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妈妈离开家后十天左右,一个下着大雨的星期天。
虽然天气糟糕得像台风天,爸爸和弟弟却一大早就不知去向。恐怕他们不愿意待在家里吧。我也很想出门,但又不能把奶奶一个人丢在家里。
家里很安静,只有被遗忘在院子里的金属梯子,在雨滴猛烈的敲打下发出叫人心烦的噪音。
我给奶奶换了尿片,在厕所里一边处理粪便,一边寻思——我要杀掉妖精生物。
“它会给饲养它的家庭带来幸福哦。”那一天,高架桥下的男人这么对我说。
我虽然没有全盘相信,但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是希望它会真的实现。
那句话没有错,妖精生物的确带来了幸福。但只限于妈妈一个人。而妈妈的幸福,对包括我在内的全家人来说,是个不幸。
也许世事本来如此。
期待所有人都得到幸福是不可能的。在某个人幸福的背后,必然是牺牲了另一个人的幸福,绝大部分的幸福,都有扭曲的一面。
这么一想,把一切都归咎于那个生物,就说不过去了。但那时的我如果不那么做,实在难以平复心中的愤怒。突然降临的不幸,必须有人承担。
我将咖啡罐子拿到厨房,取出妖精生物。如果放在自己掌中,说不定会被那种感觉魅惑,所以我故意用力将它砸在砧板上。妖精生物露出它奇怪诡异的笑脸,在砧板上缓缓地蠕动。
我从水槽下取出菜刀,没有半点犹豫,冲着那张笑脸的正中央就是一刀。意外地,妖精生物竟然像橡胶球一样有弹力,菜刀被弹了回来。
不过,笑眯眯脸的正中出现了一道伤口。伤口微微朝两边卷起,渗出土黄色的液体,还弥漫出一阵花香味。
我准备再砍一刀。就在我高举起手中的菜刀时,先前挨刀的部分受到很强的张力,被左右两边拉扯着,薄薄的皮就像是卷帘门一样卷了起来。
看到眼前情景,我忘记自己有没有大叫,只记得自己想也没想就丢开了手中的菜刀。
在笑眯眯脸的下面,还有另一张脸。
不只是像而已,这确凿无疑是一张脸——布满了皱纹、无法判断性别的老人脸。
那张和人偶差不多大的脸,因为充血而通红,好像是在对我发怒一般,嘴角歪曲着,混浊的眼睛一会儿张开,一会儿眯缝,看起来像在对我下诅咒;满嘴米粒大小的烂牙,还不时发出漏气的声音。
难以名状的恐惧穿过我的全身。我害怕看到它,但视线却不可思议地被那个老人的瞳孔吸引。
我发狂似的抓起菜刀,朝着那张脸一刀接一刀地砍下去。
从小小的老人脸上,竟然喷出大量土黄色的液体,量多得惊人。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连着后退了两三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妖精生物笑了,发出低沉而干枯的老人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生物在砧板上扭曲着身体,继续笑着。我捂住耳朵,但依旧清晰地听到那个声音。
“啊——”
最后,我爆发出一声不输给它的吼叫,两手抓起那个生物,它那热糨糊般黏糊糊的感觉,顺着手指间扩散开去。
我赤脚就从厨房的后门狂奔而出。激烈的大雨中,我全身都湿透了,但我依旧顺着泥泞的小路跑着,冲出了巷子。
途中,右手无名指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只见那个小小的老人脸,正用他肮脏的牙齿,咬着我手指根部的皮肤。看到这一幕,我差点摔倒在地,但是我依旧拼尽全身力气继续跑。
终于,我跑到了城市排水沟汇流的河边。总是被油膜覆盖着的河面,被激烈的大雨敲打着,如同看不透的磨砂玻璃一般。我在桥正中间停下脚步,将那个不知来历的生物狠狠地砸向水面。
“见鬼去吧!”
噗通,随着一声沉重的声音,妖精生物消失在了深绿色的水中。几个水泡翻起来,立刻被大雨击得粉碎,水面又再度恢复成了磨砂玻璃的状态。
之后,那个生物再也没有浮起来。我大口喘着气,望着河面站了很长时间。等到我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上沾满了土黄色的黏液。
我将脸凑近,闻了闻黏液的气味。是腥臭、叫人作呕的味道。
许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那个黏液的味道和男性精液的气味一模一样。
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其实说了意义也不大吧。
奶奶一直活到我二十岁。那年我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每天都被照顾奶奶的事情和各种家务缠得脱不开身。
妈妈离家后,爸爸的性格变得极为懦弱。他再也无法压制住日益强势的二郎,实际上,公司早已易了主。虽然如此,父亲还是坚持继续悬挂招牌,因为他认为这是他的一切。只有工作,他不能放弃。
二郎的气焰越来越嚣张,就在奶奶去世前后的那段时间,他用暴力夺走了我的贞操。爸爸对这件事甚至连表示愤怒的气概都没有,反而劝说我跟二郎结婚。我别无选择,虽然仅一次,却已有生命诞生在我的身体之内。
那之后的每一天,都如同沉没在黑暗的沼底。为了孩子、年迈的爸爸和完全没有爱意的丈夫,我每天勉强度日。好不容易供弟弟读完会计专业学校,哪知他一毕业就与家里脱离了关系,走了。现在的他和妈妈一样,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哪儿、在干什么。
“妈妈,你为什么总是剪男人的发型呢?”曾经,我的女儿这么问我。
那时候,我像以前妈妈给我梳头一样,正将女儿长长的头发绑起来。
“把头发留长该多好。妈妈长头发的样子肯定好看。”
“下回吧。下回留长好了。”
自从被妈妈舍弃以来,我没有再留过长发,而是把头发剪得像男人一样短。不过,今后我也肯定不会再留长发吧!
如今,我住在一条大河边上的旧公寓里,离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不远。水泥建的房子和以前的木结构房子虽然有些差别,但还是和以前一样,都是狭窄的房子。
我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最小的女儿此刻就睡在我身旁。
今夜,我又莫名清醒,难以入睡。我听着最小的女儿的呼吸声,忍不住回想起那个奇妙的生物。
虽然心里觉得忌讳,但不知为何,我却又十分怀念那个生物所带来的感触。幼年时期品尝到的甜美让我沉醉不已。那天后,我的身体未再有过和那次一样的高潮。
那个生物,现在怎样了?
恐怕是死了吧,或者还活着,顺着那条水质混浊的河而下,终于抵达了大海……
每当我这么想时,脑海之中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那个长着老人脸的不祥生物,在幽暗的海底无限增大,在这个国家周围的海域中缓缓飘荡。
然后,那个老人会露出一口烂牙,用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话,好像在嘲笑我日益变糟的肌肤与身体。
这样的幸福就足够了吗?
现在的话,还来得及奔向你的幸福世界!
现在的话,还来得及……
听着它的话,我为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中的那个女人,感到无比悲哀。
终于,我痛苦得再也难以承受,轻轻翻过身,亲了亲睡在身边的女儿的脸颊。
明天,这个也许会被自己抛弃的小孩。