与韦浮这一方的卫士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李固盯着云延:“王子殿下怎么不在军营,出现在这里?”

云延哈哈一笑。

他面容英俊笑容爽朗,琥珀色的眼眸流光摇曳,无论何时都十分的气定神闲。他笑眯眯:“晏少卿和徐娘子不是病了吗?我与公主殿下前来探病,殿下和徐娘子是闺中密友,见到朋友便舍不得离开,我一个异族驸马,能说什么呢?”

李固:“那殿下呢?”

云延冲他戏谑一笑:“不是说了吗,殿下要和她闺中密友一起睡,此时她必然和徐娘子在一起。难道李将军丢了东西,还得劳驾公主殿下帮你找啊?”

韦浮在旁噙笑问:“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们可否帮忙?”

李固脸微绷。

他对韦浮很警惕:“只是些陈年旧物,对别人没什么意义,但对我李家人意义重大,我向来贴身保存,没想到竟有贼人惦记。”

韦浮若有所思:“李将军贴身保存之物,又能被贼人偷走,看来东西不会太大。我听闻甘州李氏一族自古守卫边关,家风质朴,又历来得皇帝们的信任。这信物,莫不是和前朝有关?”

他猜:“难道是南国皇帝赏给李家的信物?”

李固蓦地起身:“韦郎君莫要信口开河,胡乱猜测!李家如今效忠当今陛下,忠心可鉴!”

韦浮不动声色:“即使是前朝之物也没什么,当今陛下连歌颂太子羡的歌谣都能忍,怎会在意前朝之物。李将军久居边关,不了解陛下为人,有些过于恐慌了。

“甘州又是婬祀盛行又是官衙不振,无论哪个问题,都比前朝旧物重要的多。李将军说是不是?”

李固面容缓和,又重新绷起。

这位来自长安的韦郎君真不好对付。

竟用甘州的婬祀盛行来威胁他。

李固沉默半晌,换了话题:“听说你们查到观音案的凶手了?先前我给徐娘子十日时间,但谁让徐娘子的夫君是当朝大理寺少卿,我那口头协议在晏少卿面前如同班门弄斧,虽然我官秩高于晏少卿,但显然晏少卿才是从长安来的贵人……”

他嘲弄道:“即使你们要出尔反尔,我也只能认栽。可怜我甘州百姓……”

清婉的女声柔柔响起:“甘州百姓有何可怜?若李将军认定我们已经查出凶手,凶手不已经被我们关了起来,百姓们不正是安全的?难道李将军认为还有其他凶手逍遥法外,李将军痛彻心扉,要为甘州百姓叫屈?”

众人抬头,看到一间客房门打开,三位女郎相携着走出。

那说话婉婉的,自然是李固许久未见的徐清圆。

徐清圆正扶着暮明姝,林雨若在另一边扶着殿下。这位公主殿下神色冷淡,发髻微歪,袅娜而出,厌怠地向下方扫来一眼。

她身着家常杏红裙衫,与往日衣着风格不太相同,但浅白胡牦托着细窄腰身,款款行走,富贵慵懒如盛开的芍药,让下方的郎君们看得怔忡。

“吱呀”的轻微关门声,来自三个女郎身后的晏倾。

关门声让众人惊醒。

李固盯着徐清圆,看那让自己短暂心动过的女郎,终是和自己不同路。

他皮笑肉不笑:“徐娘子一贯伶牙俐齿。”

站在李固身后、以身子挡住李固退路的云延王子目光轻轻一亮,有些惊讶地和暮明姝对视了一眼。

云延咳嗽一声,拱手行礼:“公主殿下,惊扰了你,我等罪该万死。”

李固等不不速之客停顿一下后,向楼上的公主请安。

李固飞快地看眼暮明姝的衣着和云鬓——这样子不像是受伤,可是手下分明眼睁睁看着刺客在这个方向消失了,除了晏倾这几个人,还有其他可能吗?

暮明姝声音一贯冷淡:“李固,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吗?”

李固沉默片刻,向后退一步,下跪,笔挺坚定:“殿下恕罪,臣怀疑有刺客躲在这里,要带下属搜查此客栈!冒犯公主,情非得已。”

卫士们纷纷:“大胆!”

暮明姝看他片刻。

李固抬起头,刚毅面容上的神色,代表寸步不让。

暮明姝看眼徐清圆,徐清圆抿唇,不禁回头,看向站在客舍门旁的晏倾,目光有些犹疑。

晏倾平静无比。

半晌,徐清圆凑到暮明姝耳边轻语两句。暮明姝便对下方的李固颔首:“徐妹妹为你们说情,我便不说什么了。一盏茶的时间给你们,够不够?”

李固松口气:若非情非得已,谁想和公主对着干呢?

李固手一挥,身后的军人们推开拦路的卫士们,开始四处搜查。韦浮微抬起眼,疑问地看那站在三个女郎身后的晏倾一眼。

晏倾在人前一贯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他对韦浮轻轻点了点头。

被搜查的众人都严阵以待,客栈外坐在屋顶的卫清无深深为他们担心,生怕暮明姝就是刺客的秘密,被李固这些军人查出来。

但是李固等人搜查了一盏茶功夫,确实什么都没查出来。

李固等人脸色难看,暮明姝这一方人微微松口气。

徐清圆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她夫君:真的搜查不出来痕迹啊?

晏倾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自然搜查不出。

他是做什么的?大理寺出身的人若连证据都不会毁、不会藏,也实在不必说什么了。

李固等人眼看着要无功而返,李固脸色青白半天,仍不甘心:“晏少卿,韦郎君,可否让我带走观音案的凶手?”

晏倾不说话。

韦浮温温和和:“自然不可。我们还没审问出关键信息,李将军再等两日吧。”

李固冷冷看着他们。

李固咬牙:“甘州百姓人心惶惶,诸位近日在城中引起的轰动,让本将军很为难。殿下,我自然支持你们,但也请你们给我机会,让我能说服百姓。观音案的凶手不捉拿归案,我无法让百姓信服。

“相信几位现在也明白了,甘州百姓和观音堂密不可分的关系。”

暮明姝手搭在徐清圆手上,在李固的咄咄逼人下,她慢悠悠:“出长安前,我父皇告诉我,李固可以相信。不过天高皇帝远,李将军没怎么见过我父皇吧?”

李固眸子微微一缩。

他不明所以,只回答:“大魏建国后,臣只去长安述职过一次。”

暮明姝:“大魏建国前,你也应见过我父皇吧?”

李固踟蹰,哑声:“……殿下,那时候面见陛下的,应当是我兄长。可惜我兄长……”

众人沉默。

李固的兄长李槐,和南国北雁将军卫清无交情好极,有师徒情分。可惜卫清无生死不知,李槐战死沙场。而此时,卫清无已经归来,李固的兄长,却不可能归来。

他们再怀疑李固,李家世代为甘州、为国家做出的牺牲,他们得敬重。

暮明姝一字一句:“父皇说李将军可信,那本殿下就当李将军可信,希望李将军不要辜负大魏。我相信将军今夜搜查刺客,就是来搜查刺客,没有其他目的。

“韦江河已经说过凶手有疑,李将军仍纠缠不清,本殿下也很为难。李将军,你懂本殿下的意思吗?”

李固静默片刻。

他拱手,对公主做出了让步。

但他鹰隼一样的眼睛盯着在场所有人:“今夜的刺客,我是一定要找出来的,把甘州翻个面,这个刺客都别想逃走。公主殿下既然让臣今夜不要捉拿观音案凶手,臣自当听令。

“不过公主殿下和云延王子在甘州也待了数月,不知何时出关?公主既然要和亲,若是与王子一直待在甘州,未免说不清。臣自当上书,请教陛下,这到底是何意。”

韦浮淡声:“李将军在威胁公主殿下?”

李固:“不敢。诸位……自求多福。走!”

他最后对他们冷笑一声,长袍一甩,带领军人们推门走入黑夜。

时入十月,甘州大冷,风霜怒袭,李固等军人上马,纵入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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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固等人一走,客栈中人放松下来,暮明姝身子微微一晃,徐清圆忙撑住她:“殿下!”

云延拔步上楼:“阿姝?”

徐清圆:“王子殿下,还请你带人巡夜,以防李将军来个回马枪。公主这边,有我与林娘子照料,应当无碍。”

暮明姝冷然:“不必。我独自歇息就好,露珠儿你看一看我给你的那个折子……”

徐清圆柔声道:“殿下的安危更重要。不妨请云延王子告诉晏郎君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边扶着暮明姝,一边将手伸入袖中,取了公主先前塞给她的折子。她看也不看,手向外伸。晏倾怔一下,意识到她的意思,才伸手接过折子。

袖子相擦时,徐清圆轻轻握了晏倾的手一下。

晏倾抬头,她只是温柔地、安抚地拉了拉他的手,碍于众人面前,她并没有回头看他,也没说什么。

这无声的意思……

一夜乱糟糟,所有人都在人前说过话,只有晏倾始终不开口。徐清圆心里担心他不舒服,借机询问他。人海浮浮,只有她记挂他。

晏倾想到徐清圆含泪问他的那句,可不可以为她而活。

他低垂下眼,松开了徐清圆挽着的手,轻轻在她手心点了一下。

他温声:“放心。”

徐清圆听到他说话,终于松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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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折腾,众人都疲累无比。

徐清圆陪暮明姝睡了一会儿,又哄林雨若去睡。林雨若摇头,说自己要留下照顾暮明姝。

林雨若趴在公主榻前,为昏迷的公主擦汗,揉一揉惺忪睡眼,打个哈欠。

林雨若乖乖道:“徐姐姐,你去看韦师兄他们吧。你们都很聪明,你们在一起说话,就可以理出事情真相来。我没有你们那么好的脑子,我留下来做这种活计,陪着殿下就好。”

徐清圆轻声责备:“怎能如此妄自菲薄?”

但她心中记挂案情进展,眼下公主脱离危险,她确实心思已经飞远了。她只好抱歉地对林雨若吩咐几句,劝林雨若不必勉强自己。

徐清圆去寻晏倾他们,敲门进屋,见郎君们都围着暮明姝给出的折子在讨论。

韦浮和云延坐在桌边看那折子,晏倾独自坐在窗边,以手撑额,闭目思量。见到徐清圆进来,几个男子都抬头。

徐清圆向他们解释了公主无碍,问:“殿下给了什么折子?”

云延解释:“你们走后,我和阿姝一直在查李固。因我们觉得当年既然是战争有问题,那么李固很可能知道答案。我们查了这么久也没查出什么,正打算放弃,没想到今夜,李固会对这个折子穷追不舍。”

云延扬了扬暮明姝偷的折子,不明所以。

徐清圆接过折子,明白了云延二人的纳闷源自哪里——这个折子,应该是向朝廷请功的折子。折子上写了南蛮有一部进军甘州,甘州将军如何英武对敌,诛杀敌军上千,云云。

徐清圆:“可是这种折子,怎会在李家,在李固手中?这既然是一封向南国朝廷表功的折子,此时要出现,也应当是南国宫廷中的旧物,怎会在甘州?”

徐清圆轻声喃喃:“难道当年出现在甘州的太子羡殿下,随身带着这么一份稀疏平常的折子?”

她说着话,偷偷看那边的晏倾。

韦浮发现她的目光,不禁轻笑:“你看晏郎君做什么?晏郎君又不是太子羡,岂能告诉你答案?”

说完,韦浮目光敏锐地跳了一下,突然看了晏倾一眼。

他没来得及深思,晏倾便侧过脸来。他蹙着眉,修长的手指抵着额,过度耗费精力的思考让他些许疲惫。

他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对他们说:“这个表功折子,太子羡应该没看到过。”

其余三人皆一怔。

韦浮强笑一声:“不可能吧?若是没看过,甘州怎会增兵?我记得天历二十一年,南国应该对甘州军事表彰过……”

晏倾摇头。

他提笔写字。

一会儿,一封几乎一模一样的折子,传到三人手中。

三人注意到,晏倾写的折子,和这封李固那里搜出来的折子其他内容一模一样,只有一个字不一样。

李固那封上,写的是天历二十一年秋。

而晏倾写的是,天历二十一年冬。

云延看到那个“冬”字,脸色便蓦地沉下。

他看看那个“秋”,再看看“冬”。

荒唐可笑原来离他们并不遥远。

云延道:“南蛮五部中,没有一部会在冬日发动战争,这不符合南蛮所面临的环境。晏少卿,你确定太子羡当年看到的折子,写的是‘冬’?若是冬……”

徐清圆喃喃:“那么那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也许……”

韦浮低下眼:“也许一开始根本没有战争,折子上上报南国朝廷的战争,皆是虚构。”

一声闷雷在外轰然,室中寂静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